第四章 一八九七年,我父亲在爱索瓦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这是使他的生活变得十分痛 苦的不幸事件。 爱索瓦,我母亲和加布里耶尔的故乡,是一个景色宜人的村庄,对我来说,世 界上还不曾有过哪一个村庄可以和它媲美。我在那里度过了儿时最美好的时光,乘 上从巴黎开出的火车,穿过香槟平原,进入爬满葡萄藤的多面山丘,只要一接近勃 艮第村落那片绿色森林地段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便开始兴奋起来。今天,我们仍可 以看到那里那个勃艮第和香槟两个地区间的巨大国王界碑。过了它,便是到处可见 的那种出产优质葡萄酒的地区的自然景色。 山谷那边有条大河,在加里福尼,叫纳帕·里韦河了。山谷的下边是乳牛牧场, 斜坡上是森林和葡萄园。山谷的上头是一片高地,或多或少有点荒凉,在爱索瓦, 我们称它为“荒原”。荒原上到处是又扁又平的石板,是蝰蛇生息的乐园。这里的 人用这些扁平的石头盖房子,这种简陋的房子墙壁很厚,房顶也是石头的,里面很 阴凉,我们进到里面休息,葡农总叫我们披上衣服。 流经爱索瓦村庄的塞纳河支流叫乌尔斯,河岸上绿树阴浓,蔚为壮观,河床里 水草如毡,随河水滔滔翻滚,乌尔斯是一条奇特的河流,这大概是雷诺阿为什么如 此恋恋不舍要画它的原由吧。它有时流水潺,静影沉底,深不可测,爱索瓦人叫这 些地方为“水洞”。有个地方叫“白杨洞”,或叫“母牛洞”,因为那里淹死过一 条母牛。父母是禁止孩子走近这些洞的,警告他们说,如果跌下去会像苍蝇掉进正 在倒酒的漏斗里一样。雷诺阿更喜欢乌尔斯河流经的那些砾石浅滩,他说,那是 “银子熔化后变成的地方”,在他的画里,有许多这样的背景。一到爱索瓦,我父 亲的身体就会好起来。他画画时,如果我们在场,或村里其他人在场,他会十分高 兴。爱索瓦在巴黎东边很远的地方,可以避开巴黎的影响,这里称得上是大陆性气 候了。在那片荒原上,清风阵阵,有点像洛林的风。这里居民的口音很重,大概同 这里的气候有关。可惜,由于收音机带来的影响,法国人的口音逐渐趋于一致了, 我能肯定如今的爱索瓦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能懂我小时候讲的土语了。 加布里耶尔还没有忘记“老板”首次出现在爱索瓦的情景。我母亲比我父亲先 到,她在村边租了一所房子,就在罗舍大道,保罗·西蒙的对面。保罗·西蒙有一 片麦地,葡农看不起他。我们家隔壁住的是石匠鲁瓦耶,他专为别人刻墓碑。我们 家的后门通小克拉马便道,小克拉马耸立在乌尔斯河与陶土山坡道之间,里面古木 参天,四周围着高墙,颇为肃穆雅静。在爱索瓦,所谓坡道,实际是指一座小山丘。 克拉马是坟场的旧名,据说一位雅各宾党人于一七九二年埋在这里。这个爱索瓦人 生前把那么多的神父送上了断头台,觉得自己又受到拿破仑新政府的保护,他拒绝 死后为他举行基督葬礼,因此出现了这座独特的坟墓。加布里耶尔当时八岁,她常 同她同年的表姐来我们家的院子里玩耍。在爱索瓦,每家每户都有一个院子,这种 院子连着杂屋。杂屋很大,用石头砌成,没有窗子,门的大小也不成比例,里面放 着一排排装满新摘葡萄的大桶。我常把这些巨大的圆柱形葡萄发酵木桶比作墨洛温 王朝时期城堡中的巨塔,小时候,我觉得勃艮第夏日的阳光炽热似火,而这些杂屋 里是多么阴凉!在里面说话,声音从木桶和石灰石墙面上反射回来,这种回声更增 加了这里的神秘色彩。 我母亲当时三十一岁。“她已变得丰满,但并不肥胖,她还很活跃。”加布里 耶尔是这样描述她的。“她给我们好吃的新鲜面包,大块的巧克力。 皮埃尔是个两岁的娃娃,棕色的皮肤,卷发很漂亮。雷诺阿出现时老背着画箱 和画架子,我们表姐妹都觉得他骨瘦如柴,是个可怜的人。”加布里耶尔常去看小 皮埃尔,当然也为了巧克力。“我们并不常见着雷诺阿,他常独自一人去野外画画。 听大人说,他还去巴黎卖画。大人们还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从外面回来, 喜欢在大壁炉前暖暖背。那时在法国的农村里,几乎什么事都在壁炉跟前做,只有 面包在烤房里烤。“在巴黎,人家有漂亮的铸铁生火炉子,如果想用一大堆木柴来 生一堆火。那才怪呢!”记恨的加布里耶尔在四分之三个世纪之后,还能跟我反复 描述她那些同乡对这位滑稽公民的不好反应。“不是说他使人见了害怕,他们看到 的不是这个,而是觉得他‘少了点什么’,也就是说他丑。他们只爱胖,就是你母 亲,她身体好,很‘丰满’,他们觉得她还瘦了点。他们认为你祖母梅莉很漂亮, 因为她胖得像只‘水桶’。最滑稽的是,你父亲并不真瘦,你母亲同我讲过,我也 亲眼见过,因为我常跑到你们家里去。只是,这么说吧,只是他的脸不太为他争气。 他不喝酒,这被看作有病,他不谈政治,他系的领带不时髦等等。不过,尽管这样, 大家还是喜欢他,连野蛮的巴塔耶大娘也允许让她的女儿为他做模特儿。除了他, 没有别人像他那样乐于去巴塔耶家,这一家子很穷,他却在那里找到了好东西,并 且说他很喜欢他们。她们家他喜欢画的那些女孩子中有一个就是非利克斯·苏里奥 的祖母,你表姐贝拉拉·昂昂后来嫁给了菲利克斯·苏里奥。贝拉拉·昂昂的真名 叫玛德米娜·米尼耶,她用上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小时候自己发的这个音,后来 这个名字便留了下来。这是最可靠的说法。”他们敬重他的沉默。”加布里耶尔这 句话很使我感动。 壁炉的一边,木炭炉上炖着肉,房主人的女儿在另一边热熨斗,房子中间火上 头的挂锅铁的钩上,一口巨大的铸铁锅里熬着汤,汤里几乎全是红豆,有一点点肥 肉。爱索瓦人不懂“赤小豆”这个词,这种赤小豆长在葡萄丛里,果实带红色。我 堂兄从未吃过这种长在平原地区的赤小豆,以为这是农民和猪吃的,他甚至连土豆 也看不起。”“小猪才爱吃这些玩意儿。”那些大红李子被说成是”猪吃李”。雷 诺阿也喜欢看乡下人在占据着整个堂屋一方的橡木雕的揉面糟里揉面。他也去看他 们用大块、小块的木柴生焙炉,焙炉里的石头烧红之后,他们用一种无齿耙子把火 炭推到角落里,然后把要焙烤的东西送了进去:像漂亮女人屁股那么大的圆形而包、 刚宰杀的猪背、盛着各种应时水果做成的果馅糕点的大圆盘——樱桃、黄香李和李 子、黑醋粟、葡萄和苹果等。雷诺阿喜欢大水果店柜台上那种鲜美水果,但他更喜 欢这些歪歪扭扭、生长不良但强韧得像四周的葡萄那样的果树上结的水果。他虽然 喝酒不多,但他喜爱爱索瓦的酒甚于其他任何酒。这种酒不带任何甜味,是一种烈 性酒,那烈劲就像横扫爬满山坡的葡萄那强劲的东风一样。这种酒是用在贫瘠的土 地里生长出来的葡萄生产出来的,每当一阵瓢泼大雨过后,葡农就得用柳条筐从山 下把土背上山来填满。从这种贫瘠的土地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和雷诺阿的哲学思想相 一致:“用少量的东西努力创造大宗的财富。”雷诺阿喜欢爱索瓦的酒还因为这种 酒从来不搀假,没有哪一个葡农会想到把好酒搀在葡萄发酵得不好、酒味不浓的酒 里来提高酒的浓度。在一只银制的品酒器里,爱索瓦的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辨别出 每一种酒的产地,“这是产自比克山坡的科拉·库特葡萄园的”,或者“这是用拉 尔潘葡萄园里的皮诺葡萄酿制的”。拉尔潘葡萄园里种的都是皮诺葡萄,这种葡萄 在马莱山坡的南麓,受到充分的阳光照射,被认为是当地最好的葡萄。看重酒的产 地在现今的法国还存在着,在名酒中,每一桶都是从某一块几百平方米的沙石土壤 中得来的。这种土壤给酒带上一种火石味,因为葡萄的根系长在火石之中;那种土 壤粘性强一些,日照好一些,酒就醇厚一些;另一种忙,会更香一些。 雷诺阿认为那些没有教养的人传播一种用搀合别的酒来改变葡萄酒的味道方法, 这种人应受到谴责。“百酒同味,生活乏味。”他对酒的品味和对艺术的品味一样, 贝尔西这个大酒商搀和的酒,同那些大量生产的涂漆家具一样令他恶心。在酒的背 后,他希望能发现酿酒的人和他的葡萄园,正如他想在一幅画里,发现那位画家和 那个使他获得灵感的风景点一样。 “我喜欢呆在葡农家里,是因为他们大方慷慨。”他们甚至缺乏远见,不像农 民那样热中于积蓄钱财,但他们一年到头艰辛地劳动着。夏天,天一亮他就到他们 的葡萄园去了,葡萄园离家很远,那陶土山葡萄园就在四公里之外的地方。比克山 坡葡萄园虽然就在宪兵队后面,但它一直延伸到丰泰特那个盛产优质乳酪的高地。 那个项链事件的主谋、臭名昭彰的德·拉莫特太太在丰泰特住过,她的住所仍在那 里。“纤匐枝”泉也在丰泰特,那纤匐枝式的泉水常年不断。此外,那里还有可以 鸟瞰整个塞纳河河谷的恩·夏美龙寺院,在寺院里立了一座圣母像,它是专给日耶 人施保育之恩的,晚上回到家里,葡农在自己舒适的家里总要享受一顿美餐,他们 手中有了钱就把它花掉,买上等的呢料,向鲁瓦耶订做一块精致的墓碑,虽然他们 不信奉鬼神,却建立了一座巨大的教堂,教堂用雕琢过的石头砌成,样子却很难看, 雷诺阿比较喜欢三公里以外的韦尔皮伊耶小教堂,它在那动物皮一样波浪起伏的屋 顶下龟缩成一团,但它那些罗马式的窗户和裸露的墙壁却庄重大方,门前有一棵高 大的榆树,是圣女贞德从洛林去希农探望并说明国王把英国人赶出法国途经这时栽 的,当时她在娘娘山谷的一个寺院里安歇。如今,那棵榆树砍掉了,人们对这座寺 院的记忆也在这蒙昧时代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毕竟还有一股泉水。那泉 水从地底下流进一个类似盖有拱顶的地窖里,清澈见底,几乎看不见它,外来人经 过那里,想要解渴时会突然发现他的脚已踩到水里去了。在我父亲那个时代,那里 有三尊大雕像:圣母玛丽、圣约瑟夫和圣热内。当地老人常说起这三位圣人争吵的 故事,其对白是这样的,圣母说:“我听到起风了,我听到起风了。”圣约瑟夫问 她:“谁干的?谁干的?”圣热内回答说:“是我们中的一位,是我们中的一位。” 加布里耶尔还说了下面的故事:“他去看我曾祖母——你母亲的堂姐桑德丽娜,他 总让人家说话,自己专心听,显得十分高兴。有些人说他不大说话是因为他无话可 说。”我一直没搞清楚桑德丽荣的绰号“桑德丽娜”的由来,是因为她常呆在壁炉 旁边,或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在洗衣服用的灰汁里放很多的灰,还是阿莱克桑德丽娜 这个名字的简称?她每天用晚餐时,总要把烤面包浸在酒和糖水里吃。一天,皮 埃尔乘大家在听桑德丽娜的儿子莱克桑德尔讲什么,抓起长柄锅把,里面的东西全 倒到了他的肚于里了。桑德丽娜因为吃不成晚餐而伤心,可我母亲却以为皮埃尔会” 死”而难过。在爱索瓦,大人常把酒给新生儿喝,所以他们不理解她为什么难过, 他们甚至以为她发疯了,以为巴黎给人的观念太可笑、太滑稽了。 莱克桑德尔很讨雷诺阿的喜欢。他有色狼之称,真真假假,他怡然自得。 不过,当他偶尔走进葡萄园时,在泉水旁用小桶打水的年轻姑娘见他来了会拔 腿就跑。某个爱开心的人纠正说:“不过,老姑娘们并不跑。”为了不让他那些哥 儿们扫兴,有一两次他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雅号”。他对那些嘲弄他的人说: “我才不在乎呢,把她们的裙子撩到脸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父亲虽然沉默 少言,村民们看惯了他,也就习以为常了。表兄莱克桑德尔告诉我父亲说:“我们 这里有个黑人,他娶了日雷罗的女儿,这是一位很善良的葡农。”村里小女孩们撞 见雷诺阿在野外画画时,她们并不去打搅他,却会窃窃私语:“诺!又画上了!” 雷诺阿叫她们时,她们低着头,小手揉着围兜角会慢慢地走过去。看到他那瘦削的 脸,她们会私下里说:“他简直亲得着山羊的两只角之间的肉哩!”爱索瓦人说话 时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爱用上许多话搭头。如到了下午,在街上相遇,他们会对 对方一本正经地说:“噢,你醒了!”或“你起来了?”他们明知道对方已醒了或 者起来了,因为已来到了街上,但是,通过这种礼节性的问候,他们会感到在这广 阔的世界上少一分孤独。雷诺阿见到他们只有一声“日安”,没有别的话说,因此 他们往往笑不改容地说:“他不说什么,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他们认为他思索的 事物太广了,无法用他们习惯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次去爱索瓦之后,我父母只在几 年之后又去过那里。我出生时,如果加布里耶尔没有住到我们家里来,她会住到韦 尔皮伊耶她父母的身边,那她再也见不到雷诺阿了。“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 画像的怪人的。”现在,我来谈那次意外事故吧。我表兄保罗·帕里佐在泰尔恩门 旁边开了一家店铺,出售、修理甚至制造自行车,每次他来看我们时,我们总要把 他那闪光发亮、美观大方和没有一点噪音的自行车赞颂一番。他用一只手把车子提 起,让我们看看车子有多轻,另一只手转动脚踏板,把后轮转动得像旋风一般,闪 闪发光。这时,我父亲把我揽在怀里,生怕我去碰那只魔轮。 “它会把手指绞断的。”在爱索瓦住时,年纪轻的画家来看望雷诺阿,差不多 都骑着自行车。他们中有:阿尔贝·安德烈和他的妻子玛莱克、代斯帕尼亚、马蒂 斯、鲁塞尔、阿尔贝·弗夫尔以及瓦尔塔夫妇等。阿尔贝·弗夫尔称得上是个自行 车运动员。瓦尔塔先生和他太太骑的是一辆双座自行车,我记得有幅画,肯定是在 爱索瓦画的,画中瓦尔塔先生穿着短裤坐在草地上,旁边是个年轻女子——大概是 乔热特·皮若——巴黎的女裁缝,她常给雷诺阿当模特儿。爱索瓦的小伙子也开始 骑自行车了,甚至可以看到他们骑车去葡萄园。去的时候,他们把工具绑在车架上 推着走,因为村落在洼地,而葡萄园往往在陡峭的山坡上。后来,我父亲也决定同 大家一样骑自行车了,他让我堂兄帕里佐给他送来了一辆,由阿贝尔·弗夫尔教他 骑。雷诺阿外出画画从来不骑车,因为他带的东西过多,但他发现外出选择题材时 骑车方便多了,寻找题材只需用铅笔在素描本上简单画几笔。他这种习惯,我们都 很了解。 一八九七年,我们在爱索瓦的房子还只是后来那栋房子的一部分,前面提到的 画室要到稍晚一些时候我们得到隔壁那栋房子以后才建起来。到了一九○五年,我 母亲才计划建另一间画室。我父亲觉得她的计划非常好,就建在花园的后面,靠近 德塞斯先生的锯木厂。后来,我父亲在那里致力于雕刻试验,那是“一匹一直萦绕 在我脑海里的小木马”,和他在一起工作的是爱索瓦当时还很年轻的雕刻家莫雷尔。 那座花园是座葡萄园,中间有几棵果树。 第一间画室建成之前,雷诺阿几乎没有他工作的任何单独房间,但他很能将就。 画室南面有棵美丽的栗子树,枝叶的投影反射到画室里影响他雕刻,但他怎么也不 让人家把它砍掉。画室北面射进来的光线为大多数画家所赏识,但他却不喜欢,他 似乎觉得这种光线只有巴黎才有价值,因为在那里,树算不了什么。没有画室是我 们在乡下住过的地方一个共同性的问题,在雨天他只能搞素描。到了一八九七年, 我们在爱索瓦的房子还是太小,我父母无法让模特儿住到家里。那时,加布里耶尔 还没当过我父亲的模特。 记得有一天,雷诺阿什么也没干,全家人都感到很奇怪。雨停了,沉重的四轮 运货马车从外面回到了家里,雷诺阿突然想到要骑车去塞尔维尼看“雨云下的白杨 树尖”。塞尔维尼是令雷诺阿风魔的271 风景点之一,我用“风魔”二字是从文学 的角度上来讲的,意思是迷住了他。在塞尔维尼,他老念着瓦托的名字,哼着莫扎 特的小曲。这里曾是一块贵族领地,大革命中,这位贵族的城堡己被夷为平地,少 数几片残存在短垣被湮没在蔓生的草木之中。在这为人们所造就后又回复到大自然 的奇景面前,雷诺阿任其心灵震撼,感到有一种甜美的意绪,他看到了一种微妙的 结合,一种神奇的平衡。毫无疑问,这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所热切追求的东西十分 接近。我听他讲过,没能去吴哥窟看看那些露在丛林之上的神的雕像,他深感遗憾。 流经塞尔维尼这片地方的乌尔斯河启始于罗舍桥,桥下的河水奔流在卵石河床之上, 银波粼粼,反映在雷诺阿脑际间的是一片无边无垠的闪烁金波。一条长满高大白杨 的小道穿过牧场,河水沿着牧场变得平静多了。雷诺阿曾要我们在这片玫瑰色的青 草地里玩过球,我们衣服上的色泽使这一片风景更加完美。 塞尔维尼草木欣荣应归功于差不多到处涌出地面的众多的泉水。如今特鲁瓦城 为了它的居民的利益把泉水引走了。十分不幸,某些行政官员自以为有功,实际是 坏事作绝,把那些挺拔的白杨树砍光了。 就在一八九七年这个雨天,雷诺阿骑车去塞尔维尼时,滑进了一个水坑里,跌 倒在一堆乱石上。他爬起来时,发现自己的右臂摔断了。他把车子推到水沟里步行 回到了家里,一路上庆幸自己的双手还灵便。在路上遇到的葡农,不知道出了事, 同他打招呼道:“雷诺阿先生,您好吧?”想到他那折断的右手与旁人无关,他只 简单地回答说:“很好。”事实上,他的伤势并不轻,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在爱索瓦行医的博尔德医生是南方人,他治疗骨折很有经验,他给他的手臂上 好石膏嘱咐他不要再骑车了。我父亲这时候只能用左手画画了,调色盘由我母亲替 他准备,用后清洗也归她,她还用沾松节油的布替他擦掉画面上他不满意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在绘画中要别人给他帮忙。那年夏末他回到了巴黎,手臂上仍绑着石 膏。医生规定的四十天过后,我们在蒙马特尔的医生儒尔尼雅克来给他取掉石膏, 他说臂骨已完全长好愈合了。认为危险已经过去,雷诺阿便用两只手画画了。 那年圣诞节前夕,他觉得右臂上有些痛,但他仍然同我们一道去维尔朱斯街马 内屋场参加了保罗·戈比雅尔组织的圣诞晚会。在场的德加告诉他,骨折可能引发 各种可怕的风湿症,这使得大家笑了起来,最先笑的是雷诺阿。 然而,他还是请来了儒尔尼雅克大夫,当这位医生告诉他医学上认为关节炎还 是个疑难病症时,他十分不安,因为人们所知道的,这种病只会变得很严重。这位 医生只给他开了些退烧药,博多大夫则更没有把握,他建议他常通便。雷诺阿按他 们的作了,并且增加了体力锻练这个项目。他不大相信步行,因为走路只能运动部 分肌肉。他对球类运动充满信心,以前他常喜欢搞抛接球运动,现在他每天早晨作 十分钟这样的运动,尽量强制自己晚些动身去画室。“你愈笨,运动对你愈有益处, 你失误了,就得弯腰去把球捡起来,有时得到家具底下去找球,这样更增加了你意 想不到的运动。”他往往用三只直径为六厘米大小的皮球演手技,就是从前小孩玩 的那种游戏:一只铃鼓球,一只盾球,一只攻球,现在这种游戏不见了。一有机会, 他就去打羽毛球,他认为打网球太麻烦,“要去一个特定的地点,要事先约好时间。 我更喜欢这三个孩子们玩的球,只要高兴我随时把它们带在身上。”玩弹子球逼他 采用各种特殊的姿势,使他很高兴。我们在爱索瓦的住房扩大以后,我母亲购置了 一架弹子球台,她也成了我们家打弹子球的头号种子选手。虽然她身体肥胖,却常 打败我父亲,她甚至向地方上的弹子球好手挑战,成了冠军一类的人物。 五月底,父亲带我们去贝尔内瓦尔看望了贝尔纳一家。自行车事故之前的那年 春天,我们已经在那里住过的那座冬天由奥斯卡·王尔德居住的房子,我们把它租 下来了。春天过后,在爱索瓦是暖季,我们沿着河边散步,九月去捡榛果。皮埃尔 的圣克鲁瓦学校开学时,我们便回拉·罗什福阁街去。十二月,雷诺阿的病再次发 作,这次很吓人,他的右臂动弹不得,痛得他许多天没拿过画笔。 这次发病之后,他的历史将是和疾病作斗争的历史了。但对他来说,他关心的 不是治病,而是作画。这点,我了解得很清楚,他不把病放在心上。 我还是拿候鸟来打比方吧,在一些地方,人们在候鸟必经之地布下巨网捕捉它 们,在雷诺阿的路途上,疾病给他布下的罗网是陷阱。他没有别的选择,要么争脱 绳索,不顾手臂上的伤疾继续前进,要么闭上双眼等死。然而,在这种左右为难的 情况面前,雷诺阿清醒地看到,更现实的问题摆到了他的面前,他对我母亲说,他 担心维持不了全家人的物质生活。他的产量向来很高,而且画出来的东西差不多马 上就卖掉了,虽然节余不多,但他赚下的钱足以维持一家人无忧无虑的生活。去买 股票吗?我们很了解雷诺阿,他对此着向来很反感,他把它比作最坏的简单文字游 戏。至于我母亲,她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从不自寻烦恼。她也喜欢漂亮的房子,上 等的桌子,众多的朋友,但只要同她丈夫、孩子在一起,就是住茅草棚子,她也同 样快活。 雷诺阿的病时好时坏,我估摸着到一九○二年我弟弟克洛德出生之后,他的身 体变得更糟了,他左眼神经部分萎缩的现象更加明显,那是他几年前外出画一幅风 景画时得了重感冒所引起的,风湿病更加速了他神经的萎缩。 几个月的时间,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无神,初次见到他的人都很吃惊。我应该说, 我们全家人对他的这种新的面貌很快就适应了。除了病魔越来越痛苦地折磨着他, 我们完全忘记了他是个病人。 他的脸一年比一年消瘦,手越来越蜷缩。一天早晨,他抛弃了那三只我见他玩 得如此熟练的小球,他的手指已抓不住它们了。他生气地把它们扔得远远的,嘴里 高声骂道:“见鬼去吧,我变成痴呆了!”后来,他不得不选择玩比尔包开球了, “就像亨利三世在大仲马的戏剧中玩的那样玩吧!”他也想到用一根小木棒玩手技, 他请供给我们劈柴的奥韦尔尼亚替他削了一根二十厘米长、直径为四厘米的均匀木 棒,他自己又仔细用刀子刮、砂纸磨直到它光光趟趟为止。他把木棒抛到空中,让 它转动,再用手接住,并不时地小心轮番换手反复作。他说:“人画画是要用手的!” 他就是这样顽强地斗争着来保住自己的双手。 他走路也打起趔趄来了,他用拐杖的时候我还很小。由于他越来越依靠这根拐 杖,拐杖有时又打滑,他只得在拐杖的尖头装上一块圆橡皮头。“像残废人一样了。” 他越来越怕冷,在室外画画很容易感冒。 每逢夏天,我们便回爱索瓦去。那里的房子扩建竣工后,我母亲可以邀许多朋 友到雷诺阿的身边来了。雷诺阿的行动越来越困难,现在他已不能外出,他过去喜 欢的那种社交活动可以在家里体验了。在十五年中,每年七月上旬,我们那些亲戚 弗吕托、表兄克莱芒和他的儿子路易见我们回来了,会赶着那匹马“科科”到车站 来接我们。“科科”在冬天里拉一辆四轮马车载着克莱芒去猎野猪,夏天它就不那 么累了,只载我父亲到处走走。给我父亲驾车的弗吕托是一家客栈的老板,他儿子 制造的一种香槟酒用的就是他父亲的名字。在勃艮第,人们习惯把马叫做“科科”, 这个名字也是我弟弟克劳德的诨名,是他名字的简称,这纯属偶然。 吃午饭时,“科科”可以在房前院子里自由走动,它喜欢咬栗子树下面的枝叶, 这时我哥哥会生气地骂它,“科科”便把头伸进落地窗,似乎在问: “这么厉害干什么?”我父亲会笑它故作多情,便叫加布里耶尔给它送去吃的 和喝的。加布里耶尔把酒和糖装进一只长柄勺里,可以让“科科”美餐一顿。吃完 后,它有时会摇头晃脑。后来“科科”得了风湿症,我父亲坚持让它在安适中死去, 因此它在马厩里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让它干,最后它痛苦得走不动了,进 入冬季后它的病更加恶化,这时家里才决定把它杀了。屠夫马尔桑全包了,并且保 证说,宰杀时不会给“科科”带来痛苦。 从前,我们不在爱索瓦时,房子由表亲克莱芒·米尼耶和他妻子梅莉娜料理, 今天当我去爱索瓦时,是由他们的曾孙来接待我了。克莱芒是个乐天派,他在雷诺 阿身边所起的作用跟后来在巴黎的金融家爱德华以及在加涅的费迪南·伊斯纳尔相 近。包括克莱芒在内的雷诺阿的这三个忠实朋友都很肥胖,个人在事业上都很得意, 并且都对画一窍不通。他们性格开朗,讲究吃喝,喜欢女色,对雷诺阿十分忠诚。 吃过晚饭,我们常坐在餐厅外的长凳子上看看收工回家的人们。克莱芒看到强壮丰 满的塞勒斯蒂娜背着沉重的背篓经过,他说道:“看到了吗?那个女的,我要的话, 早把她弄到手了。”我母亲不爱听别人开这种玩笑,训斥他说:“太下作了!您没 有别的话可说吗?”他强嘴说:“你要我怎么样呢?你不下作,你是城里人!”这 种回答不含任何恶意,雷诺阿笑得前仰后合,他把这种闲谈称作“马拉梅式的田园 诗”,他这种比喻对我们来说,再明白不过了,因为他写给雷诺阿的信的信封上地 址的写法给我们的印象很深。同加布里耶尔一道,我们把几年来快在我们的脑海里 消失的这些地址的写法凑了凑,得出了这么一个: 给一位有着显目色彩住在龙的得胜者街三十五号的人,邮递员先生,送走这封 信吧。 邮递员一般能准确无误地把这样的信送到圣乔治街三十五号收信人的手里。 时隔二十年之后,在一八九七年,乔治·里维埃又回到了我父亲的生活圈子里 来了。如今他在财政部任要职,住在蒙特勒伊苏布瓦一座小别墅里,。 他之所以把自己藏在接近万塞讷森林的郊外,是因为他妻子身体不好的缘故。 他妻子是位迷人的波兰女子,尽管有她丈夫的精心照料,她还是死于肺病。里维 埃带着他两个女儿——埃莱娜和勒内——来看雷诺阿,他们很快就把我们征服了。 每年夏天,他们父女三人都习惯来爱索瓦我们家里度暑,两个小姑娘把我母亲迷上 了,简直成了她的义女。 当地的年轻男女常来看我们。我们往往一群人去河边、森林里散步,有时还出 动了二轮双座马车或四轮马车。我父亲也跟我们一道出游,他身边总坐着我母亲、 里维埃先生或某一个意气相投的客人,如渥拉尔或我教父乔治·杜朗·吕埃尔,或 雕刻家马约尔,年轻的朋友骑自行车跟在后头。有一天,我们就这样一直到了莱涅 河畔的利塞村落群,这里是玫瑰红葡萄酒的产地,离爱索瓦有三十多公里。到那里 去先得穿过一片林子地爬上库尔特龙山丘,到了丘顶要经过恩·夏美龙葡萄园,往 下走到塞纳阿边在日耶过河,再走过几个小山丘便到了可以俯视下利塞的上利塞, 另一个利塞在通往夏布利的大道旁。利塞村群产的玫瑰红葡萄酒向来是特鲁瓦居民 最喜欢的饮料。这个地方的繁荣要追溯到很远的年代。这从河边那些漂亮的房子、 教堂和巨大的宅邸便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的客栈很古老:大厅顶上横梁突出,厨房 里铺着大石板,里面的壁炉又高又大。那天天气闷热,雷诺阿饿了,身边一栋房子 的雕花屋柱吸收着他,他便走进这家客栈吃了一小锅鸡肉以及一盘在贝壳里煮熟的 肉炒豌豆,喝了一瓶多红皮诺酒。回家的路上歌声陪伴着我们,我们爱唱的歌是《 加斯蒂贝尔扎,背马枪的男子汉)这首歌的词和曲都是维克多·雨果所作。雷诺阿 说:“这是这位破坏性诗人最好的作品。”这首歌讲的是一个被他妻子抛弃的浪漫 西班牙男子的事,他的妻子没有犹豫过献出她那“白鸽般的美”: 为了塞尔达尼那于爵的金戒指, 为了这件宝贝儿,朔风吱唆,穿过崇山屹岭, 会让我发疯。 我骑的自行车撞在二轮马车上,一只轮胎爆了,回来时只好把它平放在马车的 脚踏板上。同行的一个年轻人在棒子树丛里睡着了,在第二天才赶了回来。我们焦 急地等待着雷诺阿病情的好转,可是他走起路来还是老样,他的痛苦比往常不会多 多少或少多少,这使得他对节制饮食的益处更加怀疑了。 一九0 二年的那些日子对于说明我们的日常生活似乎较有代表性,克洛德那年 已满周岁,我到开学时已快满八岁了。 每天早上六点我就被加布里那尔来回走路的脚步声弄醒了。她要在她的睡衣上 套一条裙子下楼去给玛丽·科洛或另一个来“帮忙”的本地女子开门. 哥哥皮埃尔 没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便睡在他的房里,在三楼加布里那尔和另一个从巴黎来的模 特儿的房间隔壁。乔热特·皮若、阿德丽埃娜、拉·布朗热尔相继在那模特儿住的 房里住过。这一楼其余的部分是阁楼,粗大的横梁和小梁都是当地的木匠用斧头破 出来的,露在阁楼墙面的外表,我常看着它发笑。通过屋顶的天窗,天蒙蒙亮便可 看到一线膝陇的灰白色亮光,在这亮光的那一边便是克莱芒为我们种菜的园子。他 不去葡萄园时喜欢在气温升高之前搭豌豆架或种萝卜。在菜土的后面有一片农田, 更远的地方是? 片林子,林子之后便是葡萄园了。我把身子探出一点,便能辨别出 支配着塞尔维尼的那些在斜坡上的葡萄园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一切在热浪里呻吟,离开荫凉的屋子,似乎走进了火炉,迷 惆的昆虫,嗡嗡闹腾的蚊纳令人难以忍受,还有胡蜂,蝴蝶!在河边,成群的靖蜒 在清澈的水面上飞旋点水有如逐臭的苍蝇。唯有清晨,唯有这些挥汗如雨之前的时 光使我充满活力和谧静,直到今天,当我闭上双眼似乎还能触摸到那种感觉。 我套上裤子和衬衫下楼同我父亲道早安。过去,他只有穿好衣服之后才让我进 他的房门,后来他的腿脚站立不稳,才让我母亲、加布里耶尔、后来还有大路易丝 去帮他穿衣、洗漱,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允许我们在他没有完全穿好衣服之前 进他的房间。他愈觉得女人裸体纯洁、自然,就愈觉得男子裸体的外露使他难堪。 当他着手画《帕里斯的判断》时,他先用演员皮埃尔·达尔托当牧羊人的模特,尽 管此人有着运动员那样漂亮的身材,雷诺阿后来还是改用加布里耶尔、拉·布朗热 尔和皮若完成了那幅画,说是跟她们在一起觉得自在得多。雷诺阿的窗子是全开着 的,我常见他这样。我赶紧跟他道完早安便跑下楼到厨房里用早餐,我的早餐由玛 丽·科洛给我准备。 我母亲起得晚些,大家管叫他“科科”的我那弟弟克洛德同我母亲睡,他夜里 常把她吵醒,渐渐地她便习惯起得晚些了。雷诺阿在餐厅里用早餐,他早晨通常喝 一杯牛奶咖啡,一些涂奶油的烤面包。他喜欢自己在面包上抹奶油,然后再在奶油 咖啡里浸一浸。我们家不习惯硬要客人吃摆在他面前的菜或女仆递的东西,像“您 没吃饱……再请吃一点……请……请赏光……”之类的客套话,我母亲不会说,她 尽量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客人要吃什么,可以自行其便。“如果硬要他们吃 这尝那,那似乎会像提醒客人不是我们自己家的人。”雷诺阿常常讥笑“请赏光” 这句话,“如果把我的肚子撑着了,引起消化不良,我看不出女主人会有什么好高 兴的!”我母亲出现在面前时,他会很有礼貌地同她打招呼。当我还小的时候,我 就懂得我父母的私生活是绝对局限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父亲 在公共场合吻他妻子,即使在我们面前也是如此。当然,我把在车站送行时的传统 吻别除开了。 雷诺阿看到一些夫妻或情人在公共场合咬嘴皮子时,他十分不安,“太过分了,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虽然他的感情不外露,认为“只有内心深处的感情才算真 切伟大的感情”,然而他用“你”来称呼他的孩子和妻子,他们也用同样的称呼称 呼他。 他还用这个称呼来称呼乔治·里维埃和他的两个女儿、克洛德·莫内和那些还 活着的年轻时代的朋友;他对他的丈母娘、加布里耶尔、模特儿以及小朋友,一律 称“您”。他看不惯别人在降格相从时使用tu 这个字眼,如一位“绅士”对工人 或仆人说:“你说吧,我的勇士!”他觉得这样说很别扭,“你为什么不说‘你说 吧,乡巴佬’?”他在这种粗俗的话里看到的是浪漫主义的坏影响,是情节剧里的 台词的复活。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父母亲就是分房睡的,他们的房间是紧挨着的,但彼 此分开了。“只有很年轻时睡在一起才不致激恼对方。”不过,雷诺阿反对彼此长 期分离。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欺骗过他妻子,“首要的是,那没有什么意思。 而且,一般来说第二个女人同第一个女人大体差不多,可能更不合你的口味。”他 坚持认为,除某些人的性欲极强使得产生某种痛苦的现象之外,如他的朋友罗特有 时不得不像急着解渴一样,跑到附近的妓院里去满足他的性欲,大多数男子追求的 是他唯一理想的女人。男人们各种各样的冒险无非是这种理想的追求而已,从这个 意义上说,妻子和情妇是相似的。在他年轻时,他曾干过一桩可怕的蠢事:他有位 朋友常带他的情妇去“煎饼磨坊”,他把她介绍给雷诺阿认识后,有一次雷诺阿在 大街上自认为碰到的是她,竟向她谈到她那优美的舞姿,可是那一位正是他朋友的 太太! 近年来,在加布里耶尔患疾遂卒之际,我们之间已无所不谈,甚至有时话题转 到了我父母的性生活方面来了。我们两人都认为他俩之间的性生活既活跃频繁又温 情体贴,他们的肉体关系一直要到雷诺阿的病疾把他永久性地幽束在残废椅上为止。 恕我失恭,不尊重对我父母来说是如此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不过,我认为我冒昧 地这样做,是因为它对我们的教育实在关系重大了。反复说说雷诺阿的正派,以至 于他的性生活是会有好处的。 我父亲爱把面包放在壁炉的火上烤黄再抹上一层白色的奶油——“在巴黎,他 们放一些藏红花粉在奶油里,他们觉得黄色的奶油更为别致些”。正当我父亲品尝 着面包时,在我们家度夏的年轻画家普里米奥敲起小鼓,等我母亲醒来,他往往是 以这种方式表明他对新的一天的到来有多快乐。他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目光和 蔼慈祥。雷诺阿家附近的葡农也留着短髭和大把胡子,他喜欢他们的胡子就像喜欢 他们的口音一样。葡农倒说,“巴黎人都是大嘴巴”,他们边说还边学着莱蒙德· 马蒂厄的腔调说话。高大、憨厚的普里米奥在爱索瓦的街头上像拍卖者那样和着脚 步敲响小鼓的场面引起人们一阵阵哈哈大笑。我们在爱索瓦人中生活,他们无不感 到新奇有趣,至于丰泰特和格朗塞的言行,我就不好恭维了。在巴·苏·塞纳,区 政府的管辖区内,有许多玻璃厂,许多重工因为吹很长的玻璃管子而得肺痨死去, 但在爱索瓦,有位胡子画家,身边还有一帮大胡子“流浪汉”,他们独出心裁,做 出许多闹剧来,引起大家发笑。普里米奥走街串巷,为年轻姑娘敲起轻快、活泼的 鼓声,为老年人奏出庄重、严肃的曲调。他目光如豆,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似乎在 问:“这不是很美吗?”我外祖母梅莉跑到乡公所抗议这种浪漫曲,虽然她天一亮 就起床了,没有吵醒她,但她认为这“不合时宜”。由于没有什么法规禁止人们击 鼓,除非村民抱怨,警察是不好禁止的,但爱索瓦的居民不但不反对,反而被这种 场面迷住了。普里米奥经过梅莉住处时,对她眉飞色舞,然后淡然一笑,又敲起了 他那心爱的小鼓。这简直就像一首牧歌,我外祖母差点发疯。 雷诺阿还没抽完第一支烟,客人们便围在他桌旁了。半睡半醒的渥拉尔嚷着要 一杯桔子汁,我父亲提醒他说爱索瓦不产桔子,“您把这里同南方混为一谈了,还 是吃些李子吧!”渥拉尔问道:“请告诉我,雷诺阿先生,为什么爱索瓦不产桔子?” “因为不长桔子树呗!”勒内·里维埃在一片喧闹声中走下楼来,她一面走一面叽 叽嘎嘎,吻完加布里耶尔又去吻乔热特,唯有玛丽·科洛对此种巴黎人的激情冷若 冰霜。她一本正经,俨然像个曾给一位名画家做过奶油酥饼或者教过一个大画家的 妻子怎样不用加面粉可以使酱变浓的行家。她又矮又胖,早已过了六十六岁,上身 的紧身褡上又套一件紧而又紧的灰色短上衣,狭窄的领口上镶着花边,和上衣同一 色彩的裙子拖得很长很长。加布里耶尔告诉我们,她穿的裙子里面至少还有三条衬 裙。她从来不系围裙,衣服上却一干二净。 勒内·里维埃是位褐发女子,皮肤白皙得透明,正如一向以鉴赏家自居的克莱 芒说的:“身材美极了!”她是雷诺阿绝妙的模特儿,我母亲一再夸她的胸部长得 十分完美,可我父亲真有点不愿意让这人间尤物幽禁在他的画室里。“冬天里,她 不该去蒙特勒伊玩耍,在爱索瓦她就可以玩个痛快了。”考虑到她父亲不准她当裸 体模特,雷诺阿只限于给她画几张头像和让她唱唱歌。她有一幅神奇的嗓子,她唱 《费加罗的婚礼》中的谢吕班和《奥菲在地府》中的居皮东是最理想的女低音。每 天晚上,我们的客人中总有一位坐在钢琴前,音乐会便开始了。勒内唱唱莫扎特的 曲子还不错,但要表现出奥芬巴赫的诡异就显得太稚嫩了。她天真得叫人惊讶,雷 诺阿对她说:“你真是傻气有余。”雷诺阿还对她那上了点年纪、带着某种偏见的 父亲里维埃说道: “你女儿若能带点荡味,会是个杰出的歌唱家。”里维埃却不想让她成为歌唱 家,雷诺阿又说:“这你就错了,演员的职业不是男人的,女人最合适。 演喜剧,唯女子是才。”勒内的嗓子是那样的甜美,连那些“男人”,那些在 耶稣受难节吃香肠的人也会在周末跑到教堂里听她唱歌。 我们不断捉弄她,她宽宏大度,从不使你难堪。比如,我把她的床单对折过来 使她睡觉伸不直腿,晚上我们装神弄鬼用阴森可怖的声音吓她。她跟我家的邻居, 那户养有大群乳牛的人家的女儿路易丝·米妮耶是好朋友,我们的游戏之一是把勒 内的双眼蒙上说是让她捉迷藏,实际上我们把她留在牛犊群里。她碰到一只牛犊, 小牛舔她,她说:“别舔了,让,你的口水都涌出来了!”她取下蒙巾,顿时吓得 跌倒了,膝盖上擦了条口子。我母亲给她涂上药水,包扎好之后,把我的裤子扒掉, 用我们那棒子树上的树枝在我屁股上狠狠抽打了一顿。我们那榛子树每年结的榛子 又大又长。 勒内的姐姐埃莱娜娴静内向、通情达理,正在上学,准备当教师。她们的母亲, 那位美丽的波兰女子在得病前同勒内一模一样,可后来病疾使得她性情变得沉郁起 来。里维埃在他两个女儿身上可以看到他所深深爱着的人前后两种不同的面貌。 很难想象没有这两个“小里维埃”的到来,我们在爱索瓦的度假会是什么样子。 她们到来之后,埃德蒙·雷诺阿,埃德蒙叔叔的儿子、我堂兄和保尔·塞尚也相继 来了。埃德蒙后来娶了埃莱娜,保尔娶了勒内,我母亲没有撮合他们,她怕自己看 不准,我父亲呢,他认为企图影响别人的命运似乎是不道德的。然而,这两桩婚事 在他们看来似乎是那样的合适,他们为他们的结合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应该说,他 们对促成保尔- 勒内这一对给予了更多的关心。勒内对生活充满了欢愉。雷诺阿说 :“她连字都读错,但我认为这是女子中常有的事。”保尔是塞尚的儿子,在他身 上,我父亲和母亲发现了他父亲的特征,即使沉默寡言,特别是性情沉郁。塞尚和 雷诺阿相互崇敬,但他们的友谊从不外露,见了面也很少握手,都称对方为“您”, 他们在一起可以呆上几个小时而不说一句话,但彼此因有对方的存在而感到轻松愉 快。 我想我理解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感情,那友谊大概也和把我与保尔·塞尚 连接在一起的一样。一般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吸引是有着某种原因的,你喜欢 同一个人呆在一起,是因为他聪明,让你开心,或者他富有,待你大方慷慨,可以 为你效劳。这一切,保尔都有,但这不是让我去找他为伴的原因,我喜欢与他为伴, 是因为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就像一只狗喜欢同另一只狗呆在一起一样。而且,我 也明白,他对我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在印度,还可以遇到这种相见时默默无言的志 同道合者,只是在这个机器的时代很难作出解释而已。 为了同里维埃说明保尔同勒内结合的好处,我父亲说保尔“是个聪明、憨厚, 但近视的男子。不过,你相信我好了,这样的女婿不是随便可以找得到的。”我们 这位热恋中的男子当时早已三十出头,开始发胖,头发也不断地掉,但人世间的微 妙关系却逃不脱他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他上唇留着微微卷曲的髭须,这使得他看 起来像印度化了的英国军人。他一生什么事也没干,雷诺阿看到过他的信,他本来 断定他可以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伟大画家的儿子被一种麻木 的廉耻心耽搁了。我说他什么事也没干,这不确切,应该说他没有从事一门举世公 认的职业,实际上他有一种比艺术家、律师或工业家更高贵的职业,这便是生活!保 尔·塞尚对生活有着敏锐的感觉,就像非商业时代某些贵族一样。雷诺阿赞赏他对 生活充满信心,我母亲则希望他规规矩矩地过活,不要老呆在咖啡馆里过夜、为他 的朋友付酒钱和讨论他并不擅长的拳击细节耽误时光。保尔大概自认太老、太秃、 太近视,配不上勒内,有时他有意躲开她。 我们两人常在河面上用篙子撑着平底船作长途旅行,说是在那里放捕鱼篓。 没有比河流更神秘的了,远离众人,消失在密密的枝叶里,生怕打断。流水在 水草上漂动的声响,我们自认是作家费尼莫尔·科奥佩一本小说里的逃亡者——保 尔刚把这位作家介绍给我——我们躺在船里,肚皮靠在底板上,脸贴近水面,一动 不动,不发出任何声响,窥伺着大鱼的游动,就像它窥看着它的捕物一样。 我母亲喜欢钓鱼,她把克洛德往勒内的大腿上一放,便认认真真地开始了她的 活计。她常带回一满篮觝。——一种小鱼。玛丽·柯罗用一种长在田间、开黄花的 油菜籽榨出的油来炸这些小鱼,我很喜欢这种有点带涩味的植物油,就像喜欢爱索 瓦一切有关的东西那样。埃德蒙常大声朗读书中的一些章节给埃莱娜听,他刚找到 的这种读书方式后来成了他的癖好。他通过中学教师的学衔考试之后,曾想为僧侣, 后来在英国一所中学里教过书,完成了他对英国现代作家的最初研究课题。他从没 停止过耕耘,把他的余生都拴在世界全部文学的美的东西上了。他可以流利地阅读 阿拉伯文、俄文、意大利文、斯堪的纳维业文的书籍,而且还在学习别的文字。 埃德蒙和埃莱娜是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知识分子的代表。 雷诺阿在室内工作时,我们便各奔东西找当地的朋友玩去了。除非被叫去当模 特儿,我们是不进他的画室的,只有我母亲常去那里呆上一、两个小时,只是要在 科科洗过澡、作过按摩、喂过奶——当然是吃母奶——之后才去,我看她完全沉浸 在幸福之中。孩提时代我受到的最厉害的一次榛子条抽打是由我弟弟科科引起的, 由我母亲执行,并且得到了我父亲的完全认可。 工人上房修屋顶时把梯子留在那里,我心血来潮,想把两岁的弟弟抱到梯子上 头最高的那一级上跨坐着,让他欣赏自然风光,后来他不肯下来了,我便把他留在 那里。我妈妈发现他在四层楼高的危险屋顶上,吓呆了。把科科抱下来之后,他洋 洋洒洒,说是他哥哥要他看风光,而我,挨了好严厉的一顿抽打!我至今还能感觉 到那阵鞭打的痛苦。 马约尔来我们家住了几个礼拜,因为他房子的门没有锁,来时便把妻子留在家 里。锁匠曾向他出售过一种最流行的锁,他没有要,他要一种老式的、钥匙放在口 袋里能让人感觉到有重量的锁,否则丢了钥匙怎么会知道呢?买不到这种存放在博 物馆里的锁,他只好听之任之让门不锁,要克罗蒂尔德看家,她是马约尔生活中的 一切。马约尔来后不久,艾克斯市市府来人要他议一个左拉纪念碑的计划,马约尔 向他们建议塑一座克罗蒂尔德的裸体像代表他,并说那是左拉求之不得的,因为左 拉的身材同克罗蒂尔德的差不多。马约尔身材瘦削,留一大把胡子,南方口音很重, 见到他就让我们联想到亨利四世。他当时在塑造我父亲的半身像,已接近尾声了。 他在我父亲工作的同一个画室里工作,从不要我父亲摆姿势。他一心一意专注在他 的题材里,随着他手指的一捏一压,雷诺阿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逼真了,甚至已超越 了单纯的形似,用这几把粘土塑造的雷诺阿已达神似的地步了。当时,我还太小不 能领略,后来他曾同我父亲谈起过这件杰作。在马约尔动手塑造之前,雷诺阿要我 去五金商店买粗铁丝并建议马约尔用它做骨架,马约尔却认为那是不必要的浪费, 没有采纳他的建议。他自己在我家的杂屋里找了一些以前用来搭葡萄架的旧铁丝用 上了。 一天早晨,我们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马约尔在花园里狂奔乱叫像疯子一 般,他反复叫道:“雷诺阿倒了!雷诺阿倒了!”原来那些生锈的铁丝断了,那尊 半身像倒塌了,变成了乱乱的一堆,躺在画室的地面上。几天之后,马约尔鼓起勇 气重干,但在我父亲和渥拉尔看来,他没能捕捉住第一件产品中的灵感。 在西瓜上市的时节,玛丽·柯罗要我去买一只熟透的西瓜。爱索瓦唯一种西瓜 的只有奥贝尔,他不种葡萄,只在爱索瓦下区的河边有个西瓜园。爱索瓦分为“上 区”和“下区”两部分,这两个“区”指的是各有所异的两个居民点。葡农很少住 下区,我们住上区。奥贝尔在他的园子里种一些别人在爱索瓦不种的东西,如菜豆、 青豌豆和西瓜。他把这些东西卖给城里的有钱人,其中有药剂师德塞斯、木工厂老 板德塞斯、屠夫马尔桑、医生博尔德和公证人马蒂厄等。奥贝尔年轻时在拿破仑时 代曾在孔皮耶涅堡当过园丁,据他自己说,每天中午他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只西瓜。 一天,他在厨房里看到了什么?皇帝亲自从小猎袋里拿出一只他自己捕获的兔子, “是你啊,奥贝尔、是那个种瓜能手吧?”奥贝尔满脸通红,回答道:“是的,陛 下。”拿破仑三世转身朝正在炉子边忙碌的妻子说:“欧仁妮,洗两只杯子吧,我 要和这位种瓜能手、好样的奥贝尔喝一杯。”雷诺阿不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 他分享了皇帝对奥贝尔的西瓜的品味。 我曾隐约提过爱索瓦的葡农对“农夫”的某种拿大的架势,他们对住在离葡萄 园几公里之外的那片高地上小村子里的可怜居民的蔑视态度则更加露骨。丰泰特就 被归入这一类地方,大、小马奈村也属于这一类,他们那茅屋顶农庄挤在与村子同 名的河畔。“挪亚—莱—马奈是描写落后农民的痛苦用到底的字眼,我母亲同克莱 芒开玩笑说,爱索瓦人居然选不出一个合适的市长时,他十分生气地说:“我会去 挪亚找一个的!”挪亚一个牧羊人有位教父住在爱索瓦,是位退休律师,晚年专种 金鱼草。他过生日时,他教子给他送去一口自己用橡木树雕刻的摆钟,这东西又粗 又笨,中间是大球,四周是小球,漆成蓝、白、红三色——牧羊人是位爱国者—— 闹钟嵌在里面,内外配置得当,让人以为这钟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计的似的。 退休律师有个十五岁上下的女儿,长得眉清目秀,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我常同两 个小里维埃和村里的几个男孩子去看她。牧羊人送的那口摆钟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小姑娘认为它也会使雷诺阿开心,男孩子们对此更加热心。这些人里头没有一个人 对雷诺阿的画表现出有兴趣可在他们的心目中,“在巴黎卖画”这件事把他的社会 地位提得老高老高了,远远超过了这位不识字的乡巴佬,他们以为雷诺阿自然也会 嘲笑这位可怜的牧羊人在这件粗糙的礼品上所表现出来的天真劲。于是,我把摆钟 夹在腋下跨上自行车动身了。我骑得很急,想到我父亲见到这东西时将发出的笑声, 我先笑了,结果我摔了一跤,把摆钟也摔掉了一个小球。令我非常吃惊的是,雷诺 阿觉得这摆钟美极了,并吩咐我仔细把小球胶上。他向我解释说,牧羊人精心用手 工制作的东西不会是丑的,不管怎样,他看到这里面倾注了那牧羊人的全部心血。 至于那些挂在体面人家家里壁炉架上的镀金铜器,人们只能从上面看到用工业制造 的方法所取得的相当自负的成就。 博德里来讨饭时,雷诺阿总要停下手中的工作,想看看他。博得里是个不可制 服的老人,文明与法律永远与他无缘。晚上他睡在韦龙峰下一间废弃的破房里,冬 天他做火柴四处兜售,与政府的专利相竞争,警察视而不见,只在天气很冷的时候 才逮住他,监狱里可以生一个火炉子。夏天他来行乞,我母亲给他一些钱,并跟他 说:“这是买酒喝的,我知道您是喜欢喝酒的。”她对那些坚持要把自己的布施一 定要用在道德上的或有用的东西上去很有反感。博德里回答说:“您比‘池边圣母 ’更美。”我们一直搞不清这位“池边圣母”是什么人,名字这么富有诗意。博德 里解释说,她肯定是肌肉丰满,又年轻又美貌,“夫人,我就把您当做我的母亲。” 有位堂兄和他妻子希望我父母能允许我作他们两岁半的小女儿的教父,于是在杂屋 里的大餐台架上大摆筵席,宾客有上百人。给这位小基督徒斟酒时,我父亲坚持要 在她的酒里加些水,她母亲对这种古怪的想法作了让步,但没有让这位姑娘知道。 把这杯轻度洗礼酒端给我教女时,她尝了尝,作了个鬼脸,并说道:“我不爱水。” 关于爱索瓦,我还要说一说我们常去取酒的从岩石里挖凿出来的拱形地窖。那些井 深得那样出奇,我俯身朝那冰凉的井口看去,宛如一轮轮很小的圆月,有石径上沉 重的木鞋声,我甚至可以说,有在河边的牧场上、老纸厂对面陪着雷诺阿一起画画 的盎然兴趣,有我母亲坐在蒿草地上穿的红色浴衣,有孩子们在柳树下互相追逐的 叫喊,有青年男女和模特儿在古老河段瀑布里的涉水嬉戏,还有保尔·塞尚潜入水 中寻找他的眼镜并引得村里的姑娘们惊讶地跑来看这位“在水中活跃得像条游鱼” 一样的粗壮男子的镜头,他向她们伸开双臂大声说道:“啊!我的母亲,你为什么 把我生得如此俊美?”然后,在壁炉里烧干葡萄藤的时间来了,是九月的夜晚,我 们回巴黎的日子快到了。 回去的时候是很难过的,马儿“科科”把我们载到十二公里以外的波利佐乘坐 火车。那条火车道从伊斯·絮尔·蒂伊经特鲁瓦一直到香槟的勃艮第。 “科科”死后,我们只得乘坐公共马车去波利佐了。为了不致产生那种突然离 去之情,我们随身带了许多爱索瓦的食物,如一大块烤黄了的面包,一只在大壁炉 里熏制的火腿和几瓶上等白兰地。记得有一次还带了一大块乳酪,坐在我们同一车 厢里的人闻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他们用报纸扇来扇去,后来忍不住了,终于问道 :“您不认为您的小女儿裤裆里有点什么吗?”他们说的小女孩便是指我,我留着 棕红色的环形卷发,我非常气愤,马上脱下裤子证明我的无辜和性别,那气味仍然 有增无减。到了下一站,旅客们纷纷离去,逃到别的车厢里去了。我母亲要把发臭 的东西扔出窗口,父亲求之不得,加布里耶尔和我则硬要留下那块己运到巴黎、又 为莱斯特林盖、弗夫尔和弗朗克·拉密所喜爱吃的奶酪。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保存 着一张在拉·罗什福阁街吃过饭后在餐厅里拍的照片,照片里大家围着雷诺阿眉开 眼笑,它大概就是我们吃了那块不寻常的乳酪留下的纪念。当时的弗朗克·拉密是 很少笑的,因为他的情妇,一位年轻的模特儿因患肺病,快要死了。这模特儿身体 非常脆弱、娇嫩,我父亲每次提到她都用“透明”二字来形容她。 我们在餐厅里相聚时,我总禁不住要说两个字谜让大家一面吃饭一面猜,雷诺 阿特别喜欢那种费猜的连字游戏。如:我的第一个词是贵重金属,第二个词是上等 料子,连成一个词可以把两样东西装起来。答案是:or(金子)加上moire (云纹 丝织物),合起来是ormoire (柜子)。又如:我的第一个词有牙齿,第二个、第 三个也有牙齿,回答是:chat(猫)1oup(狼)scie(锯子),连起来和德国人所 念的a —1ou —sie (嫉妒)发音一样,其意是嫉妒会撕碎人的心。这时,我父亲 用伏尔泰对他那个仍然钟情于他、并用自己的色相勾引他的旧情人说过的一句精辟 的话作结论似的说:“嗨呀呀,小调皮鬼变成大滑头了。”我父亲双腿的关节渐渐 地然而是明显地变得不怎么灵活了,要爬上拉·罗什福阁街的四层楼太费劲了,我 们于是住到了科兰库尔街四十三号。新的公寓在二楼,由于房子建立在山坡上,也 有五层楼的房子那么高,它耸立在当雷蒙街那些屋顶之上,视野开阔,几乎和我们 住在“雾堡”时一样。让我十分高兴的是,我们面前有一片熟识的地方——马基, 它一直延伸到我们家的大门口。我父亲在同一条街的七十三号租了一间画室,它很 漂亮,前面有座小花园,在同一水平上。由于有蒙马特尔那个令人欣羡的山坡,我 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圣德尼平原。漫画家斯坦朗和画家福谢分别住在这栋英国古式建 筑的二楼和地下室里。不喜欢电梯的雷诺阿认为自己找到了一处理想的住所,他不 要勉强自己去爬楼了,每天还能强制自己步行一段路程——从住处到画室有五百来 米。这两栋房子现在还在,不同的是在七十三号楼前那座小花园的地方建起了一座 八层的楼房。我父亲画室的看门人有个女儿叫米莱伊,她是全区闻名的美人儿,屠 夫送肉时经过小铁门前少不了要哼几句流行的歌曲: 她有着甜蜜蜜的名字——来莱伊,她的美丽使我的心醉神迷。 四十三号房看门人布律莱太太的儿子曼陀林弹得很出色,这乐器发出来的那尖 细声音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际间,我父亲却不像我这样欣赏他的音乐。他说:“它 会使你永远不爱吃羊乳干酪的!”加布里耶尔带我重游了马基,诗人、搬家具工达 雷桑以放鸽来庆祝我们的再次去访。这些鸽子已训练得可以列队飞翔在蒙马特尔的 蓝天里,共有一打,画成蓝色的四只,红色的四只,其余四只是原来的白色。达雷 桑是位热情洋溢的爱国者,他的诗赞颂圣女贞德,他拒绝给那些被他怀疑为反对使 用武力的人搬运家具。修女学校的校长让给了他一小块土地,他在那里盖了一座简 陋的小屋。我父亲说他像罗丹,只是“胡子比罗丹多点”,这胡子似乎使他很难对 付。 跟科兰库尔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众多人物中,留在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是拉· 布朗热尔,继加布里耶尔之后,她大概是雷诺阿最常用的模特儿了。 除了她能摆出非凡的姿势之外,上天赐予的她做炸土豆的天赋也同样非凡。 她中等身材,肤色白皙,脸稍显苍白,有几点雀斑,鼻子微微朝上翘,嘴馋, 小手小脚,丰满俊俏,婀娜温柔,是位善良的姑娘。她对任何人信而不疑,对男人 更是仰慕不止,而且谦虚得令人难以置信,你同她说什么,她从不生气。没有我父 亲在场,某些来访者的手可能会失去控制,而她那看透你心思的神秘莫测的微笑似 乎在引诱你那么做。她有一头桃花心木色的头发,经常乱蓬蓬的,她却又是那种无 时无刻不在整理她的头发和梳子的人。她的真名叫玛丽·迪皮伊,是在加布里耶尔 来到我家之后不久进我家的。雷诺阿一八九九年在克里西大道遇见了她,那时她还 没有同迪皮伊结婚,同一个叫“台台”的面包师助手贝托米耶先生住在一块。贝托 米耶先生在我父亲常去买面包的肖瑟·但丁街上一家面包店里工作,玛丽的绰号 “女面包师”由此而来,并跟了她一辈子。“台台”后来得肺病死了。“女面包师” 首次从事的职业是做人造花,这个行当把她的视力搞坏了,她欣然接受了雷诺阿的 建议,给他当起模特儿来了。干这一行没有做花那样累,她的收入也比较高。那时, 她天天去医院点眼药水。她在一九○○年之前嫁给了迪皮伊,他是位油漆匠,很讨 人喜欢,活泼,有风趣,正是因为他爱打趣,幽默,拉·布朗热尔才嫁给了他。他 留着短髭,下唇下还有一簇又短又尖的小胡,上了年纪之后,身体发胖,又得了风 湿病,他只得停止高空的房屋油漆作业。那个高度,令人见了毛骨悚然。仿佛是悬 在半空中似的,幸好他妻子赚的钱足以维持他俩的生计。他常来看我们,并且教我 唱了下面这首歌: 二十五法朗,二十五法朗,就二十五法朗半,你可以买一件大衣,上面还带着 毛哩! 女面包师晚年时也得了风湿病,那是在她父亲死了之后的事了。在本世纪初, 这种神秘的疾病似乎严重地危害着法国人,至于肺病,就不好如何去估量它了。 我只见过女面包师生过一次气,那是在一九一四年战争结束之前,当时我父亲 在南方。我哥哥皮埃尔和我住在罗歇朱阿大街,女面包师照料我们,每天早晨,她 都来问我们想吃什么。我们漫不经心,随便回答道:“牛排,炸土豆。”这样吃了 一个月之后,她发作了,推开窗子,她把菜盘子什么的,全给扔到大街上去了。 女面包师陪我们去南方有两三回,其中的一次,我们还住在爱索瓦;这一次还 没有引起她什么。后来,一离开巴黎,她就不太高兴了。她来巴黎实际上时间并不 长,就在雷诺阿在大街上碰到她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她的姐妹全在巴黎成的家,唐 唐丝嫁给了一位警官,让娜嫁给一位陆军副官——这是她全家的光荣。正是唐唐丝 ——住克鲁瓦·尼韦尔街的看门人把她这位在第戎“倒霉”的年轻妹妹弄来巴黎的。 拉·布朗热尔很快在巴黎找到了工作和一个朋友。她在“三兄弟”街租了一小间后 来她几乎住了一辈子的房子,在那里她和看门人的关系很好,常代她工作。女面包 师于一九四八年死于维勒瑞夫郊区,我当时在美国,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九三七 年。 我还想谈谈乔热特·皮若,她还健在。雷诺阿曾同她一道画过许多画。 她当过裁缝,手艺很精,赚的钱也多。她当模特儿,我认为她是高兴这么做, 高兴同“老板”呆在一块。最使我父亲高兴的是,她随时随刻都喜欢唱歌,让我父 亲熟悉了歌舞杂耍咖啡馆里那些最为流行的歌曲。她是位肤色白皙的金发女子,长 得眉清目秀,十分俊美,一副巴黎气派。去年我遇见了她,她还是那样活泼,并且 同我讲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故事。我还记得她唱的一首歌,她自己也许把它忘记了。 那首歌中唱道: 这是只老鼠,这是只老鼠,你这个坏家伙,快藏起你的脑袋吧! 倘若雷诺阿不明白歌词的含义,他会发表议论:“如果不是太笨的话,就会明 白其中的意思!”举止像王后、满头金发像维纳斯的阿德里安娜多次出现在雷诺阿 的画里。勒内·若利韦生于爱索瓦,后来当了演员,经常旅行,曾经在埃及住过。 她也是一个绝妙的模特儿。倘若有人说这些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属于我们家中的 成员,我会大吃一惊的。我从来不曾去确定这种在我心目中没有产生过任何怀疑的 家族关系,她们对我父母寄于绝对的信任。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才意识到我父 亲是付钱给她们的,但我肯定她们不会把钱视为工资。再说,一旦她们需要什么时, 她们会毫不犹疑地或问我父亲或问我母亲提出来。她们不当模特儿时,会常问我母 亲,能在家里帮点什么忙,她们往往从维纳斯的位置上走下来,没有过渡的阶段马 上就给我熨裤子或补袜子。然而,除了在外一起旅行,我父亲是不同她们一起用餐 的。他喜欢一面用餐一面思考,进晚餐时没有客人的机会却很少。我父亲也明白, 这群“火鸡”自己在一起会自在得多,那样,女面包师会毫无顾忌地把一盒巧克力 吃光,阿德里安娜也会喝上几倍的卷心菜汤。 在雷诺阿和他的模特儿之间,他们说话的语气既粗俗又幽默。他称她们为“火 鸡”、“傻瓜!、“蠢货”,还常用他的手杖威吓她们。这时她们会捧腹大笑,躲 到沙发上来或四处乱跑,好像在玩“抢四角”游戏,她们还敢讽喻他的病腿:“我 们不怕你……你追不上我们!”有时她们之中某位大胆的姑娘会说:“我走到你那 边去,不过你只能打我一下。”这时,他会象征性地给她一手杖,大家乐得连嘴都 合不上了。她们喜欢模仿莫里哀戏剧中女仆的动作,这是她们从书本上学来的,为 的是让老板高兴高兴。“不要读那些愚蠢的长篇连载小说了,它会使人越读越蠢, 还是读点莫里哀的书吧!”他喜欢这位剧作家,因为莫里哀“不是知识分子”。一 天他和一位模特儿真的生气了,她在读亨利·博尔多的小说。 加布里耶尔和女面包师常私下说道:“我们去跟老板开个玩笑去!”于是她们 中的一个会突然对他说道:“老板,您身边有二十法郎?”他一面不停地画,一面 说:“翻翻我口袋看看。”他身上总常带点钱,“以防万一”。 至于什么是这种“万一”,他也没去想过它。我认为他有点信不过银行,手头 有点钱应付不时之需,他会觉得方便得多。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法国银行行长或曼哈 顿银行行长不带着现金箱溜到比利时去呢?过了一会,加布里耶尔把金路易递到雷 诺阿面前说道:“老板,这是您的二十法郎!”“哪来的二十法郎?”他吃惊地问 她。她作出结论说:“把他的全拿走,他也不会发觉的。”这种贮存钱的方式—— 有时有几千法郎之多——在应付别人到家里来求助时也很管用,前面我已介绍了乌 勒威借钱的故事。雷诺阿说:“巴黎到处是穷困。既然我卖画有钱,我就不应自私。” 只要听听按门铃的方式,加布里耶尔就知道来人是不是乞丐,这时她披上罩衫就去 开门,有时会是一个服丧的女人或一位姑娘,或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她再到画室 的小厨房里去等雷诺阿叫她。雷诺阿会动动下巴示意掏他的口袋,她拿出一张、两 张、三张钞票,从雷诺阿的眼神里判断拿多少合适,来者往往会大吃一惊,去时高 兴得大哭起来。 雷诺阿的钱花得最多的不在布施。有几次一些寡廉鲜耻的朋友强行夺走他的画。 我七岁多的时候,就目击过这类事情,对所作的“犯有错误”的结论感到困惑不解。 我父亲担心这种人一生永运背上盗窃的名声,所以他从来不用“偷窃”二字。“就 把这当做一场意外事故算了!而且这种事可能发生在每个人的身上,一切取决于环 境嘛!”雷诺阿之所以不愿让他的那位朋友越过诚实人和扒手之间的界限,也并非 完全出于道德上的原因,他对这种“业余爱好者”本来就十分反感,哪有“谁想做 贼而不是贼的!”上面提到的那位朋友就住在离画室几步远的地方,我父亲动身去 南方之前,把钥匙交给他,请他不时去转一转,“拧拧漏水的水龙头,关一关跑气 的煤气开关”。我们从南方回来时,他和他妻子匆勿离开了巴黎而不愿见我们。他 们托斯坦朗把钥匙交给雷诺阿,雷诺阿对他们的出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那厨房旁 边有间小贮藏室,里面装满了油画,有些是尚未完成的,加布里耶尔还在这里挂了 一些当时她当模特儿穿的长裙,其他的衣服则放在一只具有乡土气息的路易十四时 代风格的大五斗柜里。这只五斗柜至今还在我家里。加布里耶尔在贮藏室里脱衣服 时,突然觉得少了五十来张画。最使雷诺阿恼火的是,那些未完成的画有可能会被 冒名顶替的人拿去画完。他写了一封信给这位不诚实的朋友,那朋友害怕可能起诉, 立即赶了回来。当时我和加布里耶尔正在当模特儿,我父亲打发我们回公寓,他单 独和这位先生呆在一起。我和这人很熟,可我不敢向他问好。他哭丧着脸,怪模怪 样,使我惊愕不已。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加布里耶尔便带着我回了公寓,并把这 件事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显得非常烦恼。在家里,有时有人谈到,这件蠢事是这 个朋友的情妇鼓动他冒险干的。一个小时之后,我母亲把我们送回了画室,为了不 致使事情复杂化,她自己没有去。画室里演出的那一幕已搬到街头上来了。那人跪 在地上吻着雷诺阿的手,雷诺阿却羞得无处藏身了。令我惊奇的是,街上的行人若 无其事,照常赶路,这使我想起了雷诺阿几天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在巴黎,你是 孤身一人,就是在人群中被人杀了,也没有人回头看你一眼!”后来,那位先生跑 着离开了。我们便回家用午餐。我们吃的是小羊排和土豆泥。雷诺阿向我母亲解释 说:“我跟他怎么说也不顶用,我对他说,既然这么干了,既然画已卖了,他和我 又都没有钱把画买回来,就别提它了,看在上帝分上,别闹了!可我也没能控制住, 也是眼泪呀,抗议呀。”这种垂涕而道的场面比起失去那些画来更令雷诺阿烦恼。 我母亲说道:“别张扬出去了,要是他岳父知道了,那就糟了。”他岳父是外省的 法官。回画室之前,雷诺阿要我母亲去一趟银行,因为他把身上的钱全给了那个贼。 “我肯定他连买酒的钱都没有了!”有时候,早上加布里耶尔在黑铁炉里生火时, 雷诺阿会打断她的话,问她:“你用这报纸干什么用?”“生火。”“我还没看那 张报呢。”“您从不看报的。”“喂,打开这只纸盒吧!”盒里装的是些水彩画。 “只有傻瓜才留着这些东西,商人见了倒会把它们变买的。”“我觉得这些画很漂 亮。”尽管加布里耶尔反对,但她得服从。于是除了一、二张她乘他转过背去的时 候藏在家具下面的水彩画外,于是整个纸盒被送进了火炉,“他总是放心不下,鬼 得很,会突然转过身来瞧瞧!”烧掉这些东西决不是绝望的行为,而且在这种破坏 中,也决没有陀斯妥也夫斯基式的后悔和直言。”它只是一种信念,一个画家的探 索只是他个人的事,“就像上演一幕戏,在彩排之前要作种种排练一样,而且生炉 子是要纸的!”我眼前就有几张加布里耶尔从炉子里救出来的水彩画,她还救出了 许多雷诺阿用油画颜料写在画布上的笔记。如今有许多雷诺阿的爱好者认为这些小 碎片片在雷诺阿的全部作品中占有根重要的地位,它们直接地表现了雷诺阿的最初 想法,他的研究,他的人格。最有趣的是,雷诺阿在研究他所赞赏的艺术家时,他 也是这样想的。有一天,他同塞尚在艾克斯的乡下画画,塞尚觉得急于要解手了。 他拿起一张他刚画完的水彩画就朝岩石后头走去,雷诺阿从他手中把画抢了过来, 除非他答应不毁掉它才还给他。塞尚答应了,但他又说道:“我不会把它拿给渥拉 尔看的,否则他会找到人来买的。”我父亲的弱点在于难得说出个“不”字,这是 众人皆知的。某些骗子懂得,如能接近他,就有机会从他那里捞到一张画;然后, 只要拿到拉菲特街上去卖,别人就会出四倍的价钱买下,唯一的困难是难得接近他。 我母亲吩咐模特儿要严加看管。在他工作时,没有人敢打搅他,晚上只有那些知己 和画商朋友,如杜朗—吕埃尔、渥拉尔以及后来来的白奈汉一家,能被允许去看他。 我父亲认为让画商拥有某种专卖权是合法的,“画商得赚点,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赚 钱的,他们的利润也要用来支持画家,而别的人是不愿这么干的。至于那些做生意 的贩子,他们不是诚实人,他们同画商之间的竞争是不正派的,因为他们既不付执 照费,又很少付钱给商店。”抓住雷诺阿最方便的时间是在他从寓所去画室的路上。 和他走在一块的模特儿会因避开攻击而跑在前头,以便在雷诺阿抵达时就已脱了衣 服准备摆姿势。在这种情况下,问题不在于放个把陌生人进来,进来了就进来了吧, 问题是,有时来者一再坚持要如何如何,这时模特儿就会抗议,并威胁着要穿上衣 服。雷诺阿担心失去作画良机,会鼓起勇气对来人置之不理,这时模特儿就会把那 个不速之客关在门外。一些无赖来时总有藉口。一天,一位自称收养了一个名叫西 斯莱的私生女的父亲来了,那个私生女当然是杜撰的,但这位骗子还是夹着一幅画 走了。来得最勤的一个是枫丹白露附近一个小镇的前议员,我父亲和他的朋友年轻 时曾在枫丹白露画过画。这个闯入者假借他受镇府之托要建一个博物馆,陈列画家 们在这个地方画的画。他对莫内说,雷诺阿已给了他一幅画;而对雷诺阿说,莫内 已给了他一幅。他还坚持要付钱,并有正式收据,整个手续都是合法的。后来还是 约瑟夫·杜朗—吕埃尔告诉我父亲,这位“艺术保护人”原来是拉菲特街尾一个画 商的推销员。这家画商的陈列橱里以陈列伪品闻名,但也要有几张真品装饰一下门 面。 还有一位退伍军官也常来。他来时手里拿着一幅伪造的雷诺阿的画,脸上的笑 容正经得看不出有什么破绽。“雷诺阿先生”——有人告诉过他,称“雷诺阿大师” 会使雷诺阿生气的——“雷诺阿先生,我刚刚买了您这幅画,我把所有的积蓄都投 进去了,甚至从我的养老金里贷款并抵押了我在埃唐普的小房子。只是,您瞧,没 有签名!”这幅画是件明显的伪造品,可雷诺阿还是说道:“把画留下吧,我会在 上面作几处修改的。”他把这画重新画过并签上了名,如果说他没有给这手臂下夹 着一宗小小财富而匆匆离去的骗子买一个画框,那是最公道不过了。另一位骗子是 个孤女,她声称自己被一位公证人骗了,除了一幅雷诺阿的画之外,她那位将一生 献给了聋哑人事业的可敬佩的医生父亲留给她的遗产全被那位公证人吞没了。还有 一位母亲,痛哭流涕,火烧火燎地想使她儿子不致因赌债而入狱,幸亏她丈夫去世 前买了一幅雷诺阿的画……。雷诺阿每每都会落人人家布下的圈套,过后,当人家 告诉他,他被人骗了时,他很会装假:“我早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这再明白不过 了!”“那末,你为什么要给他们重画呢?”这时,他说出了真正的原因:“用画 笔把画画几笔比应付他们来找你的麻烦要轻松得多!”他还补充说:“至于那位少 女,我们无法知道她是不是被她的公证人骗了。”和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慷慨形成 显明对比的,是他那出奇的节俭,这使得一些人误以为他特别吝啬。 当他一个人单独坐在火炉旁的时候,他总要把加布里耶尔叫去抽掉一、二块木 柴。当他烧掉水彩画时,他也同样要从炉子里铲出一些煤炭。但有模特儿为他摆姿 势时,他会把炉子装得满满的。这倒不是由于仁慈,而是担心模特儿得了感冒就不 能让她继续摆裸体姿势。 只要能走路,他就不愿花钱去坐车。大餐馆里的小费也令他反感,但从这里可 以看出他一个弱点——他怕领班小看他。我已说过,他的健康状况不好,坐硬席车 很难受时也不同意去坐卧车,他认为花钱在这“流动的盒子”过一夜是愚蠢的,因 为花去的钱足以在上等的房间住一个星期。 不过他不喜欢便宜货,他认为买只表应是金壳的或银壳的,镍壳的会使他厌恶 得咬牙切齿。他只同意用亚麻布料,从来不准我母亲买棉抹布,因为用棉抹布擦玻 璃会留下白印。但他对水晶玻璃十分反感,因为它纯洁得平淡无奇,他喜欢看塞纳 省巴尔地区生产的瓶子,因为那时的瓶还不是用模子制的,不千篇一律,粗糙的玻 璃上有绿色的反光,“像布列塔尼的水波一样丰富。”“丰富”这个词常出现在他 的谈话里,它的反义词当然是“贫乏”了。 他更喜欢说“不伦不类”这个词,但雷诺阿的“富”与“贫”的含义与大多数 人的不一样。在他看来,蒙索平原上的一栋上等房子是百万富翁的骄傲,而在他看 来却是“不伦不类”,但是一间在南方的阳光照耀下,里面塞满了穿着褴褛衣衫的 孩子,快要倒塌的小屋却是财富。一天,他和一位朋友讨论当时声名鼎盛的画家拉 斐利的价值。他明确地说他对这位画家的作品持保留态度,那朋友说:“您应该喜 欢他,他画穷人。”雷诺阿回答说:“我怀疑他的正是这点,画里并没有穷人!” 下面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象征着“贫乏”: 整齐划一而又绿得粗俗的英国式的草地,白面包,打蜡地板,橡皮制品,卡拉 拉大理石建造的雕像和房屋——用来建陵墓倒不错,在平底锅里煮熟的肉,面粉酱, 用在烹调里的人造色素,用黑蜡打亮的但从不使用的壁炉,切成块状的面包——他 喜欢用手撕,用钢叶刀而不是餐刀剥去皮的水果,没撇去表面那层油的菜汤、装在 名牌标签瓶里的普通酒,席间戴着白手套来掩饰脏手的仆人,家具上——更不可容 忍的是分枝吊灯上——所盖的防尘布,面包屑刷子,一个作者的全集或某一个科学 题目或只有几个章节的艺术史的集子和摘缩本,杂志和期刊的摘缩本,和水泥建造 的房屋和柏油路,铸铁器物,印上图案的亚麻布,用上等工具弄得又规则又平滑的 一切东西,别名“恒温”的供暖系统以及搀过别种酒后味道无自身特色的酒等。他 对任何大量生产的东西和成长、天花板上的复制塑形、金属棚架或栏杆、用标准方 式驯养的动物、用教育和训导培养出来的同一类型的人类也抱同样的态度。一次一 名客人对他说:“我之所以喜欢某某牌的白兰地,是因为每一瓶的质量都一样,永 远不会让你出其不意。”雷诺阿回答说:“您这个定义好得微不足道。”我父亲喜 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读者现在已经完全清楚了,然而我还要补充一些列在他认为 是“富有”的东西之中的一些事物:帕罗斯岛上产的“粉红色的、从无白垩色的” 大理石,象牙黑,长满青苔的勃艮第人或罗马人的屋顶,健康女人和身体好的孩子 的皮肤、金制品,黑面包,柴火上或木炭火上烤的肉,新鲜的沙丁鱼,石板铺成的 人行道,用浅蓝色的沙岩石筑成的街道,壁炉灰,洗过和补过多次的工人蓝布工作 服等。 他十年里穿同样几套衣服。工作结束时,如果画碟里还剩有一点颜料和油,他 总小心地把它保存起来。他吃卡芒贝奶酪总要刮得只要我们不给人和事物的尊严带 来损害,雷诺阿几乎能容忍我和我的兄弟做的一切,如我们在班上考试的成绩不好, 逃学,在他工作时吵闹,弄脏地板,打翻一盘菜,唱不适宜的歌或者把衣服撕破。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某些孩子气,是他要我母亲视而不见的。如有一回,我让加 布里耶尔信以为真,把一包山羊粪当作橄榄。她把一粒羊粪送进了嘴里。我母亲最 容易恶心,只听到她大叫一声。 这样,皮蓬免遭了这次令人不愉快的试验。我母亲从口袋里掏出她常带在身上 的小刀,动手从树丛里割一条软树枝。我父亲费了好大劲,我才没有被打屁股。相 反,有一天他责备了我,那时我正在吃布里奶酪,我把奶酪切下一个角。这样一来 离皮最远而咪道最好的中心那一部分丢掉了。他骂我是“粗野人”。“粗野人”这 个词从他口里吐出来是很坏的词了。在他看来,“粗野人”比“缺乏教养”更坏。 说话不开门见山,兜圈子,装模作样,都会使他生气,他认为不必要的礼节是不礼 貌。如果是这样,他情愿喜欢“粗鲁”。 在他看来,繁琐的礼节只是对旧时代的讽刺而已,它是资产阶级虚荣的象征, 他们以为只要抛开“简朴”,自己就可以上升到贵族的地位。 “粗野人”在雷诺阿那个时代是最常出现在讽刺画里的角色之一。所谓粗野人, 在富人中是指这样说和这样想的人:“我踩在花上又怎么样?既然我已经付了钱!” 在穷人当中,是指那种在火车上偷卫生纸的人:“后面来的人总有办法解决……” 粗野人吃葡萄时,直接从大果盘里的葡萄串上摘下来就吃,我曾亲眼见到他当着这 样吃葡萄的人起身离开了餐桌。粗野人在别人睡觉时会弄出声响,在别人咳嗽时抽 烟,朝井里吐痰,知道自己得了性病还去勾引女人。利用色情毒害观众,或编导犯 罪戏煽动谋杀的导演也是祖野人。我父亲认为,在塞纳河岸上为了安置一块加固河 堤的水泥砍掉一棵果树,就跟奸污一个无知年轻女孩一样无耻。下面是使我亲感到 惊讶的另一个例子:以往豪华咖啡店里的伙计在顾客席上放一瓶开胃酒,喝不喝顾 客自便。 一九○○年世界博览会里的观众并不都是绅士,一群缺乏教养的人便利用咖啡 店对顾客的信赖,自斟自饮,一大杯一大杯往肚子里灌,因为不要另外花钱。结果 呢,今天的伙计供酒就很吝啬了,他们甚至拿走酒瓶,达到侮辱人的地步。一个粗 野的行为引发了另一种粗野的行为,简直像传染病一样! “粗野人王国”的疆土辽阔,它包含最严重的和最微不足道的过失。雷诺阿只 要求我们一件事,就是不要把脚伸进这个王国的国界。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就懂 得在电车上让路和让座,我们也懂得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因此,我们对博德里这 样的流浪者和对里昂信贷银行总裁热尔曼一样有礼貌。 但雷诺阿并不要求我们在别人跟我们打招呼时我们得脱帽,帽子是用来保护脑 袋的,使他觉得滑稽的是有些大人让孩子的头暴露在凛冽的风中或冒着中暑的危险 装得很有教养。在雷诺阿看来,粗野的行为等于破坏。倘若他是印度人,他绝不会 膜拜湿婆以及“创造由破坏中产生”的教义,他会毫不犹豫地维护护持神的教义。 看到一棵树被砍掉会使他生病,锯掉一只手,打碎一件物品,粗鲁地搞卫生而磨损 贵重金属装饰,雕刻一宗丑陋的雕像而锤打一块美丽的石头,玷辱孩子的心灵,追 踪,泊费天然资源——像木头、炭、石油以及人的工作、热诚、才华、爱、忠诚等, 都令他有同样的感觉。只要描述一下他的调色盘,比说千道万要强得多。不过先得 说一下通常一位画家怎样使用他的调色盘的。颜料挤出来堆成山一样,一种盖住另 一种,混和在一起,厚得再也看不到木板了。在这一堆混和物里,没有办法找到一 种纯净的颜料,何况画家还要不断加入更多的色彩,当他把画笔再伸入调色盘时, 新添入的色彩又被混入到浊色里去了。 雷诺阿身边放了很多画笔,而且井然有序。这样,他用起来就很方便,因为每 支笔用过几次之后都会有沾上多种颜料形成的凝块。当他觉得杂色颜料太多的时候, 他就用刀子把盘底刮干净,然后挤出新的颜料。他的一只抽屉里装满了新的颜料管 子,原来用的挤空,马上可以拿新的来取代它。这样描述他,并不是想批评别人, 很多伟大的画家也是这样做的。甚至直接把颜料挤在画布上。 雷诺阿的调色盘干净得像一枚“新硬币”。它是方形的,可以套人同一形状的 画箱盖上。在他的双格油碟里,一边放纯亚麻油,另一边装混在一起的亚麻油和松 节油,两种油的分量相等。画架旁边的矮桌上是一整瓶松节油,是用来洗笔的,差 不多每用完一种颜色都要洗一次笔。画箱里和桌子上放着几支备用的画笔,每次只 使用两三支,当笔坏了,掉毛或因其他原因不能使用时,他就把它丢掉,甚至要毁 掉,免得不小心又拾起来使用,这是他的规矩。在小桌子上还有一堆干净的破布, 他不时用来擦干画笔。他的画盒和桌子经常收拾齐整干净,颜料管子从底部往上卷, 以便挤出的颜料不多不少,正好符合要求。每次动手工作之前,他都要检查一次原 来用过的调色盘是否干净,在清洗调色盘时,先要彻底刮过,然后用纸包着刀片擦, 最后用破布沾上松节油擦,一直到所有的颜料痕迹从木头上消失为止。擦后用过的 纸和破布都要丢进火里烧掉。他的画笔要用肥皂在冷水里清洗,他交待一定要把笔 毛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揉一揉,有时候由我来干这项工作,我感到不胜荣幸。 雷诺阿自己在他的笔记里就描述过他的调色盘,那显然是在印象派时期写的。 现在我把它抄录如下: 银白、铬黄、那不勒斯黄、赭黄、西埃纳土黄、朱红、黄色红、维罗内兹绿、 巴黎绿、钻蓝、云青蓝、刮刀、刮板、松节油,所有绘画需要的东西。 赭黄,那不勒斯黄和西埃纳土黄只是间接色调,由于可以用其他颜料调成,故 略去不带。画笔用貂毛制成,笔毛要平整,像丝织物一样。 在意大利之行以后,他所宣称为“百色之后”的黑色,在这里已经没有了。 在他的晚年,他的调色盘更简化了,我记得他当时在科菜特画室画《浴女图》, 这幅画现在陈列在罗浮宫。他在调色板上的安排是这样的:从调色盘底边开始,在 拇指洞旁,有一桶像腊肠一样丰满的银白色颜料,然后是一小“团”那不勒斯黄, 以下的颜料也是一小团一小团的,依次是:赭黄、西埃纳土黄、赤赭、茜红、土绿、 维罗内兹绿、钴蓝和牙黑。他对颜料的选用并不一成不变。他把中国的朱红摆在茜 红和土绿之间,但我很少见他用。在他晚年,他常常在一些画上不用赤赭和土绿, 加布里耶尔和我都没见他用过钴黄。他节省用颜料的方式给人印象很深,每一小堆 颜料都似乎消失在木板上了,他用得很省,生怕把它浪费了,如果在调色盘上挤得 过多或者没有用完最后那一点点颜料,他会觉得对不起仔细为他磨料的米拉尔。 他几乎总是在画布上调色,并十分注意保持每件作品各个阶段的透明感。前面 我已说过,他画画要在整个画面上全面展开,画的主题随着一个个笔触像照相的底 片一样慢慢地从一片模糊中显露出来,我也提到过在他使用色彩之前,先要在画布 上打一层银白色的底子。他往往要模特儿或他的儿子加大亚麻油的比例,这样这层 银白色底子会要好些天才干,但他得到的画面就比较平滑了。他不希望画布不太精 细,画起来软绵绵的。他认为那种布不太结实。除了不结实之外,大概还有一条他 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原因:他所仰慕的画家委罗奈斯、提香和委拉斯凯兹的画,似乎 都是画在粒子比较粗的画布上的。这些原因都是次要的,因为雷诺阿坚信这些名辈 都想让自己的作品垂之永恒。他对他的画是否能长久保存的关注与那种自负地相信 他的画能长久流传无关,可他明白他的画要“存放”整整五十年之后才能得到应有 的肯定,正是为此目的,他才运用了他的表现手法。他常说:“我希望在人家得到 我的画之前,我自己能保存一段很长的时间,也要我的孩子保存一段时间。”他大 概看到了那种“为一阵子作画”的危险,因为他早年的某些作品已经变黑了。他死 后四十年的今天,当代的艺术爱好者们能证实他的这种“长久的功底”了。 几乎雷诺阿所有的作品,凡是用这种心计画的,都赢得了时间的考验,这并不 是说画的外观上有什么变化,这可能是我们用不同的眼光来观察的结果。雷诺阿过 于谦逊,他不肯承认自己走在时间前面,所有的大画师,当他们赢得了广大群众、 当这些群众超越了“美迪奇、弗朗索瓦一世以及其他传业的或世代相传的文学艺术 赞助人”的圈圈限制之后,他们都是走在他们时代的前面的,唤醒应该依靠而又行 动迟缓的群众是要付出个人很大的代价的。自然,亿万群众的鉴赏力的改变比起一 小群习惯于美学讨论、教养很深的人的鉴赏力或几百个在群众大会上展开讨论的雅 典人的鉴赏力的改变要花一些时间是很正常的。这些社会名流受过一种训练,在新 生事物面前能使自己得到保护。评论这个行业便是在需要向未经训练的群众解释他 们不习惯的新东西时产生的,但是,由于某些令人费解的情况凑合在一起,自从有 了评论以来,特别在十九世纪这种评论全面铺开之后,那些权威的预言家们往往以 假乱真,所以他们很少得到后人的认可。于是,德拉克鲁瓦被拖入了泥坑,印象派 受到了责难,立体派受人耻笑。甚至狄德罗也蠢话连篇,阿尔弗雷·德·缪塞的见 解也叫人战栗,似乎评论的见地一直没有赶上伟大的创造力,到了后来经过慢慢的 消化之后,群众终于作出了目己真实的判断。在他们当中,偶然会有“肖盖式”的 真诚的艺术爱好者出现,他们终于唤醒了其余的人。当代那种接受艺术、文学、音 乐甚至思想诸方面的进化那样缓慢迟钝叫雷诺阿十分担心,他从这里看到了西方文 明的凋谢,而这种进化是由像报纸杂志的大量发行使得它迟滞下来的,因为这些东 西得给读者提供一些不会使他们感到震惊的精神食粮,于是乎艺术家们不得不逃到 一小部分仰慕者所包围的象牙塔里去,雷诺阿是反对这样做的,“它会很快地堕落 成一个互相吹捧的小集团,那时你就完蛋了!”我父亲希望他的作品能够足以长久 流传,让人们在开云见日之时来评判它们,自然他的平生之愿现在已如愿以偿。 我已提到了他使用的色彩和皮卡尔街尾的颜料制造商。我要进一步说明的是, 雷诺阿对当时的化学新产品还颇生疑义,因为它的耐用程序还没有得到证实,他还 嫌化学新产品本身过于“发光放亮”,他希望他的画面上光彩夺目是用自己设计的 颜色对比显现出来的,米拉尔的颜料是手工碾碎的,后来我还见过他那装有玻璃的 作坊,建在院子里,里面有五六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子用臼和杵在工作。 晚年,雷诺阿很少用绷在固定尺寸内柜上的画布,他自己也很看重的他的特长 之一是能画符合他个人的想象的任何尺寸的画。他买成捆的画布,一般是一米宽左 右,用裁缝剪刀剪下一块之后,他便用图钉把它钉在木板上作画,画“巨作”时, 他有更宽的成捆的画布。但在画人物时,他有时就用绷在固定尺寸内框上的画布, 我认为他这时想到的是他一直很喜爱的古董画框,因为这些古式画框的尺寸通常和 标准内框相一致。当他的老朋友杜朗一吕埃尔批评他给某位女十画了像,价钱要得 很低使市场画价下跌时,他回答说:“她答应把她的画框在一只我曾在格罗斯瓦莱 画框店里见过的真正的路易十五时代的画框里。”从我开始去画室并像其他模特儿 一样为我父亲摆姿势的时候起,我很少看见他采用模写的方法,只在他满意一个人 或一群人摆的姿势,又不满意与其发生平衡关系的背景时他才这么作。用他的话来 说,就是“当它们凑不在一起的时候。”为了避免自己以后反反复复去推敲模特儿 是不是“坐得恰到好处”,这时他便来一次模写,模写完了便丢在一旁干别的事去 了;只在很久以后,有时甚至几个月、几年之后,他才把模写的东西拿出来用在一 张新画上。我们知道,对同一个题材他要画好几次,有一些是要用很大的毅力去重 画的。然而,在他看来,同一题材的画面又是各不相同的。至于那个“题材”问题, 我们知道,他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的。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很遗憾他一生没有画 过一幅同样的画——他是说同一题材的画,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投入到 绘画创作的过程里;当他不再专注在题材上时,同一幅里的形式与色调的关系可以 一变再变。我提醒他,他在画《帕里斯的判断》时已经这样作了,他沉思了一下自 言自语地说道:“在我这一生中,也许画过三四张相同题材的画,是这样的,自从 去意大利旅行之后,我就专注在同一些问题上!”就在他去世前不久,他在加涅同 我谈到了这些。 在科兰库尔街居住时,是我当模特儿最多的时候。几年之后,比我小七岁的克 洛德弟弟取代了我在画室里的位置。科科肯定是雷诺阿用得最多的模特儿之一。我 想,在这方面只有加布里耶尔能打破他的记录。若论画的尺寸,加布里耶尔远远超 过了他。我想起了那一幅幅巨型裸女画,那是我亲眼见到它们诞生和逐渐变得雍容 大雅的。 在雷诺阿的头脑里不能同时有两个念头,不过他可以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 题,可以从思想上抹去前一个主题,在绘画时,他对他画中所有的问题了然于心。 而周围的一切似乎已不复存在;如果这种灵感没有来,他从不坚持画下去,他周围 的人也能立刻明白这点。这时他停止哼小调,用左手的食指狠狠揉着左鼻孔,最后 对他所画的上流社会的女子或停止歌唱的模特儿说道:“我们如坠烟海,最好等到 明天去干吧。”那女子或模特儿这时会垂头丧气,雷诺阿就抽烟,玩一会比尔包开 球游戏,然后拿定主意说道:“加布里耶尔,去把让和他的薄绸领巾找来!”有时 他出去走几分钟,或去马尼那尔的店里买一包马里兰香烟。他说:“要善于休息, 善于闲逛。”当我还很小的时候,两三岁或五岁时,他并不事先叫我摆什么姿势, 而是等待机会让我安静下来,像《让在喝汤》、《让与积木》、《与玩具兵嬉戏的 让》、《让看书》等画面都是等着时机画成的。如今陈列在芝加哥艺术馆里的一幅 油画,画面上是我在缝东西,画那幅画的种种细节,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在格 拉斯近郊的马加尼奥斯克画的,我父母在那里租了一座很漂亮的别墅,我当时大概 已五岁了。我家养了一只名叫“让诺”的兔子,我们常带它在路旁的野地里玩,我 父亲、母亲、加布里耶尔、女面包师和我,我们常围成一个圈子,把让诺围在圈子 里面怕它逃到山里去。附近有一条小溪,野地里长满了青草,看到这只在兔笼里出 生,现在又自己给自己一种野外生活的错觉,我们很是开心,我母亲说:“就像巴 黎人在登山,”我父亲纠正说:“像‘关务员’卢梭。”加布里耶尔就是在这座房 子里第一次当裸体模特儿的。女面包师当时得了感冒,雷诺阿在格拉斯到处找模特 儿,可没找到。当时是香水工业采集玫瑰的季节,当地所有的年轻姑娘都被雇用去 了,也许是一想到要在一位男子面脱得精光,所有可选择的对象都吓坏了。我父亲 曾经有一阵子把希望寄托在一位已经声名狼藉足以无所畏惧的漂亮女孩身上,可她 回答说,她和男人睡觉并不一定要在他们面前把衣服全脱光,她还夸口说她只在野 地里干那种事,并且衣服全穿着。这次谈话之后,雷诺阿对这位轻佻女子的纯洁性 更加生疑了,于是我母亲想到了用加布里耶尔当模特儿,她刚满二十岁,身姿矫健, 风华正茂,当模特儿正好合适。加布里耶尔看惯了那些当裸体模特儿的朋友,她对 这一项建议丝毫不感到吃惊。她已出现在许多画里,不过都穿着衣服,而且总和我 在一起,我当主角,她当配角。 在我缝东西的那幅画里,她没有出现,但是是她出的主意使我不曾跑出去和兔 子让诺一起玩耍,却安静地待在画架前。房主莱诺先生给我带回一只我十分喜爱的 彩绘镀锡铁皮小骆驼,加布里耶尔劝我剪一块丝棉缎子为“我的骆驼”做一件衣服, 这项工作让我着了迷,差不多使我一动不动了。雷诺阿也认为我这么听话,是因为 这件工作符合我的心理特点,他最反对他的模特儿纯粹用他们的意志来坚持摆姿势, 那是“身在画室内一动不动,心在画室外驰骋四方”。一般来说,他像对待其他模 特儿一样要我随便一些,待在他多少选定的地方,身后是几片用图钉钉在墙上的色 彩各异的棉布,他对于头部和四肢的姿势要求怎么严格。有时候,为了确定某个细 节,他会说:“你能安安稳稳地呆一分钟吗?”而且事实上往往不会超过一分钟。 他喜欢同模特儿谈话,也喜欢他们同他谈话,话题随便,这是他爱听乔热特·皮若 唱歌的原因。他坚持让他的主题融于接近于永恒的无意识之中。他希望模特儿的心 灵和肉体一样松弛。女子和小孩泰然自若的天赋或许是他乐于画他们的另一个原因 吧。“男人太紧张了,他们想的也太多!”他认为深切的、感人的、热情的关切无 不在人的脸上,身上留下霎时的标记。然而在他看来,艺术只适合于永恒的东西, 英雄朝敌人英勇冲击的那一瞬间,妇女阵痛的突然发作,都不是大画师们的即兴之 作。经过严峻考验、形象崇高的男人或女人只在日后艺术家静谧的时候才是创作的 题材。而且,这也不是只把他个人瞬间的气质雕刻在大理石上,而是指他整个的风 仪,他一生中各个时刻的仪态,英勇的或懦弱的,激动人心的或平凡的。简言之, 艺术家的使命不在于渲染人的灵魂的一时一事,而在于引导人们了解他整个的人。 埃及的《盘坐着的文书》这件雕刻不是在写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狂乱字体,而是在 写埃及所有录事所写的字体,他用他整个一生中全部的经验以及他的遗传特性,尼 罗河畔的气候,他的神灵观念和那来自表现他整个活生生人物形象的其他因素在书 写。 那种从霎时间里挣脱出来的意愿说明许多大画师对时尚的蔑视,这也说明了裸 体在艺术史上的重要性。有什么比人体更永恒的呢?不穿衣服的描绘要避开发自感 官刺激的成分——我的意思是指色情的描写,本来脱掉衣服的诱惑只因为原来是穿 着衣服的。雷诺阿说:“美妙的心灵来自对神最美丽的创造——人体——的凝神思 索”,他又说道:“就我个人的兴趣而言,是女性的身体!”请读者原谅我,让我 回头追述一下我在谈到《煎饼磨坊》那幅画时曾经提到的一些事,这样做也是因为 我们已经接近雷诺阿故事的尾声了,我们要介绍的是他整个晚年那感人的泰然自若 的神情,如果我在叙述中提一些雷诺阿有“处之泰然”的倾向的事,那么就容易理 解多了。这些事是我父亲在同我交谈时提到过的。 “当你年轻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会从你的手指间溜掉,你跑步也会误火车 ;当你上了年纪之后,你会不急不缓搭乘下班车。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可以去睡大 觉,而要在稳中求快。”作为“猎手”,他们不减当年,大概一直到死都不会失却 这种事业心的。事实上,直到他去世的那大,他还在“守候他的猎物”。“猎物” 虽不甚理解,却因发现“猎人”用的不是猎枪而是山羊奶酪,便老老实实地让他接 近,并且每接近一次,便增加了一份对他的爱。我自己也曾经是“猎物”,而且落 入了他的圈套,被画在上百张画上,我已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我想读者一定还记得我父亲坚持让我留长发,免得我碰伤或跌伤。因此,他更 喜欢画我的头发了。所以快到七岁时,我还披着金色的环形卷发在外面跑,到我弟 弟出生之后,这种情况才改变。当时,我父母决定送我到圣克鲁瓦学校去上学,头 发是该剪掉的。剪的时候,全家都围拢在一起,我父亲十分难过,他很惋惜我那头 还能为他作画的金色卷发,我母亲又精明又能干,不时指点着理发师,加布里那尔 和女面包师在一旁哭泣,我却欣喜若狂。这些头发曾使我一会儿被人棒,一会儿让 人骂,我自觉四顾踌躇,颇有百端交集之感。在家里和画室里,听到的是交口称誉, 人们重复我父亲的话说:“像金子一样。”在大街上,顽童们叫我“姑娘”或“狼 头”。这后一项对我的侮辱尤其惹我生气,因为我父亲向来对这些工具深恶痛绝。 这种绑在竹竿顶端的大刷子是用来清除天花板上、墙角里的蜘蛛网的,当地人叫它 “狼头”。 雷诺阿喜欢蜘蛛,“它消灭苍蝇,可以成为真实的朋友。”女仆们把“狼头” 藏在地窖的煤堆后头,总是躲开父亲才用它。 每当画里有的细节需要我安静时,加布里耶尔就给我念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她 自己、我父亲和我一样,都喜欢这些故事。我们最喜欢的故事是《小铁杵上的浓汤 》,我们都能背得出来,那小老鼠谈到皇家盛宴时说道:“我坐在老王左边的第二 十把交椅上,坐在那里,我想,那是一个很体面的位子!……”加布里耶尔重操爱 索瓦口音,我们仿佛觉得筵宴就在勃艮第的婚礼上进行一样。故事结尾小老鼠解释 说,那项烹调法须得让国王把他的尾巴在沸汤里蘸三次,不想受这种惩罚的话,国 王得娶她。听到这里雷诺阿眨眨眼,皱起眉头戏谑地做鬼脸,然后停下手中的工作 要烟抽,这时我们融融乐乐,陶醉在这愉快惬意的气氛之中。休息过后,我们重新 开始工作,加布里耶尔唱起个《勇敢无畏的铅兵》。 雷诺阿仍然保持了休息时在画室里接待来访者的习惯。一天黄昏,夏日的夕阳 美不滋儿地闪烁着,拖拖拉拉不肯离去。一位朋友在我们工作结束之前来了,并听 到了《丑小鸭》的结束语,他对雷诺阿:“怎么?您让您儿子听童话故事,听这些 谎话?他会认为动物也会说话的!”我父亲回答说:“它们本来就是会说话的嘛!” 后来当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不再能使我变得安稳时,他会把我打发走,动手去画花、 水果、女面包师的肩膀或加布里耶尔的侧面像。我摆姿势时从来没有因为使他恼火 而受过惩罚,然而上帝很清楚,我的确常使我父亲恼火过。 “千万不要说他什么,否则他会厌恶这画室的!”每当我安稳听话,雷诺阿的 工作就进展得快,但他不愿别人奖赏我,他讨厌那种孩子做了好事就给他奖赏的做 法。他还同意打孩子——“那对孩子和父母都有好处”——虽然他自己下不得手, 但他不准打耳光,甚至不准在我们的脸上动一下,“只有屁股生来就是挨打的。” 给人家做了事,他不希望人家给我们钱,为钱做事在他看来是可耻的。“见钱会忘 其真。”他希望我们交友要尽义务、友谊,爱是不能用金钱买来的。后来在学校里, 受那些“做生意”的同学的影响,我把一支铅笔卖给了一个同学,便洋洋得意起来, 因为我以为我懂得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回到家里不免自吹自擂一番。意想不 到的是,我几乎遭受一顿鞭打,我只得把钱还给了那个同学,甚至把我教父乔治刚 送给我的那支手枪也送给了他。我父亲那慷慨无私和在生活上的俭朴,在我们兄弟 的脑海中已留有深刻的印象、把这种情况和我父母担心看到我们成为“商人”这一 事实联系在一起,这必然在我兄弟和我自己的灵魂深处注入一种清晰明确的观念, 那就是以金钱为基础的价值只是相对的。如果雷诺阿看到美国的富家子弟为了赚取 几个铜子站在路边卖饮料或是送报纸上门,我可以想象出他会是怎么想的。当这些 年轻的习俗者们把他们之所得呈现给他们那得意忘形的父母看时,他们听到的自然 是溢美之言,而这,在雷诺阿看来,拜金主义正在取代基督教这个希伯来人崇拜的 金犊偶像。 我在纽约杜朗一吕埃尔画廊里又看到了四十年前我留着长发为我父亲摆姿势的 画,那是他为我画的最后几张画中的一张,这张画正待出售,我妻子和我都很想买 它。我在画中穿着一件镶着漂亮花边领子的精致蓝色天鹅绒衣服,这种服装式样后 来在民间广泛流行,画的名字叫“福特勒鲁瓦小爵士”。 我手握铁环,面向观众,相当自负地凝视着他们。父亲为什么要把我画成我所 厌恶的这种打扮呢?我一无所知,也许是出于对凡·代克的爱慕之情吧,或许是他 想看看自己能有多大把握把肌肤的色调从子夜般的深蓝色色调中衬托出来。在作出 最后抉择之前,我妻子和我去同加布里耶尔商量,她大声说道:“你已经不是从前 的你,当时我们是不得不强迫你穿上这件衣服的,你对我还拳打脚踢呢。”我父亲 那时寸步不让,我只好屈服就范。由加布里耶尔引出的这段可怕景象的回忆,加上 我那次的失败使我们打消了买那幅画的念头。我料想当时我一定认为这条镶边花领 和长头发和在一起使我更像“女孩”了,由于对那倒霉的头发有反感,我后来便只 喜欢那些粗糙的织物,笨重的鞋子,一切我认为有男子汉气概的东西,特别是我哥 哥“皮埃尔式的帽”。 那是圣克鲁瓦学校的学生帽,可在我看来,那是男子汉气概的最完满的象征, 就像昔日的皇冠,我认为它不只赋予它的主人一道尊贵的光环,而且还有不可否定 的社会地位和男子汉那无与伦比的英勇与刚健。礼拜天,当我哥哥回到家中,我坚 信所有的人同我一样把他们的赞赏都集中到了他那顶帽子上了。克洛德出生以后, 我被送到了圣克鲁瓦学校,这显然是要让这位新来者在家里坐龙庭了,但就我而言, 也可说是雄长一方,因为人们马上要把这顶皇冠加在我的头上了。家里人总期望着 我中止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抱怨,加布里耶尔说我那时躺在地板上不肯起来,嚷嚷 着:“我要皮埃尔的帽子!”一嚷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在爱索瓦,玛丽·科罗 做了一顶绣着当地合唱团徽章的帽子送给我,那帽子的形状很像皮埃尔的,可是没 有中间的刺绣的十字,周围也没有深蓝色的天鹅绒镶边,她递给我时说道:“拿去, 小祖宗,这是皮埃尔的帽子!”由于她贬低了我的神圣之物,我气得挥起拳头朝她 冲去。玛丽是位非常善良的厨娘,我这次发作没有惹起母亲的抽打。 渥拉尔的画像颇有些经历。自从他第一次拜访“雾堡”之后,许多年过去了, 他当时结识了塞尚,塞尚把他当做他的唯一的画商——“……既然其他人连骂都懒 得骂我!”渥拉尔从那时开始积累了一笔日后将震惊整个巴黎的财富。他住在他那 在位菲特街开设的画店铺底下的地下室,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储藏了塞尚的画, 高级家具和罕见的著作。他以精美的晚餐招待巴黎艺术界的头面人物,晚餐通常是 克里奥尔式的,由来自他故乡本岛的亲戚烹制,负责上菜招待宾客的有玛蒂厄,奥 戴特和雷蒙德等人。奥戴特是位俊美的姑娘,渥拉尔怕自己对她产生邪念,每天一 等菜盘子清洗完,即使客人还在,他立刻打发她回父母身边睡觉去。他的弱点在于 自视高雅,把对女儿的追求局限在那些真正的上流社会女子身上,我父亲说他的这 种盲目高攀倒有助于他更好地了解他的顾客。他长得更高、更结实、更黑了。我父 亲说他更漂亮了;“以前他是奥塞罗,上了年纪以后,他变得像马希尼萨——努米 底亚之王了。”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打瞌睡,特别当买主问他塞尚某一张画的价钱时 是这样。他那个画店,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门面漆的是黄赭色,而且渥拉尔四周的 东西也是这个色,只是深浅不同而已,从他身上穿的上等栗色服装到他那黝黑的皮 肤,无一例外。从街上走进他的画店,准得碰着他的画,那些画都靠墙堆放着。有 时会有买主伸手去把画翻来,他立即不客气地制止他道:“这幅画不会使您感兴趣 的,它不是为您画的。”这个人对我来说,只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从童话故事里 走到现实中来,使我孩提时代的想象好奇的是他店里的气氛、它的色调、那些半隐 半现的油画以及他那“请告诉我,雷诺阿先生”的口头禅。我母亲希望了解他晚宴 时的米饭为何是一粒粒地互不粘在一起结成饭团,渥拉尔解释说:“我住在留尼汪 岛时,当地人都没有手表,他们把米和水放在一口古老的密闭式小型铸铁锅里,引 燃底下的甘蔗枝叶就睡觉去了,当他们醒来时,饭煮好了,又香又甜。”这种本能 胜过理性使我父亲开心,也使我幼时的心理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在谈渥拉尔画像之前,我还是坦率地谈一件我十分天真幼稚的事,这件事可以 说明我对渥拉尔的倾慕之情:我以为美国的硬币单位是以渥拉尔的名字来命名的。 在一些年代里,我一直把那值五法郎的硬币称做“渥拉尔”,而且很觉奇怪为什么 我们这位朋友的头像没有铸在钱币上,就是在今天,当我心不在焉时,常会脱口而 出他说道:“发展太空导弹的预算是多少亿‘渥拉尔’!”画这幅画使我父亲为难 的是他的服装,渥拉尔爱俏,他的衣服都出自名家之手,雷诺阿忧虑地摇了摇头, 直言不讳地说:”您似乎穿得太时髦了点。”后来他大概习惯了他的时髦装束,便 画他日常的穿着了。塞尚大概也画过几幅渥拉尔穿着同样时髦白衬衫的杰作,虽然 画像很大,可他一直不敢把那衬衫画完,画中有一小块地方一直没有填上色彩,他 解释说:“倘若我填上这个针孔,就会破坏整个画面的平衡而必须重新再来。”渥 拉尔虽然对塞尚留下的这一点不大放心,但他还是求塞尚不要去理它。他曾跌伤了 两三次把膝盖摔坏了,尽管塞尚对他说:“您只要像苹果一样呆着不动是不会有危 险的,一只苹果会动吗?”但他还是很苦恼。 为了画这幅画,我父亲想把他打扮成富有异国情调的权贵,“要能找到一套殖 民地总督的服装就好了!”对军队有特殊好感的女面包师建议去租一套将军服,加 布里耶尔则主张租一套驯狮人的衣服,这项建议好是好,就是不够气派。雷诺阿在 一只装满旧衣物的五展柜里翻出了一件他同加里马尔在西班牙旅行时买的斗牛士服 装,“渥拉尔不像斗牛士,但色彩同他相配。”在场的朋友都以为是开玩笑,然而 并非如此,雷诺阿没有半点讥笑他的模特儿的意思,他就是这样画了这幅名画。就 在今天,我遇到的一些人还对我说: “您父亲当时是想作弄渥拉尔。”为了开个玩笑,似乎可以画出一幅永恒的杰 作! 德·加莲阿夫人的画像更令我着迷,因为这位太太的长相与我想象中的约瑟芬 皇后一模一样,我对拿破仑时代玩具兵的激情一点都没有减退。我当时有许多这样 的玩具兵,其中有一群代表拿破仑和他的宫廷的不同人物,约瑟芬皇后自然出现在 里面。她穿着一件白色和金色的华丽长裙,宫女簇拥在周围。当加布里耶尔告诉我 被画的那位太太也是克里奥尔人时,我对她不胜敬仰,她那绝世容华和她那翩翩风 度引人注目,雷诺阿很高兴画她。她是渥拉尔介绍给雷诺阿的,画里所需要的家具 摆设之类也是渥拉尔张罗的,显然我并不是唯一看出德·加莲阿夫人和约瑟芬之间 有某些相似之处的人,因为所有送到画室里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拿破仑时代的风格。 这些东西都很新,而且镀了金,是直接从圣安托瓦郊区运来的,加布里耶尔和我大 声赞叹,我母亲闭口不言,雷诺阿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把这些可憎的东西送回去。但 他担心渥拉尔为难,因为渥拉尔太喜欢这些东西了,无法判断这把长椅和其他摆设 的真正价值,雷诺阿只好作罢。毫无疑问,渥拉尔希望这一堆金、丝织品和桃花心 木家具能激起雷诺阿画出一些非常“富丽堂皇”的东西来。雷诺阿把一部分家具的 丝织物置于一块大丝棉交织缎垫子下,用一块老式地毯盖住地面,又在四处悬挂了 一些棉质布,背景上装饰了一块表示一只鹤的想象绣帷。 他又在这位太太送来的长裙中为她选了一件长而闪光放亮的裙子,模特儿的双 肩和胸部露在外面,一枝鹭毛、头发上的几件珠宝以及一条闪闪发亮的领子便完成 了整个效果,给人一种“一本正经的皇后”的印象,很叫雷诺阿开心。对雷诺阿来 说,皇室式样的东西只在仿造的情况下,他才能忍受,渥拉尔是深知这一点的。 使我铭篆于心的另一个模特儿是米西亚·戈德布斯卡。在雷诺阿给她画像时, 她叫米西亚·爱德华,她丈夫给我的印象也许还要深刻。当时我已住到学校里当寄 宿生了,幸好喉炎发作,我得以留在家中,有机会领略自然界的这两个力量中散发 出来的生气勃勃的气氛。说米西亚美是不够的,了解她的阿尔贝·安德烈说,当她 走进一家餐馆、所有的人都会停止吃饭。她出身于波兰一个破产的名门旧族家庭里, 在一座仆人虽然很少支得薪水,但有巨头、皇族、大艺术家或者百万富翁常来常往 的皇宫中长大。这些人常来听她弹钢琴,她的钢琴有三十架之多,有的房间里放了 五六架。吉罗杜的一位先辈在他的剧本《翁迪娜》中认为每个剧场只适合演一种戏, 米西亚则断言每架钢琴只适宜弹一种曲调,用适合于弹舒伯特悦耳曲调的钢琴就不 适宜弹巴赫的赋格曲。 她曾经穷得睡在公园的长椅上;富得数不清她的家产;结过多次婚,在巴黎漾 溢着才华的那段时期,她曾经是文学界和艺术界有声望的人物的朋友,从博纳尔到 德彪西,从马拉梅到雷诺阿都是。她曾嫁给夏尔科,曾同贝尔特罗一道从事过化学 研究,曾赞助过贾季列夫。贾季列夫断言说,没有米西亚,在巴黎就不会有俄国的 芭蕾舞。她虽然半世坎坷,但看起来仍像个年轻的姑娘。不过,雷诺阿给她画像的 时候,我认为她还是真正年轻的,那些债主给她父母带来的麻烦使她在大多数女孩 还在玩洋娃娃的年纪就看到了现实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死去的人而言,接触 巴赫和但丁的著作;在活着的人当中,她经常翻阅普鲁斯特和西贝柳斯的作品。这 代替了她的学校教育,她可以说各种语言,说话时轻微的R 音的卷舌音使她的谈吐 增加了不少魅力。 爱德华是位出生在土耳其的商人,有一副真正土耳其人的体形。他赤手可以把 一叠纸牌撕破,几块硬币叠在一起,他可以把它们扭弯。他父亲进入巴黎社交界以 后,曾经资助过保尔·杜朗一吕埃尔,这是一八七○年战争以后的事。爱德华控制 着一批正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名称最响亮的“桑坦德港管理局”,他还是《 晨报》这一家大报社的老板,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还有煤矿、铜矿、铁矿和镍矿, 他还在外省开采铝土矿,制造一种当时还不太为人们所了解,但他预见有巨大前途 的铝。为让米西亚开心,他还买了一家汽车制造厂,我想就是“摩尔”汽车制造厂 吧。为了征服这样一位女人并要她下决心嫁给他,他用的是这样的手段:每天晚上, 他把这位年轻女子的朋友全邀去吃晚餐,由于她不能没有朋友,她只好也加入到了 她们的行列里来了。爱德华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边,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她的餐巾底下 发现一只装有昂贵珠宝的首饰盒,正如我父亲说的:“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 当时她嫁给了一位体面的男子,是个才华出众的作家,巴黎第一家先锋杂志的创始 人,但他自认是“商人”。爱德华买下了他所经营的很不景气的商业,并把他派到 遥远的地方去管理一座我不知道什么名字的矿山。他就是塔德·拿唐松,是《白色 杂志》的鼓吹者。米西亚很重贞节,只在拿塔松意识到与飓风搏斗是徒劳无益、还 她自由之后,她才开始同爱德华接触。 一些爱讲别人坏话的人给爱德华罗列了许多不道德的行为,有的人甚至硬说他 玩世不恭。后来,在米西亚“王朝”之后,米西亚改嫁给画家塞尔特,爱德华在莱 茵河上的一次巡航中也失去了他新娶的妻子——一位著名的女演员。那是在甲板上 的一次晚宴后,大家喝了不少酒,她滑人水中再也没有起来,巴黎的一些碎嘴子暗 讽说她的滑入是“有人帮忙”的,可是谁也证实不了。我之所以提到这个闹剧,只 是希望读者有个概念,在本世纪初爱德华所做的每一件事是怎样引起群众的兴趣的, 不管如何,爱德华还是很讨雷诺阿喜欢的,雷诺阿对他也显得有热情。尤其有趣的 是,爱德华对绘画的憎恶比起雷若阿对商业的厌弃来并不少多少。每当米西亚成功 地把她丈夫拉到画展览展厅里,他总和他的车夫溜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去喝酒。即便 如此,他却总陪着他妻子来画像,工作正在进行时,他便把加布里耶尔拉到小厨房 里玩牌。 雷诺阿一放下画笔,他便跑来了,这两个男子很高兴在一起,他们之间无所不 谈。除了艺术和商业,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基本相同,饮食、女人、天气,甚至对憎 恶的东西,譬如他们两人对于那种以为用“一句话”就可以为他们的粗野行为补过 的马大哈都受不了。我还记得爱德华讲的那个关于一位“巴黎通”的记者的故事: 发现自己在应邀参加的一次宴会上已经迟到后,这位职业的二五眼一面赶紧爬楼梯, 一面挖空心思琢磨一些滑稽可笑的话和动作来使客人开心并抚慰女主人。当他觉得 自己胸有成竹之后便按门铃,深信自己的绝招必定成功。仆人开门之后,他从厅堂 里隐约发现许多人在餐厅里正享用一盘烤肉,他把帽子挂在手杖柄上,然后骑在上 面,学着奔驰的骑士在厅堂里策马扬鞭打圈圈,口中还高声嚷道:“马儿马儿快些 走……马儿马儿快些走……”。宾客们望着他,个个莫名其妙。他呢,放慢了脚步, 有些不安起来,最后一个“马儿”便消失在他的喉咙里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走错了 门。 在开始给米西亚画像时,我父亲刚度过在此之前他那最痛苦的风湿症的发作, 他双手变得有些畸形了,大概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放弃玩球而演手技了。每天早晨, 他在家里用那小木棒增加了练习的时间,他把木棒朝空中抛去,让它在空中旋转, 自己不停地走动。这样他只得请住在楼下边的看门人布律内莱太太原谅,原谅他的 脚步在楼板上发出的噪音。他甚至送给她一张小油画,以便对她的忍耐表示感谢。 在画室里,他利用每一段间隙时间来玩他当时已变得相当熟练的“比尔包开”球。 他服用安替比林药和其它药品,很少吃饭,这些预防措施花掉了一些钱还不算,其 效果却微乎其微。在有些日子,他感到他的关节僵得只好全靠两根拐杖才能走完从 家里到画室之间的几百米路程。他的这些情况使得爱德华十分同情,他每次来都带 来了一位新医生。医生给他作过检查之后,都会摇着头说,在医学上,对风湿症还 没有发现一种有效的药物进行治疗,这时爱德华总要辱骂他们一番。有位医生问我 父亲是否得过梅毒,我父亲告诉他没有得过,那医生却说:“您知道,一个人是很 容易得梅毒的,但自己不会发现。”雷诺阿回答说:“您跟我说得太多了点吧!” 不幸的是这种向他全身漫延的神秘疾病比最坏的性病更无情,就是在今天,最优秀 的专家用皮质酮药也拯救不了拉乌尔·迪菲。 说到梅毒,雷诺阿不喜欢这个叫法,他宁愿叫它”痘子”。他觉得圣西门对前 来宣布国王路易十五死于天花的大臣所作的回答非常有趣:“先生,国王家里的大 小事务都是伟大的。”他说:“十八世纪的这些人还知道怎样说好法语。”巴黎被 俄国的芭蕾震动了,雷诺阿一边画画,一边要米西亚跟他谈谈斯特拉文斯基。她一 面讲,一面弹钢琴,尽量把这位年轻的音乐作曲家的情况告诉他,她对他说道: “他热爱音乐就像您热爱绘画一样。”一天晚上,爱德华夫妇被留下在我家吃晚饭。 米西亚慢慢品尝,爱德华却对我母亲的手艺喷喷称赞,吃起来狼吞虎咽。他们突然 想起一个主意:“我们带你们全家去看芭营舞去!”当时我父亲的风湿正痛得厉害, 连走路也很困难,但他听之任之,被他们说服了。我母亲一转眼就换好了衣服,加 布里耶尔则一口气跑到画室,穿上了一件雷诺阿在几幅画中多次用上的连衣裙,这 件衣服出自卡洛之手。卡洛家的朋友让娜·博多为雷诺阿弄来了这些“对某些题材 十分有用”的服装。加布里耶尔穿的这件已过时了,所以她看起来像个波西米亚人, 爱德华夫妇见了却十分开心。我赶紧穿上了缝着三排金钮扣的圣克鲁瓦学校的漂亮 制服,兴高采烈地参加了那次聚会。爱德华夫妇本来是穿着晚礼服的,午夜他们在 马克西姆饭店要与贾季列夫会晤。雷诺阿穿的还是工作服:翻领外衣,法兰绒衬衣, 起白色波尔卡点子的蓝色领带和那顶他常戴在头上的大盖帽。他常戴着这顶帽子是 担心寒冷的袭击会使他的神经痛恶化。我母亲与加布里耶尔本想让他换上礼服的, 但他觉得太费力,只好将就着动了身。爱德华有常设包厢。因此座位不成问题。来 到剧院的梯口,雷诺阿想打退堂鼓,爱德华把他抱着,两边由米西亚和我母亲扶着, 在观众惊讶的目光面前,安安稳稳地把他抱上了楼。不过应该承认,我们是一群奇 特的观众。大厅里富丽堂皇,来为轰动整个戏剧舞台艺术的芭蕾捧场或喝倒采的观 众都为这种超出想象的豪华所倾倒,说它比我儿时在梦境里见到的安徒生或贝洛童 话故事里的皇宫更漂亮。这是一点夸张也没有的。而且从那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任 何可以和它比美的东西。穿着黑色晚礼服的男演员站在女演员的背后,使她们的衣 饰更有珠光宝气之感,一排裸露的肩膀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花束,从浅颜色的丝绸中 隐现出来,恰似出水芙蓉。在她们那滑润柔嫩的肌肤上闪光放亮的有钻石放射出来 的白光,红宝石闪烁的俗丽火花,纯绿宝石散发的冷光以及轻轻掠过她们胸脯的珍 珠所放射出的柔光。这些奇妙的闪光赐给了这些女人,也间接地赐给了全体观众一 种也许是短暂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高尚情感。这些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画面 上的人物,他们从来不在大街上走动,从不会感冒,也从不因为在夏天去爬蒙马特 尔山坡而流汗。所有的人把他们的望远镜对准了我父亲,而他甚至还没有发觉,加 布里耶尔以为他们认出了他,为他的穿着而伤心:“一件沾满油画颜料的外衣,一 顶骑脚踏车人的帽子,我们像什么?”我母亲笑了,被她这份关心“老板”荣誉的 心意所感动了。米西亚一语切中要害:“知道雷诺阿名字的人还不到一半。不过, 如果把提香领来,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雷诺阿看表演入了迷,爱德华见 他这么高兴自己也很高兴。那天表演的是《佩特罗其卡》,我已记不清了,就在这 个晚上我们第一次观看了《玫瑰神的幽灵》和演员尼金斯基的表演;加布里耶尔说 他在舞台上穿来穿去“像只鸟”,我父亲说他“像只豹”。 镌刻银器四十年之后,我伯伯亨利到了退休年龄,他和他妻子布朗什住在普瓦 西一座小别墅里。由于他有足够的闲暇,对他年轻弟弟的才华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便鼓励他做一个画家,这已是五十余年之前的事了,但至今仍有很多人谈论它,褒 贬不一,更多的人是不赞成。去科兰库尔街拜访几次之后,亨利和布朗什的结论是, 他们对奥古斯特的画什么也看不憧,而雷诺阿的画大概是不错的,因为卖掉之后, 他买了这么宽敞的一间画室,这套舒适的公寓,在爱索瓦还有一座房子,又能常去 南方旅行。雷诺阿很高兴再次见到他哥哥,他认为他哥哥在人生道路上的成功是十 全十美的,普瓦西的别墅令他着魔,他认为那是资产阶级的造化的绝妙象征,从杜 法耶公司买回去的文艺复兴时代式的家具和拼花细木地板打上蜡像镜子一样闪光放 亮,一色带流苏的帘子,精巧的小摆设,还有挂在房间里的画,看上去像是戏剧里 的一幕一幕景物。我已谈到过这两口子的宝贝动物:一只短毛狐祸“国王”,一只 立在一堆音乐盒和一九○○年世界博览会上买回来的纪念品上头的金丝雀“马约尔”。 忠实的女仆玛丽把自己的一生都花费在用亮光剂擦亮柴架以及用毛织物拖把擦去客 人留下的脚印上。外壳镀镍的蝾螈炉火光四射,把它们的柔和热量散发在这舒适的 安乐窝里,壁炉里涂有石墨,盛块柴的筐子被一只雕花篓取代了。我还记得有一架 纺车,上面饰有玫瑰色的缎带。玛丽炒的菜味道鲜美,但做起来复杂:鸡肉一口稣、 鱼肉香菇馅酥饼、虾酱浓汤、夹心巧克力酥球、雪花蛋饼以及波尔多老酒,这种酒 是存放在酒篮里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酒这么恭敬地款待客人,这实在 使我惊讶。 在我去圣克鲁瓦上学之初,两家的关系重新建立起来了,我伯父、伯母很喜欢 我,他们甚至认为我不该去上学,在奥迪奥店里不是有他一个同事几乎不会读也不 会写,不是也雕刻得很好吗?他们不理解我父母,在来到巴黎之后,还使我对戏剧, 特别对咖啡馆音乐一窍不通。他们愿每个礼拜四领我去看日场演出以帮助我弥补这 个缺陷。尽管一些朋友反对,他们担心我那太嫩的耳朵会听到一些当时法国歌曲里 经常出现的不三不四的言语,但我父母还是高高兴兴地同意了,雷诺阿不相信“禁 果”的法力,“如果它不是禁果,亚当则懒得看它。”几天之后,我颇为得意地挽 着伯母布朗什的手走进了史卡拉咖啡厅听波林的演唱。虽然我对他歌词中的冷嘲热 讽不甚理解,但那此起彼伏的笑声震动着大厅,似有大厦将倾之势,可见咖啡厅里 表演效果仍不减当年。坐椅后面有一排很窄的单层架子,是给后排的观众放饮料的。 演出时,侍者来回走动,供应饮料,“伙计,一杯茴香酒……伙计,一杯凉咖啡… …”“哎,来啦来啦!”喧哗笑语搅混成一片,把“乡巴佬卖弄天真”和“小丑彩 旦”的引吭高歌都淹没掉了,只有明星红角儿才有希望吸引观众,使他们安静下来。 当时一首流行歌曲,只是众多的歌曲中的一曲,我禁不住要把它介绍给读者。这首 歌里讲的是某公坐在剧院里一位太太的身边,他们前面一根柱子正好挡住了视线, 那太太便抱怨起来,某公建议她看另一根柱子。他唱道: 倘若要看它,今晚就上我家来吧,我很乐意把它借给您,但您决不要把它弄坏。 我伯父亨利要了一杯啤酒,伯母和我品尝了一杯石榴汁。这次出来,我这么开 心,于是我父母便让我除了礼拜天同伯父、伯母去玩以外,其他日子里还可由加布 里耶尔领着,上蒙马特儿剧院看戏。由于我父母明智的决定,我才得以了解本世纪 初歌唱家们那些动人的、粗俗的全部节目。至于那些在伟大的年代里还在蒙马特儿 剧院上演的情节剧则更是不厌求详了。 一九○三年,我伯父亨利去世,他的死同他活着一样爽快。布朗什和他刚吃完 午饭,舒舒服服靠在客厅里铺着天鹅绒椅垫的扶手椅里消化食物,她告诉他,“国 王”总想咬那邮差,他没有回答,似乎睡着了,于是她对他说道:“喂!别装死了!” 他果真死了! 我们见到姑姑丽莎的机会就少多了。一九○○年之前,我们同她还保持着联系, 那时我父亲在夏天要去鲁佛西住一个时期。我母亲在那里离火车站不太远的地方找 到了一栋迷人的林荫蔽天的出租房子,一座大花园缓缓地由高向低铺开出,一直到 一堵古墙。越过墙头可以看到墙内荒废的房子,我经常翻过墙,在树林里玩爬树游 戏。那地方实在让我着迷,我往往玩得忘记回家吃饭,加布里耶尔不得不去找我。 我母亲已胖得无法翻越这堵墙,雷诺阿则分享着我这种越墙而入的快乐,他还建议 博多医生买下这份产业。这样,我教母让娜才熟悉了鲁佛西这块地方,后来她大概 就死在这所一切都令她想起雷诺阿的房子里。三年前她还去找过这位曾给她的生命 赋予某种观念的画家,从年幼的时候起,没有哪一天她不把她的画架架在他的画架 旁边,没有哪一天,她对这位曾向她揭示过光、色、形的热情的神奇魔术大师的崇 拜产生过怀疑。 丽莎姑姑的房子就在这村子的另一边,有时姑父勒莱过来看我们,常用一种不 容拒绝的语调说道:“我要你们明天上我家吃午饭,吃烤牛肉!得十二点准时到!”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似乎很阔气,后来看起来就显得破烂不堪了。在我 祖母在世时,或许是勒莱一家还不敢听之任之吧。而今,家具上盖着一层厚厚的灰 尘,从来无人过问。丽莎坦白地说她不爱理家务,而且也没有时间,她对工作的热 诚一点也没有减弱,她的一生是在病人的床边度过的,她对产妇特别关心,她为她 们做在自己家里不愿做的事,她把家具上最隐蔽的地方的灰尘抹得干干净净,出壁 炉灰,拧于衣服,炖煮食物。她把自己家园子里生产的水果、蔬菜、养的鸡和兔子 给别人。勒莱则常在村里踱来踱去找人说话,确切一些说是找人听他说话。当触到 之后,他会向他使劲灌输自己的政治主张,严厉遣责那位他称之为“花花太岁”的 部长德尔卡赛。他最宠爱的受害者之一是博多家的女佣卡特琳娜。当我们上他家去 吃午饭时,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由于他们家从来不锁门,我们便进去了。 我的一大乐趣是在红色沙发上跳来跳去,扬起一大片灰尘,我母亲叱咤道: “够子!”那语调似有饱以老拳之势。丽莎终于进门来了,她说道:让他玩吧, 他在打扫卫生呢!”她赶快派”夏尔”去买烤牛肉,他们两个都把他们的邀请忘得 一干二净了。我姑夫便马上动身去买牛肉,并吩咐道:“五分钟后我就回来,你先 把炉子生上火。”好家伙!那时正值黄金季节,沿途各家各户的窗子都开着,看得 见屋里的主人都在品味饭后的咖啡,餐桌旁的气氛莫不悠悠而自得,我们这位上街 办货的人大声对他们说道:“你们看到报上说……”这样便把话匣子打开了。要是 四点他能把牛肉买回,就算我们不幸中之大幸了,有时他要到深夜才回得来。这时 我父亲早领着我们到附近的餐馆里吃过饭了,丽莎倒巴不得这样,“这样,我就不 用洗菜盘子刀”这个问题好像一直使她犯愁。他们吃饭时,往往每人从上一顿饭后 留下的脏盘子中抽一个出来,在水里过一下再用。“我又忘了洗盘子了,真是人一 老什么都记不住。”勒莱手中提着买来的小牛肉回来,自然惭愧得无地容身。一天 雷诺阿给他们送去一截画得像香肠的木头,像真香肠一样,勒莱切这支“香肠”时 把菜刀砍缺了,气得他大发雷霆。他为人正直,我父亲喜欢同他开玩笑: “德尔卡赛这个人,除了架子大一点,似乎是位真正的国家领导人呢!”勒菜 听了气得脸红脖子粗,拍桌打椅起来。为了求得他的谅解,雷诺阿送给他一大桶波 尔多葡萄酒,丽莎请来左右街坊品尝,桶子很快就空了。 夏天即将结束,我母亲想把雷诺阿在这一带画的、存放在他妹妹家里的画集中 起来,准备返回巴黎。可这些画找不到了!于是,她突然想到爬上他们的顶楼看看, 只见有好几张油画被用来堵屋顶的漏洞。她更加生疑了,便继续寻找,结果在菜园 里找到了其他油画,原来勒莱用这些油画搭了兔棚。 我母亲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想法给勒莱说了,吓得勒莱目瞪口呆,他支吾说: “雷诺阿要这个有什么用……? 他画着玩的,这又不是很严肃的画。而且,几 天之内他又可以画出一些别的画!”他还补充说,画布和亚麻油加在一块是绝好的 防雨材料,他的兔子决不会遭雨淋! 为了把雷诺阿的“全家福”画完,我应介绍一下爱德蒙叔叔的红运。由于另有 所好,他便逐渐失去了对新闻和文学的兴趣。他发现钓鱼更为有趣。 便一心扑在这上头,还成了这项运动的冠军,他甚至还发明了一种以他的名字 命名的钓鱼竿。他的这种“雷诺阿钓具”至今还受到众多的钓鱼爱好者的欢迎。他 的晚年是在瓦兹河畔的一家漂亮的客栈里度过的,他曾在那里款待他的业余钓鱼者, 一位迷人的年轻女子陪他度过了他那精力旺盛的晚年,这位女子对那些想方设法要 来陪伴这位身强力壮的可敬老者的其他年轻渔妇十分嫉妒,这是这位可爱的哲学家 晚年生活中唯一令他开心的纠纷。 一天晚上在科兰库尔街,我们还没有吃完晚饭,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一股浓 烟从野玫瑰丛上空升起,很快火舌便冒了出来,似乎是从一座小屋跳到另一座小屋, 马基着火了。居民像疯子一般到处跑,竭尽全力抢救他们的财产:桌子、椅子、床 垫、镜子都堆放在大街上,妨碍着消防员的工作,鸡、兔子、小羊四处乱钻。马基 成了一座巨大的火场中心,看门人跑来要我们关上铁窗板,那是消防队下达的命令, 因为火力很猛,火可能朝街这边的建筑群里漫延。我父亲想把我们领到画室里过夜, 但街上堵得水泄不通,警察不准居民外出,我们只得留在家中。通过窗板的缝隙, 我们只能见到一线红光,听到大火的呼啦声和人的喊叫声。加布里耶尔想出去“看 看”,她的努力没有获准,我母亲想让我睡觉,我们太紧张了,无法人睡;她便坐 下来写了几封信,我父亲对她说:“你会把眼睛弄坏的!”他一向不赞成在烛光下 做事,自己高高兴兴地玩他的“比尔包开球”去了。后来他要加布里耶尔跟我们讲 《山羊妈妈》的故事。这是个古老的故事,要追溯到在茅屋里守夜的年代。 一只狼装着山羊妈妈的声音,小山羊误以为是自己的妈妈回来了,其中一只告 诉狼怎么开门:“拉动门闩,小栓就会掉下来。”现代法语是这样说。的: “拉动门把手,门闩就开了”。恶狼扑向羊羔,把它们吞食了。这个故事配上 大火的僻啪声把我吓坏了,我似乎觉得小山羊住的茅棚就在马基,它们在屋里快要 被大火烧死了。第二天,马基和它的花朵变成一堆冒烟的木炭。几个礼拜之后,挖 土机翻出来的土还是焦的,那时刚发明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可以在这块过去只能建筑 轻便房屋的不稳定地面上盖起高楼大厦了。马基居民的土地租约是长期的、低廉的, 但租约上规定“一旦地方遭毁”,他们在这里的居住权便失效。水泥建筑出现以后 使一些投机商想人非非,但马基人一再坚持不肯离去,人家给他们补贴也没用,他 们热爱自己村里的木板房和玫瑰,这次火灾会给投机商们带来一些借口。 我们动身到南方去了。当我们返回时,七层楼的公寓已建好,并在等待它们的 住户,科兰库尔街学着巴黎街道的式样,也变成了一口“井”。 雷诺阿一生中的这场大戏在继续着。但每出现一段插曲,情况都在变坏,他的 瘫痪状况逐渐变得严重,很快由只用一根拐杖到后来要用两根拐杖了,后来手指的 变形使他放弃了比尔包开球,最后连小木棒也没有办法玩了。在一九○一年,他对 艾克斯矿泉浴场的治疗还寄予厚望,我弟弟克洛德就是那年出生的,出生地是爱索 瓦。当时我也在那里,加布里耶尔则被派去陪伴老板,注意让他遵医嘱治疗。雷诺 阿返回爱索瓦时更加依靠他的两根拐杖了,后来又不得不把它们换成了丁字形拐杖。 一九○四年,乐观主义的灵感把他引到了波旁内矿泉浴场,我是首次一个人骑自行 车去那里的。当时我十岁,我十分骄傲地踩着镀镍飞轮自行车,打开乙炔灯在夜间 前进。我太喜欢那盏灯了,好不容易等到夜晚,我把它打开给我父亲看;他装得也 和我一样高兴,说是“一盏漂亮的灯笼”。可我母亲和加布里耶尔老抱怨碳化钙散 发出来的蒜味。克洛德三岁时,一辆真正的小型自行车——不是玩具车——从巴黎 运来的,在这些或多或少有点残疾的“浴者”的面前,他的“杂技”表演得十分成 功,十分灵活,他一会儿松开扶手,一会儿站立在车架上,一会儿倒退着骑,这, 使得我那老担心孩子们“跌伤或跌破”的父亲非常焦虑。 雷诺阿很喜欢波旁内这地方,它决不是一座时髦的温泉浴场,只是一个很大的 村庄而已,它却积法国东部地区的特色干一身,很像爱索瓦,又比爱索瓦开化,房 子的墙壁用不规则的石块砌成,瓦是勃良第式的,乳牛在大街上漫步。浴场旅馆是 一栋古老而迷人的房子,花园里绿树阴浓,更使雷诺阿喜出望外的是浴场里浴池的 建造,它们是从大理石里凿刻出来的,是一种“不会让你滑倒的材料”。这些浴池 是在赛维尼夫人在世时那个时代修建的,这位善良的女性也来波旁内治疗过风湿病。 我己说过雷诺阿对搪瓷浴缸的反感,“要对众多的摔破的脑袋负责!”然而,天公 不作美!这些良好的没施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温泉治疗结束,他感觉不到病有什 么好转。 完全瘫痪的威胁激起他加倍地发奋工作,他视如亲子一样疼爱的阿尔贝·安德 烈——安德烈也同样爱着他——常提到他这种越是病情恶化越加倍工作的情况,凡 同他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他在事业上每个阶段所取得的成功都伴随着他的巨大的 体力消耗,肌肉的萎缩,新添的痛苦。现在他已几乎不能走动,软木塞在那弯弯曲 曲的然而是丰富多采的生活长河中流到尽头之后似乎看到了那无垠大海在等待着他。 作为众多的艺匠中的一员,他希望完成这个赖以生存,不断创建的巨型大教堂—— 世界——所赋予给他的任务。 他有希望给它“加上自己的一根小柱”,关键是要漂浮到尽头,要生存下去! 秋天即将来临,我们便动身到南方去。家里早把我从圣克鲁瓦学校接出来了, 我在那里并不感到适意,有一宗不便,我从来没有适应过,因此那了不起的校帽所 伴随的光彩也逊色了。在物质生活上,我父母亲一直教导我不要挑剔,因此对学校 里的床铺、伙食我都很满意,这和那些认为床太硬伙食太差的高贵浮浪子弟的态度 是截然相反的,我对我父亲讲起这些令我吃惊的事时,他说这是他们对自己家里的 贫穷生活待遇的一种逆反心理。他们看不起圣克鲁瓦学校餐桌上的菜豆,自以为在 自己家里吃的都是肥鹅肝。“切不要学他们的样,因为这毕竟有点粗俗!”那总不 便——对我来说,它把一切显得优惠的东西都毁掉了——就是厕所里太脏太乱太下 作,但我那些最文雅的同窗,那些头发上摸发油的角色却认为这是十分自然的事, 好像这种地方的标志就是要下作!我连进也不敢进去,要解手时尽量忍住,万一憋 不住时,夜里溜出去拉在树丛里;我生怕被人抓住,后来生病了,我把这一切向我 父母亲和盘托出,他们便把我领回家了。我对那卫生间的反感使我对那帽子的迷恋 大为逊色。 使我和同学们疏远的另一个原因是对“性”的问题上的分歧,见到女人的裸体 照片就会使他们陷入到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生理冲动之中。他们私下里互相传阅,把 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看个没完。有些人看了这些代表“人世间的然而还是遥远的乐园” 的图片胡乱地手淫起来。好心的教士到处追查、没收这些图片,并惩罚拿这些东西 的人,结果事与愿违,反而使他们更加感兴趣。 我能控制住自己,一生下来我就看到我父亲画裸体女,因此,她们一丝不挂对 我来说是十分自然的事。我这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为我赢得了一个莫须有的“麻木不 仁”的美名,我认为女人裸体的神秘对我来说甚至是不存在的,我很小就明白孩子 并不是大白菜里结出来的,我的单纯他们理解不了。 离开学校,我很想念我的第一个朋友雅克·莫蒂爆,不过来日方长不愁见不到 他,特别在后来我回到圣克鲁瓦学校期间我们又在一起了,那时我更成熟了,卫生 间的条件也有了适当的改善,我父亲亲自去查实过。 学校的会客室是一间庄严的宽敞大厅,但很阴暗,挂在里面的几幅传教士的画 像好像灵媒似的从那黑色憎袍和那褐色背景中要跳出来似的。每逢礼拜天,这房子 里闹哄哄的,很有生气,母亲们在这里讨论最新的服装款式。 我父亲来看我时,他的出现似乎在众多的家长中很不合时宜,一件闭领工作服, 软毡帽下露出的头发显得过长,这和其他男孩的家长那浆得笔挺的领子,深色的丝 料领带,上蜡的小胡子以及那裤线像刀削的一样的裤子形成了奇特的对比。这一帮 人本能地躲开这个从另一个星球上下来的男子,当我去吻我父亲的时候,同学们朝 我们射来的那好奇的目光使我怪难受的,雷诺阿还没有同我讲起他同这群人的不愉 快的遭遇,我还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一个礼拜一,上完第一堂课在十分钟的休息 时间里,一个叫罗杰的同学走近我同我说话,他是歌剧院附近一家大杂货店老板的 儿子,他家在特鲁维尔有一栋别墅,真是个“华贵”之家,连他母亲的盲肠也是由 闻名遐迩的外科大夫杜瓦延动手摘掉的,全家人都坐在“时代列车的最前列”!其 他孩子也围了过来,罗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苏递给我说:“喏!给你父亲去理个发 吧!”我真该收下这两个子儿并谢谢他的,我父母告诉过我,接受人家的施舍并不 可耻,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人家讥笑我父亲,我肺都气炸了,一时间院子里的树 和周围同学的脸都变得模糊了,我朝这位亵渎者猛扑上去,他惊呆了,来不及招架 就滚到了地上,我继续朝他伸出了拳头,捻着他的脖子,要不是有两三名修士赶来 调解,我会把他卡死。我被学监召去,他对这个头发事件不能理解,便把我送回家 中先休息几天,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当我回到学校时,我受到了普遍的敬重, 罗杰握着我的手说:“你本应该说出你父亲是个艺术家的!”星期天我回到家里把 这件事告诉了我交亲,他大笑起来,我今天才明白,他这样笑其实并不是对我的鼓 励。从他年轻时候当瓷器绘画学徒开始,生活本身就告诉他,想平心静气默默无闻 地干他的工作是不现实的。 他跟我解释说“危险的是一旦刚愎自用,刺会目中无人陷入孤立。”他这么说, 似乎他不曾有对抗这种危险的最坚定的信念:对人类和对这个世界里事物的爱。人 家对他的误解不仅只在他的穿着上,它还来自他对人生的看法与众不同,别人也模 模糊糊地发现他们和他之间有一条鸿沟存在着。可是圣克鲁瓦学校的学生家长要是 看到了他作的画,他们会怎么说呢?他晚年的作品还只为少数当代人所了解,不过 这也使我很高兴,因为它给我一种这样的感觉:他还在我们身边,还年轻,还活着 ;尽管他希望自己“保持普通人的本色”,可他一直使“资产阶级震惊”。 他那种“像大家一样作”的想法促使他送了一张油画去参加一九○○年的世界 画展,“在艾菲尔铁塔旁边不会引人注目的,我不会显得要突出自己的。”我当时 六岁,对这次画展能记得起的唯一事情是我和哥哥皮埃尔、加布里耶尔、女面包师 爬上那座著名的铁塔。我们到了最上端。那天天气晴朗,皮埃尔指着各种纪念性建 筑物给我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建筑似乎像是装在一只绿色的盒子里。那时巴 黎有许多树,我们欣赏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高空纯净的空气。我们本来玩得很痛 快,后来我哥哥皮埃尔突然很不凑巧地告诉正在看着下头人群并把他们比作蚂蚁的 女面包师说,我们离地面有三百米,女面包师立刻感到害怕,叫道:“三百米,太 高了!我头晕……我头晕!”我也突然感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拖向无底深 渊,我抓住栏杆闭上双眼不想动了,皮埃尔和加布里耶尔只好强迫我走了下来。为 了培养我的勇敢精神,我母亲带我去伊波德罗姆剧院看《凡赫多里克思》这幕戏, 戏中有五百个装扮成高卢人、罗马人以及骑兵的人物,阿连西亚被围后,带上了锁 链的凡赫多里克思仍不肯向恺撤投降。我神气十足地走出剧院,随时准备向任何敢 于嘲笑我那红色卷发的行人发起攻击,雷诺阿见了笑得前仰后合。如果他有一个儿 子是真正的英雄,他会厌烦的。 也是在一九○○年,共和国政府决定授予雷诺阿荣誉勋位勋章。这项荣誉很使 他苦恼,接受它吧,他似乎已向敌人妥协,承认官方的艺术、沙龙、学院式的美术 和官方的美方团体;拒绝吧,那就是于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深恶痛绝的事——故作姿 态。常到我家来作客的作家阿尔塞纳·亚力山大向他指出,接受这项荣誉勋位勋章 丝毫不会有置足“官方”之嫌,而且罗马大奖对他也不会小肚鸡肠,雷诺阿想起他 那些朋友对“荣誉”的态度,他还是犹豫着。前年他失去了他的朋友西斯莱,塞尚 则似乎对这枚“由毕竟不是无赖的拿破仑设立的”勋章有点动心,雷诺阿偶然在圣 拉萨尔火车站入口处碰到的皮萨罗取笑地对他说,荣誉勋位勋章已一钱不值,因为 大家都有。只剩下莫内不知怎么看了。莫内是他的患难之交,他们曾在一块分享过 菜豆,在年轻的雷诺阿失去勇气的时候,不知多少次莫内为他打气撑腰!后来霄诺 阿接受了,并给莫内写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朋友: 我听之任之接受了勋章。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请相信我,并不是我要告诉你 我错了或者我对了。我告诉你的是,这条缓带不会使我们的多年的友谊如泥牛入海 ……。 几天之后,雷诺阿又给莫内写了几句话:”今天,甚至在更早的时候,我发现 我给你写了一封蠢信,我在想我受勋与否,这会使你在他生命之初,他曾认为当勋 章和奖金是由具有正义感和自由权的新一代颁发的时候,一切事物都会变化的,现 在他明白了腐败和政权是相辅而行的,除了腐败,还有更坏的,那就是荒唐!就我 的记忆所及,我父亲的一生不仅不沾官方的边,而且对一切有组织的团体也是不肯 置足的。他并不是斗士,他把头埋在沙子里。“我同意驼鸟的做法,它比伸着长脖 让人信口雌黄的动物要聪明得多!”他承认政府、铁路公司、报纸和美术协会的存 在,他也承认雨的存在,只是不落到他的头上,那样的话,他宁愿把它的存在忘掉, 就像他把自己的风湿病忘掉一样,除非它使他痛得大喊大叫。他也知道那些肇始于 修拉或秋季沙龙的艺术组织,如独立沙龙,虽然也是为尊重自己的才华而创建的, 可是决不会比美术团体更肯帮助年轻的艺术家,委员会一经成立,带假硬领的绅士 们便在绿色地毯上争论不休,他对这种组织一点信心也没有了,“除非到了他们拆 掉假硬领放下架子的那一天,否则将一事无成。”在他看来,帮助绘画艺术的唯一 方式是不在于争论,不在于组织,不在于颁奖,而在于作画! “对于那些不会画的人,就是去买!”他对秋季沙龙稍有好感,因为他有许多 年轻朋友在那里展画,但他对它的信心不会比对其他团体的高。 一九○四年,他的一次历年作品回顾展获得了巨大成功,他十分激动,以致在 好几天里他把自己在波旁内矿泉浴场治疗失败的事都忘记了。 一九○五年从爱索瓦回来,风湿症的发作使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起床之后, 他步履蹒跚,去画室很感困难。他很思念南方那令人慰藉的温暖,然而他无法下决 心完全离开巴黎。他年轻时代的朋友越来越少了,皮萨罗死于一九○三年,塞尚一 九○六年去世,只剩下一批年轻画家了,如代斯帕尼亚、瓦尔塔,波纳尔、维亚尔, 特别是阿尔贝·安德烈和他的妻子玛莱克,这些出色的人物给他晚年生活增加了不 少乐趣。我甚至认为安德烈是唯一了解老板的朋友,他在我们搬到罗歇朱阿大街住 下那段时期的前后就很了解雷诺阿了,是在一九一一年我母亲果断决定搬到这里的。 当时我父亲觉得身体比前一年稍好一点,我们全家和我们的朋友杜涅桑在慕尼黑近 郊度夏;在那里,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使用两根手杖而且有希望可以永远扔掉他的 拐杖了。可是,天不从人愿,一回到南方,手杖没有丢,连走路都不行了,我母亲 便给他买了一把轮椅。 她去尼斯汀购轮椅时,把我也带去了,她是个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可是那天, 她在电车厢里忧心忡忡,脸上泪如溪流。此后,雷诺阿再也没有使用过自己的双腿 了。 罗歇朱阿大街的公寓在二楼,楼梯并不难上,我父亲坐在一把帆布椅上,两个 人就可以把他抬上去。这里的环境就是我在此书开始时所描述的那样,画室和住房 在一层楼上,他只用过两次楼梯,一次是进来的那一天,一次是离去的那一天。在 提到他不能行走的那些年头之前,我得谈一谈他在紧接这场严峻考验前的病情有所 好转的细节。 我们在巴伐利亚的小住是很愉快的。我们在魏斯林租了一座小房子,房子对面 有一个湖。雷诺阿恢复到能使用手杖对我们来说似乎是他恢复健康的象征,他常同 我们泛舟于湖面,聚会于林间。我母亲把当时还没有结婚的勒内·里维埃也带去了, 也邀请了保尔·塞尚,可是他未能去成,他当时在巴黎被困在感情的纠纷之中,他 希望解决这一问题之后再向勒内·里维埃提出求婚。我哥哥皮埃尔同我们在一起, 他在圣克鲁瓦学校毕业时获得了一项奖,现在已成了一名崭露头角的演员,在安托 万领导下的奥代翁剧院当演员。我父亲曾企力要他放弃这门职业,“那里生产的都 是‘风’,什么都留不住,一切都是暂时的……”但他大儿子的志向一点也不含糊, 他只好让步。雷诺阿听了加布里耶尔的建议,在他和也得过荣誉勋位勋章的安托万 见面之前故意把自己的勋章弄坏,好让安托万在看到他的客人的钮扣孔上没戴勋章 认为是一种鞭挞。 当时我弟弟克洛德九岁,蒂尔奈桑的儿子亚历山大十二岁,我十六岁,我们这 群人中还包括慕尼黑地区的几个青年男女——他们都是帝尔奈桑家的朋友,我们在 一块常搞些音乐会。著名乐队指挥穆菲尔教勒内唱歌,教我吹小喇叭,他认为不用 活塞的小喇叭虽然简单,却是名辈们的人门法宝。我们常去采集越桔,喝啤酒,勒 内唱歌,我在巴伐利亚的森林里用我的铜喇叭弄出一阵阵回声,雷诺阿给迷人的蒂 尔奈桑太太画像,亚历山大英俊得像个希腊牧羊人,他也作为牧羊人的角色被画进 了同一幅画里,蒂尔奈桑先生则是我父亲认为的那种很有趣的人。有时在穆菲尔和 勒内之间产生了可怕的争执。穆菲尔很生气,他认为一位音色如此动听的人竟很少 想到把自己奉献给莫扎特和巴赫,而勒内喜欢同我们在湖上泛舟更甚至听卡贝梅斯 特的严肃课程,穆菲尔气得满脸通红。雷诺阿断定他总有一天要爆发的。他借酒消 愁,整壶整壶的啤酒往肚里灌——当时一壶啤酒不会少于一升,看来雷诺阿的这种 预见更加可能了。一天,勒内唱走了调,穆菲尔忍无可忍,要用低声提琴的弓来打 她,她逃了出来,掉进了湖里,由于她不会游泳,她的教授只得和衣下水救她。 德孔希一家在加涅盖了一座外省式的房子,等着我们去住。在这之前,雷诺阿 在南方试过好几处地方,有我提到过的格拉斯,我们还在马加涅斯克村、卡亲,甚 至尼斯都住过。当我父母住在这些地方的时候,我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学校里,因此 对这些地方的记忆有些淡薄了,不过这并不是说我并不常回家,我在学校里受不了 就往家里跑,往往是又脏又饿地徒步跑回来。一走进家门,我母亲准得耸耸肩膀, 我父母亲则下结论似的说,我命里注定将来适合于干体力劳动甚于适合干脑力劳动。 他想了想,像我这种气质的人将来适合干什么,他认为我可以当铁匠、音乐工作者 (因为我母亲让我学过钢琴)、牙医、木匠、渔猎监督官或园丁,他反对我进商界, “从商一定得有才干。”他也反对我从事管道工作,因为他怕焊接灯会爆炸。就算 不爆炸,那几乎看不见的蓝色火焰也令他担心,“你是个马大哈,脚踏上去会烧伤 的!”他给我设想着一个可以当马大哈的世界。我对这个时期的事记得的不多,但 对我父亲的病却记忆犹新;我以为我们周围的事会一成不变,可雷诺阿却不是这样, 因为紧接他的双腿之后,双手也开始变形了,他恐惧地预见到有一天他会连画笔都 拿不住。 我仿佛又看到了卡奈的花园,那些棕榈树和桔树、帖奥多·德·威哲瓦和他的 女儿咪咪。我云里雾里地想到威哲瓦太太身染重病。我父亲虽然不喜欢”知识分子”, 但他对这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家庭却表现了热烈的爱。威哲瓦出生在波兰,年轻时为 了谋生曾教过德语,他本来是不说德语的,但他认为这是学习德语的机会。后来他 做了巴底布一位主教的秘书,成了梵蒂冈外交部门一位重要人物。由于威哲瓦笃信 宗教,他不同意他的上司所持的没有多少基督教气味的现实主义态度。有一次一位 主教提出一个建议,威哲瓦认为那是一种漫无节制而虚伪的物质主义,他对他说道 :“不过,主教阁下,我告诉您神是真正存在的!”一八八六年,他写了一篇文章 谈修拉,他警告修拉不要把科学的愚蠢看法带到艺术领域里去。雷诺阿特别赞赏他 所翻译的雅克·德·华拉杰纳所著的《金色的传奇》。他说道:“我没见过有谁的 法文写得像威哲瓦这般淋漓痛快!”咪咪比我大,给我的印象很深,她一出现,我 会跑去洗手,甚至去梳一梳头发,我偷偷地爱上了她。 我对马加涅斯克的记忆主要在我那位有一辆三轮车的好友奥赛尔身上和另一位 朋友所给我的令我作呕的第一根香烟上,那一次经历之前的对话我仍然记忆犹新: “你抽烟了?”“只抽过巧克力香烟。”“你真笨,我卷一根真的给你。”这个老 烟鬼当时大概有八岁。 芒通的气候对我父亲最相宜。群山像屏风一样保护着这个城镇,在这座天然的 温室里,他有一种“在太阳下烘灸风湿”的感觉。不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正 是因为它气候宜人,这里挤满了患结核病的英国人。我们知道,雷诺阿不喜欢观光 客,对生病的游客,他更受不了。除了十七世纪留下来的遗迹波旁内浴场之外,只 要一想到矿泉浴场就会令他陷入绝望的境地。我还记得我们曾去维希试过小住一回, 他尽打呵欠,甚至连画箱都没有打开,我母亲只得安排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赶紧离 开,那时我们已有了一辆汽车,因此得以兼程前往穆兰过夜。雷诺阿说:“什么地 方都行,只要不看见那些露天演出的音乐台。”自从医生在群山里发现有医疗效力 的泉水之后,芒通便鸿运高照,这块令人愉快的一隅之地不再病恹恹地,如今它艳 阳满地成了一座特别的大城,不久它将由马赛一直延伸到卡拉布尔。 当我们常去南方的时候,没有想到这块“希望之乡”会成为欧洲的旅游圣地。 那时渔港还是一片荒村景色,渔民单靠卖沙丁鱼和鳀鱼为生。雷诺阿当时就预见到 了这种“危险”,“巴黎人只有待在他的巴黎圣安托万郊区的工作台后头是不错的, 一离开巴黎他们便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他早就洞察到了这场劫难的先兆,如 大饭店里具有地方特色的烹饪的消失就是其中一例。巴黎人喜欢橄榄油、普鲁旺斯 鱼汤、海胆和普鲁旺斯奶油烙鳕鱼只是新近的事。我小时候,我们对大家吃南方风 味的菜肴会觉得好奇的。我前面提到过,雷诺阿认为画本身要比原来作画的地方更 漂亮。对一般的生活方式他的看法也是相同的,特别在吃的方面。他赞成南方人夏 天把护窗板关紧,只戴着大草帽,甚至打着阳伞受到保护后才到太阳底下去。他也 赞成他们在各种菜里加大蒜“杀菌”的做法。到了南方,他也像他们那样做,只有 回到蒙马特尔他才恢复原来的做法。 观光客吩咐餐馆的伙计说:“不要在凉拌菜里放橄榄油了!”如今罗马式的瓦 顶小农舍己被钢筋水泥建筑取代,山谷里的古老磨坊也成了夜总会。 在我父亲那个时代,加涅是万事亨通的农民的安乐窝。山丘上橄榄树、柑树一 排排一行行,柑树花卖给格拉斯的香水厂。此外每家每户有自己的菜园子,养鸡, 养兔。伊斯纳,波塔尼亚、埃斯塔布尔的村民个个是好样的,税赋不存在,生活不 昂贵,只要能从父母那里继承一点遗产,吃穿不愁,那时他们还不需要把上加涅的 房子卖给“艺术家们”或把他们的土地卖给退休的富人。他们骑在小毛驴上走村串 户,不急不慢,悠然自得,不损坏道路,不累着牲口,也不累着自己。我父亲同他 们在一起,觉得悠闲自在。他们对他的画几乎不感兴趣,他满怀深情地向他们祝贺 丰收。当地特产丰富多样,一些山坡上出产的酒制作粗俗,但味道很好。我父亲称 克罗斯·德·加涅的那不勒斯渔民网上的银色小沙丁鱼是“世界上最好的”,他们 的妻子把鱼装在扁平的篮子里顶在头上高喊着“鲜鱼,鲜鱼”招引顾客,她们之中 有的人为雷诺阿摆过姿势。 加涅特别令雷诺阿高兴的是,“那里的人不把他们鼻子伸向大山”。他喜欢大 山,但是是远处的大山,“它们应该保持原有的、上帝创造的风貌,像乔尔乔内的 画里一样,只是画背景。”他常同我说,当他透过芦苇——当地以芦苇而得名—— 观察圣让内的巴乌山时,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加涅那条小河的河谷更美。 加涅似乎在等待着他,他也选定了它,它就像一个姑娘把自己奉献给她一生梦寐以 求的男子,他就像跑遍了全世界之后就在自己的门阶前发现了她。加涅和雷诺阿的 历史就是一段爱情史,和雷诺阿的全部历史一样,这段爱情史也是素无睚眦。 除了科莱特的住房,我们在那里住过的房子中,我特别记得的是“邮局”。 这是一个真正的邮局。四周围买邮票、拍电报的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他们 常有机会向我母亲或加布里耶尔问声好,或是同在阳台上作画的雷诺阿谈谈天气。 我父亲戴着有耳罩的帽子,把他那谢了顶的头盖得严严实实,一条毛围巾围在脖子 上。邮局是一座接近城镇的大建筑,从这里开始,大街由低向高延伸出去,有卵石 铺成台阶,骡子的蹄子敏捷地落在这些台阶上,把山丘上采集来的农产品载回城里 的家中去。像整个地中海地区一样,田野在护城墙外围,黄昏时分,人们收工回到 护城里歇息。加涅只有少数几处护城墙的遗迹了,但拉丁人的都市精神在那里一仍 其旧,北方移居来的人和他们那些乳房隆得十分圆满的母牛住在散落乡间的农场里, 而南方人和他们那些矫捷的山羊则住在鳞次栉比的瓦房里。晚间男人聚集在广场的 梧桐树下喋喋不休讨论问题,他们保留了古代集会的传统,他们是文明人!在邮局 里,我们是在这座老城区的中心地段,由于这座邮电大楼的卓越职能,我们也有我 们的集会,就在家里。 邮局分为三个部分:邮局主体和收税员雷博先生的公寓,房产主费迪南·伊斯 纳尔的公寓和我们的住处。我们的住处在远离人口处的院子另一端,对面有一片柑 子树林,树林贴墙成行而下一直到旺斯路旁。路那边,护城墙的断垣残壁紧紧环绕 着村落的边缘,一座座房子从小花园里呈露眼前,屋顶一个高出一个爬向有许多铁 笼里吊着钟的老教堂。从我们的住处看不到人们经常谈论的卡波内夫人——一位古 怪的俄国人——正着手修复的那座城堡,几百年来,它一直被当做牲畜棚用和存放 消防设备。 如今加涅邮局已搬迁走了,那里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大楼,它对全城起着新的 举足轻重的作用,柑子树园不见了,相反,你发信时在那里还可以买上一枚有雷诺 阿头像的邮票贴上。雷诺阿常说:“当你的牙全掉光了的时候,你才买得起上等的 牛排。”当天气够温和的时候,巴蒂斯坦便套上那匹温顺的马,赶着四轮马车载我 父亲去乡间作画;天气冷时,在那用客厅改装的画室里会生上一堆旺火。 巴蒂斯坦的真正职业是赶四轮出租马车——那时的出租四轮马车上装有一把白 边的太阳伞——他十分乐意地放弃了在车站等候顾客的工作成了我们家什么都干的 佣人,他推着在轮椅上的雷诺阿四处走动,帮助他上下车以及劈柴、照看客厅里的 温度、上街买东西、修理破损家具。他总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称他自己为“那个 人”,如“那个人上街……那个人去喂马了……那个人不太舒服。”在加涅的地方 话里,“不舒服”这个词是指一种轻微的不适,情况严重时,他们说“累了”。如 果说“很累”,那么那个人准活不过那个晚上了。巴帝斯坦长得很英俊,身材小巧 但很匀称,留着挑战性的小胡子,征服过无数女人,令他那位吃尽苦头抚养孩子的 合法妻子值得慰藉的是,“他和别的女人养的孩子不是他和我所生的。”然而当他 面临被征调到摩洛哥成为后备兵员的威胁时,他说服了他妻子,给家里又生了一个 孩子,新生儿正好补足了“那个人”免除兵役所需的费用,因此他又得以继续为我 们工作了。 后来我母亲买了一辆汽车,她让他学习开车,成了我们的司机。他在蒂埃里和 西格朗商店为自己选购了一套厚厚的制服,“好上巴黎去,那里实在他妈的冷!” 只在他上了年纪,他觉得从他家到我们家的路程太远时,他才离开了我们。他的双 腿越来越不灵活了,他指着梧桐树下那半公里的路面对我父亲说:“没有办法走完 这段路程了。”他做了一个手势,有力地表现出了那种劳动了一辈子的人那种极度 的劳累和觉得这种劳累有点过分的情绪。 我们住在邮局的那段回忆是和我们对我们的房东费迪南·伊斯纳尔的回忆是分 不开的。我们很喜欢巴蒂斯坦,雷博一家则是我们最好的邻居。另一个邻居,那个 执政官也是我们亲近的朋友,他知道怎么和我父亲作伴又不使他厌烦,他在巴西呆 过很长的时间,常跟我父亲讲巴西的故事。德孔希一家常来邮局,他们的来访很使 雷诺阿开心。许多朋友从尼斯或巴黎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打破了我们生活中的单 调乏味。然而,雷诺阿、我母亲,我们全家最大的快乐是在这种时候:早晨迪南— —村里人都这么称呼他——来看望我们的这段时间。 迪南身材高大,肥胖,圆圆的脸上满是皱纹,似乎老在笑,棕色的胡子又长又 密,俨然是一道屏风。他是一位职业厨师,在伦敦萨沃伊饭店结束他那光荣的职业 之后,同他的同事埃斯科菲耶一道退了休。他存了一笔钱,决定在晚年的日子里什 么事也不干。他又像所有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有数不清的事要做:上山去看看橄榄 树,浇浇菜园子,喂鸡喂兔,自己打扫自己的公寓。他同他的老父亲住在一起,老 人年纪大了,处于半瘫痪状态,很少出门,外号叫“木腿”。“木腿”这个名字似 乎要追溯到一八七○年的战争年代,因为他害怕应征人伍,这个名字便落到了他的 头上:他可能对他妻子这样说过:“他们送你去向普鲁士人发动进攻,可普鲁士人 并不像我们这样笨,他们躲在树林里,当你走进他们的射程之内,他们会用炮轰你, 打掉你一条腿,而你毕生得装一条木腿!”当迪南去野外时,他总带一只篮子和一 枝枪。我父亲问他:“喂,迪南,您去打猎?”他回答说:“不,我去打些草喂兔 子。”“那带枪干什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来!”他不时从养兔林买一只 兔子或从偷猎者手里买儿只斑鸠高高兴兴地回来,对我父亲说道:“雷诺阿先生, 我给您做一个昧道鲜美的红酒洋葱烧野味”或是“这些斑鸠您喜欢用香辛菜炒着吃 吗?”我父亲停下手中的画问他道:“您打到了好东西吗?”迪南便一一说出了野 味的来源。他本想做个猎手的,可是一旦要开枪射击,小动物便激起了他的同情心, 他犹豫着,没有打中!要是别人打断雷诺阿画画,他准会生气的,对迪南,他倒觉 得很惬意,“要是别的人同我在一起,什么都会从我脑子里溜掉,同他在一起,什 么都留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变得清晰简单了。”同他在一起雷诺阿觉得很安稳,就 像同加布里耶尔,我母亲、阿尔贝·安德烈,可能还有女面包师等这些人在一起一 样,但不包括他的孩子在内,因为我们提的问题可能太唐突,而且我们那急于得到 解答的语气也会令他不安。 迪南渐渐地不怎么关心他的田园和他的老父亲了,常和我父亲在一起消磨时光。 他常问我母亲和加布里耶尔,想了解什么东西能使我父亲高兴,“您不认为老板喜 欢吃美味可口的焖牛肉吗?”他提到他时像加布里耶尔和画家们一样,称他为“老 板”,直接同他说话时,他则称“雷诺阿先生”,称我母亲为“老板娘”。我母亲 还是继续叫她丈夫为“雷诺阿”,就像她首次在圣乔治的奶品铺里与他相识时那样, 迪南的焖牛肉用文火焖了两天,“应把它焖得化在您嘴里,要不,焖它做什么?” 他从不用那些高超的烹饪技术,“那只对萨沃伊的顾客合适。不过,加尔斯王子例 外,我对他就不同了,有天我为他做了一个普鲁旺斯奶酪鳕鱼!”他从不超越他从 他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烹调方法,他的烹饪方式是地道的加涅式的。我母亲从他那里 学了不少,我妻子至今还保留了他几个菜谱,他还把南方的地方食谱传授到我们家 里的餐桌上。有一桩事很使雷诺阿开心,他这个人平时温和得近乎懦弱可欺,但一 旦站到了锅灶前就变成了暴君,大家都被他动员起来了:加布里耶尔削土豆,女厨 子破鱼,我添火。他是一阵旋风把我们都卷进去了。他下达的命令简洁、准确,能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的胡子也不像平时那样低低下垂,而是翘向天空,一切就 绪之后,他又变成了温和的迪南。在餐桌上,迪南坐在老板的旁边,好给他挑选食 物。 迪南的父亲死后,按照当地的风俗,把所有的亲朋戚友请来,举行了盛大的葬 礼,死者安放在餐厅隔壁的房间里,女人们守灵并在烛光下做着祈祷,宾客们很有 礼貌地前来向迪南的父亲作最后告别,迪南亲自下厨为宾客们操持饭菜,累得快趴 下了。他脸上泪水纵横,漂亮的胡须哀伤地下垂着,不时地走过来跪在可怜的“木 腿”跟前,痛心疾首,泣不成声。哭过后,他又想到要去招待客人。于是又来到了 餐厅里,“您什么也没吃!……您还没有喝酒!……”客人们恭维他烧的菜:“这 葱油鸡好吃……我看这是您烧得最成功的吧……这酒是您在拉·科尔路上的葡萄园 出产的吗?”看到他们满意,他也高兴,于是他也坐下吃起来。“这鸡还不坏……” 一位堂兄说。这葱油鸡烧得好上加好,大家都嬉笑开了,迪南也同他们笑了,他笑 得那么开心,同他哭得那么伤心一样真诚憨厚。突然,他又想起了他父亲,笑声消 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叹息,他跑去又跪在“木腿”的床头。雷诺阿没有去守灵,他 的健康状况不允许他这么做,我母亲则被耽搁在巴黎,加布里耶尔去帮忙被留下来 吃饭,是她把迪南的哀伤讲给老板听的。她的讲述加深了他对迪南的尊重和友爱, “他哭他父亲就像一位古代的希腊人哭他的亲人一样悲切。”雷诺阿曾好几次去到 加涅河对岸的山丘上一个地方作画,这地方使他有兴趣去画,是因为那里漂亮的橄 榄树和它的小农场似乎是他风景画的一部分。那地方叫科莱特。农舍里住着一位叫保 尔·卡诺瓦的意大利农民和他的老母卡特琳以及一只叫“利库”的骡子。保尔·卡 诺瓦是个单身汉,他母亲唯恐有失地爱着他,并威胁那些瞄准她儿子的姑娘,说要 狠狠地报复她们。 为了自慰,他同其他皮埃蒙特人借酒消愁,并且加入了他们的山区合唱团,他 们夜里唱起来就像做祈祷那样感人。“达米亚那”喝光以后,他们就玩对打,然后 他蹒跚地回到科莱特。他母亲手拿棍子在门口等着他,把他痛揍一顿,他的朋友害 怕老妇人的棍棒和诅咒,他回家时,只送他一段路程,离他家有一个适当距离,他 们便停下了。保尔皮肤黝黑,又矮又胖,留着小胡子,衣冠楚楚。由于科莱特缺水, 他便下到加涅河中洗澡,卡特琳则从来不洗澡。 她了解草药的效应,会用蜘蛛网治疗溃烂的伤口。后来,我了解到这些捕捉飞 虫的罗网里含有盘尼西林。那时候我母亲认为应用大量的水清洗伤口,吩咐我在受 伤时切不可去找那老卡特琳治疗。 一天早晨,保尔·卡诺瓦来找我父亲,原来尼斯一位房地产商人要来买科莱特 这块地方,要把树吹掉在农场这块土地上建一个园艺场试种香石竹。 老卡特琳在那里住了四十年,觉得就是住在她的家乡一样,希望将来能死在那 里,把她从科菜特赶走是要她的命,她早就宣布说,不论如何她要闭起门来进行自 卫,要坚持到底。保尔不是有一支大口径步枪吗?他在埃蒂奥皮战争中曾与门奈利 克较量过,他杀一两个宪兵,其余的人就不敢动他母亲了。 我父亲一面听他讲述,一面瞧着那片橄榄树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之一, 五百年来暴风雨和干旱、雷电、冰冻,修剪或荒芜,使得它们现出的形状最不可思 议,有的树干像粗野的美女,枝条欹斜,袅娜多姿,拼成的图案恐怕连最大胆的设 计师也创造不出来。这里的橄榄树不像埃克斯地区的橄榄树那样矮小,也不为了方 便来摘而把树顶的枝丫剪掉。它们自生自长,欣欣向荣,树大枝粗,深沉肃穆,很 少让人联想到那种在空中摇曳轻浮之举;银色的树叶投下一层淡淡的影子,光影之 间没有强烈的对比。这些橄榄树应归功于弗朗索瓦一世,是他在与查理五世皇帝作 战期间命令他的士兵种下的,让他们在战争空隙里有事可做。我们的朋友贝尼尼热 衷于地方史的研究,他甚至认为这里两三棵橄榄树是在这之前种的,己接近一千年 了。 我父亲迅速上到巴蒂斯坦的四轮马车里回家,想到眼看这些名贵树木将变成有 印有“尼斯纪念”的套餐巾用的小木环,他受不了。他打断正在玩牌的迪南和我母 亲并派他们马上去见科莱特的这块土地的主人阿尔芒夫人。阿尔芒夫人是个讨人喜 欢的女子,常常因现代生活的开销而入不敷出。她很高兴看到她的土地转让到我们 的手中,“至少有人懂得这些树的价值!”就这样,雷诺阿便买下了科莱特。 搬到科莱特去住以后,对雷诺阿来说也不是尽如人意的。往日邮局内外的热闹 场面,邻居大嫂们的间谈,来买邮票的人的问好,迪南穿着拖鞋来家里串串门,整 个旁人的生活场景——雷诺阿从这一场景中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同时也令他想起 他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的一员——这些在我们的新居中已不复存在。一直到搬 家之前,当他的朋友向他吹嘘他们的房子有多幽僻隐遁时,他会笑出声来。他们说 :“我们的别墅好就好在我们看不到别人,四周围都是树,没有一栋房子。”霄诺 阿回答说:“为什么不住在坟墓里? 就是住在坟墓里,恐怕也会有来访者的。”雷诺阿常说孟德斯鸠说过的一句话 :“人是能群居的动物!”在他晚年,他好几次要我给他朗读那段完整的箴言: “……在这一点上,我似乎觉得法国人比其他的人更像人,是杰出的人,因为他们 好像是为社会而生的。”我母亲尽量作出安排,让雷诺阿的礼交活动不因搬到科莱 特居住而受到影响。她把房子盖在小农场的对面,农场原封未动,房子相当大可以 接待众多的朋友。像住在“雾堡”一样,周未的蔬菜牛肉浓汤又开始用来招待客人, 所不同的是,除了一些朋友的孩子如玛丽和皮埃尔·莱斯特林盖已经过世之外,里 维埃、渥拉尔、杜朗一吕埃尔父子,新朋友如莫里斯·甘涅要坐十五小时的火车, 而不是步行爬上蒙马特尔山坡。为了在雷诺阿周围保留一个他所必需的真正的活动 环境,留在我母亲身边的一个地道的农妇对我母亲帮助最大,橄榄树管理得井井有 条,松土、浇灌、剪枝都很得当;剪多了,老板会对它们的肢体不全而伤心。柑子 树施了肥,她又种了几百棵桔树,开了两个葡萄园,种了菜,盖了鸡舍养了鸡。所 有这些工作得雇些劳动力来作,在柑子树开花的季节里,一些姑娘们被请来帮忙采 摘,她们来来往往,在小道上跑呀,笑呀,唱呀,那热闹场面同邮局的不相上下, 雷诺阿十分高兴。收橄榄的时候,还是这些姑娘手持长棍把橄榄打落在铺在地面上 的大块大块的雨布里,有了一满车之后,我们便和保尔、“利特苏”一起动身了, 磨坊就在加涅河的支流贝阿尔河河岸边。那是一座老式水力磨坊,大型的石磨是从 山里的石头中用锤子琢磨而成,霍诺阿所喜爱的那种灰色白杨树遮天蔽日荫庇着磨 坊。磨坊里很阴凉,被压碎的橄榄那气味刺激着我的喉头,我们等了很久,橄榄变 成食用油之前要经过好几道制作工序,后来我们终于接了一大罐子。头次榨出的油 质量最好,当地人称为“花”,我至今还记得它是谷黄色的,清澈透明。我也记得 起那个大罐子,是比奥陶厂的产品,上了一层氧化铜釉粉,我父亲喜欢这种罐子。 我们回科莱特时,“利特苏”大步小跑,它似乎了解我们要急于回到家中。父亲叫 人生起了一炉火,在餐厅里等着我们,我们很快烤好了一块面包,趁热在上面倒了 一些橄榄油,一点点盐并递给了父亲,让他第一个品尝当年的新产品,“真是神的 盛宴!”接着我们也开始享受这种香喷喷的面包了。 雷诺阿从孩提时起,他住过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和他的才智的发展相符合,科 莱特是他晚年的最完美的生活环境,尽管他身体不好,但他仍然有力气从事雕刻工 作。“在这样的阳光下,我急于看到站在树叶丛中的大理石或铜塑的维纳斯像”同 他合作的雕刻家先是世诺,后来是吉蒙。 下面这段文字是在科莱特住下不久之后,从雷诺阿给乔治·里维埃的信中摘录 下来的: 我刚收到你的来信,很为勒内的成功(在一次歌唱比赛中的成功)高兴……但 我正在哀悼托尔斯泰,这个老笨蛋终于死了,他将赢得多少衔市、广场和雕象!他 真走运! 祝好! 雷诺阿我父亲给亲朋写信从不签自己的名,他们彼此之间只用姓相称;我们知 道,我母亲也保留了这个习惯。 与这封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抄录的那本《钦尼诺·钦尼尼》一书的著名序言, 那是雷诺阿应他的朋友、画家莫泰的要求而写的;莫泰准备重印由他父亲——安格 尔的学生、绘画艺术家——翻译的这部著作。一九一○年,雷诺阿和莫泰二人对这 本书的意见是由我来传递的。钦尼诺·钦尼尼一三六○年出生的托斯卡纳,他是十 五世纪意大利唯一有绘画论著流传下来的艺术家,他的论著不仅精确地论述了绘画 的技巧,也谈到了那个时代艺术家们的日常生活。雷诺阿当时很为难,因为他如果 赞颂钦尼尼的技巧,他十分清楚这些技巧在我们今天具有不同时代精神的艺术家的 笔下不会产生好的作品。 于是他只好在又不致使莫泰扫兴又不致说出自己违心的话的情况下写了这封信。 在下面引用的几段文字中,这种特性表现得最为突出。 亲爱的莫泰先生: 您想重版令翁的译作《钦尼诺·钦尼尼》一书的意愿,自然是出自您的一片孝 心以及您对自古以来称得上是最为正直、最有才华的艺术家之一的钦尼尼所表示的 敬仰之情,光这点就足以令我们向您表示感激了。而且这部绘画论著的重版有着它 更为广泛的意义,它出版的时机和主要条件也已日趋成熟。 一百年以来,那么多的奇迹般的发现使得那些妄自尊大的人们似乎忘记了在他 们之前还有人存在过,我认为有时候向他们提醒提醒那些不应为他们所鄙视的祖先 是一件好事,本书的出版自然有助于这项使命的完成。 ……当然,以后还会有安格尔们和柯罗们出现,就像过去出现过拉斐尔们和提 香们一样,不过这些人所不同的是,人们不会想到去为他们写一部绘画的论著。 那些有心阅读这本钦尼尼描述他同代人如何生活的著作的年轻艺术家们会自己 弄明白书中的人物并不都是天才,他们往往只是不寻常的工匠。 所以,造就一大批优秀的手艺人是钦尼尼自定的唯一目标,令尊自然完全明白 这一点。 ……我想象得出这位做梦也在想着要恢复壁画原有地位的艺术家在翻译钦尼诺 这部著作时所感受到的喜悦。 在翻译过程中,他甚至还感受到了一种要坚持下去、不顾这项恢复工作给他带 来的困难也要把它恢复过来的勇气。令翁本可以像这位诗人那样说,他来到这个过 分古老的世界里太晚了点,他成了海市蜃楼景象的牺牲品,他以为可以重现几个世 纪之前别人已经实现了的东西。 他并不是不知道意大利大师们的那些大型装饰画并非只是一个人的成果,而是 集体的产物,是因某个画师的精神激发下的一个画室的集体成果,他希望看到复苏、 并能产生新的杰作的正是这一类集体创作。 尊公的生活环境使他抱有这种幻想,实际上他所属的年轻艺术家团体是在安格 尔的庇护下工作的,他们那个友爱团体同文艺复兴时代的工作室相比只是形式相像 而已,因为人只能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里,而我们的时代是不适合于建立那种团体的。 ……我们是永远不会完全了解这个行业的,因为自从我们摆脱传统的束缚以来就没 有人能教我们那样作…… 所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画家们的这个行业就同各个时代他们的先辈们的行 业一样消失了。 如果说希腊人留下了一部什么绘画论著,您尽可以相信它和钦尼诺这部著作的 情形一样好了。 一切绘画,从希腊艺术家在庞贝所绘制的(如果不是由于这些希腊人,那些征 服他们却又无法仿效他们的爱说大话、爱事掠夺的罗马人可能什么也不会流传下来) 经过普桑一直到到柯罗的绘画似乎都是出自同一调色盘里的,从前所有的学生都是 跟着他们的老师这么学的,他们的天才,假如他们有天才的话,则干别的去了,… …加诸于年轻画家的严格学徒期从来不妨碍他们发挥自己的独创性,拉斐尔是培鲁 其诺的学习用功的学生,不管怎么说,后来他成了非凡的拉斐尔。 不过,要阐明古代艺术总的价值,应该看到,除了老师的谆谆教导,学生的孜 孜以求,还有一个已经消失,但曾经占据着钦尼诺同时代的人是灵魂的东西,这就 是宗教情感——他们灵感中最丰富的源泉,就是它使他们的创作具有单纯和高贵的 双重特性,不至于荒谬和走上极端。 在上等人民看来,神的观念往往具有秩序、品级和传统的思想。如果神性社会 是人门根据人世间的尘世社会所设想出来的这一事实可以成立,那末这个神性组织 在人的心灵里具有重大的影响并且制约他们的思想则更为真实了。 ……倘若基督教在它的蒙昧状态时就取得了胜利,那末我们就不会有美丽的大 教堂、雕刻和绘画。 幸运的是,埃及和希腊的诸神并没有死绝,是它们闯入到新的宗教中来后而拯 救了“美”。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除了宗教情感,一些别的因素也为过去的艺匠们注 入了优良的素质,使他们变得无与伦比。比如说,一件产品,从开始到结束由同一 个工匠来完成的规矩。 这名工匠可以把他的“很多的自我”放进他的作品之中,并且凝神专注于它, 因为他负责整个作品的制作,他要克服的困难,他要表现的鉴赏力都装在他那清醒 的头脑里,一旦大功告成就会使他充满欢乐。 如今,这些令艺匠们在他们的工作中能感受到的快乐因素——这种智力的激发 已不再存在了。 机器和劳动分工把工人变成了简单的劳动力,把劳动者的快乐扼杀了。 ……不管我们的行业中衰败的这些次要原因的价值如何,我以为主要的原因是 缺乏理想,就是最灵巧的手从来也只是心灵的“奴仆”。今天,人门想使我们成为 过去那样的艺匠所作的努力也将是徒劳的,我对此很提心。即使在一些职业学校里 可以造就一批懂得技术的机智工人,如果他们没有理想,也将会一事无成。我们离 钦尼诺·钦尼尼和他的绘画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绘画是一门手艺,就像木匠或 铁匠一样,它有着同样的规律。 仔细阅读令尊精心译作的此后的读者自己会明白这一些的。此外,他们会在书 里找到他们崇拜这些往日名师的理由,也会明白这些大师为何今日没有他们的继承 人的原因。 顺致敬意,亲爱的莫泰先生。 不用说,完成这篇献给广大无名艺匠的同行业颂词之后,雷诺阿马上又回到他 的画室里、“远离这些惹人讨厌的事,单个干他自己的事去了。”这封信中,有一 点是他常提及的,那就是“劳动的唯一报酬是劳动本身”的思想,“为钱工作的人 势必很天真,富人中患神经衰弱症的人要比穷人中的多得多,为了荣誉吗?为了荣 誉是“傻瓜”。为了完成作品而得到满足?当我完成一幅作品之后,我渴望的是画 下一幅作品。 在这一篇序言里,我父亲的另一个信念是,劳动分工制度不可能生产出任何好 的东西。一幅画、一把椅子或一块地毯,在制作的各个阶段有制作者个人的个性表 现时,这些东西才能使他感兴趣。他常爱解释说,人们常喜欢花巨款买一只路易十 六时代的柜子,因为杜法那尔公司生产的柜子用了之后一钱不值。莉者旧了,人们 可以在每一道凿痕里发现它的制作者的手艺,而后者只有无名氏的组合。不管制作 这个柜子的各个工人的专业技术能力如何,他们的成果仅是原设计人的作品的模仿 而已——这个原设计者或许很有才华,但这种才华由于他没有亲自制作他们设计的 东西随之消失了。艺术作品里只有一个因素在雷诺阿看来似乎是无关紧要的,那就 是总的构思,“正如莎士比亚的作品,主题可以从任何人那里借用。”“纪德后来 也说过:“在艺术里,唯有形式重要。”雷诺阿的绘画通过杜朗- 吕埃尔父子、渥 拉尔以及后来的白奈汉一家传布到了全世界。老杜朗把他的经营传给了他的儿子约 瑟夫和乔治,乔治主是在美国销售。这些人对雷诺阿来说,并不是商人,而是自己 的朋友,甚至像自己的儿子。渥拉尔则完全成了我们一家的成员,除了他那令人惊 异的商业上的成功之外,他还成了一位专事珍本的出版家,他让那些有才华的艺术 家有先进的方法,特别有充足的时间,通过照相复制使自己的艺术更臻完美。我手 头就有一幅由克罗通过半手工半机械制作的塞尚画的复制品,它和原作十分接近。 渥拉尔出版的作品使手印技术得以复活,他把自己的经验和感受收集在自己的著作 里,这些书中,雷诺阿读的第一部是《塞尚》。 我父亲赞赏手印机和恢复带古代性质的印刷术,但他反对复制:“一旦他们着 手出售委罗奈斯的复制画,每张十二半法朗,年轻的画家们怎么办呢?”提到渥拉 尔的著作,他说道:“这些书令人钦佩地描绘出一个动人的人物,一个真正的渥拉 尔。至于塞尚,我们有他的绘画作品,这些绘画所能告诉我们的,要远比一位最优 秀的传记作家所能做到的要多。”倘若他今天看到了我,他也会对我写的东西说同 样的话。不过,这并不会阻止我继续写下去,我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想 介绍他的人,我们所作的这些努力与其说是一种解释,不如说是尊敬,而这种尊敬 是诚心诚意的,不至于使他反感。 至于白奈汉一家,我父亲喜欢他们是因为他们品质高洁——他的某些画能达到 的最高价是他们首先跑来告诉他的——这完全是出自他们的美意,同时也出自他们 的气度恢宏,但这是真诚的。我们知道雷诺阿对别人家的豪华是十分敏感的,他自 己宁愿啃土豆、云豆甚于吃鱼子酱,要他换掉一件手肘头磨烂了的旧西装还费了九 牛二虎之力。但他一看到人家那娇嫩的脖子从那装饰着玫瑰红珍珠的柔软黑貂皮大 衣衣领里露了出来,就令他心旷神怡。他根本不相信那些百万富翁乘坐电车时想到 百万富翁的首要职责就是要花掉他那万贯家财的事。据说有一个比利时国王生活过 得像一个小资产阶级那样简朴,下雨天自己打伞,亲自上厨房查看伙食的开销,这 一个例子很使他恶心,他在这里看到的是社会完蛋的先兆,因为它连保持门面的那 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他说:“国王出巡应乘坐豪华四轮马车,头戴皇冠,身边 围满年轻而目光闪烁的情妇。”白奈汉一家有一座华丽的城堡,一座令人着迷的公 馆,半打汽车,一艘飞艇,一群漂亮的孩子,一群面色红润的年轻妻子。 看到雷诺阿的身体越来越坏,白奈汉一家忧心忡忡,一九一一年当我们在巴黎 小住时,他们决定为他选派一位医生,那可是位名符其实的名医。为了找到他,他 们花费巨资,访遍了整个欧洲。经过严格的筛选之后,他们在维也纳找到了他。我 父亲很喜欢这位医生,因为他活泼大方,小小的眼睛深邃有神,但他对绘画一窍不 通。他答应在几个札拜之内使我父亲麻痹的双腿重新恢复使用,我父亲笑了,倒不 是怀疑,而是明达,其实他早已胸中有数。 但这毕竟是一个这样的梦啊:可以倘佯在乡间寻找题材,可以绕着画布走动, 运动带来冥想。他答应一切遵循医嘱,医生从强化饮食开始,并取得了显著的效果, 一个月之后,雷诺阿感到健壮多了。一天早晨医生来了,他宣布说,那一天已经到 来,他要让我父亲走路。 雷诺阿当时在画室里,他坐在画架前正准备作画,干净的调色盘放在双膝上, 双眼对着画布正调整着模特儿的理想位置。巴蒂斯坦把轮椅转过来,让医生站在病 人面前,我母亲,“那个人”和那位模特儿瞧着这一幕,就像圣经的故事里那位麻 痹病人一家人看着耶稣叫那病人起来走路一样。 医生把我父亲从轮椅里扶起来,这是雷诺阿两年来第一次立起身子,他又重新 和其他人一样在相同的水平上看着所有的东西,他以极大的喜悦看了看自己的周围, 然后医生放开了他,父亲完全靠自己的力气站着没有跌倒,我母亲、巴蒂斯坦和那 模特儿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特别利害。医生要我父亲启步,他站在病人面前,伸出 双手准备在他坚持不住时扶着他。我父亲请医生走开,他用尽全身的力量跨出了第 一步。我母亲和其余两个人已忘记了自己的血肉之躯,他们的生命已倾注到那只痛 苦地由地面举起,却又由像一股磁力一样拖它回去的脚上。我父亲又走了一步,接 着又一步,像是挣脱了命运的绳索,也像水流抵沙漠,像夜空里星星的闪光,他绕 着画架走了一圈,回到了自己的病椅,但仍然站着。他对医生说道:“我只得放弃 了,它花掉了我全部力气,这样下去,我没有毅力坚持画画了。还是算了吧(他狡 黠地眨了眨眼),如果必需在画画和走路之间作出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作画。” 他坐了下来,此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自从作了这个重大决策,雷诺阿的一生快要走到尽头了。此时从他那越来越朴 素的调色盘里显露出来的色彩最显眼,对比最大胆,这就像雷诺阿对生活中的美— —他的肉体再也享受不到它了——他的全部的爱从他那受尽折磨的整个躯体里直接 喷射出来一样。他在发光,就像“发光”这个词的真正含义那样。我用这个词的意 思是说,当他的画笔轻轻拂着画布时,便有万道光芒从他的笔触中发射出来。他已 从各种理论、各种畏惧中解脱出来。他唯一的是谨慎,这使得他还要顾全面子,这 就像鸟儿唱歌一样,为了说明它在这世界上所知道的,唱时只需要加进颤音罢了。 雷诺阿所知甚多,他在追求真理以及在识破由人的愚昧所聚积下来的伪装时所作的 不懈努力中所得到的知识都在他的手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宝藏浓缩成了一件珍宝, 像一只阿拉丹神灯一样掌在他的手心里,于是他迈开巨人的步伐走向精神和物质交 接的顶峰,他心里十分清楚,从来还没有任何活着的人到达过这里。他的每一个笔 触都是接近这种新的发现一个令人陶醉的见证,他那些裸女和玫瑰向本世纪已经陷 入到了那毁灭性的工作中的人们证实了我们这个世界中永远平衡的共同职责,有些 人对他这种矢志不移的精神感激得像朝圣一样跑到科莱特来向他诉说衷肠,有时他 们是穷人,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 我们的牧羊犬“札札”汪汪的叫声往往预示着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这时,毕 斯托尔菲,我们的年轻意大利车夫会将门打开,站在他面前的或是一位衣衫褴褛的 金发蓄须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或是一位衣着拘泥的日本人。我母亲会邀他们到餐厅 里,由大路易丝端些什么让他们塞饱肚子。但这些食物并不是他们最渴望得到的, 我父亲得知后便会邀他们进他的画室,他们待在那里,很久很久什么也不说,因为 语言不通。我也参加过一些这样的会晤,那真是一些令人难忘的时刻。我还记得有 位日本人,他是从意大利边境徒步走来的,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张标志得很清楚的小 地图,是从前来过的朝香客送给他的,他拿给我们看,科莱特的条条小径、小画室、 雷诺阿的卧室、面包炉以及骡厩在上面都标得清清楚楚。这些客人中一个在加涅住 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成了我们的好朋友,这就是画家乌美拉。 画家在众多的真理追求中是最接近于发现宇宙平衡奥秘的人,因此在现代生活 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是说是那些真正的画家那些伟大的画家。 科学家们也像画家一样探求生活的奥秘,而那些真正的画家,伟大的画家则要 穿透事物的外表,他们的研究也是大公无私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尘世间的乐园 归还给人类。这两种不同类型的追求者之间的差异在于:画家信赖于自然,科学家 则践踏自然。画家认为物质的需求是相对的,精神的满足则是绝对的;科学家总想 让两个称盘平衡;在一个称盘里添加的物质欲望越来越多,又在另一个盘子里添加 满足欲望的要求,这个过程没完没了,因为盛装满足欲望要求的盘子永远要比另一 个称盘重得多;对画家来说,其结果是永恒的,从拉斯科的涂鸦所得到的满足和从 布拉克的一幅静物画中所得到的满足是一样的。居里夫人的发现被泰勒的研究超过 了。泰勒本人也将被后来者超过,这一点,泰勒是明白的,那些真正的科学家所持 的谦逊态度和真正的艺术家所持的谦逊态度是一致的。这种对生存奥秘的探索证明 了所有大型实验室、豪华的博物馆、昂贵的实验以及价格惊人的图画都有其存在的 价值。 大多数艺术收藏家不懂得一幅伟大的作品能给他们带来多么吓人的价值,他们 往往亦步亦趋,盲目地跟着几个懂得这个行业的人转来转去,那些特有“通灵之语” 的人毕竟只是、将来永远只是少数几个人而已。雷诺阿也许是唯一把这句“通灵之 语”置于很多人都懂的范围之内的人,他热爱人类,而且他的这种爱产生了奇迹。 我现在还保留着几张雷诺阿晚年的照片,这些照片逼真得令人叫绝,是阿尔贝· 安德烈给他拍的,此外还有吉蒙在他去世那天为他塑造的一尊胸像。 读者对他的外貌,对他那骇人的瘦弱已有深刻印象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双手蜷缩得什么也拿不起来,曾经有人说过或写过他画笔是绑在手上的,这倒并不 完全属实,实际情况是他手指上的皮肤己脆弱到一接触画笔的木柄就会受伤。为了 避免这一麻烦,他在手心里塞了一小块柔软的布片,他那变形的手指与其说是握着 画笔,不如说是夹着画笔。不过,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他的手臂仍然像年轻 人那样稳健,他的目光仍然那样敏锐,我仿佛今天还看到他把一点比针头大不了多 少的白色颜料点在画布上,用来表示模特儿眼珠上的反光。他像一位优秀的射手。 画笔毫不犹豫地点了上去,不偏不斜正中靶心。他从不把手臂放在支撑物上,从不 用尺来确定比率,我曾见他画过一张很小很小的画,画中是我弟弟科科的像。开始 时,他对使用那一种纤细的画笔迟疑了一下,接着便像画其他的画一样动手画起来, 要看清画中相像之处的细节,我们只得借助于放大镜了。他阅读东西有时也戴眼镜, 但更多的原因是为了保护眼睛,当他一时匆忙或找不到眼镜时,他不戴也照样工作 得很好。黄昏时节,当天气允许他那样作时,我们和他喜欢坐在阳台上看着加涅克 罗村的渔民归舟回港,辨认出第一条船的总是我父亲。 我们在科莱特的生活是围绕着雷诺阿的瘫痪安排的,健壮得像头牛的厨师大路 易丝每天把他从床上扶起来让他坐到轮椅上,有时把他安顿在车上,驾驶汽车的是 毕斯托尔菲,他取代了巴蒂斯坦。 我母亲变得很肥胖了,行动很困难,她很少脱下医生普拉为她做检查时所穿的 那件起白点子花的红色罩衫了。医生告诉她。她得了糖尿病,来日不多了;她并不 怎么为自己担忧,只要求普拉不要把她的病情告诉任何人,雷诺阿在很长一段时间 里不知道她得了这种病。我弟弟克洛德大部分时间给我父亲当模特儿,加布里耶尔 正准备嫁给美国画家康拉德·斯莱德,一九一四年战争爆发时,她不在加涅,这时 常来我家作客的是阿尔贝·安德烈和莫里斯·甘涅这两位最忠诚的朋友。甘涅这位 大资产阶级人物重操他父亲肖盖的旧业,他对绘画的鉴赏力十分惊人。一进画室, 他的目光便落到了雷诺阿认为是最好的画面上。我父亲说他“很有眼力”,他还说, 收藏家中懂得点绘画的人比优秀的画家还少。马蒂斯有时也来看他,保尔·塞尚娶 了勒内,他们也住在科莱特附近。我因忙于学业很少加入到这个行列,学完哲学, 我又选修了一年数学,后来被骑兵部队征召入伍,次年八月战争爆发。 雷诺阿驱车到了巴黎,我母亲先来一步,她希望在我哥哥皮埃尔上前线之前见 他一面。她没能见到他,但她见到了他的伴侣维拉·赛吉纳。维拉怀里抱着一个漂 亮的婴儿,那一定是我的侄儿克洛德了。我母亲马上把他们接到了科莱特,他们在 这里一直住到皮埃尔因受了重伤复员的时候,维拉回到了他的身边。 我父亲在东部一个小镇里顺利地找到了我,当时我们的骑兵团正等待着开赴前 线,梅那团长设盛宴招待我父亲,我也获准出席作陪。看到这些穿军服的小伙子, 雷诺阿心头上的不安平静多了,他对我说道,“我们都被卷进来了,如果不好好同 大家待在一起,那是不诚实的。”我把他抱迸车里,旁边有阿尔贝·安德烈陪着他, 汽车倒车时,雷诺阿让毕斯托尔菲停车。在阿尔贝·安德烈的帮助下,他终于转过 身透过窗子朝我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后来再见到他时,我已负伤;这次负伤使我回到了罗歇朱阿大街的住宅里,得 以和我父亲重聚,并且收集了此书的大部分资料。 我母亲得知我负伤之后,设法搞到了一张通行证,跑到热拉尔梅医院去看我。 她被通知说我的左腿要被锯掉,因为我左腿上的坏疽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暗钴蓝色 样。她竭力反对作这个手术,负责这个医院的军医只好放弃这项打算。取代那位军 医给我治病的是拉鲁瓦耶恩教授,他在我的腿上安了一个奇特的蒸馏水自流系统装 置,给我治坏疽。 他并不掩饰地告诉我母亲,我可能仍需要作截肢手术。见我脱离危险之后,我 母亲便回加涅去了,不久她死在那里。 一九一六年初,我在空军一支搜索队里担任飞行员,我们的飞机库就设在香槟 一个叫“赤贫”的地区,这么叫它是因为这里有一种叫赤贫的小草长在这里贫瘠的 土壤里,那里凛冽的寒风常令我想起爱索瓦。我也常想到我们在利塞斯的小游,每 当我父亲喝过玫瑰红葡萄酒,邮差就来了。我收到一封从加涅寄来的家信,信封是 大路易丝写的,信里只有用颤抖的手写的一句话: “给雷诺阿。”信封里夹着一朵紫罗兰,是从洗衣坊附近的橄榄树下摘来的。 停战后,我能回去同雷诺阿生活在一块了,我觉得家里有一种荒凉的感觉,柑 子树和葡萄差不多荒芜了,所有的树木,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像人一样都在哀悼我母 亲。汽车在车棚里睡觉,上面盖了一层灰尘,毕斯托尔菲被征到意大利的军队里去 了。可怜的小伙子离开我们家时心都碎了,他不住地说: “管它是特伦托还是的里雅斯特港,跟我有他妈的屁关系!”后来我们一直没 见到过他。我们的巴黎朋友还没有从战争年代的昏厥中振作起来,不再离开自己的 家门,迪南常缠绵病榻无法爬上科莱特的山坡,幸亏有几个当地的好友在黄昏时节 来我家,帮助雷诺阿度过那黑幕重重的几个小时,特别是贝尼尼和普拉。贝尼尼是 位才智横溢的官员,也是我们的一位很开通的朋友,他总想帮我们把家里的事情理 出个头绪来,因为我母亲死后,一切都荒废了。 至于普拉医生,我父亲常说:“只要见到那双在他脸上闪烁的布里牧犬般的眼 睛,我就感觉好多了。”雷诺阿的痛苦越难忍受,他画得越多……尼斯的一些朋友 早些为他找了一个模特,叫安德烈,我父亲死后我娶了她。她当时十六岁,红头发, 身材丰满,是雷诺阿一生中所有模特儿里皮肤“最容易接受光线的”女孩子。她常 唱些流行歌曲,但稍微有些走调;她讲她朋友的故事,令人感到愉快;她以她那欢 愉的青春使我父亲精神焕发,和那些几乎是野生野长的科莱特的玫瑰,那些银光闪 闪的橄榄树林一样,安德烈也是帮助雷诺阿把他生命晚期的爱的巨大呼声记录在他 的画布上的一个重要因素。 对雷诺阿来说,夜晚是十分可怕的,他瘦弱得连床单轻微的摩擦也会留下一道 伤口。普拉为他请来了一位护士,雷诺阿不喜欢“护士”这个称呼,他叫她“医生”。 晚间当他想到去床上会“受酷刑”时,他尽量拖延时间,要包扎伤口,要把滑石粉 撒在痛痒之处。除了画笔,他很难抓住任何东西,“我甚至连给自己搔痒都办不到 了。”他在身边留了一把尺子,要护士用它在背上像中国人那样搔痒。忍受坐的痛 苦也是一大难题,“为什么屁股上的骨头这么刺人?”有时我们把他扶起来给他脱 去裤子,撒爽身粉,将马毛椅垫换上木棉椅垫,但仍不合他的意,他埋怨说:“像 一堆火!我坐在炽热的炭火上了!”他发怒,骂人,诅咒,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 杀。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因为我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守在他身边,他对我已无所不 谈。在最痛苦的时刻,他也隐约提到过死,但那是在玩笑中说出来的,他赞赏某些 黑人部落要老人爬上椰子树,把他们消灭的智慧——黑人拼命摇动那棵椰子树,一 旦老人没有抓稳就会掉下来摔死。他建议设立一种法律,专让老人服兵役,”那样 就不会有战争了,因为老弱蹒跚的政客们通通得去服役,一旦战争爆发,那是除掉 一些无用之口的一个多好的机会啊!”流鼻涕时,他烦躁得简直要发疯了因为他自 己无法去擦掉,他往往因为疝气带勒住皮肤而生气,绷带不多包住了全身而动怒, 他说:“我是个令人恶心的东西!”其实,他是十分干净的,每天早晚大路易丝和 我都要脱下他的衣服,把他放在盖着漆布的床上翻过来,由护士用酒精给他从头到 脚擦身子,他装的假牙经常换,换下来的几副泡在消毒液里。他同我讲述过他掉下 最后一颗牙齿时,他有多快乐,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了,我当时还在寄宿学校里,他 大声说道:“敌人终于放弃了他的阵地!”早晨,在他那“可憎的夜晚”之后,他 半睡半醒任由我们给他擦洗和穿衣服,但他坚持要坐在桌边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吃 早餐,他从不喜欢坐在床上用餐,因为他怕面包屑会沾到他的身上。“当我想到大 多数法国人认为在床上用早餐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时,我总觉得那是十分讨厌的事!” 他仍然要吃他年轻时吃的那种奶油烤面包片和牛奶咖啡,但这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因为烤面包片会损伤他的牙龈,他很高兴啃一点面包屑。他不喜欢软面包或软蛋糕, 他倒喜欢羊角面包,但“那只在巴黎才有的卖。”后来我们让他坐在“山轿”里— —把一把柳条靠背扶手椅捆在两边的竹杠子上,下楼时大路易丝在前,护士在后, 由她们抬着走。上楼时,她们二人交换位置抬着上去,上下科莱特山坡也是如此。 根据气候,光线和手头的工作,雷诺阿要她们抬到画室,或去找一处风景,或去完 成一幅他已开始动手的作品。他已部分放弃了那座北面开着大窗户的画室,因为那 里的光线“完美但清冷”,令他烦恼。他让人盖了一间五米见方,四周都是玻璃的 棚子,所有的窗架都可以完全打开,光线可以由各个方向进来。这个棚子建在橄榄 树丛和绿草丛生的地方,他就像在野外工作一样,但又有玻璃保护着他的健康,而 且可以调节棉布布幕控制的光线。这座可以调节光线的室外画室的发明,是“面对 自然工作”和“在室内工作”这个针锋相对的老问题的完好答案,因为它把二者完 美地结合在一起。另一项发明可以克服他行动不便的困难,适当画一些大型的作品, 那是一种环带牵引车一类的东西。是由钉在很结实的帆布上的若干块木板条制成, 帆布绕着两个一米半左右长的水平圆柱滚动,一个圆柱靠近地面,另一个离地面的 两米左右,画布用图钉钉在木条上,这样雷诺阿可以随时滚动圆柱调整画布的距离, 使他要画的那部分移到他的眼前和手臂的水平上。他晚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他这 个画室里固定在这个圆柱装置上完成的。 把他安顿在轮椅上时,模特儿便在百花丛中的草地上找个位置,从橄榄树叶中 筛下的光线在她那红色的胸衣上形成一系列阿拉伯式的曲线图纹。由于夜里受尽了 痛苦,他的声音变得很微弱了,他常用这种声音叫人打开或关上轮椅上的滑动护板, 挂上帘子,免得自己受地中海地区晨风的刺激而过度兴奋。当我们为他准备调色盘 时,他忍不住要哼上几声。在硬轮椅上调整一下他那残废的身体的坐姿是很痛苦的, 但他坚持要坐这把“软得不过分”的椅子,可以帮助他挺直身子,并能“看得到相 当广阔的田野”,我常坐在一块稍微高一些的木板上,头和身子在里面,双脚伸在 野燕麦草地上。父亲的痛若使我们很难受,护士、大路易丝、模特儿——常常是当 地的一个叫马德莱娜·布律诺的年轻姑娘——和我本人,我们常常喉头发硬,每当 我们要用欢乐的语调说话时,听起来都很假。 我们把保护手心的棉布递到他手里,又把他用眼神确定要用的画笔递给他,他 常说道:“那一支……不,另一支……”苍蝇在阳光下飞来飞去,加布里那尔的一 句话浮现到我的脑海里来了: “他的双手伸出来真长。”既然我要记下我的回忆和思考,我禁不住要拉开抽 屉去摸一摸雷诺阿那灰得发白又那么小的手套。我把手套放回到那薄薄的纸上转身 来到了花园的画室里,在那里我父亲的手变了形,在那里苍蝇乱撞,当他把一只苍 蝇从鼻尖上赶走时,他生气地骂道:“唉!这些苍蝇!他们闻到了死尸的味道了!” 我们什么也不说。那只苍蝇放开他之后,懒洋洋地昏昏欲睡,也许是一只蝴蝶闲暇 的舒翼飞翔使它陶醉,或是听到了远方的蝉声。 自然风光集世界万物于一体,眼睛、鼻子、耳朵被相互矛盾的官觉包围着,他 反复说道:“这是令人陶醉的。”他伸手把画笔浸在松节油里,这个动作是痛苦的, 他停了一会,似乎在想:“不是太痛苦了么?为什么不就此作罢?”他看了题材一 眼,又鼓起了勇气,他用茜红在画布上画了一个只有他懂的记号,“让,把黄色布 帘打开一点。”接着又是一笔茜红,他更坚定地说了一句:“真神!”我们瞧着他, 他笑着眨了眨眼,好像要我们也加入到他刚才在青草、橄榄树、模特儿和自己之间 设计的奥秘里去。一会儿过后,他一边作画,一边哼着小曲,他的快乐的一天开始 了,这一天就像昨天或明天一样美好。 午餐也没有中断他的思考,他的思想在继续探索着他画中的秘诀,这一值要持 续到黄昏太阳很低影子不再明晰的时候。这时,他挺着腰杆,痛苦在身上漫延,开 始时并不很明显,过后便阵阵发作了。 藏在罗浮宫的《浴女图》就是这样完成的,他认为这是他成功的标志,他觉得 在这里概括了他一生的研究,并为将来的研究准备了一个良好“跳板”。他创作这 幅画时相对地说要快一些,安德烈那种“朴素而崇高”的照相方法给他影响很大, “就是鲁本斯对它也会满意的!”父亲死后,我们兄弟决定把这幅画送给罗浮宫, 博物馆负责人认为它的色调“刺眼”,拒绝接受。收藏家兼艺术评论家巴尔纳打电 报给我,他想买下这幅画,并把它挂在费城的博物馆里,它在那里会有很好的“伴 侣”。这位当时伟大的艺术理论家为了他的学生把当代艺术大师们的最有价值的作 品搜集在一起,《浴女图》会与塞尚的《玩纸牌的人》和前面我提到“雾堡”时雷 诺阿创造的“全家福”挂在一起。罗浮宫于是改变了它的决定,接收了我们的礼物, 自从国家拒绝接受卡叶鲍特三分之二的藏品从而使法国失去一份无法估计的宝藏之 后,时代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反对势力继续存在着,而且在今后的世纪里还 会存在着。雷诺阿就是生命,而生命对尸体是深恶痛绝的,正是由于这种顽强的精 神,雷诺阿的热忱的追求者日益增多,甚至包括了大街上的行人。今天,雷诺阿的 崇拜者不只局限在艺术爱好者的行列里了。在各个博物馆里,他作品面前的观众摩 肩接踵,他的作品的复制品也日益增多。他以他那虚弱的双手凿开了封锁群众心灵 的那层甲壳。更为奇妙的是,他按照他的理想陶冶了群众情操,就象他的妻子、孩 子和模特儿受到他的薰陶一样,如今都市的街道上雷诺阿式的人物比肩而立:年轻 的姑娘和“皮肤容易接受光线”的诚实孩子。 雷诺阿最后一次到巴黎旅行,巴黎美术学院院长保尔·莱翁邀他参观罗浮宫, “只为他一人开放”。他坐在小轿里从一个展厅被慢慢地抬到另一个展厅。在一幅 叫《迎拿的婚宴》画前,他让山轿停下,对陪同他的阿尔贝·安德烈说道:“我终 于看到了它挂在它应该挂的地方了!”事后,阿尔贝·安德烈把这次不寻常的参观 比作去向“画中的教皇”告别。 雷诺阿终于实现了他终生的梦:“用简朴的方法创造出财富。”从他那朴素已 极的调色盘里——调色盘表面一小堆一小堆有色的“粪堆”似乎消失了——涌现出 来的是金颜玉色,是充满着新生、健康血液肉体的光芒,是能征服一切的光线的魔 力,是高踞于一切物质条件之上的人对最高知识追求的挚忱。于今他己驾御着他酷 爱了一辈子的自然,反过来,自然最终也教会了他透过现象看事物,像自然一样, 他用微乎其微的东西创造了一个世界。用一滴水,某几种矿物,看不见的光和热, 大自然就可以创造一棵橡树,一座森林,从拥抱里诞生了人类,群鸟大量繁殖,鱼 群力争上游,阳光普照,让万物生气勃勃,富有朝气。“而这些,什么也不花费!” 倘若没有人“这个毁灭性动物”,世界不停的运动平衡是可以确保的,死使生平衡, 消费不会超出收入,灭与生和循环圈就会合拢。 从他那庄严朴素的画里产生出来的大宗财富,在他去世那一天上午他作的最后 一张画里显得格外令人震惊。肺部的感染使他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门,他要来了画箱 和画笔,正在画银莲花——我们那位可爱的女佣专为他采摘来的。 他一连几小时把自己和这些花融为一体,忘记了自己的疾苦,后来他示意让人 拿走他的画笔,并说道:“我以为我开始懂得其中的某些奥妙了,”这话是大路易 丝转述给我的,而那位护士却认为她听懂的是:“今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当 我回到尼斯——我早就应该回来了——我发现父亲已躺在床上,呼吸十分困难。护 士已通知了普拉,普拉接着就赶来了,他告诉我们说己没有希望了。一条血管破裂 了,雷诺阿开始气喘,后来沉迷不醒,当天晚上他就去世了。 雷诺阿多次说过他怕被活埋,因此我坚持要普拉作必要的检查。他要我离开房 间,当我再回到房间时,他肯定地告诉我,雷诺阿已经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