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报子街41号热闹得简直像赶集 1917年。北京。 出生才三天的凌子风,由母亲抱着,走进了阳光明媚的院子。 母亲抱着凌子风,走出卧室,眉宇间显露出非常满足和得意的神色。这是凌家 大宅的第一个男孩子;是报子街41号的主人———这位清王朝考场监考官的长孙。 这一天,报子街41号热闹得像赶集,前来道喜的、送礼、送钱的人,像串龙灯 一样地进进出出。一片喜气盈盈,笑语声声。母亲更是乐得抿不拢嘴,一个老实巴 交的传统妇人总算是为凌家完成了一件非常神圣的事———传宗接代。 凌子风出生地报子街41号,是他祖父的官邸。在报子街上,这41号可称得上是 十分有气派的“小皇宫”,左邻右舍们都知道,这41号是晚清“做官人家”住的。 祖父的官邸是一座三进的深宅大院,大门外的两边有两座汉白玉大理石的“上 马石”。这两座“上马石”很高很大,是两层的石头阶梯。祖父出门骑马或坐轿车, 都要由差人搀扶着,踩在单腿下跪的差人腿上,然后再蹬上马或是坐进轿车里去。 报子街41号的大门又大又高又厚,门上有两只大铜环。来客人叫门就要拍门上 的环,来客哪怕是轻轻地拍,门铃也会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悦耳的响声。大门 里有一间门房,门房里住着专管开门、关门的男佣。家里来了客人,男佣得先把客 人请到外院的客厅,然后男佣再去向祖父上报。外院和里院是严密地隔离的。 进得大门,迎门是一堵很大的雕花砖的“迎客壁”,迎客壁前放着一只很大的 荷花缸。这只大荷花缸足足有半个大人高,反正小孩哪怕是踮起脚尖也是看不见里 面的金鱼的。看不见金鱼,则是看荷花,从大荷花缸里长出来的两朵红、白大荷花 倒是十分迷人的。 大门,也可以说“头道门”,进得大门后,便是“二道门”了。家中的二道门 也是大而好看的。它和普通的门不同,不仅宽大,而且漆着绿色的油漆,绿漆上布 满了一块块金色的斑点,据说这种斑点称作为“撒金”,是用一种很薄的金箔粘在 漆面上去的,显得富丽、漂亮。进得二门,里院显得很大,满院的砖墁地,只有在 两棵垂柳下的地面上显露出一小块泥地。 报子街41号的大宅内,还有三道门,这三道门内却是女佣和马夫住的。 大院子里的垂柳扬花三载,凌子风也长到了三岁。他开始在院子里玩耍起来。 他喜欢骑在高高的门槛上,手拿着自己做的鞭儿,嘴里念念有词,他是将高高的门 槛当起马来骑了。 2、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和豪华 凌子风一门心思地蹲在院子里,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 奶奶给他买回来好多“磕泥模子”———这是一种用泥做的、然后再烧成陶瓷 的玩具模子。他将和好的泥,一个个地灌进泥模子里去,很快地一只只形象毕现的 小动物和各种各样的小水果:鱼、兔、龟、狗、石榴、桃子,还有猪八戒、弥勒佛、 判官、月饼……出现在院子里、窗台上。 这是凌子风最为得意的时刻,是他的作品的大展览。他从这种原始的雕塑创作 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他的观众是他的长辈们和那些来串门的邻居们。他的童年 时代的作品,得到了不少赞扬,后来成为画家的姐姐凌成竹和姐夫李苦禅都夸奖他 的小雕塑品是“真正的艺术品”! 凌子风上小学了,他居然还做了很多小雕塑品上街去卖。 报子街41号虽然是祖父的官邸豪宅,但不是他的私产,是祖父出租金租来住的。 听母亲说,祖父在世的时候不爱财,不像有的做官的,在位的时候,挖空心思买房 买田,聚资敛财。祖父没有买下一间房子,一块土地,而且还欠下了一些债务。 于是,祖父一离开人世,报子街41号也就很快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和豪华。 祖母是一位生活能力很强的女人,祖父死后,报子街41号这个家就是由她主持 的。祖母将这座豪宅头道门、二道门内的房子租给了别人,并辞退了家内车夫和女 佣,自己一家却搬进了原来由车夫和佣人住的三道门内。 凌子风的活动天地要比先前小多了,他和奶奶住在一起。他依然保持着对雕塑 的爱好和热情,依然在小小的院子里,构筑着他对艺术的最初崇拜———雕塑。 搬进了三道门内后,奶奶一再关照孩子们,前面的院子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不 要到前面去玩,奶奶怕小孙子感到孤独,常常陪着他玩,除了和他一起做泥人外, 还带他到街上去买“蛐蛐”(蟋蟀),买回来以后还教他如何喂养,如何识别蟋蟀 的好、坏,还常和他一起斗蟋蟀。凌子风斗蟋蟀是不肯认输的,一旦他的蟋蟀被斗 输了,就不高兴,非得吵着让奶奶再和他斗个明白不可,直到奶奶的蟋蟀被斗败了 为止。奶奶就和他不一样,斗输了,就笑着说:“我输了,我输了!”奶奶是陪着 凌子风在玩,小孙子高兴了,她也就高兴了。 祖母一个人主持着这个逐渐衰落的家,并还清了祖父留下来的全部债务。生活 压在奶奶身上的一切重担,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凌子风来说,是全然不知的———有 关奶奶的这一切,他都是从母亲和女佣“马大大”那里听来的。 3、搬到外婆那里去住了 在凌子风的眼里,奶奶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但生活的重压已使她喘不过气来 了———奶奶终于去世了。她甩下了小孙子而去了;她甩下了报子街41号仅有的一 小块小院子而去了;奶奶实在是太累了。 凌子风哭得好伤心啊。 奶奶去世以后,凌子风和她的妈妈一起搬到了外婆那里去住了。外婆住在靠城 墙根的西柳树井3号。 外婆家也是有钱人出身。听“马大大”说,他的外公祖籍是河南人,是开“骡 马大店”的。这个骡马大店有很大的院子———除了客房外,还有供各地往京城运 货的车辆停放的场所、喂养牲口的马圈,以及堆积如山的草料,当然还有供客商吃 饭饮酒的地方。 妈妈是这样的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是有钱的外公的掌上明珠。成天就在家里 和小狗、小猫玩,要不就是学学绣花,但就是不识字。外公、外婆将妈妈嫁给做官 人家的孩子当媳妇,当然是乐意的。 在晚年凌子风的记忆中, 西柳树井3号的外婆家有几棵比房子还高的果树:石 榴树、杏树、枣树。每年,每当果子成熟的时候,妈妈、外婆就领着凌子风,在院 子里打果子吃,一颗颗果子纷纷打在妈妈、外婆和凌子风的头上,大家嘻笑着、采 撷着,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就装满了一篮子、一铜盆,凌子风捧着一大盆、一大篮 的红枣、杏子,有多开心啊。 可是有一天, 西柳树井3号的大门口,挂起了一长串、一长串白色的纸钱,在 一阵紧一阵的秋风中索索发抖……这是外婆死了。 好人怎么都会死呢?一会儿是祖父、一会儿是祖母,现在又是外婆。 祖母死了,外婆死了,那谁来陪凌子风玩呢? 凌子风上学了,他有了自己的同学。但他常常逃学,和他的小伙伴一起去爬高 高的城墙,多危险啊!要是让家里的人知道了,非得挨一顿揍不可。但他们全然不 顾,他和他的同学们一起,下河摸鱼、上树捉“知了”,直到天快黑了,他们才沿 着高高的城墙摸上又爬下,坐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自己一天的战利品:瓶子里装 着小鱼;芦苇杆上拴着红蜻蜓、黄蜻蜓,还有一些不知名儿的小花;笼子里的“蛐 蛐”总是少不了的。等他坐在高高的城墙上欣赏够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城墙,摸 着黑,悄悄地溜进了家门。 母亲是不知道凌子风今天又逃学了,只是见他回来得晚了,身上又是脏巴巴的, 少不了几声埋怨。 凌子风老老实实地吃了饭,擦洗了,上了床。 明天,明天去哪儿呢?对了,去那个“哈儿飞戏园”。那个“干爸爸”,明天, 他会不会来接凌子风呢?凌子风是很想去那个地方的。 4、看戏看上了瘾 一辆擦得锃亮的黄包车,停在凌子风的家门口。 “马大大”见到非常熟悉的黄包车,朝院子里一声喊:“三儿,接你来了!” “唉,来啦!”凌子风三步并作两步,奔出了堂屋。 这是“干爸爸”差人来接凌子风看戏去的。干爸爸对凌子风喜爱有加,三日两 头接凌子风去他的“哈儿飞戏园”看戏…… 连凌子风也弄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人家的干儿子。 这位干爸爸是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名叫“哈儿飞戏园”的老板,这戏园先前是一 家武术馆,名叫“奉天会馆”。现在改成了一家演戏的戏园子。 在哈儿飞戏园,少年凌子风最喜欢的是武丑的戏和花脸的戏。他欣赏的是武丑 戏的功夫和花脸戏的脸谱。武功演员站在高高摞起的两张八仙桌上,一个斤斗翻下 来,轻盈着地,其潇洒利落的动作,犹如一只腾空而下的鹰,令凌子风叹为观止。 除了武功的戏外,凌子风还喜欢画京剧的脸谱,那一张张各具特色的脸谱,在 凌子风看来就是一幅幅精美的艺术作品。 “干儿子” 凌子风在“哈儿飞戏园” 看戏看上瘾,从此以后,他除了一边在 “哈儿飞”看戏外,还常常约小伙伴们一起跑天桥,跑“广和楼”,为了看戏,他 还学会了瞒着家长逃学。 每天早晨,妈妈照例会给凌子风一些零花钱,以便让他在肚子饿的时候,买点 点心吃吃,妈妈也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他会逃学。凌子风拿着这些妈妈给的零花钱, 加上他平日积蓄的钱,够他去天桥、去前门的广和楼消费一整天了。 早晨,他很听话地背着书包出门了;黄昏,他看完了下午的戏,正好是学校放 学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回到家里,然后就吃晚饭,谁也不会去怀疑他这一天没有去 上学。为了看戏,瞒过了妈妈的凌子风,依然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的样子。 凌子风常去天桥、广和楼。在广和楼戏园,他还认识了一个也是爱好京剧的同 学,这位同学成立了一个戏友组织,名叫“歆石社”,由于歆石社的关系,久而久 之,凌子风居然和广和楼的科班“富连成”的那些演员们混熟了,例如科班“世” 字辈和“盛”字辈的演员中的叶盛章(富连成科班班主任叶春善的儿子)、袁世海、 李盛藻、刘盛莲、裘盛戎等。袁世海还为他画过一幅京剧脸谱的扇面子呢。 在广和楼的一天里,凌子风除了看戏,就是啊呀呀地唱戏,饿了,就在戏园子 里的豆腐脑摊上买点馄饨和豆腐脑吃吃。凌子风的嗓门在同学中是数一数二的,唱 起戏来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 竹露荷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