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下求索 ——林斤澜的文学之旅 林斤澜小学时,读了不少鲁迅的东西、翻译小说。包括契诃夫,大仲马的《 基度山伯爵》。他的外祖父,是个教四书五经的老先生。“三国、水浒、西游的 阅读,有外祖父的指点。我能把水浒故事讲给弟弟听,讲的听的都兴奋。三国讲 不好,红楼讲不了。星期天上午,外祖父教一篇《古文观止》。” 初中时,读鲁迅所译果戈里的《死魂灵》,怎么也读不懂,不能终卷。七八 年后,在四川一个小镇上,无书,倒有一本《死魂灵》,翻翻,竟入了迷,一直 读到天亮。 1937年之后,林斤澜参加抗日救亡宣传。我在《温州进步戏剧史料集》中, 找到林斤澜的剧照。史料中说他出演过《布袋队》(独幕剧)、董每戡的《保卫 领空》(饰二儿子弘毅)、夏衍的《一年间》(饰刘绣笙之子赵澍)、茅盾的《 清明前后》(饰李维勤)、陈白沉的《群魔乱舞》(饰吴从周)、曹禺的《雷雨 》(饰周萍)。林斤澜演《雷雨》在1946年8 月的28日至30日。刚从国立社会教 育学院毕业,行将到台湾做地下党的时候。 林斤澜对我说,他开始做文学梦,是进入国立社会教育学院之后。 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前身叫“电化学校”。这是抗战时候一群艺术精英躲到 重庆的北温泉,初创了一个电影广播学校。北温泉,所处天府之国、缙云山麓、 一片黑松林里。“林下温泉分流如溪,合洪成瀑。晴日白雾似烟,雨天若喷。” (林斤澜语) 据说办学有三:好师资、好设备、好学生。大自然美丽,却不能算设备,学 校真是白手起家。学生大部是“流亡学生”,天鹅乌鸦,参差难齐,但都驮着两 个梦:一个是爱国,一个是爱艺术。 这里汇聚了整批的文化名流。梁实秋、焦菊隐、史东山、郑君里、张骏祥、 许幸之、戴爱莲,叶浅予……其中还有一位不吸烟、不喝酒、不打扑克、不结婚 的盛家伦。三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夜半歌声》的歌者。他教过几节课,后来逃课 如逃学。会议不开,薪金照拿,坦然自若。林斤澜说他一生有真才。 林斤澜在回忆文章中,称梁实秋为“滑竿教授”。梁实秋那时兼着两个学校 的课,还有一个就是在北碚的复旦大学。北碚到北温泉,十多里。十多里路,不 坐车,也不坐船。班车拥挤,又不准时,小轿车呢,战时的口号叫“一滴汽油一 滴血”,名教授梁实秋坐小轿车还不够格!坐船要过滩,嘉陵江水急滩险。那么, 只好步行了,梁实秋是别人代步。四川有一种简易轿子,叫滑竿的,即两条竹竿 上绑一把竹躺椅子,没有遮盖。 这样抬着来上课的,学校只有梁教授一人。 青年学生或多或少读过鲁迅的书,即使没有读过,也听说过三十年代鲁迅梁 实秋的论战。私下一般只说一句:“叫鲁迅骂过的”,倾向明显。 林斤澜说,他们同学中,对两位论战的性质内涵,一般不大清楚。也有记得 一二名句。梁实秋的有:无产阶级是只会生孩子的阶级。无产阶级的人性高明, 那么动物性更高明。鲁迅的有: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梁实秋把 文学高悬于民生之上,挨批活该。而现在看来,鲁迅仍然没有错,但论证有强横 处,如《文学与出汗》。 冬日,江边山脚,时有飘飘棉絮般的南国飞雪。风也冻手。梁实秋小胖,穿 皮袍,戴绒帽,围可以绕三圈的长围巾,圆滚滚地仰在竹躺椅上。竹竿一步一颤 一悠,一颤是抬前头的一步,一悠是抬后头的步子。南方穿皮袍,身上是不会冷 的,可以发生一些诗意。 梁实秋下滑竿,直奔教室,脸上微笑,可见不当做苦差使。他不看学生,从 长袍里掏出一张长条小纸条,扫一眼,就开讲。他讲的是西洋戏剧史,希腊悲剧, 中世纪,文艺复兴。顺流而下,不假思索,只摆事实,不重观点。如一条没有滩, 没有漩涡,平静可是清楚地河流。 一会儿法国,一会儿英国,一会儿德国,提到人名书名,写板书,讲到法国 写法文,讲到英国写英文,讲到德国写德文……抗战时期,学生中多半是“流亡 学生”,即使学过外语,也耽误了得差不多了。他全不管,从不提问,和学生不 过话,更不交流。下课铃一响,揣纸条,戴帽子,围三绕围巾,立刻走人,上滑 竿。 和别的老师,进步的或不进步的名流,都不招呼。 他的课经常满座。当时书不易得,流亡学生自有生活方式,读书时间也少。 他的课显得知识丰富,条理清晰,叙述娴熟又动听。 史东山在中国电影界,是元老级的导演。在史东山、蔡楚生、孙瑜之前,电 影大多是直拍“文明戏”。因此导演之中有混沌导演之称,就是叫了声“开麦拉”, 到摄影棚外面端碗馄饨进来吃着,那个镜头还没拍完。没有什么“蒙太奇”可言。 史东山没有进过正规学校,说是“敲榔头”出身,“敲榔头”,电报局里的 发布员也。当年在摄影棚里学什么,不论摄影、灯光、布景、化妆、洗印……都 是师傅带徒弟,口传心授,也还要徒弟靠乖觉来“偷”手艺。 林斤澜说:“史东山从师傅郑正秋那里反复听见的一句话是:‘伊拉看勿懂。 ’——他们看不懂。可见‘看不懂’是无论什么艺术,一开始就有的元老级问题, 可以说与艺术俱来。” 那时候观众要求故事有头有尾,情节顺序连贯,转弯抹角更要交待清楚。有 如台阶,如一线牵,如鱼贯。史东山要搞点电影艺术,就要错错阶梯,断一断线, 调动调动时空。一边,处处还要提防“伊拉看勿懂”。 在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史东山讲的就是电影导演课。可他经常讲不出什么名 堂来,好比“伊拉看勿懂”,也没有多少别的发挥。但神态状貌,给人印象深刻。 上第一堂课时,是初秋,窗外阳光澄澄,一边是嘉陵江,一边是缙云山,山 脚一片松林黑压压,似听阵阵松涛。 史东山叫林斤澜们把椅子凳子搬出来,散坐在院子里。他自己横跨一张长凳, 时而“骑马”,时而偏身斜坐,说话慢腾腾,好像句句“若有所思”。内容大致 是说自己到过一个学校,那里没有什么教室,小板凳,山坡上,自由讨论……只 有小部分同学能够联想到他说的,是“解放区”的学校情景。说这些话的时候, 是一九四三年,白色恐怕正笼罩着山城。 这是他上的第一堂课,完全没有说到电影,更没有牵涉导演业务。 那时候他才四十出头,已经留起小胡子,背微驼,很是个老导演了。他的眼 里总有个笑影,也热情,也嘲讽,也莫测高深。 林斤澜说,史东山始终没有系统——也就是成本大套地讲过导演学。他只是 零碎地讲些电影,也许是实际,也可以说是实用。常说到的有斗牛的《碧血狂沙 》,英格丽? 褒曼的《卡萨布兰卡》,等等。 史东山后来还是拍戏,拍过无数的戏,林斤澜亲记了几件极小的小事。一次, 总排时,大发雷霆,打了搞灯光的小青年一记耳光。以后,当众正式道歉。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