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而这时,赵瑞蕻已到昆明去了。北大、清华、南开南迁,并为西南联大,赵 瑞蕻听吴宓“欧洲文学史”,听钱锺书“荷马史诗”“奥德赛”,听叶公超的英 文课、吴达元的法文课,听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英文诗”,听沈从文“现代 文学”……特别是终于见到了留下“温州的踪迹”的久仰的朱自清先生。聆听教 诲,切磋诗艺,给他一生留下深刻的影响。以后写了《梅雨潭的新绿》纪念朱先 生,“我到哪儿去寻找美丽的字眼,描绘这天下第二泉的福地洞天?”“福地洞 天”的“女儿绿”从温州仙岩一直醉入南岳山中、蒙自湖畔,又一直醉进他生命 的晚秋。他在“遗嘱诗”中,交代把一部分骨灰,埋在仙岩梅雨潭边! 1941年,联大毕业后,赵瑞蕻到重庆南中学教书。后受聘于中央大学外文系, 执教之余,“开始了写作和翻译的第一个丰收期”(回忆录《离乱弦歌忆旧游》)。 他是浪漫主义诗人,又是翻译家,也是教授。他是《红与黑》的中文首译者,作 为教授,他培养了我国第一批比较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他的《鲁迅[ 摩罗诗力说 ] 注释、今译、解说》被公认为我国比较文学领域的一部力作。他永远是朝气蓬 勃的,八十高龄创作180 行的《八十放歌》,咏道:“已闯过了古稀那重险关, / 正向着第九十级的危岩攀登!/ 我鼓起勇气跃上一重重,/ 顶着不时刮来的各 种风……/ 最可贵的是永远怀抱一颗赤子之心,/ 最憎恨黑暗的是最光明的割!” 林斤澜说,他同温籍几个名家的交往,赵瑞蕻最少。很少通信,偶有赠书, 见面也只有每次开作家代表大会的时候。 1995年深秋,林斤澜率十来位北京作家访问温州之后,一天上午小雨,林斤 澜对我说:“走,跟我去看看赵瑞蕻。”我说:“赵瑞蕻不是在南京大学吗。” 他说:“在温州,见过一面,但是匆匆忙忙,是瓯海区政府招待会上,闹轰轰的。 马骅说他在他姐姐家里,蝉街几号。” 去的是蝉街赵瑞蕻三姐的家。是一楼的房子,好像只有临街的一间,门外有 法国梧桐的落叶(温州的梧桐都不大)。是他三姐开的门,记得一进门就是卧室。 屋子里不见冰箱电视机,完全是七八十年代温州老人的房子,毫无生气。那天十 点来钟了,赵瑞蕻还躺在床上,软疲疲的。清瘦,高额尖脸。小眼睛,高颧骨, 颧骨外像是上了一层红漆。头发杂长而花白,非常引人注目。像是一个女人。我 知道这位乡鸿,是文学名家,而且是杨宪益的妹夫,《呼啸山庄》的译者、散文 家杨苡的丈夫。杨宪益、杨苡,他们跟钱锺书、巴金都有特殊的关系,可称是文 化望族啊。有人说丈夫的才华不及妻子,两人是女才男貌。 可眼前蜗在床上的赵瑞蕻,却全无风流倜傥的神致,全无浪漫主义诗人的气 息。——若干年后,我把这事对林斤澜说了。林斤澜说:“赵瑞蕻他是长得不错, 那天他是有病,——温州出去的文人都不错,都经看。” 林斤澜进去了,他也不知道是谁。林斤澜说:“我是林斤澜。”赵瑞蕻像是 触了电,说:“我感冒了。”立即要坐起来。林斤澜一只手按下赵瑞蕻的肩头, 说:“就躺着,就躺着。”赵瑞蕻还是不肯,要起来,林斤澜还是坚决地说: “你躺着,你躺着。”结果是靠着床背,笑眯眯的。 赵瑞蕻说自己是怎么怎么来的,好像是到杭州有事,就不能不到温州。说话 微微有些口吃。林斤澜也说,他也有青年人所谓“情结”,那就是“恋温情结”。 赵瑞蕻问:“你夫人也在吗?”林斤澜说也在。赵瑞蕻说你两人都是温州人,我 是“单头想”。我后来知道,杨苡是天津人。赵瑞蕻又说,这回某某人也“走” 了。林斤澜说:“抽签一样”。又问赵瑞蕻:“吃药了吗?”赵瑞蕻说:“吃了 某某药”。林斤澜说:“老年人感冒不是小病,一定要重视。”---2001 年初, 林斤澜得感冒却不吃药,招来急性肺炎,同仁医院开出《病危通知书》。这是后 话。 赵瑞蕻谈起马骅、唐湜、金江、洛雨,都很简略。林斤澜的插话也很简略。 两人没有谈论各自的作品或对方的作品。大约半个来小时吧,大约林斤澜考虑赵 瑞蕻的病吧,起身告辞。 这是永别了。他们再没有别的接触。赵瑞蕻于1999年2 月25日去世。乙卯, 兔年,是他的本命年。 林斤澜偶写文论,但以小说、散文著名。赵瑞蕻是另一条道路,但两人有一 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严谨。比如赵瑞蕻重译《红与黑》,《译林》主编几次索稿, 赵瑞蕻回答说还在逐字逐词推敲修改,在没有改得满意之前,宁不出版。林斤澜 写好小说,总要放一段时间,有时论月,有时论年。有时发表了还要重写。 林斤澜对马骅有感恩般的尊敬,他称马骅为马大哥。他们同住温州百里坊, 百里坊有两棵大榕树,百里坊口有一棵,马骅至今仍住在边上;往西,三百来米, 是百里坊八仙楼口,这里也有一棵,边上是林斤澜的老屋。两棵树至今枝繁叶茂, 青翠欲滴。我经常在这儿走过,总要想起他们。 林斤澜说:“马大哥是我人生的启蒙人,也是我文学道路的启蒙人。”口气 好像是没有马大哥,就没有他今天的林斤澜。说起少年:“他比我大七岁,我们 之间距离远。他是学生领袖之一,他们振臂高呼,应者云集。我虽与他接触少, 感觉上他是大人,我是小孩,但他的感召力大,抗日,革命,进步,向上,都有 非同一般的指引力。读书会上接触就多了,他重视我,也指导我。后来又办‘前 哨剧团’,一起上台演出,文学也有,革命也有,对我影响就大了。” 1937年12月至1979年,林斤澜和马骅没有见面。林斤澜到平阳山门进粟裕任 校长的抗日救亡干部学校,后来到温台交界发展武装,后来到内地去,进国立社 会教育学院学习,1946年到台湾,在1947年“2 、28”运动中被捕,1951年到北 京人艺,转而到北京文联创作组。先写剧本,后来改写小说,渐成文学名家、短 篇小说大师。而马骅呢,转辗龙泉、金华、丽水等地抗日办报,先后主编过《暴 风雨诗刊》《战地商人》。1940年10月,马骅到江苏盐城,在新四军工作。他是 温州第一届文联主席。他的创作多用笔名莫洛,主要在四十年代,又主要是散文 诗(有的文史把他划入广义的九叶派。唐湜著《九叶诗人》一书,专有一章《九 叶之友》,一篇论马骅,一篇论汪曾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占有一席之地。研 究现代文学史的书话名家姜德明两次到温,都拜访过他。他的主要作品有散文诗 集《大爱的祝福》、《梦的摇篮》、《生命的歌没有年纪》、《闯入者之歌》; 诗集《叛乱的法西斯》、《渡运河》、《我的歌朝人间飞翔》,还有散文集《生 命树》等。文学的起步,马骅要早一个年代,因此,林斤澜对这位乡兄的尊敬更 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1979年之前,中国社会凶险,运动频繁。林斤澜说:“当时谁都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谁都不谈自己的人事关系,越少说越好,能不公开不公开,为了自己, 也为了朋友。”1979年,社会安定,人心舒畅,回到阔别33年(1946年从重庆回 温和谷叶定终身)的温州。灵犀两人,一见面就兄弟般的亲热。当时马骅已从杭 州大学退休,被温州市教师进修学校聘请,一周对教师授课半天。林斤澜先生到 教师进修学校里来,做了半天的讲座。我当时是民办教师,从乡下赶来,坐在中 排。林斤澜掉了一个牙,那天鼻毛很长,声音朗润,笑声响亮。这次讲座是马骅 请的。多年后林斤澜说:“马老叫我讲座,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我到北京,每次遇见林斤澜,他似乎首先都要问“马老身体好吗?”让我捎 带给温州亲友的赠书,看书的多少,但给马骅的似乎每回都有,题“老大哥马骅 存念”。林斤澜夫人谷叶也感念他,还谈起他的夫人林绵(谷叶同龄人、女友), 和另一个女友张古怀。林斤澜几次到温,我来接风,他都要首先吩咐“叫马老一 起吃饭。”每次见面,两人总要牵手摇上大半天,哈哈哈哈笑上一阵。马骅已经 戒酒,与林斤澜一起吃饭,总要喝上两盅。1999年马骅得肺炎,温州第二人民医 院疹疑癌症,我把这事报告林斤澜,林斤澜反复只有一个字:“哟……哟……”。 后来马骅的“癌症”被温州医学院附属一医排除了,我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林 斤澜,林斤澜嗓子很亮:“哈哈,你看看这个事情……你看看这个事情……”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