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这时一位友善的主任过来,手拿一张单子,他受托要汪曾祺给一串头头脑脑 写字画画。原先头头脑脑已约法三章,不得个人索字,现在情况又发生变化。汪 曾祺说:“拿到我的卧室里去吧。”第二天,听夫人说,主任坐在汪曾祺卧室睡 着了,倒是汪曾祺站着一直画到了子夜! 当然,汪曾祺也有拒绝的。比如你自作主张叫他按你的“词”写,你的“词” 不合他的脾性,他不会给写,即使是经典诗词他也不会给写。有个部门头头叫汪 曾祺给写四个字:“清正廉洁”,汪曾祺虎着脸说:“我不写,我不知道你们清 正廉洁不!”没有给写。 林斤澜独钟金文,会写篆字。1994年北京有个“著名文学家‘文学与书法’ 座谈会”。林斤澜和汪曾祺、唐达成、李凖、邓有梅、张志民、管桦都参加了。 他们都有发言。汪曾祺的发言重点是:“宋四家都是文学家兼书法家。”林斤澜 的发言重点是:“书法是先线条化,后笔画化。”林斤澜应雁荡山风景管理局的 请求,写下“山深海阔”四个篆字,人说好,有味道。可能是烂熟于心,发挥也 好的缘故。他明白他的字太一般,远不及汪曾祺。他对我说,谢冰岩对他的评价 是:“握笔的姿势对。”“那么老先生对汪曾祺有何评论呢?”我问。林斤澜说 :“他对曾祺的评价是两个字:‘懂字’。” 当然,这是大书法家的高要求。汪曾祺的字是有特点的,苍劲,属文人字。 在瓯海,有个很好的地方,叫三垟。这是水乡,地带呈水网状。河流交错如 织,所谓“岸”,就是一个个小岛,本地叫“水墩墩”(多水灵的名字)。水墩 墩上全是瓯柑,温州的瓯柑出产于此。史载孙权曾献瓯柑于曹操,瓯柑就在这儿 摘下。河道产菱角,很多的菱角,熟了供全温州的人吃。汪曾祺游三垟,半躺在 一只小船上。小船无篷,方头,可半躺三四个人。汪曾祺和夫人一船,林斤澜和 夫人一船,并行汩汩徐进。阳光温暖而柔和,是老年人感觉很好的那种阳光。没 有风。水面平静。时有浮萍和菱角后走。有白鹭在近处闲飞。大罗山呈永远的青 黛色。汪曾祺似乎特别的开心,我在随后的船上见汪曾祺总是微笑,还不时和林 斤澜打趣。——十来年过去了,他们在小船上的情景我总是常常记起,那情景似 乎不在凡间而像仙境,似有佛光闪闪,道气袅袅。 在瓯海,作家们爬了一次号称“西雁荡山”泽雅山。时年林斤澜已是73岁, 心脏一直不好,医生不许爬山。可他认为自己组织了作家来,就应该和他们一同 上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上去了,而且没事,赵大年有事,脸色闪白,几乎 休克。林斤澜赶忙把“救心丸”让他含着。 唯独汪曾祺不能爬山了。四年前他是登过泰山的,写下名篇《泰山片石》, 可今天的确不行了。他和夫人逗留山脚。他坐在“深箩漈”边上的竹楼里,看白 练瀑布,看翡翠潭水。或在周边踱动,总有女记者追随提问。有个女记者不懂文 学,也不懂艺术,天一句地一句瞎问,他也极有耐心,不厌其烦,似乎也谈得非 常快乐。本地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五官和身材都极漂亮,搀着汪先生走路, 无微不至。汪先生显出兴奋的样子,听凭指引。汪先生念叨着两句话,说要写给 这位姑娘:“住在翠竹边上,梦里常流绿色。”晚上写下来,已是这样两句: “家居绿竹丛中,人在明月光里。”少女家有一个小酒店,汪曾祺给起了名字: 春来饭店。写字落款,钤上章。汪曾祺回到北京,写了一篇散文《月亮》支持我 的副刊,就是写这一位女孩的。这位女孩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可惜《汪曾 祺全集》中没有收进。 1991年汪曾祺单枪匹马来温,是留下佳话的。永嘉一位姓潘的女人追随着他, 汪曾祺吃饭都要这位女人陪着。许多人都说这个女人并不好看,我见过照片,是 和汪曾祺、唐达成、唐湜一起拍的,她站着,一手搭在汪曾祺肩上。近三十来岁, 丰满,大眼,模样还是不错的。当时的文联主席、如今的浙江省作协副主席刘文 起先生回忆说:“我和渠川到宾馆为他送行,门敲不开。我们央求了林斤澜过来 叫门,汪曾祺才开了。原来里头还有一个潘女士。他一脸的不悦,我对他说:‘ 这次访问印象可以吧?’他说:‘你问她。’我说:‘回京能写一点温州的东西 吗?’他说:‘你问她。’我说:‘以后能够再到温州来?’他说:‘你问她。 ’什么都是‘你问她。’——后来我也后悔,不应敲这个门。到机场的路上,他 和潘女士坐在后座,两人一直握着手。机场里还拥抱,只见汪曾祺说:‘我真想 把你带去,我真想把你带去。’依依不舍。” 汪曾祺在《我的祖父母》中写道:“……有一天,他喝了酒,忽然想起年轻 时的一段风流韵事,说得老泪纵横。我没怎么听明白,有不敢问个究竟。后来我 问父亲:‘是有那么一回事吗?’父亲说:‘有!是一个什么大官的姨太太。’ 老人家不知为什么要跟他的孙子说起他的艳遇,大概他的尘封的感情也需要宣泄 吧。因此我觉得我的祖父是个人。” 汪曾祺在《我的母亲》中写道:“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 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 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 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 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 在情爱方面,汪曾祺的观念是开放的。作为文豪,当是美谈。一个艺术家, 对美丽的女孩子都熟视无睹,不生愉悦之情,我看他的艺术生命也已萎顿枯竭了。 在北京京剧团,汪曾祺有一个女朋友,叫梁清廉。林斤澜说:“有时路过京 剧团,汪曾祺叫我和他一起吃饭,他把菜端到梁清廉那里,由梁清廉加工一下, 三人一起吃。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在陈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中, 梁清廉对汪曾祺的回忆总是贴近、具体、亲切,字里行间仍有爱意。她是北京京 剧团中到八宝山送别汪曾祺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她说:“当时感觉真不是滋味, 剧团来的人这么少。单位的年轻人不认识汪曾祺,可以理解,而那些老演员一个 都没来。戏曲界功利主义,你一辈子都弄不懂。”尽管这是边旁之言,也叫人感 动。 对于我提出的北京有汪曾祺和铁凝、曾明了绯闻的传说,林斤澜断然地说: “没有,都是正常关系!” 夫人对汪曾祺当是了解的。在瓯海,那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搀着他走路的时 候,夫人在后头对我说:“老汪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女孩子。你看你看……不过, 我不嫉妒,真的没有嫉妒,哈哈哈哈哈……”林斤澜说这不是真的。2000年,在 北京林斤澜家附近的建国门客栈,我说起这件事,林斤澜感慨地说:“老施脑血 栓,瘫倒在床上,还疑心曾祺和保姆有关系。有一天,保姆问她晚饭吃什么,老 施竟说:‘吃逼!’曾祺对我说的时候直摇头,说:‘你换一个词也可以嘛,比 如说:吃屁。’” 林斤澜一生不闹绯闻。邓友梅在《漫话林斤澜》中说:“我向上帝起誓,林 先生是我见过爱情最忠贞,婚姻最美满的男人。他在台湾闹革命,被国民党抓去 坐牢,九死一生,太太天天到监狱送饭,立下‘情愿共死’大志。林先生意外地 逃出虎口,两人结伴躲进货船煤舱,返回大陆,这才实现了‘相爱同生’的愿望。 举案齐眉,从没发生过口角……” 对于邓友梅所说“情愿共死”和“相爱同生”,林斤澜说:“不知他从哪里 得来的。”对于邓有梅其它的概括,林斤澜认为大致不错。他说的确一生深爱谷 叶一个人。他对我的反复挖问,说:“你无论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你无论怎么查 也查不出来。”他说他未婚的时候恋爱过,或者有些近似恋爱的情形。诗人莫洛 说他十几岁时和一个女孩恋爱,受这个女孩的控制。我问林斤澜是不是真的,林 斤澜说是真的,婚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又说:“我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去做。 有些关系不让它发展下去,不发展下去就没有绯闻了。我一生没有其他女人,但 我不后悔。” 我也拿这个事问过林斤澜的女儿林布谷。林布谷说:“我没看到、也没听说 我爸这方面有什么事,绝对没有。”转而笑道:“有才好玩呢,嘻嘻!”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