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老舍原有专车接送,这天中午,司机罢车,不替开了。老舍只好到院子门口 对面,一个“斤饼斤面”小铺,买了个芝麻大烧饼。老舍右臂略弯,大烧饼由两 个指头拎着走回。没有人搭理,所有的人都用眼角盯着他,盯着他那两个指头拎 着的大烧饼。老舍的口型,像是哼着什么牌子曲,不过没有出声。 林斤澜说,下午三点左右,院子里沸沸扬扬起来。文联和文化局同在一个院 子,文化局那边先叫喊,叫人名,叫口号,嘶哑声,轰隆声,拳脚皮肉碰撞,拥 挤推搡踉跄。文联会议室这边“学习”的人们屏声静气,翻张耳朵。当文化局那 边大声叫揪名旦荀慧生时,只见老舍站了起来,脸上抽搐,甩甩手,嘴里啧啧几 声,走出五六步,回头,坐下,木然。 忽然,文联这边两扇门打开,外面几条嗓子叫道:“出来,出来……”老舍 和大家鱼贯而出,毒日头里晒着。只见一群人围打萧军。萧军从小练拳棒,自称 “短刀一把,双拳分厢,左来左挡,右来右捅……”女红卫兵扑将过去,摘下铜 扣腰带,七手八脚,劈面乱打。萧军倒下了。 中年作家管桦在人丛中说: “要文斗,不要武斗。” 本是经典语言,却不灵。好心人立即把管桦拽到人后。林斤澜说,文革中管 桦全程没有被揪出来,完好无损,盖人缘不错,并且后面有靠山。 有人把萧军从地上拉起来,要他认罪。萧军叉腿站定,叉手丹田,徐徐答道 : “服打不服罪。” 后来又用帆布大卡车揪一批人到“国子监”去。文联被揪的,第一名便是老 舍,另还有骆宾基、端木蕻良、田蓝、金紫光、张季纯、江风等六人。傍晚回来, 老舍单独被押进他的主席办公室,交给他的女秘书刘君利。老舍的办公室明亮宽 敞,窗下对放着两张两头沉办公桌,靠里三面一圈长短沙发。老舍头包白绸水袖, 白绸水袖挂着血迹,后脑又渗着血。他蹒跚走进屋子,却不坐办公桌,也不坐沙 发。在沙发前边,背靠沙发扶手蹲下,蹲在地上。 林斤澜说,老舍的女秘书刘君利坐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她的写字实际上是 为了避免和老舍说话,避免眼睛转过去看老舍而已。先前,只要听说老舍过来, 女秘书先把茉莉花茶,用一两口开水沏在杯子里。等到老舍进屋,在沙发上落座, 立马兑上滚开开水送到老舍手里。而前段时间,她就写过大字报,说老舍上海还 有女人云云。 这回老舍头包水袖,蹲着,脸色苍白,皮肉搭拉。像他一生写不厌写不败的, 老北京胡同里拉车的、卖大碗茶的、唱戏的……老了,潦倒了,靠墙跟蹲着晒太 阳。 天渐渐黑了。忽然,齐声高叫。闲逛的人们集合起来,点名批斗老舍。老舍 从自己的办公室给架出来,站在上午和林斤澜一起聊天的没有花的花坛上,两三 个女红卫兵在叫喊。这些女红卫兵纽扣不齐,脑后散乱,比起白天的女中学生来, 要次一等。喊过全国通用的口号后,却批不起来。因为她们不知老舍是干什么的, 是作家吗?作过什么?放过毒吗?放的什么毒?因而她们号召揭发,号召文联群 众揭发,号召文联作家揭发,可惜叫不出一个名字来。 一个名叫高延昌的工人作家,当时红头红脑,一天都在人群中串。他不张扬, 只和这个那个交头接耳,微露微笑,神色是“忍俊不禁”。这时仍然不见疲劳。 眼见冷场即将来临,本着救场如救火、也是自救的精神,女作家草明应声: “我揭发。” 草明身轻如燕,跃上花坛。她说: “老舍拿美金,出卖小说剧本给美国。” 林斤澜同我谈到草明时,用温州话的“苦恣恶”三字形容草明的品性。温州 话“苦恣恶”的意思就是“又可怜,又可恶”。林斤澜笑着说:“草明说这个话 的第三天,廊道里出来一张大字报,揭发草明抗美援朝时候出访东欧,当地一个 出版商询问出书稿酬,要什么货币支付,草明答道:‘美金’。” 这时草明揭发,女红卫兵得救,高呼打倒老舍,欢态可掬。不料老舍抖擞精 神,两眼圆睁: “我有话说……我不但拿过美金,还拿过英镑,那是解放前,我靠这个生活 ……” 老舍还居然列帐目,说一九多少年,在英国,什么书,英镑多少。又说一九 多少年,在美国,什么书店,多少美金。 口号声起: “老舍狡辩!”“老舍污蔑!”“老舍反攻倒算!” 只见六十七岁的老舍奋力呼叫,凭着浑厚的嗓音,让人听见一声两声: “我有话说……” “我没说完……” 老舍从一天的萎琐里挣扎出来,他奋不顾身了:“我有话说”、“我没说完”、 “我有话说”…… 有人发现老舍胸前没挂牌子,觉得大逆不道。很快就有牌子递到女红卫兵手 中。女红卫兵往老舍头上套。那牌子吊着根细铁丝,又短,匆忙中,勒着耳朵了, 勒不下去,但还是拼命勒。支架老舍双手往上托铁丝,托出头顶,犹有余力,不 知是收不住,还是没有收,反正是连手带牌子碰到了红卫兵的脸。于是,院子里 一片哗然,只听见“打打打”的声音,花坛上女红卫兵劈啪打过去,男红卫兵跳 上花坛劈啪乱打。老舍立刻矬下去,非跪,非蹲,是成团堆在地上。 林斤澜说,革委会副主任浩然那时的确怕老舍出事,他打了不少电话,声称 这样的人物,若是打死了,大家不干净。最后,来了两位警察。警察上了花坛, 一左一右,站在老舍身边,起了把红卫兵隔开的作用。可是全无表情,也无话说。 老舍还堆在地上,警察不去碰,也不看,最后还是革委会的人上去,拽起老舍, 也拽过警察的手,算是完成了交给专政机关的“手”续。 林斤澜说:“老舍起身还没有站稳,就对警察咧开肉皮,一笑。表面上看, 这是皮笑肉不笑。可是叫人心里——这里得用一个北京土字:‘瘆’!” 从此,林斤澜永远不见老舍。林斤澜说,那一天,大家的思维都像麻将上的 一张牌:白板。老舍走后,只见骆宾基说道:“把人打得糊里糊涂的。”另一位 操胶东口音的老“走资派”,人称老倔头,接嘴道:“我几道几几有罪,可我几 道几几不几反革命。”一个青年造反派喝道:“什么几巴几巴的,解散!”于是 大家便回家。 “老舍最后的日子是个研究题目,文章一写再写都值得。”林斤澜这句话, 我以为同样值得研究。林斤澜认为老舍之死,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表层的,也有 深层的。把帐算在革委会负责人浩然身上,是不公平的;不懂事的女红卫兵, “苦恣恶”的草明固然有责任,但他们都是引子。由整个文化大革命去负吗?那 也只能负一部分。林斤澜说,浩然说过当天晚上给老舍夫人胡絜青打过电话,胡 絜青态度很不好,说他没办法接老舍。第二天一早,浩然手下的造反派到老舍家 贴大字报,听得老舍家在吵架。老舍死了后,浩然又给胡絜青打电话,胡絜青说 :“人都死了,你们处理吧。”林斤澜倾向于相信浩然的话。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