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另一日,沙汀和林斤澜喝小酒。就是晚饭前先喝一点。沙汀喝的酒,一般是 茅台,差一点也是泸州老窖。他在住处小茶几上摆酒杯,酒瓶就放在茶几和沙发 下的角落里,像是藏着。林斤澜说,喝酒人喜欢把酒瓶放在手脚碰不到的地方。 何为?不光是安全,是热爱它了,有时就得把它藏一藏。这大概是小别胜新婚吧。 沙汀给林斤澜斟上酒,谈起林斤澜“大跃进”时期写得《山里红》。《山里 红》中写到黑夜里走路,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可是夜黑浓淡不同,层次不一。 可以感觉出来这是岩石,那是丘陵,大树和小树林。有的地方发灰,那是道路, 闪白是水沟…… 沙汀夸奖写得好。并用寻思的口气说:“好像还没有见过这样写黑夜的。” 两人没有停杯。沙汀喝高兴了,脱鞋,盘腿沙发上,如坐蒲团。两肘或一肘 支膝盖,支或不支都上臂摆动,下臂来回如鱼游水中,两手或伸拇哥或握空心拳, 是四川“袍哥”的经典姿势。这时的沙汀,出语零碎,不能成句。思路散漫,不 能成章。但,沙汀清楚着: “你……撞到山里红树上,山里红,果子,落了一头……败笔!你那山里红 是野生的吗?不得,是果树,栽培的,你撞不到树干,你,早叫枝枝叶叶挡住了 ……” 林斤澜的原文,是《山里红》的结尾: 老羊倌这才明白,早就错过了岔路口。连忙叫了声“回见”,撤身往回走, 忙中有错,这瘦长个子撞在一棵山里红上了。树上的红果,劈头打闹掉了下来。 老羊倌管自走路,独自眉开眼笑。他踩着墨般黑,迈过发白的黑,推开挤开发紫 发蓝的黑。一边伸手到衣领里、怀里,摸出一个个山里红,往嘴里扔。这种红艳 艳的果子,不等吃,只要一看见,一摸着,就让人决着甜酸,酸甜。觉得漫山野 岭,都是有滋有味的了。 再一天,一个电影制片厂的文学组到宾馆里访问他们,当然也约稿。当时没 有电视剧,电影叱咤风云。彼此初次见面,漫谈一番,文学组的人告辞。刚刚带 上门,同住一个房间的沙汀立即问林斤澜: “你要写电影剧本?” 林斤澜答道: “还没有想法。” 沙汀用完全是武断的口气说: “你不要写!” 林斤澜愣住了。沙汀伸出手指头顶住林斤澜的胸口: “你……不要把笔写粗了。” 沙汀接着在屋里走动,两手比画,说: “‘大炮轰鸣’,‘万马奔腾’,电影剧本就是这样一来写的。大炮怎么轰 鸣呢?万马奔腾起来什么样子?那都是导演的事。你写详细了也没有用,导演看 都不看,他有他的章法。‘大炮轰鸣’,‘万马奔腾’,这样提示一下,行了。 这就是电影剧本的写法。我们写小说能这样写吗?” 沙汀接着又伸出手指头,戳林斤澜的胸口: “你的笔细,不要写粗了。” 林斤澜觉得沙汀是对的。沙汀毕竟写过电影剧本。林斤澜想起不久前和汪曾 祺在沈从文家里,说起刘绍棠写景爱用成语,比如“鸟语花香”“桃红柳绿” “大地回春”“风和日丽”……沈从文直摇头,细声提问:“刘绍棠呢?他看见 的春天呢?他在哪里?” 再一天的傍晚,沙汀林斤澜散步。南国的秋天,不见一丝的萧瑟,宾馆院子 里,青草疯长墨绿(北京早成金黄了)。大片草地中间,铺出一条水泥路,也就 是人行道了。沙汀走在水泥路一侧草地上,林斤澜走在另一侧。沙汀忽然心血来 潮,冲口问道: “你觉得沈从文怎样?” 林斤澜惊愕,沈从文建国后就是反面教材啊,郭沫若 1948 年在香港发表《 斥反动文艺》专打沈从文。将沈从文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扣上了一顶 “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大帽子!建国后,郭沫若的地位如日 中天,周扬同样蔑视沈从文。可是,沙汀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对于林斤澜,沈从文就是艺术上和人格上的心灵先导,几天前,林斤澜到西 南访问,就到过沈从文家话别。沈从文对林斤澜说:“送你两句话:读万卷书, 走万里路。”“万里路”,是说的人生经验。 林斤澜正考虑怎样回答。不料,沙汀在暮色中弹跳了起来,先是从那边草地 上弹跳到水泥路上,再从水泥路上弹跳到林斤澜这边草地上,柱子一般立在林斤 澜前边,林斤澜不好后退。沙汀的“指头枪”在林斤澜肚脐眼那边戳上戳下,说 : “你说!谁有他那么有风格?谁有他写得那么多?不容易!” 啊,这是大会小会上听不到的。许多人心里明白,可谁嘴上会说呢?包括沙 汀。 林斤澜为此作文抒情道: “我能不记住这个黄昏的草色墨绿?那疯长的遍地的劲道在北国是看不到了。” 林斤澜对我说: “沙汀一说到艺术往往就弹跳,有回谈到梅里美,他也弹跳起来,问我《西 班牙书简》读了没有。他这个人啊,弹跳,看来骨子里还是作家。他有两张脸孔, 封疆要员,作家,他可能更珍爱作家这张脸孔。” 话说到了贵阳,四人先住花溪别墅,后住城里大十字附近的省府招待所。林 斤澜说,每晚都有宴请,虽是困难时期,可也吃得不错。这同沙汀艾芜的身份有 关。 安排的日程里,有访问村寨一项,是到近郊布依族的住地。那天,前面一辆 警车呜啦呜啦,中间两辆轿车,殿后还有一辆面包车。首尾衔接,尘土飞扬,在 寨门口一字排开。那里早有几级干部在迎候了。迎到寨中心小小十字路口,站住。 两三户人家开着门,女人着民族服装,露出笑脸。林斤澜发现隐约有三五“便衣”。 这个排场,也与沙艾是全国人大代表有关,与沙汀是文艺界坐镇西南的要员有关。 殿后的面包车上,坐着一位公安厅的什么长,一位省委宣传部的文艺处长。 贵州民谣道:“地无三里平,无风三尺土……”文艺处长下车,俨然土头土脑了。 当地官员过去帮他拍土,有些不好意思。他赶紧自己先拍出来个笑容来,说: “我就是来吃土的,吃土的。” 沙汀指指点点,大声问了几句话,管自回到轿车上,打呵欠。他的“访问” 大约不到二三分钟。大家吃惊,又默然。 艾芜敬业乐业,“努力访问”,非常认真地听现成的答话,他摸出笔记本, 记下一些印刷品上都有的内容。林斤澜和刘真只好也摸出笔记本,也把这些印刷 品上都有的内容记下来。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