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当然,林斤澜没有被打。两人后来成了好朋友,有了几十年的交情,直至这 位同学望八离世。这是后话不提。 刘先生也是音乐教师,不过他兼教体育。一嘴的胡子茬儿给人邋邋遢遢的感 觉,一双眼睛阴阴沉沉的,给少年林斤澜的感觉是:可怕。也许是大家说他会催 眠术,他不声不响走过来,人便紧张起来。 有些先生好奇,带着朋友,或朋友的朋友,过来请刘先生表演催眠术。这是 晚上,学校里空荡荡的,阴静。林斤澜们先藏起来,等到真要表演了,才悄悄出 现,或靠边或靠角落站着,张大眼睛。 刘先生总是不肯,坐着不多开口,就是开口说话,林斤澜也听不清。熬得大 家相信不会表演了,只好散了。因此,关于刘先生的催眠术,传说很多,眼见很 少。 有一天,熬到夜深人静,灯光昏暗。那时候,衙门和学校已有电灯,但电力 不足,灯光老是先红后黄。他们说好了最后的条件,即:主方不碰客方的隐私, 客方要信主方,要听话,要服从。 刘先生和一青年对面坐下,右手在青年眼前旋转。旋转旋转,越转越慢,青 年眼皮下垂了,似睡非睡。刘先生又两手分开,在青年左右肩膀上边——离肩膀 一二寸,上下抚摸几下。口中喃喃,似是说“站起来,”青年起立。“跟我走,” 青年闭上眼睛,梦游一般走起来。刘先生又在青年耳边喃喃,大意是说上前方, 杀敌人。走到一条长板凳旁边,说是战马,叫骑上。青年就跨坐在板凳上。刘先 生又递给青年一把扫帚,说是枪,青年两手擎住。这时,青年双脚踩在地上,身 体却前后晃动如在马背,呼吸沉重如微鼾。 “来了,前边敌人来了,举枪,杀!” 青年拿扫帚把刺向右前方。嗓眼里似有喊杀声。 “这边,来了,杀!” 青年刺向左边。这时胸脯起落,似见汗珠四溅。 “胜利了,回家……” 刘先生拍拍青年肩膀,青年睁眼,乜斜,迷茫。众人围过来问怎么样,青年 答道:“做了一个梦。” 林斤澜说,刘先生已死于痨病,肺结核。今天问少年同学,答催眠术这事都 听说过,有人眼见,有人未见。刘先生是奇人无疑。——这事今天有解,叫“心 理暗示”,这“功”那“功”,靠的就是“信”、“听话”、“服从”。这事倘 若成风,便是信仰危机的罪过。当年温州,东海一隅,白天似在梦里,刘先生的 催眠术,只当娱乐无妨。 倪先生和陈先生 附小毕业,林斤澜自然而然直考温州中学。倪先生教的是国文。圆圆胖胖笑 眯眯的,穿灰绸长衫,青布圆口鞋,上课讲地方土话——当年规定先生要讲国语, 特别是国文课。但倪老师不会讲,听说也没有学历,是从乡下请来的教私塾的夫 子。但人气极好,林斤澜送作业到他屋里去,他总要拿个柑桔递过来。批改文章 不用简单的“通顺”“遒劲”“不落窠臼”几个字,常是一大段,有是一大段就 是一篇文章。说是夫子,却不用“之夫者也”,用“的了吗呢”。字也圆圆胖胖 的,字里行间似有小眯眯的影子。 倪先生课堂上讲了写什么,林斤澜已全忘了。可是在礼堂上讲的几句话,叫 人震惊不能忘记。 林斤澜说,每星期一的早晨,全校集中礼堂做“纪念周”。必有一位老师出 来讲话,那天轮到的是倪先生。一切礼仪完毕,他慢吞吞走到讲台上,上身前俯 ——一个圆胖的鞠躬。开口讲土话,那是更应当讲国语的场面。别的老师窃笑。 “今天我要请个假,讲几句话就赶航船回家。昨天乡下带口信过来,土匪打 劫,打了我儿子一枪……” 全场唏溜一声。 倪先生抬起胖胖的右手,指着前胸锁骨下面,说: “……这里打进去……” 倒着脚,转过圆圆的身子,胖胖的右手背过去,努力上抬,上抬,抬到恰当 位置。他 “……这里打出来……” 再倒着脚,转过身体,还用土话说话。说了十分钟?十五分钟?林斤澜不记 得了——别的话谁也听不进去了。 “……航船开船时间到了,我请个假……” 上身前俯,下台,朝外走。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倪先生那灰稠长衫、圆轮轮的 后背上。 儿子遭到枪击,几近天塌下来了吧,可是他要把“纪念周”做好! 如此恪尽职守的倪先生,只教了一个学期,就没有接到聘书。他照旧在乡下 教四书五经,林斤澜给他写过信,回信称“小友”,仍用“的了吗呢”,字里行 间也看得出笑眯眯的圆脸。 倪先生在乡下自学了日语英语,不过一开口,日本人和英国人都是听不懂的, 只有自己看书做学问用。后来就在乡间长满绿苔的木板屋里,“穷”终正寝。 有几年,倪先生教“家馆”,就是现在的家庭教师,住在有钱人家里,教一 二个少爷或者小姐。但他不会应酬,空闲下来还是读书。做家庭教师,不像摇尾 巴的“清客”“食客”,空闲的时间是很多的。他的日语和英语都自学过关了。 可他并不从事著作,连个手抄本也没留下来。终生“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一个学期,便断了聘书,实是解聘。林斤澜不知道解聘的原由,该不是讲土 话吧。 另一位陈先生的解聘,林斤澜知道。 陈先生多须驼背。眼珠骨碌碌,好作奇想。他是音乐教师,竟不安于风琴, 拉起京胡教西皮二簧。几十条公鸭嗓子齐唱: “一马离了西凉界……” “我坐在城楼上、观、山景……” 声出楼窗,抑扬顿挫于校院。师生驻足,仿佛军乐队忽打锣鼓吹唢呐,招来 一片议论,可也无法措辞。 陈先生多才,书法也奔放不羁。大街新开一理发馆,为赶时髦,请陈先生提 名,先生竟从大观园贾二爷下处借用“怡红”二字。这两个大字直可一米,横约 三米,猫般柔媚又放纵,行人仰首观看如“天猫行空”。在六十多年前的温州小 城,算是“出格”了。 陈先生也还有些“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的雅兴,狎妓,终被学校解聘。 开学那两天,他找校长,据说进门下跪恳求,不果。有回闯进校门,被学生 团团围住,学生乱提问题开心,例如为什么解聘?是不是因为陈先生什么什么的 缘故? 陈先生用一个不见经传的动作作答:啜起嘴唇,把钢笔插到唇中,来回进出。 啊,疯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