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面膜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些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遗照的……室内开始杂乱 起来,不似刚才那样寂静了。 这时来了一位日本塑像家,叫奥田杏花,他走近父亲的床前,伏身打开一只箱 子,从瓶子里挖出黄色黏厚的凡士林油膏,涂在父亲面颊上,先从额头涂起,仔细 地往下,慢慢擦匀,再用调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层层地搽匀,间或薄 敷细纱布,直到呈平整的半圆形状。等待了半个钟头,奥田先生托着面具边缘,慢 慢向上提起,终于面具脱离了。我看到面具上粘脱十几根父亲的眉毛和胡子,心里 一阵异样的揪疼,想冲上去责问几句,身子却动不了,母亲拥着我。她没有作声, 我又说什么呢!奥田先生对面膜的胎具很满意,转头和内山完造先生讲了几句,就 离开了。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但大家的动作仍然很轻,只是默 默地哀悼。忽然,我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我来不及猜想,声到人随,只见一个 大汉,没有犹豫,没有停歇,没有客套和应酬,直扑父亲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 狮子一样石破天惊般地号啕大哭。他伏在父亲胸前好久没有起身,头上的帽子,沿 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 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我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这位重友谊 的关东大汉,前不几天还在和父亲一起谈笑盘桓,为父亲消愁解闷呢!而今也只有 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我不记得这种情景持续了多久,也记不得是 谁扶他起来,劝住他哭泣的。但这最后诀别的一幕,从此在我脑海中凝结,虽然时 光像流水一般逝去,始终难以忘怀。 关于父亲的突然亡故,后来据日本友人鹿地亘回忆,前一天,父亲曾步行到他 寓所访谈,离去已是傍晚,那时天气转冷,以致当晚就气喘不止,并不断加重,引 发气胸,仅半天就告别人世。鹿地亘也就成了父亲最后一位访问过的朋友。 回头再说石膏面膜的事。当时面膜翻注一具,交由我们留作纪念。它上面粘有 父亲7根胡子,但已不是父亲生时的模样了,脸庞显得狭瘦,两腮凹缩,我想那是 奥田杏花翻模时全副假牙没有装入之故,以致腮部下陷的吧。但不管怎样,它是极 其珍贵的。50年代,上海鲁迅纪念馆落成,我们将这副面膜捐献给他们,现在作 为一级文物保存着。 1999年,上海鲁迅纪念馆重建。在新馆落成典礼上,市委副书记龚学平同 志和我一起商量,认为胡子里有父亲的DNA,或许若干年以后会有科学研究价值, 应该以特殊的手段专门保存。这当然是好事,作为鲁迅后人,我十分感激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