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 “小关,有事吗?”老许是一个很老实的老好人,不太爱说话。他是专门管财 务、处理支票的。 “老许,西园寺公一的儿子要出国,机票已经订好了,明天一早我去取,请你 开张空头支票给我。”我说。 “秘书长知道吗?”老许问道。 “那还用说!他不批准,谁会给出票?”我故作轻松地说。 老许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正好指向十八时。他很快地打开了保险柜, 取出支票本。 就在这个关口,财务科的王科长走了进来。 这下糟了!这个王科长,就是我在那条备忘纸条上写的那个“希望他不在”的 人,也是我最怕碰上的人。我与他在运动之前,本来关系不错,但自从单位里出现 两派后,我们成了对立面,他还是对立派里的活跃分子。最近他正在到处抓我的把 柄呢。现在他只要公事公办,核对一下,事情马上就会败露。我没想到,他一见我 在那里,就好像见了鬼似的,一扭头又走出去了。我暗暗吸了一口气。老许很快地 在支票上签了字,还在左上角上划了两杠,表示这张支票只是转账空头支票,不能 挪用。 “谢谢,谢谢!”我真心地感激他。 回到办公室,同事都走光了。我慢慢地打开抽屉,想仔细地检查一下,里边是 否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带走或毁掉,尤其是朋友的信件。我不能留下任何牵连 到他人的蛛丝马迹。 我最后一次轻轻地锁上那张我已经用得很习惯的书桌的抽屉,不管出逃成功与 否,恐怕我不会再坐到这张桌子旁边了。 我突然想起,还应该去趟储蓄所。按常规,这个时候早就关门了,我想试试运 气,如果发生奇迹,可能是个好兆头。我开始迷信起来。奇怪的是,储蓄所还真开 着门。那几天,银行照顾存款户,延迟到晚上二十点关门。这难道也是天意? 我从存折里取出两百元,以备急用。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相当于我两 个月的工资。我正要将这厚厚的十元一张的一沓钱放到外衣里边的口袋,迎面竟碰 到了我的老科长岳军。他是一个为人厚道正直、是非分明的人,说话慢慢吞吞。 老科长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很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拍拍我的肩膀。 那神情好像在对我说:小关,别泄气,坚持住,风暴很快会过去。我不敢正视他的 眼睛,匆匆离开了。 接下来,我又顺利拿到了写着西园寺一晃名字的机票。 生离死别 早春二月的北京,依然寒风凛冽。我顶着猛烈的西北风,骑车往家赶。刚刚过 去的三个小时,我的肌体在高度紧张中运转,不觉得累,而现在,我一下子陷入一 种异常的空虚和迷茫中,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不管以后上刀山 还是下火海,已经没有退路。身后是什么,我一清二楚;前面是什么,我却一无所 知。 当我骑车到家门口,看见我家的那扇窗户的灯光时,我的精神霎时崩溃了。我 一下子瘫坐在黑暗之中。那扇窗子里,有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两个人啊!我的 年迈的母亲和我年幼的儿子!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只有他们俩是和我相依为命的 啊!我怎么能狠心抛下他们远走高飞呢?! 我太爱我的母亲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她把爱全部都贡献给了别 人,却没有得到爱的回报。父亲常年在外闹革命,母亲等于守活寡。她把我们三个 孩子拉扯长大,好不容易等到上海解放,父亲却已在外边有了一个“解放夫人”。 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她刚刚开始了还算平安的晚年,刚刚开始享受到一点点天伦之 乐,我竟做出如此伤害她、甚至会置她于死地的事情来!我罪该万死啊!我惟一的 儿子小新,是我的亲生骨肉。他还那么弱小,他是多么需要我这个父亲啊!不管刮 风下雨,他每天晚上都站在阳台上,翘起小脚,向我回家的路上张望,盼着我能早 点回家。每次我和美珍吵架的时候,他就躲在门后,那张小脸上布满惊恐和委屈的 泪水。还有美珍,尽管我们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但此刻,我心里只有歉疚和悔恨。 美珍,你的命运也许还不如母亲,她老人家名义上还有一个革命的丈夫,而等待你 的,将会是无尽的屈辱啊! 愚谦啊愚谦,你不能、不能这么做呀!你这么一逃走,就是“叛国”行为,母 亲,妻儿,哥哥姐姐,亲戚朋友都会被株连的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 出来。我任凭它顺着脸流淌到胸前。突然我的胸口憋闷得要死,全身痉挛起来。我 感觉到要窒息了。我仰头朝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被冷风一灌,我似 乎缓过来了一些。泪水被寒风一吹,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这冰碴像小刀子一 样扎着我的脸,使我清醒了一些。一切都晚了。从偷用了那本蓝色的护照开始,罪 就已经犯下了。你即使就此打住,不再继续往下走,也会被以“叛国”的罪名投入 监狱。那时,所有的侮辱、鄙夷、谩骂、愤怒、奚落、幸灾乐祸,照样会对准我, 对准我的家庭。我将会被处死,到那时,谁来保护我的母亲和妻儿?我不敢再往下 想了,也不能再往下想了。事到如今,我只能咬牙做下去。我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用手抹掉脸上的冰碴,迈着艰难的步子,朝家里走去。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