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篇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看着报纸。她像平常一样,在等我。 “愚谦,怎么回来这么晚?”她担心地问。她知道我在单位里受批判的事。她 在为我担惊受怕,焦虑不安。 “娘!单位临时有点事。”“愚谦,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精疲力 竭的样子,我脸上的泪痕,躲不过母亲的眼睛。 我紧紧地拥抱着母亲,亲吻着她那消瘦的带有皱纹的脸庞:“娘,没什么,只 是心里有点事。您放心吧。”“愚谦,心里有事,别憋着,跟娘说一说,说出来就 会好受些。”母亲用她的手暖着我的手。 “怎么?回家来,也不进屋打个招呼!”美珍满脸不快地从另一个房间走了出 来。 母亲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将我往美珍那边推。 “美珍,这下子你可以高兴了,火已经烧到我身上了。他们这回要老账新账一 块儿算了。今天他们已经开了背靠背斗争我的大会,明天早上,就会有人来抄家了。” “真的吗?那可怎么办?”美珍慌张起来。“明天一早,你带着小新到你姐姐家躲 一躲。”我说,“娘也到敏谦姐家住上几天。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跑回家来。等事 儿过了再说。”“那你在家里怎么办呢?”美珍似乎有点后悔地小声嘟囔道。“我 整理整理我的书籍和家里的信件,该烧的烧,免得被他们抄去当证据,借题发挥。” “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们借题发挥的?不!我不走!明天他们来,我会和他们 讲理的。好好的一个家,不能就这样完了。”母亲火了,我这一生很少见她发这么 大火。她那单薄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我心里顿时一紧,伸出一只胳膊,紧紧地搂 着她,说:“娘,明天他们来找我,主要是先和我私下谈谈,交待一下政策,您在 家不合适。我会和他们好好谈谈的,谈不通再说。您不用太着急。就这么样,不讨 论了。娘,你们都早点睡吧!我还得翻翻家里的东西,看看有什么该烧的。”“我 也来!”美珍也不假思索地说。谁都知道,“文革”期间,有人在家烧东西,给查 出来那是要罪加一等的,说明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美珍在这种时候敢站出来帮我, 说明她对我还有一定的情感,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再次感到难过和内疚。“不用 了,太晚了,明天一早你们要早起呢。”我尽量平静地说。“要想开些,啊?”母 亲叮嘱道。我再次亲了亲母亲和儿子。 生离死别的时刻来到了。刚刚吃完简单的早饭,我就催促母亲和美珍说:“在 他们来抄家之前,我需要一个人好好地冷静想想,你们快快走吧。”母亲不情愿地 拿起她的手提包,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嘴唇有些颤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又 说不出来。她就那么两眼含泪地凝视着我,那目光的含义,我全懂。我不敢直视她 的眼睛。这是世界上最能动摇我的决心的眼睛,再多看一眼,也许我内心那脆弱的 防线就会被冲垮。我强忍着,向母亲摆了摆手。母亲什么也没说,就步履蹒跚地走 了。哪里知道,这竟成了我与母亲的永别! 美珍拉着儿子小新的手,也往外走。到了门口,她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带着 内疚的神情说:“愚谦,你一个人好好地呆在家里,我到我姐家去住一两天就回来 陪你。”她的眼神与以前大不相同,充满爱怜和关心。我朝她点点头,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儿子小新一边跳一边叫地甩开妈妈的手,自己先跑到楼外,对着家里的阳 台挥着小手,大声喊起来:“爸爸!再见!爸爸!再见!” 我忍不住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阳台的门,朝儿子挥着手喊道:“小新! 再见!小新!再见!” 母亲、妻子和儿子的背影一点点远去,一点点变小。就在他们从我的视线里完 全消失的那一瞬间,我瘫倒在地上。 我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又像疯了一样在家里那不大的房间来来回回地走 起来。我边走边哭边自言自语地叨咕着:“亲爱的娘啊!您这不孝之子永远不会再 回来了。我对不起您,您可要多多保重啊!娘!上天有眼!我实在是被逼上梁山的 啊!小新,我的好宝贝,长大以后,你能理解我这个无情无义的爸爸吗?你要知道, 爸爸今天这么做,实在是万不得已啊!美珍啊!美珍!你……”墙上挂钟打点的声 音,把我从迷乱中震醒。已经是八点钟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赶紧走进窄小的卫 生间,一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头发蓬乱、满脸青灰的陌生人。我被自己的这 副样子吓坏了。这是我吗?这哪里还是那个一向彬彬有礼、尊老爱幼的关愚谦啊? 这样子到机场和海关,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我不敢再看自己一眼了,打开水龙头, 使劲地冲起头来。 冰冷的水,使我清醒了好多。我应该带什么东西走呢?我从家里的衣柜顶上拿 下那个还相当新的帆布大箱子,找了一些我的衣服放进去。可是箱子里空空荡荡的。 箱子太空了,万一海关打开检查,会引起怀疑。怎么办呢?我一眼看见靠在墙壁角 落里,母亲从乐姨父手里给我买的那把小提琴,那是几年前母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也是我最珍贵心爱的财产。带着它不是最好的纪念吗?如果我真能逃出去,到了国 外走投无路时,也许还可以在街头拉小提琴卖艺呢。我把小提琴连盒子一起,轻轻 地摆到了箱子里,大小正合适。然后,又在箱子里放了一套厚厚的用字典纸印制的 四卷本《毛泽东选集》和一本《毛主席语录》。我特意把家里收拾得像平常一样干 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给单位打了一个电话请假,谎称不舒服。那天是星期六, 一般这一天都比较清闲,所以,新来的贾科长同意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