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篇 外宾候机室在楼上,要到出口处,必须走下宽宽的楼梯。当我走到扶梯旁,只 看见楼下三个登机的大玻璃门边,都有两个女服务员把守着,她们边查验着旅客的 护照和机票,边礼貌地说着“你好”、“再见”。这些女孩子,我几乎都认识,每 次来送外宾时,我都和她们开玩笑。尤其是在三号门把守的那个上海女孩子,活泼 可爱,我每次来机场,互相都要逗几句。我现在下楼出三号门,准会给她认出来, 只要她叫一声“小关”,我就完了。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见从第三号出口登机的旅客 队伍越来越短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广播响了:“有首长到了,所有工作人员立即到二号门 夹道欢迎!有首长到了,所有工作人员到二号门夹道欢迎!”只见一号门和三号门 的女孩子们都快步朝二号门跑去。 天助我也!我立即跑下楼梯,穿过无人把守的三号门,一个苏联造的小型客机 就停在停机坪前。我快步跑上舷梯,身后“砰”的一声,机舱的门关上了。 整整一飞机的人都在等我! 我气喘吁吁地坐在了第一排位子上,这是专门给“外宾”留的。几分钟之后, 飞机开始平稳地滑行。 我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虽然年轻时在上海曾受过洗礼,并参加过教会 的许多活动,但我知道自己从来都是无神论者。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都是由自己 主宰的。可是,在这次出逃的整个过程中,总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 保佑我。每到关键时刻,都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我开始相信起命运来。 飞机飞近上海,我的心又快速地跳动起来。会不会就在这两个多小时的飞行时 间里,北京那边发现了我的行踪呢? 飞机降落在上海龙华机场。我把脸紧贴在飞机的舷窗上,想看看机场有没有警 察调动。没有异常。我随其他客人鱼贯进入机场大厅,再也不像在北京机场那么紧 张了。 在上海机场我还需再办出关、换机的手续,准备换乘巴基斯坦航空公司PAL 的 国际客机。这是一架美国造的波音客机,豪华宽大。那时中国还没有一架从美国进 口的飞机。在可以乘坐一百多个旅客的机舱里,只有十几个客人。除了我以外,全 是清一色的身着蓝色或黑色制服的中国干部模样的人。 几个漂亮的巴基斯坦航空小姐,没多少事可干,和我聊着英语。现在我已在外 国飞机上,公安局上来抓人的可能性很小。但令我略有不安的是,我总觉得那十几 个人中,有一个人鬼头鬼脑地老是盯着我。 飞机从上海机场升空。我拉下舷窗的遮阳板,闭起眼睛,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这两天来,我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实在太累了。 “先生,先生,你醒醒。”一个空姐用英语叫我,“我们马上就要到广州了。 大家都要下去休息。”“什么?到广州了?飞机还要在广州停留?”我又紧张起来。 “是的,我们的飞机要在广州机场加油。”“我觉得不舒服,头痛得厉害,能不能 不下飞机?”广州还是在中国啊。可别到最后关头出什么事啊!“真对不起!先生, 每个人都得下去。飞机大约停三十分钟。”小姐抱歉地说。“三十分钟,这么长时 间!”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大声喊了起来。这一声喊,引起了其他旅客的注意,个 个转过头来看,尤其是那个鬼头鬼脑的人。 我只好硬着头皮,最后走下飞机。那个鬼头鬼脑的人,始终在我身边转,还走 到我前面拿出烟,用日语对我说:“劳驾,借个火。” 我摇摇头,很不礼貌地走开了。这是我惟一保护自己的办法。我不会说日语, 可却持有日本护照,这是最大的破绽。我怕他问这问那。而且,我总觉得这个人不 对头,不然,他为什么老是这么盯着我呢! 我被一种幻觉折磨着。从北京出来到现在,已经十个钟头过去了。我总觉得, 北京方面一定发现了我已失踪,警方正四处出动,对我展开搜捕。这三十分钟好像 过了一辈子。我的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 终于,又通知登机了。我抢先排在登机口的最前头。我知道,只要上了飞机, 就安全了。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个鬼头鬼脑的人也不见了。就这样,我疑神疑鬼地吓 唬了自己一路。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飞机斜刺着直向黑色的苍穹拔高而上时,我的心被 一股骤然而来的狂喜所攫住!我几乎要放声高喊:我终于自由了! 不论是当时,还是时过境迁的若干年以后,每当想起这次惊心动魄的逃亡时, 我都觉得那纯粹是一个奇迹,绝对是一个奇迹。我从全民阶级斗争警惕性极高的红 色中国逃离出来,失败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成功的机会只有百分之零点一。 而我恰恰属于这百分之零点一。我甚至怀疑,警察老刘是不是故意放走了我,因为 他知道,“文革”中有太多的人受了冤屈,别人作出异乎寻常的举动,总有其为难 之处。如果真是这样,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捷克商人 飞机经过达卡,又停了几十分钟,接着,向卡拉奇飞去。我睡意全无,完全变 成了另外一个人。中学时在上海教会学校学的英语,从记忆深处又苏醒了。反正旅 客极少,我到后舱找了一个座位,和空中小姐无拘无束地攀谈起来。我的精神状态 的突然转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在她们对我的热情关照中,飞机很快地到达了卡 拉奇。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