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岛困厄 巨人伸臂 那时的香港,远没有现在这样繁华,人口也远没有现在这样多。 马连良、张君秋等一行人来到香港后,在专门接戏曲剧团演出的普庆戏院“打 泡”。开始,由于马连良的声望,香港的京戏观众都想来看看这些位京朝大角,于 是很轰动一时。但是没有多久便不行了。因为香港的居民大多是只会说广东话的广 东人,他们是听不太懂京戏的,他们最爱看的是广东粤剧或潮剧。而喜欢听京剧的 上海人那时是太少了,所以,那些挚爱京剧的香港票友、戏迷们,听过几场京戏后, 观众便越来越少了。而剧团在香港开销又太大,每个演职员的吃饭、住宿剧团都要 负担,可是一个吃、一个住在香港甚为昂贵,渐渐入不敷出,不能再继续演下去了。 要把从上海约来的这些演职员都送回去,这笔路费不是个小数目。要按在内地 的规矩是应该由剧场负担的:即所谓“管接、管吃住、管送”。可是香港剧场没这 个规矩,赔赚都是您自己的。既不管接,也不管送。这可把剧团几个负责人愁住了。 真应了那句话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正当大家伙一筹莫展之时,香港新组建了 一个胜利影片公司,约马连良、张君秋,拍他们俩的戏曲艺术片。有人给马连良提 醒,回上海的路费还不找他们要。在谈“公事”的时候,马连良和“胜利”的代表 说:我个人拍片的片酬多少好说,但有一节,胜利影片公司必须负担把从上海约来 的演职员送回去的路费。几经拉锯,最后影片公司终于答应了这个条件。双方签约 后,立即开拍。一共拍了四个折子戏,马连良自然得拍《借东风》,这是他的专利, 别人谁唱谁都得学他。张君秋拍《玉堂春》,卖卖他的嗓子,让观众好好欣赏欣赏 他沁人心脾、甜亮脆美的歌喉。这都是他们个人的,两个合拍的有允文允武的《打 渔杀家》,还有机趣活泼的《游龙戏凤》。四个折子戏昼夜开机,共拍摄了两个多 月就封机了。 根据合同,影片公司践约:把从上海来的人员连同马连良的戏箱一同送回上海, 而马连良和张君秋没有返回,却留在香港。 毋庸讳言,由于马连良曾打过汉奸官司,再加国民党的反动宣传,使京剧界的 一些表演艺术家对党和人民政府缺乏了解,有某些顾虑,因而滞留在香港。意思是 一“等”二“看”;等一段时间,看一看,再决定他们的行止。 当时留在香港的,除了马连良,还有他的贤内助陈慧琏女士,长公子马崇仁、 幼子马崇恩、琴师李慕良等。 刚才已经说过,在香港,听京戏的主要是上海人、江浙人,而占居民最多的广 东人是不太喜欢京剧的。不是京剧艺术性不高,而主要是听着太费劲,因此,马、 张在香港的演出便越来越艰难了。一周唱一二次都叫不上座儿来了。一度马连良曾 和一些京剧名票联合演出,但时间一长又不上座了,于是他又开始欠债而被困于香 港。 但是,也有几场很红火的演出。 那是一九五○年,马连良、张君秋还有俞振飞等都还暂居住于香港。这时著名 余派须生杨宝森、宝忠弟兄及王泉奎等应曾为上海天蟾舞台、卡尔登戏院老板的吴 性栽(笔名槛外人)的邀请,来香港于娱乐戏院(据杨派名票杨洁说是“利舞台”, 不知这两个名字是否指的是一个剧场)演出十几场营业戏(人称“女篮五号”的杨 洁,当时还是一个中学生,但她每天向家里要五块钱到“利舞台”买一张三楼的最 便宜的票,把杨在香港演出的戏全看了,直到最后一出《盗魂灵》,因而长大以后 便成为杨宝森众多追星族中的一员大将)。正在这时,原上海中国大戏院经理,马 连良的好友孙兰亭在上海病逝。噩耗传来,马连良不胜悲痛,他提议在港与孙兰亭 有交情的不论专业还是业余演员,演一场大义务戏,所得票款做为对逝者的抚恤。 这本是应该的,弟兄一场,以此来纪念死者,安慰家属是顶好的方式,于是大 家赞成。经过研究,把戏码敲定了出来,那可真够硬的。开场便是张君秋的全部《 霸王别姬》,由名净王泉奎演霸王项羽。第二个戏是整出的《范仲禹》,从“赶考” 起,唱到“出箱”止。马连良和杨宝森分饰前后部的范仲禹。王泉奎再赶一个告老 太师葛登云。马连良的幼子,人称小弟的马崇恩扮演范仲禹的儿子范金哥,又一次 真父子上台演假父子。马连良的前范仲禹,从“赶考”演到“问樵”。杨宝森的后 范仲禹,从“闹府”起,“打棍”、“出箱”,都由他一个人顶下来。 戏迷都知道,这出《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是谭鑫培、余叔岩的拿手好戏。唱、 做、念并重,很吃功夫,一般唱老生的,不大敢动这出戏。不过,它却也是学余有 成又都是科班出身的马连良、杨宝森的好戏。这次演出,身段繁复的“问樵”由马 连良担任,正可以让观众欣赏到他那帅美的舞蹈动作。 “闹府、出箱”虽然也有很重的身段,但也有几段四平调的好唱,杨宝森演后 范仲禹,观众便可大饱耳福,享受余派唱腔的醇浓韵味。 最后一出是全体伶、票界的大反串《大蜡庙》。既然是反串,来的角色和平时 所应的行当差距越大越有意思。这次由马连良饰演由武二花应工的全部费德功,杨 宝森反串武丑应工的朱光祖(因为余叔岩生前在北京某次堂会戏里曾反串演过朱光 祖,所以宗余的都学老师的路子演这个角)。张君秋反串武生扮演的黄天霸。唱青 衣的于素秋反串武老生扮演的老褚彪。名票毛家华扮演施公,焦鸿英扮演小张妈。 这都是正扮,因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票友不反串。最忙活儿的要推王泉奎了,他 在这出戏里还要再反串个黄天霸的妻子——美人张桂兰。他在这一晚上,连赶三个 角,可是够尽义务的。 马连良也有额外的差事——教戏。因为扮施仕纶的名票毛家华,先学马派,后 学麒派,虽然会的戏很多,可会的再多,一个票友也票不到《蜡庙》的施公去不是, 所以,不会这个活儿。马连良拍了胸脯,说由他包教包会。 毛家华一听大喜过望,不为别的,这一来获得了亲聆马连良教诲的机会。好在 施公的戏并不太多。一上来有一段流水板的唱,后来“议事”一场,也净坐着,身 段并不太多。不过,挺要份儿的,得演出这位威慑群雄的施大人的气魄来。然而就 是这么一个活儿,整整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每天毛家华去到马寓求教。马连良先 教这段流水,再由李慕良操琴,练这段唱,最后排身段,十几天后,毛家华这个施 公,还真有点水平。 演出那天,香港太平戏院爆满,票价自然便宜不了,前排票一张一百元港币。 那个时期,马连良、张君秋联合演出的营业戏,最高票价不过港币十八元一张。对 比之下,可知这场戏票价之昂了。 那天的演出效果如何?据毛家华先生一九九四年来京参加国际票友赛事时对笔 者说,演出极为成功,三个多小时,整个剧场都沉浸在情绪高昂、兴奋的氛围中。 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马连良的范仲禹不用说,唱、做都是最高水平。就说他的 费德功,功架、身段都俨然一个修养有素的武净,赢得观众的赞叹。 这话不假,马连良的费德功是极有水平的。笔者也曾有幸亲眼目睹过马连良反 串的费德功。 那是一九六一年的春节,当时的北京京剧团在除夕那天,全团搞了一次内部演 出,招待家属和新闻界的朋友,笔者由谭富英大弟子高宝贤兄携带进入工人俱乐部。 前边有朱锦华等几个丑角演员的节目:唱了几首歌,跳了几个舞。 大轴是北京京剧团所有演员反串的《大蜡庙》。登场的演员,可以说是空前绝 后了,恐怕在整个京剧史上,这次演出也应该占有一页。 根据记忆,那天的阵容大概是这样:马连良饰费德功、谭富英饰朱光祖、张君 秋饰金大力、裘盛戎饰张妈、赵燕侠饰黄天霸、小王玉蓉饰褚彪、马富禄饰施公、 李多奎饰秦老家院、李世济饰贺仁杰、李毓芳饰关泰、陈少霖的老道、马长礼的小 老道、张洪祥的张桂兰。赵丽秋、李淑玉等唱二旦的,扮个跟着费德功的杀手米龙、 窦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像谭元寿、高宝贤这样的大老生都勾个歪脸,扮一个 所谓“花鸡蛋”的“臭贼”。 那天的演出,您别看都是反串,可都相当认真、相当卖力气,该有的都有,没 一个偷工减料的。李多奎扮演的秦老家院,那一段流水不但唱得丝丝入扣,而且不 顾六旬高龄,还“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吊毛”。而赵燕侠扮演的黄天霸,真有 点英武的劲头。未场开打,打一个“档子”,还真干净漂亮,最后亮相,搬一个 “朝天蹬”,再“下”一个硬岔,完全是武生范儿。 不仅因为赵燕侠的父亲赵小楼是天津卫很有名的武生,赵燕侠小时受过严格的 基本功训练,而且又跟她经常演《大英杰烈》等近乎刀马旦的戏有关。 马连良扮演的费德功,从一出场,那气派、那身段,就很有点恶霸豪绅的“霸 气”。脸勾得相当讲究:线条清晰、颜色均匀,凶恶中透着一丝美。 二尺多长大黑髯口,身上穿着大花褶子,真有相!再看手中的大折扇,一开一 合,完全是武生武净的范儿:有楞有角,节奏鲜明。下场时抖开手中折扇、转腕儿、 背扇子、踮步,完全走的是杨小楼的路数。再加上嘴里的念,身上的劲头,俨然一 个杨派大武生,精彩极了。 因为马连良一入班科,先学的武戏,腰腿很有基础。后来大义务戏,又多次与 杨小楼同台演出,甚至在上海,两个人还合演多场营业戏。所以,对杨老板的技艺 也看在眼中,学去了几手,所以能有那样的成绩。 下面让我们再翻回香港。也就在这次马、杨联袂的盛大演出前后,马连良看到 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安居乐业,文艺蓬勃发展,早已萌生返回大陆的想法,于是 让他的大公子马崇仁先回北京活动。 落叶归根,漂泊的赤子快归来了吧…… 这时的北京,中央的领导人,文化部门的领导人、还有京戏班里他的那些老朋 友们、多年合作的老伙伴们,他们都知道马连良现在还在香港滞留,而且情况很窘 迫。他们惦记他,正在想方设法与他联系,这其中做出决策的,是大家敬爱的周总 理…… 五十年代初期,各省、市都在筹建国营京剧团。 在北京,解放后成立了中央文化部戏曲改进局京剧研究院。一九五一年又改名 为中国戏曲研究院,下设所属京剧实验工作一、二、三团。由梅兰芳任院长。李少 春、叶盛兰、袁世海、李和曾、杜近芳、李宗义、张云溪等人都是这里的主要演员。 与北京毗邻的天津也不甘落后,这时也在积极筹建天津市京剧团,于是便和马崇仁 联系,希望马连良、张君秋二位京剧巨子参加天津市京剧团。恰恰这时,上海也成 立了华东戏曲研究院,也在成立华东京剧实验剧团,因此,上海方面也派出代表和 马崇仁联系,希望马、张二位能到上海来参加剧团演出。 这时,马连良正逢他五十岁寿辰(一九○一年生,到现在一九五一年,正过了 五十年)。马连良在香港的友人,包括众多京剧票友,为他举行宴会祝寿。然而, 这时的马连良所考虑的是到何处去的大问题。 不但天津、上海邀请他参加剧团,台湾方面也派人来到香港活动,放出风来: 愿出高价重金礼聘马连良赴台湾参加演出。当时台湾虽然有不少京剧演员在赴台湾 演出后,因战争时期交通阻塞竟不能回归大陆而滞留台湾,但要和马连良的声望比 较起来,那是差多了,因而极力游说。但被马连良断然拒绝。就在这时,他接到北 京家中一封来信,阅后,马连良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他最盼望的一件事——返回北 京演戏,有喜讯了!北京解放以后,百废待兴,需要各方面的人才。一方面,华北 人民大学,简称“华大”,还有简称“革大”的“革命人民大学”,都招收了许多 知识分子学员,经过短期培训,然后分配到各个工作岗位上去;另一方面,解放军 各军兵种,也纷纷扩大组织,接纳越来越多要求参军的先进青年。而在这些青年中, 有一个女青年,是马连良的女儿马莉,她参军后,作卫生员,她所在的这支部队驻 扎在北京郊区黑山扈。那时,中央首长在紧张工作之余,如想忙里偷闲、轻松轻松, 便在中南海搞些舞会,而部队的一些年轻的女兵,便常常进中南海和首长们一起联 欢、跳舞。一次,马莉也接到这样光荣的任务,她和自己的小姐妹、战友一起进了 中南海。对于她这样一位父、母都在香港未归,也就是有海外关系的人来说,这实 在是出于组织上对自己的信任,马莉因此尤为兴奋。 她坐在那里,正在想着今后该如何努力工作以报答领导上对自己的信任的同时, 也不断闪过自己父亲的影子:他何时能回到女儿的身边呀……她光这样冥想着,便 顾不上去跳舞…… 一位首长向她走过来了…… 浓眉、方脸,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呀!这不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吗? 她赶紧站了起来,迅速地给总理敬了一个军礼,说了一句:“首长好,周总理 好!”想不到总理是那样的亲切,笑容满面地说:“小同志,我们来跳个舞吧?” 和敬爱的周总理在一起跳舞,马莉的心兴奋、激动又紧张。 一曲将毕,周总理又和小马莉攀谈起家常来了:姓字名谁?家长是干什么的等 等…… “我的父亲是唱京剧的,马连良!”马莉小声地说。 “马连良!那是有名的演员哪!”总理也很兴奋,但又免不了有点惊讶。 “他现在没有和我们在一起……”马莉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他现在在香港吧!现在解放了,欢迎他回来呀!”周总理非常诚恳 地说。 马莉想不到敬爱的总理对父亲的情况这样了解,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立即答道 :“是。我回去立刻就写信给我父亲,请他马上回来,请总理放心!”“好啊,小 同志有觉悟嘛。写信时写上一句,说我问候他!”周总理这句话话音刚落,马莉的 眼睛立刻就湿润了。这真是一句话儿三春暖呀!马莉心里好像翻了个个。当时从心 底里只滚动着一句话:总理太好了,太好了……作为新中国的总理,问候我爸爸, 多么平易近人啊!他这样关心我们,父亲真应该立刻返回来! 马莉回到部队,立刻写信把和总理谈话的内容详详细细地全部告诉了父亲。最 后,还郑重写上一句:千万千万立即回来! 上文提到马连良接到的那封家书,便是马莉写给父亲的这封信。这可不是一封 普通的书信呀!马连良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对于新中国的总理这样关 心他,看重他,无疑在他心中点起了一把火,照亮了他的心,更加坚定他返回新中 国的决心! 在北京,许多中央首长都关心马连良的归来。周总理和当时的北京市市长彭真 同志一次见到当时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的梅兰芳,要梅先生写信给马连良,促他 早日归来。 梅先生是马连良的老朋友,又是合作者,在余叔岩病故后,每逢有大义务戏, 和梅先生一起演生旦对儿戏的搭档便换了马连良。所以,从公从私梅院长都希望马 连良赶快返回。 不久,梅兰芳院长带着梅剧团去天津演出,见到了从香港回来探亲的马连良的 琴师李慕良。当梅先生知道李慕良不几天就要返回香港时,便写了一封亲笔信,并 郑重拜托李慕良将这封信交给他的师傅马连良。 在香港,当马连良拆阅这位被梨园界视为领袖的老友梅兰芳的来信时,十分兴 奋,尤其是看到这两句:“这是遵照周总理嘱咐写的,让我转达欢迎你回来的意思。” 更加激动不已。虽然这和自己女儿马莉的来信所说的意思一样,但那毕竟是一封私 人信函。而梅先生的信函,那份量太重了,可以说他是代表新中国的有关部门向他 发出的一道归来入境书。马连良全家开了一个会议,大家一致意见:决定尽早返回 北京。 当时的中南区捷足先登了,主管那里文化工作的负责同志:陈荒煤、崔鬼、巴 南冈诸位派了精干的干部专程赴香港和马连良秘密联络。马连良是想马上就启程归 去来兮,但是也有一些棘手的问题:第一,在香港三年,由于演出少、上座率低, 拉了一笔亏空,共负债港币四万余元。第二,采用何种方式离港。因为这时台湾也 派员来港,要把马连良争取到台湾,虽遭马连良断然拒绝,但越是这样越要计划周 详,免出意外。 经过研究:关于马连良所欠债务,由刚刚诞生的新中国先代为一次性还清,然 后再离港;关于他的走,决定采用秘密方式,以保证旅途顺利。 这是一九五一年九月底的一天。马连良对外宣称:他要出门访友。一辆由外国 司机驾驶的出租汽车停在马寓的门前,马连良由李慕良陪同,钻进了这辆汽车,挂 档启动之后,小卧车直奔深圳罗湖。然后又换一部由中国司机驾驶的卧车,直奔火 车站。由李慕良购得两张火车票后,按时登车,并且顺利地准点到达人声鼎沸的广 州火车站。这时是一九五一年九月三十日。 当晚,马连良下榻广州一家大宾馆。广州市主管文化艺术的负责同志以及正在 广州演出的武汉京剧团的主要演员都到马连良下榻处看望、致意。夜间,马连良便 与留在香港的夫人陈慧琏拨通了电话,守候在电话机旁的马夫人,在电话中听到自 己丈夫的声音,并得知不仅平安到达广州而且受到各方面的热烈欢迎后,一颗悬挂 在嗓子眼儿里的心才扑通一声又落了下去,两颊立刻淌满了泪水…… 三天以后即十月三日,马连良长公子马崇仁,携带其父的戏装、还有马先生的 服装和生活必需品,由香港奔赴广州。再七天以后即十月十日,马连良的夫人陈慧 琏和张君秋携带细软、金钱由香港启程,再乘火车来到广州(随后,俞振飞也由香 港返回)。马连良夫妻及部分马氏家族成员又团聚在一起。 望着宾馆大厦玻璃窗外的越秀山,马连良喃喃自语:“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就好像做了一场糊涂梦……”在广州,马连良和武汉市京剧团合作,很演了几场戏。 然后奔了汉口,经中南区挽留,马连良、张君秋在武汉组成中南联谊京剧团。这个 团有很强的阵容。马连良、张君秋并挂头牌、生旦并重。三牌武生为杨派传人高盛 麟,小生为金仲仁之高徒高维廉,花脸为富社铜锤高材生郭元汾,架子花脸叶盛茂, 小花脸为中华戏校培养的尖子丑角张金梁。四梁四柱都整齐精当,水平很高。 联谊京剧团先在武汉演出,上座率很高。然后剧团又赴外地巡回演出。 先去的江西南昌,演毕再赴天津演出。这时是一九五一年的深冬,到天津后正 逢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一些工商界人士,忙于交待问题、 作检查、争取顺利“过关”,哪有心情听曲看戏。因此上座率锐减,每天卖不到二 百张票。马连良、张君秋使出了浑身解数,演出最拿手的生旦对儿戏,或是个人的 看家戏,也不能扭转危局。最后,马连良与张君秋贴演了多年未演的好戏《霸王别 姬》。张君秋自然演虞姬,不在话下。马连良呢,今儿个不唱老生,而扮演的是由 花脸或武生两门抱的西楚霸王项羽。 这对最喜看新鲜、新奇的天津观众来说,确实有一定的诱惑力: “想不到马连良唱霸王,成吗?唱《借东风》、《甘露寺》那么好,嗓子那么 甜,唱腔那么帅,唱大花脸,唱的出来吗?”您还别说,这天还真上了八成座。 大伙都把眼睛瞪圆了,终于等到了霸王的上场。 黑硬靠、夫子盔,好扮相;一张脸也勾得颇有精神气。有懂行的观众小声议论 :瞧这脸勾的,纯宗杨派,杨小楼的脸谱。再瞧台步、身段、功架,全按武生宗匠 杨小楼的范儿。“好呀!”再听听他的念白,抑扬顿挫、多用立音、炸音,虽然没 有杨小楼的虎啸龙吟,却也颇有几分杨派大武生的风范。 后面的起唱、开打以及最后面对宝马爱姬一筹莫展,借酒浇愁而慷慨悲歌的场 面,都非常见功力:尺寸、劲头、节奏都既准、稳又狠,宛然杨派传人一样。这可 令天津观众十分纳闷:马老、板怎么那么像杨老板,什么时候跟他学的…… 其实,马连良没有机会拜师学艺,但确实多次与杨小楼同台演出。杨老板这出 《霸王别姬》,马连良也曾下过功夫偷看、偷学。艺术这种东西,搁在有天赋的人 身上都是触类旁通。尤其像马连良这样的艺术家,有很深的悟性,一点即透。扮演、 《霸王别姬》中的项羽何况,马连良自幼是学武生的,腰、腿都有功夫,所以,演 从来没怎么演的陌生角色,一样取得优异的成绩。 自这出戏贴演后,下面的戏更没法唱了,一二成座,台上的人快比台下的人还 要多了。大伙分不到钱,剧团也就没法维持了。从武汉来的演职员,留之无益,纷 纷仍回到南边去了。剩下马连良、张君秋等北京的演员,因没有基层演员,剧团也 开不了锣啦,于是联谊京剧团解散,马连良和张君秋也各奔东西,数载相聚,一朝 分手。 马连良回到北京后,组成马连良京剧团,演员除马连良外,二牌旦角是刚刚出 道的青年演员罗蕙兰、三牌武生演员为黄元庆,其他配角有周和桐、马盛龙、茹富 华。而大丑仍是著名丑角艺术家马富禄。 张君秋回到北京后,组成北京市京剧三团(一团由李万春等组成,二团由谭富 英、裘盛戎等组成,四团由吴素秋、姜铁麟等组成),演员除他外,二牌老生为陈 少霖,三牌为武旦演员冀韵兰。其他配角有小生刘雪涛、花脸郝庆海、大丑李四广、 老旦耿世华等。 一九五二年下半年,“三反”、“五反”运动结束。在惩制了不法商人之后, 政府又在大力发展正当的私人工商业,社会经济得到很大的发展,一片繁荣。首都 的各京剧团,不管是国营的还是民营的,包括马连良京剧团在内,业务都是蒸蒸日 上。 就在这一年的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三十一周年纪念日,马连良度过了一 个毕生难忘的夜晚。 在这天的头两天,在京演出的马连良就接到要他到北京长安街上的北京饭店礼 堂参加庆祝党的生日的晚会,并约他的琴师李慕良携带胡琴同他一道出席。 马连良虽然刚刚回到新中国,第一次要参加这样带有政治色彩的晚会。 他的心里既激动又不免有些紧张。激动的是点名让自己参加纪念党的生日这样 重要的晚会,这是对自己多么的信任。紧张的是,他想到这样隆重的晚会,一定有 大首长参加,说不定毛主席、周总理会来参加,他们可能没听过自己的马派唱段, 如果他们真来参加晚会,对自己的唱他们能喜欢吗? 当他和李慕良走进灯火辉煌的北京饭店大礼堂时,看见那么多穿着干部服和各 式各样民族服装的来宾,一个个脸上绽开了笑容,会场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之内。 就在这时,敬爱的周总理出现在会场的大门口,人们不约而同地热烈鼓起掌来。马 连良也激动不已,两只手合在一起,劈劈啪啪地使劲拍着…… 周总理和每一个到会的人握手,眼看就要走到他跟前了,他不免把心提了起来, 人民的总理能认得我吗?他又能和我说些什么呢?正当他想着的时候,周总理已健 步来到他的面前: “你是马连良同志吗?”总理亲切地向他问候,并伸出了热情的手,和马连良 紧紧握在一起。总理接着又说了: “欢迎你回来呀,你的艺术是有口皆碑,好极啦!待一会儿你能不能给我们大 家清唱一段,我们都喜欢你的马派唱腔,今天可要一饱耳福啊……”想不到总理也 喜欢自己的艺术,喜欢听自己的演唱。这该有多么幸福呀! 该马连良的清唱了,他和身旁的李慕良小声嘀咕了两句,李慕良便拉起了“二 黄导板”的过门,接着马连良便唱出了“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的“二黄导板”。 懂戏的人一听,马连良今天唱的是《八大锤·王佐断臂》中的“二黄”唱段。唱得 是真好,腔是腔,味是味儿,情是情,字儿是字儿。 一曲甫毕,掌声雷动,经久回荡在北京饭店大礼堂的空间中。 唱得效果好是好,可也让人纳闷,为什么马连良没有演唱像《借东风》、《甘 露寺》甚至《十老安刘》等脍炙人口的唱段?而偏偏选中了《王佐断臂》中的这段 唱呢…… 笔者猜想,是否也有那么一点夫子自道的味道。过去“逍遥”,如今要“食君 禄”报效党报效国家,“留一个美名儿万载传扬”。当然这不过是臆想,推断,也 许马连良根本没这样想,而是临时决定:就唱这几段吧。这几段也是我经常唱的。 一九五二年冬,马连良剧团赴东北演出,要去沈阳、哈尔滨等大城市转一转。 谁都知道,马连良的拿手杰作是《群英会·借东风》。这出戏,马连良的前鲁肃、 后孔明,“借风”时的唱段风靡全国,几成绝唱。但是这出戏必须有好花脸扮演的 曹操,好小生扮演的周瑜,才能相得益彰,交相辉映。 过去“扶风社”时,是袁世海的曹操,叶盛兰的周瑜,都是一时瑜亮人物。 为了取得最佳成绩,马连良仍想有这两个左臂右膀。但此两位都已参加了国营 剧团,只好去“借赵云”。那时他们两位都在中国戏曲研究院下设的实验京剧团。 说实在的,院领导和团领导对马连良的借将还是很支持的,只是由于叶盛兰演出频 繁,不能离京,但把技艺也相当不弱的名小生江世玉和袁世海一起让马连良带走了。 所以,这次东北一行,阵容是相当硬整的。 在北国,除演出马派最拿手的传统剧目《群英会·借东风》、《四进士》、《 十老安刘》外,还新排了一出在当时最“火”的新编历史剧——《将相和》。 由马连良扮蔺相如,袁世海扮廉颇。在东北演出场场客满,取得很理想的效果。 也许有老戏迷会给笔者提意见,说这出《将相和》,许多名老生都唱过,可没 听说马连良唱过《将相和》里的蔺相如,是不是热病胡说呢?敬告读者,马连良确 确实实演了《将相和》,唱了蔺相如,只是他是在东北演的。他的确没在北京演过 一场《将相和》,这也是实情,但您总不能说他没演过《将相和》吧!因为《将相 和》这出戏,可以说是解放后在新编历史戏中,演出场次多、影响大的佳剧。而且 内容和思想也是非常积极的。讲的是战国时期,赵国的一文一武,一相一将蔺相如 和廉颇加强团结、化干戈为玉帛共保赵国的故事。这个戏是翁偶虹、王颉竹在一九 五0 年根据三出老戏折子戏:《完璧归赵》、《渑池会》和《将相和》(又名《廉 颇负荆》),经过脱胎换骨的改编工作而创作出来的。但是翁、王二位要搞这出戏, 却是头一年的事了。 一九四九年,戏曲剧作家翁偶虹在中山公园听郭沫若同志的学术报告。郭报告 的最后两句话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团结团结再团结”。翁由此想到《将相和》那 个折子戏,又想到这个折子戏上边的两个折子戏《渑池会》和《完璧归赵》。他想 如果在这三个折子戏的基础上,来一番创造性的劳动,搞出一个大戏来,首先主题 好:既有团结就是力量的第一主旨,又有人才难得,要保护人才的第二主旨,内涵 太丰富了。同时翁所供职的新中国实验京剧团的二位主演正是李少春和袁世海,这 两位正是现成的蔺相如和廉颇。 一次李、袁两位请翁偶虹小酌。几杯白酒、啤酒下肚,偶虹先生借着酒兴就把 他的想法和这两位竹筒倒豆子全抖搂了出来,两位一听,不约而同地高声叫了一个 “好!”于是就围绕这个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开了话匣子。 最后李少春郑重恳托翁先生早日把剧本写出来。 后来由于戏曲改进局文艺处的干部王颉竹也搞了这个戏的一个写作提纲,于是 他们俩便合作一起将这个戏创作了出来。可是戏还未上演,李、袁却失和而分手了。 谭富英于是约袁世海与他到天津合作一期,经袁世海的推荐,谭富英也要排《 将相和》。翁老根据谭的要求,对剧本进行了修改。但由于当时谭富英剧团花脸演 员之间有些问题一时难以解决,所以这个戏也未能排成。 看似《将相和》多灾多难,实则不然,时机未到之故耳。袁世海从天津回来, 经政府部门做工作,李少春、袁世海、叶盛章三巨头再次合作,而且大家一致要求 排这出《将相和》。为什么?一是从社会上,对各种干部如中央和各省市、地方和 部队之间的加强团结有极大的促进意义;另外,对李、袁二人的精诚团结,抛弃前 嫌也是一副催化剂、一面锃亮的镜子。恰恰这时谭富英和裘盛戎的合作也定了下来, 由他俩组班的太平京剧社也决定排演《将相和》。可以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李、 袁和谭、裘两组阵容强大的《将相和》,同时在首都的京剧舞台上“冒”了出来, 而且不但主演卖力气,连两边的配角都“比粗”,看谁把谁比下去。这一来,观众 可得利了,看了这边又看那边,那座儿呀,李、袁、叶这边天天十二成,谭、裘这 边也是爆满天天。 唱老生挑班的一看这戏如此受观众待见,就全争着排这出了。笔者在北京除以 上那两组的《将相和》外,就看过李万春的首都实验京剧团的《将相和》,李万春 扮蔺相如、景荣庆扮廉颇;还有奚啸伯的啸声京剧团,奚啸伯演蔺相如,于鸣奎演 廉颇;明来京剧团,徐东明演蔺相如,郭元汾演廉颇…… 一时笔者也写不过来了,跟您这么说吧,不管在当时,还是以后这几十年,凡 是唱当家老生的,几乎没有没唱过这出戏的。直到今天,有点儿什么纪念演出呀, 或是大节日呀,还是常常贴演这出戏,你就知道这出戏的份量了。 那么,做为马、谭、杨、奚四大须生之冠的马连良他能没有这出戏吗(杨宝森 也唱过这出,由王泉奎饰演廉颇)? 不过演是演,他可不能照搬别人的,跟人家一道汤还算马连良。 然而,从马连良的角度看,这可也难。因为剧本部得用人家翁偶虹的,你横是 不能再请人单写剧本吧?再说,谭富英和自己是师兄弟;少春呢,余叔岩的得意门 生,和富英是师兄弟,也算是自己的师弟,人家都把这出戏唱得热火朝天,自己要 是把这出戏唱“瘟”了,唱“水”了,那人可栽大了…… 马连良可是动了脑筋了。他扮演的蔺相如,不能光在帅、俏、美上下功夫了, 而要演出蔺相如临危不惧的大智大勇来。他请袁世海把少春怎样演的蔺相如,越细 致越好,跟他详细说一遍。少春有彩的地方,自己个儿尽量躲着点,别跟他重了。 《渑池会》那一折,少春演的蔺相如是被秦邦四个大兵高高举起来,准备扔进金殿 上烧得滚开的油鼎之内。马连良年轻时,曾向他的老师有老乡亲之称的孙菊仙学过 这出《渑池会》。台词里是说蔺相如“扑油鼎”,于是他在这地方就不照着少春的 路子走,而要在这个“扑”字上做文章,来个“文戏武唱”。而且还有理论:你的 是“扔”,我的是“扑”;你是被动,我是主动。蔺相如的大无畏精神可就全给表 现了出来。 再有,蔺相如携带和氏宝璧进入秦邦的一场戏,也有人管它叫“过函谷关”的, 谭富英和李少春的演法不同。李少春是按剧本演,唱一段“西皮流水”。谭富英是 按当年名须生刘鸿升演这折戏的路子演:先唱“西皮导板”,然后转“西皮原板”。 可刘唱的戏词是“人辰辙”,谭富英最擅长张口音的“江阳辙”,因此请翁偶虹重 新写了一段江阳辙的新词。马连良觉得这个地方,蔺相如的心情还是很不平静的, 定然是心潮起伏澎湃,所以,还是应当唱“西皮流水”,板式、节奏和蔺相如的心 情贴切相符。但他也想在这个地方自出机杼。他想起当年他演《鸿门宴》扮范增, 有一段“西皮流水”,唱腔很好听,节奏和此时蔺相如的心情又吻合,于是他就请 人给重新填词,按《鸿门宴》的腔调,唱了一段很道劲明快的“西皮流水”。 蔺相如封相以后,马连良着力刻画蔺相如的内心戏。他塑造了一个胸怀大度、 磊落光明的蔺相如,但又不是性格懦弱,这就和前面的蔺相如视死如归的性格不一 致了。所以,他演的蔺相如,退让是有前提的:以国事为重,是一个睿智、干练又 颇有感情的贤者形象。 马、袁的《将相和》在东北唱得很“红”,每贴必满,极受好评。并且在一九 五三年,马和袁在中央广播电台为这出戏录了音。马连良回到北京后,就把这出戏 束之高阁。因为不论谭富英还是李少春,都是他的师弟,而且人家唱这出戏又都比 他在先。当年一些老先生,如杨小楼和尚和玉,这师兄弟俩各人唱各人的戏,决不 把别人唱出了名的戏,自己再“夺”过来接着“炒”。 这才叫戏德。所以马连良这出戏就此“挂”了起来。接着,马连良京剧团在北 京或外地频繁演出。这时,抗美援朝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 美国被迫在板门店签订了停战协定,战争至此结束。是年八月,国务院筹备第三届 赴朝慰问团的工作。当时马连良正带着剧团在青岛演出,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求得 剧场的谅解,合同期未满便提前结束,匆匆赶回北京。拟找当时文艺口的负责同志, 要求参加赴朝慰问团,而且一定要达到目的。这里提一点旧事。马连良这一次决心 这样大:听到一点信息,甚至终止了演出活动而回京来做准备工作,是因为近几个 月来他身上背着个沉重的包袱。不久前,有些报刊还有中国剧协主办的戏剧刊物都 曾点名批评了马连良。 说马连良剧团在给从前线回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演出只知要钱,而且没有演出 马连良的拿手节目云云。 这问题,在改革开放已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阶段的今天来看,显然有点“过”。 马连良剧团是民间剧团,所有演职员是靠卖票所得来维持生活的。 至于马连良他的拿手戏也很多,而且各有特色,如果是演出就演《借东风》, 否则就是不演他的拿手戏,那恐怕也就没有马派剧目繁华似锦了。一出戏独秀,那 是不可能的。但在当时,这问题听起来都够怕人的,为了表明心迹,表明自己对志 愿军指战员的热爱,他是一定要争取到赴朝演出的资格的。 马连良和当时任中国戏曲研究院副院长的马少波同志稔熟。二马交往始于一九 四六年,而见面则是在一九五一年。马连良便想找他谈谈自己的请求,不想那时马 少波因病在青龙桥程砚秋先生昔日躬耕的旧居中休养。马连良就在从青岛回来的第 二天,与李慕良冒着风雨摸到马少波下榻的程府故居。他在和少波同志交谈中,就 将他要求赴朝慰问的事和马少波说了,而且不停他说:“这次我一定要参加!”态 度非常诚恳。用马少波的话说,便是“报国之情,溢于言表”。可是马少波却非常 实在地告诉马连良:“朝鲜战场非常艰苦,你能顶得住吗?”“绝对不会有一丝一 毫的问题。为了慰问革命队伍中最可爱的人,再苦再累我也不怕,我今年五十挂点 零,正年富力强。我要为最可爱的人,为我们的祖国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这个机 会太宝贵了,我一定不能错过……”马少波同志听马连良的讲话也很感动,他立即 把马连良请求参加赴朝的心愿转告给国务院副秘书长齐燕铭同志。对于马连良这一 进步表现,不论做官的,还是做老百姓的都挑大拇哥赞成。不久,马连良的请求得 到批准,他和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等众多艺术家在慰问团总团团长贺龙的领导 下,浩浩荡荡渡过鸭绿江,亲赴朝鲜演出,圆满地完成了慰问任务。 这也是马连良惟一的一次出国演出。如今,北京各剧院、团的演员,尤其是京 剧演员,也许是刚刚从戏校毕业不久的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拿出国就当去趟上海 一样,少说也有几趟了,这对于中外文化交流、对于把京剧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 对于开拓我们戏曲演员的眼界、提高艺术修养、甚至增加演员的收入,都是很有作 用的。这还不得念改革开放的好处,是改革,架起了一座通往世界的金桥。 朝鲜战场上,完成了周马的第三次合作。 刚才写了,这次赴朝慰问演出,是在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之后,因此它是最后也 是最隆重的一次。京剧界的巨子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马连良等都参加了。 梅先生首次赴朝慰问演出是一九五二年,这次是二次赴朝。第一次,梅先生和 刘连荣在朝鲜山洞中的地下剧场演出《霸王别姬》时,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崔 庸健都去观看了演出。 周信芳和马连良,谁也没有分在梅兰芳先生这个组,他俩却分在一个组。 除去个人唱个人的拿手好戏外,两个人总也要合作演出吧。志愿军指战员们有 这个要求,周、马两位也都有这个愿望。经研究,还是那出最受观众欢迎的老合作 戏《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角色分配是周信芳的前鲁肃、后关羽,马连良的 孔明到底。 那天,两位艺术家都早早来到简陋的后台扮戏。等到化好了妆两个人来到舞台 侧幕条旁候场的时候,周信芳拉着马连良的手说:“温如老弟(按,周先生比马先 生年长七岁),您还记得吗,咱哥俩第一次合作这出戏,是哪一年吗?”“记得记 得,那是民国十三年,也就是一九二四年,在上海老天蟾舞台咱们头次唱这出。” 马连良边回忆边说。 “不错,您记得很准。第二次哥俩合作这出戏,是在天津。我记得大概是一九 三一年的春天,是李鸣盛他爸爸李鸟儿李华亭约咱俩去的。”周信芳饶有兴趣他说。 “是是,那是李华亭为他开的春和大戏院开幕请咱们去的。一晃二十多年过去 了……”想到岁月的流逝,马连良不无感慨地说。 “谁能想到老哥俩第三次合作这出戏,是在这儿——朝鲜前线。人哪,这一辈 子不定能碰上什么样的事儿……”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是呀!一个人的一生是短 促的,但所经历的事却是难以预料的。 这天,两个人都极其兴奋。看到台下坐着的都是青一色穿着棉大衣的志愿军, 给保卫自己的人演戏,还能不卖劲,何况两个都到了化境的好演员一同演戏,那真 是互相刺激,互相“过电”。马连良的诸葛亮,飘逸、潇洒,智勇双全,儒雅中饱 蕴胸有成竹;周信芳饰演的鲁肃,忠厚、沉稳,长者风度,爽直中内含是非分明。 而“借风”时马连良的唱,发挥出最高水平:喷吐有力,高下疾徐,挥洒自如,赢 得台下阵阵掌声。最后的“华容道”,周信芳的关羽,威风凛凛,气魄雄浑,武技、 功架皆是上乘,不愧一代须生大师。 看戏以后,志愿军指战员都激动得欢蹦乱跳,有许多人甚至夜不成寐。 还有人连夜给家中亲人写信,说看了这样精彩的演出,真是终生的幸福。感谢 党,感谢政府,感谢人民艺术家送来了这样世界水平的好戏。 然而那时又有谁想到,就是这样两位热爱人民、热爱解放军的大艺术家,十三 年后却被“四人帮”诬为反党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双双在那“黑云压城”的日子 里含恨死去。这真应了周信芳那句话了:“人啊,这一辈子不定能碰上什么样的事 啊!”谁能想到此二公竟是这样的归宿…… 由周信芳和马连良的亲密合作,又想到马连良与一些其他艺术家的合作,其中 不乏可见之于文字的佳话。 马连良从艺时间很长,五十多年中,与他合作的艺术家很多,前面已经介绍过 他和四大名旦中的荀慧生、尚小云的合作,也介绍过他与武生泰斗杨小楼,余派鼻 祖余叔岩的合作。这里再来介绍一下他和其他艺术家的合作: 主要是和梅兰芳先生在一起演戏的往事。谁都知道,梅先生艺好、人好,年纪 很轻大概在十九岁时就陪谭鑫培老板唱生旦重头戏了。也就是已经大红大紫了。梅 兰芳长马连良六岁,那时马连良还在富连成科班学戏呢。但是在马连良出科以后, 他二十岁的时候,却和梅兰芳合作了一出生旦重头戏。 这是一出堂会戏。一九二二年,天津有一位极响名的绅士潘馨航,办了一个堂 会,约梅兰芳和马连良同赴天津演出生旦对儿戏《游龙戏凤》。梅先生不用说,红 得发紫,马连良呢,在北京有点小名气,因为他刚刚从科班出来,艺术生活可以说 刚刚开始。马连良在艺术上真有个闯劲,这次演出,他不但与红遍京、津、沪的大 名旦梅兰芳配戏,而且从剧本上看,老生的戏重于旦角。另外,出席今晚这个堂会 的,京、津政界、商界要人甚多,而且还都是听戏的行家里手。而那天的戏码安排 得也相当硬,成名的老生约去了好几位。可是您别看马连良刚出茅庐,却还真有个 乍出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一点也不怵。那天的戏,别看那么大的阵势还真唱得不错, 不洒汤、不漏水,没出一点纰露。要说哪,这出《梅龙镇》,唱做并重,还得演出 皇上的派头来,但又不能太“正”了,因为这位皇上的品行实在有点流氓习气。这 些马连良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实属不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同台的梅兰芳 处处照应着这个小兄弟。一是梅先生为人忠厚,例来如此;二来,梅小时候也在喜 连成借台练过戏,说起来,马连良还是他的师弟呢,哪能不关照呢。 马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说: “我还记得那天(指唱《梅龙镇》那晚)一出场就听见观众在八仙桌旁一边喝 茶、嗑瓜子,一边交头接耳他说:‘这是哪儿来的一位年轻的老生?’所以,畹华 (指梅)兄跟我合演,实际寓有拉傍之意。每一想起这件事情,感激之情便油然而 生。”再有就是梅兰芳去美国演出前夕,在上海与马连良合作了好几出生旦对儿戏, 这在前文已介绍过了。以后在余叔岩息影舞台之后,在一些大义务戏或旧历年年终 为救济贫苦同业举办的“窝窝头会”中,与梅兰芳先生合演生旦重头戏的则非马连 良莫属了。 解放以后,有大合作戏仍是这样,经常演的大戏是一出《甘露寺·回荆州》。 梅兰芳的孙尚香,马连良的前乔玄后鲁肃,谭富英刘备(有时李和曾也扮过刘备), 裘盛戎孙权,袁世海张飞,叶盛兰周瑜,李多奎吴国太,孙毓坤后赵云,这可真叫 珠联壁合,一时无俩。 而折子戏,梅兰芳与马连良经常合作的是《打渔杀家》和《二堂舍子》(又名 《宝莲灯》)这两出戏。虽然这两出戏不大,但经这两位艺术大师演来,可以说已 成空前绝后的精典之作。 《打渔杀家》头场,马连良和梅兰芳的划桨、催舟,动作配合得是那样协调, 那样美,简直就是一幅又一幅的精美写意画。萧恩与两位朋友船头饮酒时,两次从 船上跳到岸上,两次再从岸上跳回船里,与坐在船舱中的萧桂英身段动作上的微微 起伏,尺寸是那般合式,仿佛在观众眼里就有一条系在柳荫下的小舟。与叶盛章扮 演的大教师的开打,尽管马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手脚还是那样矫健,边式。而这 出戏里所有的唱,马的音色不似过去的甜润,而带有一种厚重的苍凉感,太符合人 物当时的心情了:虽老当益壮却也老境堪怜。但最精彩令人叹为观止的则是“受刑”、 “过江”两场。萧恩被吕子秋责打后,马连良把萧恩从过去的忍让到决定以暴力反 抗的心路历程,展现得脉络清楚,那完全是一个英雄的悲鸣到怒吼。唱和念都失去 了往日的“帅”及“俏”,而换之以“苍劲”和“凄切”。和桂英的对话,两位大 师在情字上,可以说“做”到了家了。一个是抱着一死决心去复仇的父亲;一个却 是不知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女儿,这女儿还急促促地告诉父亲:“这门还没有关呢!” 而下面马连良的一句带着悲音又几乎硬咽住地喟叹:“这门么——”,不啻重重击 在观众心窝上的一拳,不由你那心灵不震颤…… “过江”那场,当萧桂英面对杀人事实害怕了,萧恩念一句:“待为父送儿回 去”后,梅扮的桂英一句凄楚的哀嘶:“孩儿舍不得爹爹——”,梅大师以他真实 细腻的小儿女感情激发得这位须生大师几乎不能自持。马连良他自己写道:“我已 然被他充满着凄楚感情的声调感动得心里发酸,遍体寒栗,几乎掉下眼泪来,接下 去我的哭头:‘啊……桂英,我的儿啊!’这一句从内心,从声调都可以听出看出 我的情感是非常激动而真实地流露出来了。”我可以负责地敬告读者,马连良这一 句哭头真可以把你唱哭了。这场戏笔者有幸多次聆听过录音,我认为这是马先生所 有“哭头”中唱得最感人的一次…… 《二堂舍子》这出戏,可能是马连良和梅兰芳合作的最后一出戏。在一九五五 年,为纪念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涯五十周年庆祝演出中,梅兰芳和周信芳老二位 也演过这出戏。梅和马也好,和周也好,都着重刻画王桂英的复杂心理。马和周也 都是挖掘刘延昌内心深处复杂、痛苦、焦急又无奈的深层情感。不过,周则更为老 到,更像一个严父;马则显得内蕴,多了一点书卷气,更像是两个孩儿的朋友。两 种演法,各有千秋,但又都是刘延昌——一一个清官兼一个疼儿护儿的好父亲。 一九五六年九月,在北京市中山公园音乐堂有一场特大的合作戏,如今五十多 岁往上的京剧戏迷没有不知道的,马连良还是这出大合作戏中的主要人物。 那是在京的京剧工作者为北京京剧工作者联合会成立而举行的盛大合作戏。戏 码是三个:开场是大武戏《大蜡庙》,因为这出戏占人多。既然是纪念北京京剧工 作者联合会成立,在京的各个京剧团都要求派代表参加,所以,难坏了派戏的老几 位,掂过来调过去很费了一番脑筋。 咱们先说这出《大蜡庙》吧,那好角可就“海”了去了。李万春的老褚彪。谭 元寿、姜铁麟、黄元庆,张宝华四个棒武生分扮前后部的黄天霸,孙毓坤的前部费 德功,开打时换马崇仁扮的后部费德功。前辈著名净角、郝派创始人郝寿臣先生特 意重新出山扮金大力,还有两位也算重新出山的前辈:名武净钱宝森扮关泰,名武 丑王福山扮朱光祖。筱翠花(于连泉)也请出来了,演小张妈。梁益鸣的施公,李 韵秋的张桂兰,李小春的贺仁杰,高宝贤的老院子,虞俊芳的小姐,李少祥的李武 举,李四广的者道……就冲这堂人,也得卖满堂不是……笔者那天也弄了一张后排 的票,两块钱一张,那时我们戏迷同学有那么七八位,几乎是排了一宿队才买着的。 我记得李万春的褚彪,假扮一个乡下老汉,被费德功这么一“扔”,他翻了一个又 高又脆的“肘棒子”,博得二千多观众的可堂彩。后面开打时,真是打得沸反盈天, 人仰马翻。可算是“全武行大汇斗”。第二出是裘盛戎的《锁五龙》。配角有马长 礼、慈少泉、茹富华、闵兆华等。裘盛戎那天嗓子是真冲,要高有高,要味有味, 几乎是一句一个好。大轴是全部《四郎探母》。五个杨四郎、两个铁镜公主。“坐 宫”由李和曾、张君秋分扮四郎和公主。因为李和曾嗓子好,调门高,唱“叫小番 ——”那个“嘎调”他唱着不费力。“盗令”的公主换了吴素秋,给她一个露露 “做派”的地方。四郎换了讲究字眼儿跟味儿的奚啸伯。“出关”是陈少霖的四郎, 他还年轻点儿,四郎挨摔的那个吊毛归他了。“见弟”、“见娘”两场是四郎唱最 多的地方,给了谭富英,叫他露脸去。最后“别家”、“回令”两场的杨四郎,又 是唱,又是做,最吃功了,那就非大师哥马连良莫属了。和他同台的,佘太君是李 多奎,一句“一见骄儿泪满腮”,响遏行云,满宫满调,台下炸窝子好!铁镜公主 这时又换了张君秋。萧太后请出了四大名旦的尚小云扮演。她那气派,那举止,那 几步走,哎呀,活脱是一个国母皇太后。据说,尚小云唱了那么多年的戏,这可是 第二次来萧太后。两个国舅是萧长华和马富禄爷俩,就冲这两位拴在一起来国舅, 要您两块钱都值,您想想萧老爷子都什么岁数了。姜妙香的杨宗保,马盛龙的杨六 郎,连四夫人都是由过去曾经挑过班的李砚秀扮演。 马连良的这个杨四郎,在“别家”一场,在和结发妻、兄弟妹妹特别是高堂母 临分别时,那几段唱饱含着深情,很有生活气息。浓厚的人情味,感人肺腑。“回 令”一场,上来的“快板”,唱得尺寸很快,准确地表现了杨四郎紧张恐惧的心情。 和铁镜公主一同跪倒向萧后求情时唱的“散板”和“哭头”,就有点耍着唱,唱腔 有点飘,有点浮。特别是那句“我的丈母娘啊!”不但唱得冲、俏皮,而且简直有 点油腔滑调啦。这和笔者上面介绍的他《打渔杀家》的“哭头”,完全是两回事。 虽然板式相同,腔调也差不多,可那音色差异却是那么大。一个苍凉沉郁得怕人; 一个却是甜甜的、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这说明,马连良的唱完全是从特定人 物在特定环境中所能有的感情色彩出发来设计唱腔的。这个“哭头”就是属于杨四 郎“这一个”的,有强烈的个性,所以显得真实,有感染力。 马连良还和许多名演员一起合作过。比如解放后,与名小生叶盛兰演出的《借 赵云》、《打侄上坟》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戏。限于篇幅,不能细说。另外,与 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赵燕侠等合作,则是他们几位共襄大业组成一个剧团后 的事了,后面还要详叙这几位的名扬中外的大合作戏……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