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演新戏 一再成功的梅兰芳,并没有像许多艺人通常做的那样,洋洋自得地陶醉在成功 的喜悦中不能自拔,而是养精蓄锐,摩拳擦掌,向着更高的目标发起了冲刺。他一 方面听从齐如山的建议,拜陈德霖、李寿山、乔惠兰为师,学习昆曲的唱腔和身段, 另一方面,则请齐如山和他的一些文人朋友们帮助他编排了一出又一出的新戏。 就这样,边学习,边创作,边演出。仅从一九一五年的四月到一九一六年的九 月这短短的十八个月的时间里,梅兰芳就先后演出了十一出新戏。在他的回忆录《 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梅兰芳曾将其归纳为四类。 第一类为穿旧戏服装的新戏。如《牢狱鸳鸯》。 第二类为穿时装的新戏。如《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 第三类为穿古装的新戏。如《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 第四类为昆曲。如《孽海记·思凡》,《牡丹亭·闹学》,《西厢记·佳期、 拷红》,《风筝误·惊丑、前亲、逼婚、后亲》。这些新戏,梅兰芳从一九一五年 演到一九二○年。从北京演到天津、再演到上海。其影响所及,不仅弥漫于梨园内 外,而且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 他在天津演出的时装新戏《一缕麻》,就对及时制止一桩婚姻悲剧产生了很大 的影响。《一缕麻》抨击的是当时社会上残存的婚姻陋习——“指腹为婚”现象。 剧情是这样的: 林知府的女儿曾被指腹为婚,许配给了钱道台的儿子。长大成人后,她才从丫 鬟的口中得知,钱道台的儿子是个傻子。当迎亲的花轿来到家门时,林小姐不肯上 轿,跑到母亲灵前哭诉委屈,但经不住父亲声泪俱下的哀求,不得已牺牲了个人的 幸福,嫁到了钱家。婚礼完毕,新娘就得了严重的白喉疾病。众人都怕传染,不敢 接近她,只有傻子丈夫伺候她。不久,新娘的病好了,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头上有一 缕麻绳,才知自己的傻子丈夫传染上白喉病死了。自己怕过漫无天日的守节生活, 绝望之际也自尽身亡。 这个剧目的演出,深深触动了台下观众的心。特别是那些对这一类事件有所见, 有所闻,并直接、间接地参与过的观众们。其中有几位动情者,正是当时一桩指腹 为婚事件当事者的朋友。 当事者是在天津市极有社会地位的名流——万宗石和易举轩两家。万家和易家 是通世之好。万家的女儿,被指腹为婚,许配给了易家的儿子。这在当时也是很寻 常的事情。但易家的儿子,后来却得了精神病。一些朋友主张两家退婚,但双方家 长碍于旧礼教的束缚和情面,谁都没有勇气首先开口提出退婚的问题。一些朋友不 忍看着万家的女儿牺牲一生的幸福,一直在四处奔走,想办法劝他们解除婚约,但 收效不大。正在这时,梅兰芳到天津来演出《一缕麻》了。这几位朋友赶紧定了几 个座位,请双方的家长带着万小姐来看戏,万小姐看完回家后,大哭一场。她的父 亲也被剧情所感动,不忍看到这种婚姻悲剧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于是,下决心托 人跟易家交涉退婚之事。易家当然也没有话说,便同意取消了这个婚约。 后来,在一次朋友的聚餐会上,万先生专门跑到梅兰芳面前表示感谢,梅兰芳 这才了解到这件事的原委。看到自己的演出,竟能发挥如此巨大,如此及时,可谓 立竿见影的社会效果,梅兰芳真是兴奋极了。他连忙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编写初稿的 齐如山和为剧中的一些台词与道白绞尽了脑汁的李释戡。 一九一七年,在外国侵略者洋枪洋炮的逼迫下,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国耻条约 被当权者签订。全国上下,一片义愤之声。梅兰芳也拍案而起,与文化界和演剧界 的诸多朋友一道,编演了新戏《木兰从军》,来高扬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和尚 武精神。 剧本自然还是由齐如山先生编写。他的根据便是古诗《木兰辞》和当时的教育 研究会编订的一个名为《花木兰》的剧本。在对古诗及剧本进行整理、加工的过程 中,梅兰芳和朋友们一道,本着不影响舞台上各种表演技巧发挥的原则,又增强了 不少抵抗外族侵略的气氛,并把戏名改为《木兰从军》。 为了成功地在舞台上再现木兰这位巾帼英雄的刚烈风采,梅兰芳进行了艺术表 演上的最大创新尝试。仅服装一项,就更换了六次之多。从梳大头、贴片子,身着 裙装的青衣打扮,到身穿帽钉甲,头戴倒缨盔,足登薄底靴的士兵模样,再到身扎 硬靠,脚穿厚底靴的将军英姿……从唱功来说,则远远超出了青衣的范围,一会儿 小生,一会儿昆曲,而且是整段整段的唱腔。最难的,大概要数做工了。 85 文的,武的,文武并重的,还包含着一些开打的场面。这出戏演到第十七、 第十八场时,梅兰芳得身扎硬靠,脚踏厚底靴上场,不单是“巡哨前营”,走走台 步,而且还要在“突厥劫营”时认真开打一番。为了这一个场面,梅兰芳不得不在 家里练了足足一个多月。 当然,演出也获得了预期的成功。舞台上,梅兰芳扮演的花木兰顶盔披甲,执 鞭持戈,倚马而立,于温婉妩媚之中透示着一种英武雄健的风采,俨然一幅精描细 刻的古画木兰图。而挥戈攻敌之际,则是跳荡如生龙活虎,击刺如兔起鹄落,即使 是当行的武生,也无以过之。木兰归家之后,又是一副婷婷玉立的女儿风姿,特别 是与元帅相见时,一面惊疑不定,一面羞涩陈词,绝妙的表情细腻入微…… 一九一七年的秋天,天津发生了特大水灾。几天之内,整个城市就变成了一片 汪洋。市区内可以陆地行舟,有些低洼的地方,从楼窗里出来就能上船。居民们在 饥饿和疾病的包围中辗转挣扎。 这时,有一些乘机想发财的人出来造谣说,这次水灾的发生,是因为人们得罪 了天界的“金龙大王”。他们便以奉伺金龙大王为幌子,到处设局骗人,逢人便说 :如信奉金龙大王,不但能免除水灾,还能免除疾病,否则,必将遭到更多的惩罚。 而他们所提供的治病方法,无非是服用坛上和签上的所谓“仙方”。一时间,被水 灾困住了也吓住了的人们纷纷变成了善男信女,烧香许愿,捐钱献物,问病求方… … 听到这些关于“金龙大王”的传说,梅兰芳不禁忧上心头。如此浅薄的骗人伎 俩,也能让这么多人上当。应该编一出有关“金龙大王”的戏剧,来破除这一封建 迷信。对,就是这个主意。 在编演之前,为慎重起见,梅兰芳和他的朋友们一道,专门调查了“金龙大王” 这一神话的由来和演变。陈师曾先生将他从清康熙年间诗人施闰章所著《矩斋杂记 》里抄出的有关“金龙大王”的段落拿给梅兰芳看。原来,“金龙大王”的原型是 宋亡后赴水而死的爱国志士谢绪。清代末期,“金龙大王”的神话在山东、河南一 带的黄河流域传播很广。办理河工的大小官员们,为了祈祷安澜,每年都要组织人 们唱戏给“金龙大王”听。“金龙大王”居然还会点戏!开戏之前,掌班人把写着 戏目的牙笏交给负责河工的官员。 衣冠整肃的官员再恭恭敬敬地亲手捧到“金龙大王”的法身面前,清它点戏。 “金龙大王”的法身是一条方头小蛇,蜷屈在一个描金朱漆盘内。据说它会向 牙笏点头,头点向哪出,就演哪出。 梅兰芳想起小时候就听说过的北京潭柘寺里蛇精大青、二青的故事。尤为可笑 的是,就在近两年中,梅兰芳还有一次被潭柘寺的和尚愚弄的有趣经历。 那是七月的一天。雨后初晴,长松落翠,山溪间细细的流泉叮咚作响。 在潭柘寺的寺院里住了几天的梅兰芳,正在欣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景色, 住持和尚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他请梅兰芳到大殿上去随喜。 过了几重院落之后,走进大殿。住持指着大殿东边靠墙角的一个小龛子,对梅 兰芳说:“您是福大命大的人,真是造化不小。您看二青爷正在这儿哪,没有佛缘 的人是见不着的。”梅兰芳抬眼一看,只见佛龛上盘着一条草绿色的小蛇,龛内有 个小小的朱漆金字牌位,上面刻着“大青蛇、二青蛇之神位”。牌位前面还有几件 小巧精致的供器。 见梅兰芳没什么反应,住持只好陪他走出大殿,来到玉兰院的楼下。梅兰芳坐 下之后,住持又从一个楠木古书案上拿起一张八寸照片递给他,一边在上面指指点 点,一边又喋喋不休地介绍开了:“您瞧!那一次二青爷降坛传谕:某月某日要大 显法身。这就是它大显法身的那天,我们请照相馆的人给二青爷照的法像。您别瞧 刚才二青爷的法身那么小,它是能屈能伸,说大就大。”照片背景是谭柘寺的大殿, 殿前站着很多和尚。大殿脊上,一条比殿柱还要粗几倍的湿糊糊的大蛇盘绕了三匝。 梅兰芳细看这张照片,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拿它来糊弄一般的善男信女, 也许还很有功效。然而,对梅兰芳这种会玩照相机的人来说,在底片上捣鬼的把戏, 就只能贻笑大方了。 当然,秉性忠厚的梅兰芳没有当面揭穿他的把戏,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 住持见他不感兴趣,也就不再提及“二青爷”的“圣迹”了。 据朋友说,潭柘寺下院翊教寺里一个偏殿内,也供奉着“大青、二青”的牌位。 和尚们也弄了一条小蛇来蒙人。有一个时期香火极盛,求嗣问病的络绎不绝。可当 时恰好找不到青蛇,于是,红蛇、灰蛇、花蛇等都被和尚们请进了神龛。他们还美 其名曰:“今天二青爷换了袍了!”将这一切联系起来看,梅兰芳意识到,破除迷 信,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绝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他决心尽最大的力量,尽快、 尽好地排出戏来,使那些深陷其中的民众不再受骗。 当时,北京的通俗教育研究会正好编写了一些破除迷信的剧本,有话剧,也有 京剧。梅兰芳经过考虑,挑中了其中一出带有喜剧性的讽刺剧《童女斩蛇》。 《童女斩蛇》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福建庸岭下出了一条大蛇,有人造谣说, 它是金龙大王下凡。每年八月,庸岭脚下的将乐县令都要招募童女祭蛇。前后已有 九个童女葬身蛇穴。这一年又到了祭蛇时候,百姓李诞的女儿寄娥决心为民除害, 她挺身应募,身揣匕首,机智勇敢地将蛇杀死,并把设局骗人的造谣者何仙姑扭送 到县衙门,为地方除了一害。 在排演这出戏时,为了加强对当时民众的教育力量,梅兰芳还对剧中的一些细 节进行了特殊的艺术处理。剧本没有点明时代,梅兰芳就把时代规定为清朝末年, 剧中人物的穿戴服饰,都是清末民初流行的时装。舞台上除了唱腔外,全部念白都 采用通俗易懂的京话。这样一来,这出戏的现实性得到了加强,离观众们的日常生 活也更近了。 一九一八年二月二日,《童女斩蛇》在北京吉祥戏园正式上演。 演出受到了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不少老朋友一致认为,这出戏,不仅拆穿了 当时天津市一时耸人听闻的“金龙大王”骗局,而且也真实反映了晚清时期官吏昏 庸腐败,衙役狐假虎威,乡民愚昧盲从的社会风貌,有着很高的认识价值和借鉴意 义。 一位老太太找到梅兰芳,很动感情地说:李寄娥的名字,并没有人知道。 但是看了《童女斩蛇》以后,一下子就记住了她的故事。这个小姑娘的人品, 就像人人都熟悉的孝女曹娥抱父尸、提萦上书救父、木兰代父从军一样,十分高尚, 因而她的名字,也像这些人物那样,能够深入人心。 《童女斩蛇》是梅兰芳排演的最后一个时装戏。 年近二十五岁的梅兰芳,觉得自己的年龄已不再适合扮演时装戏里的少女、少 妇。同时,总结了先后演出的五个时装戏的经验教训之后,他也感到: “京剧表现现代生活,由于内容和形式的矛盾,在艺术处理上受到局限…… 首先是音乐与动作的矛盾。京剧的组织,角色登场,穿扮夸张,长胡子、厚底 靴、勾脸谱、吊眉眼、贴片子、长水袖,宽大的服装……一举一动,都要跟着音乐 节奏,做出舞蹈身段,从规定的程式中表现剧中人的生活。时装戏一切都缩小了, 于是缓慢的唱腔就不好安排,很自然地变成话多唱少。一些成套的锣鼓点、曲牌, 使用起来,也显得生硬,甚至起‘叫头’的锣鼓点都用不上。在大段对白进行中, 有时只能停止打击乐。而演员离开音乐,手、眼、身、法、步和语气都要自己控制 节奏。创造角色时,必须从现实生活中吸取各种类型人物的习惯语言、动作,加工 组织成‘有规则的自由动作’,才能保持京剧的风格。”根据京剧本身的规律、特 点,自身的艺术条件和当时的社会时尚,他决定,今后他的艺术发展方向,是古装 歌舞剧。 这个时期,梅兰芳艺术生活中的另一重要内容是学习并演唱昆曲。像做其他事 情一样,梅兰芳的学习仍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他先是请北京的乔惠兰老先生 定期前来教戏,后来,又专门从苏州请来了谢昆泉老先生住在家里,随时为他拍曲 子,吹笛子。还时不时地向陈德霖老先生请教昆曲的唱腔和身段。这种从多方面吸 取精华的学习方式,使梅兰芳的昆曲知识和演唱技巧突飞猛进,进步极快。 而看惯了、听惯了皮黄的京剧老观众们,也在梅兰芳演出魅力的“裹挟”之下, 开始对昆曲发生了兴趣。几乎每次叫座的程度,都要超出朋友们的估计。而社会舆 论,也都跟着对昆曲加以赞美和提倡起来。一时间,已经衰落到了极点、几乎没有 人再提及的昆曲,似乎又重新受到了人们的瞩目。北京的两所大学里,增设了专门 研究南北曲的课程,聘请昆曲老艺人前去讲课;不少回乡的昆曲艺人,又被重新邀 请回北京组班演出;当地的一些报纸如《又新日报》和《京报》等,都经常刊登有 关昆曲的消息和评论…… 梅兰芳当时的昆曲演出,对于昆曲这一剧种的拯救和振兴,具有不可磨灭的功 绩。这也是梅兰芳对中国戏曲发展史的贡献之一。 一九一八年,梅兰芳被推选为剧界大王时,一家报刊登载的一首贺词中这样评 价了梅兰芳提倡昆曲的意义: 昆曲久绝,散同广陵。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惟郎振之,雅于以兴。移风易俗,剧界风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