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顶风光 一九三一年,《戏剧月刊》举办了一次关于“四大名旦”的有奖征文活动。 《戏剧月刊》是当时全国唯一的一家,也是戏剧有史以来的第四家以中国京剧 为主要内容的戏曲刊物。在它之前,由陈去病、汪笑侬等人发起,创刊于一九○四 年的《二十世纪大舞台》,是中国最早的专门性京剧理论刊物,遗憾的是只刊行了 两期后,就遭到了清政府的封禁。到了一九一八年,又有《菊部丛刊》创刊,也只 发行了两期。同年末“春柳旧主”李涛痕主编了《春柳》杂志,内容也以京剧为主, 兼及话剧、昆曲等,不到一年的时间,也便销声匿迹了。又十年之后的一九二八年, 《戏剧月刊》创刊。创刊的目的及宗旨,主编刘豁公在《卷头语》中进行了阐述: “我以为戏剧这样东西,从表面上看来,好像只能供给人们的娱乐,而其实它的力 量确能够赞扬文化,提倡艺术,补助社会教育的不足,反之也能增进社会的恶德。 因此,对于戏剧的细胞和性能,当然就有缜密研究的必要。”这本刊物的主要内容 为搜寻戏曲史上的逸闻、掌故、戏园变迁脉络、演员生平、梨园大事等,还包括剧 评、剧论,以及有关词曲、脸谱、曲谱、剧本方面的内容。刊物的容量较大,每期 平均约七十万字左右。发行范围也较广,除了上海外,还发往广州、汕头、香港、 汉口、长沙、北平、沈阳等地。由于这本刊物的撰稿人多为社会名流,如海上漱石 生、红豆馆主、梅花馆主、周瘦鹃等,也因为所登文章大都简练精辟,故而在全国 有一定的影响和权威性。数月之后,征文活动结束。 在参评的七十余篇文章中,有三篇因言论持平,文笔老练而被列为魁首。被评 选出来的这三篇文章发表在《戏剧月刊》一九三一年的第三卷第四期上。 在揭晓征文名次的《卷头语》中,主编刘豁公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梅、程、 荀、尚四大名旦的声色技艺,究竟高下若何,那是一般的顾曲周郎都很愿意知道的。 我们编者本可以按著平时观剧的心得,做一个忠实的报告,但恐个人的见解,不能 代表群众的心理,为此悬赏征文,应集诸家的评论,择优刊布,以示大公。本期刊 布的共计三篇,著作者是苏少卿、张肖仓、苏老蚕三位。他们对于剧学,都有深刻 的研究,并且持论维平,不偏私于一方,确能代表群众的心理。诸君不信,一看便 知。”三篇文章所据标准不同,对每位艺术家的评价不同,除梅兰芳外,对其他人 的排列顺序也不同,但,在有一点上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梅兰芳应列为“四大名 旦”之首。 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名征文撰稿人苏少卿从唱工、做工、扮相、白口、武工、 新剧、师友等方面立论,第二名张肖仓从天资、嗓音、字眼、腔调、台容、台步、 表情做作、武艺、新剧本戏、旧剧本戏、昆戏、品格等角度着眼,而第三名苏老蚕 更绝,他以扮相、嗓音、表情、身段、唱工、新剧为标准,给“四大名旦”一一评 分,并开列了如下一个表格: 梅兰芳扮相90 嗓音95 表情110 身段95 唱工90 新剧95程砚秋扮相80 嗓 音85 表情90身段85 唱工100 新剧90荀慧生扮相85 嗓音80 表情90身段90 唱 工85 新剧100 尚小云扮相80 嗓音90 表情80身段80 唱工90 新剧85 打分结 果,梅兰芳总分五百六十五分,居“四大名旦”之首,比程砚秋高三十分,比荀慧 生高三十五分,比尚小云高六十分。 正如张肖仓所指出的那样,在老生衰落、后继乏人的情况下,“畹华乘时崛起, 称雄菊部,乃执伶界之牛耳,国内观者亦群焉,注目于梅伶一身。 诚所谓时会造成梅兰芳,亦梅兰芳所以造成今日梨园之新局也。畹华十余年, 悉心努力制作新剧,率以旦角为主,而厕生净丑未干绿叶扶持之列。畹华旦角之声 价,更十倍于昔。”是的,这十年来,梅兰芳一步一个脚印地奋力向上攀登着,终 于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他艺术生涯的颠峰时期。随手翻开当时的报纸杂志,梅兰芳 的名字触目可见,而漫步于广场街头,到处是梅兰芳的巨幅剧照。甚至一些与戏曲 艺术毫不相干的实业集团的广告词里,也将梅兰芳的名字列入其中,以附庸风雅、 增广招徕。看,《戏剧月刊》中就载有这样一则香烟广告:“看梅兰芳戏,吸富而 好施香烟,心旷神怡,不亦乐乎!”这表明,梅兰芳的表演艺术已经炉火纯青,誉 满大江南北,他不但早已是梨园内外公认的伶界大王。而且驰名世界,成为世界承 认的中国当代文化名人。他的脚步,与整个京剧艺术的发展节律正好同步。因而, 作为京剧艺术的集大成者,梅兰芳成了这门民族艺术的杰出代表,从而也成为中国 戏曲的象征。 有人说,梅兰芳是天纵的骄子。这话说得不错,梅兰芳确实赶上了京剧史上的 颠峰时代,而这时京剧恰恰完成了由老生行领衔向青衣行领衔的过渡,因而梅兰芳 得以旦角而独领风骚。京剧自它诞生以来,长期是由老生行握鼎的。从形成期的 “老生三鼎甲”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到成熟期的“新老生三鼎甲”谭鑫培、 孙菊仙、汪桂芬,代表了京剧表演艺术的水准,其他行当的表演尽管也都各有所长, 但无法与之抗衡。到了梅兰芳的时代,京剧却成为旦角的天下,其他行当都成为旦 角的附庸。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造就。 许姬传先生曾从观众成分的变化这一角度,对于当时的社会欣赏心理重点从老 生向青衣转移做出解释。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曾有一段这样的按语:“民国 以后,大批的女看客涌进了戏馆,就引起了整个戏剧界急遽的变化。过去是老生武 生占着优势,因为男看客听戏的经验,已经有他的悠久的历史,对于老生和武生的 艺术,很普遍的能够加以批判和欣赏。女看客是刚刚开始看戏,自然比较外行,无 非来看个热闹,那就一定先要拣漂亮的看。 像谭鑫培这样一个干瘪老头儿,要不懂得欣赏他的艺术,看了是不会对他发生 兴趣的。所以旦的一行,就成了她们爱看的对象。不到几年工夫,青衣拥有了大量 的观众,一跃而居于戏剧界里差不离的领导的地位,后来参加的这一大批新观众也 有一点促成的力量的。”自然,这种解释是远不足以说明问题实质的,青衣行的崛 起还应该有更深层的文化原因在。在中国戏剧发展史上,地方戏曲兴起以前的明传 奇演出,表演以生旦联袂为主,穿插净丑的调剂,而生旦都不以做工而以唱工取胜, 讲究唱腔的一波三折、悠扬婉转。进入地方戏时代以后,普通百姓不满足于舞台上 文绉绉而拖沓无休的干唱式表演,他们要看干脆利落的做工、惟妙惟肖的表情和动 作模拟,甚至惊险火暴的武打格斗。地方戏的剧目内容从生旦悲欢离合转向历史征 战演义,表演从重唱转向唱做并重。在这一文化背景下,由于京剧的大量剧目主角 都是由老生应工的,老生行便一枝独翘,成为梨园的领衔。在演出经营活动中,老 生又多兼任戏班的领班,更由于清宫委任的统管北京梨园行事宜的精忠庙首,也由 老生承担,如程长庚、谭鑫培之类,老生行便义不容辞地成为京剧的统领。此时的 青衣,满足于抱着肚子干唱,只能在舞台上成为老生的陪衬。 然而,到了民国时期,老生常演的剧目已经成为熟套,技艺也极难重新超越, 人们逐渐对之感觉平淡了。正在这时,包括梅兰芳在内的一批旦角演员开始了他们 的创新,他们在京剧旦角表演艺术长期积累的经验基础上,开始进行整合的工作, 把青衣的唱工和花旦、刀马旦的做工结合起来,开辟出旦行表演的新路子,同时借 助于观众喜新好奇的心理,大量编演新戏,利用当时受西方影响纷纷建立的新式剧 场的灯光和设备,使舞美设计焕然一新,吸引了社会的注意力。于是,以往作为老 生陪衬物的女主角——青衣,便在舞台上压倒了老生,成为京剧舞台上新的领衔。 这个转折的象征,似乎应该从齐如山指点梅兰芳改演《汾河湾》算起。 当唱老生的谭鑫培装扮的薛仁贵在窑门外起劲地又唱又做时,平素演柳迎春的 青衣梅兰芳只能背向观众呆坐,成为谭鑫培的道具。而梅兰芳依据戏情戏理与其唱 腔内容配合,开始做出适当的形体反应时,观众的注意力就从谭鑫培转向了梅兰芳, 以致谭鑫培认为梅兰芳“搅”了他的戏。 然而,当时的旦角成百上千,何以独独梅兰芳一人能至于极顶呢?这里,自然 有着属于梅兰芳个体——主观追求方面的原因。 优秀而卓越的天赋,深厚而博大的才性,温柔而敦厚的修养,都曾在梅兰芳的 成长过程中起到它们独特而不可取代的作用,然而,最重要的,则是艺术生活中的 梅兰芳在继承中求发展的创造精神。 二十多年后,他曾用非常平实的语言将他这种创造精神总结为具体的改革原则。 他是这样说的:“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有它千百年的传统,因此我们修改起 来也就更得慎重,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大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不然的话,就一 定会生硬、勉强,这样,它所得到的效果也就变小了。”在其自传《舞台生活四十 年》里,梅兰芳也曾述说过他在这方面的甘苦。 “我这四十年来,哪一天不是想在艺术上有所改进呢?而且又何尝不希望一下 子就能改得尽善尽美呢?可是事实与经验告诉了我,这里面是天然存在着它的步骤 的。”梅兰芳继承的,正是这种千百年的传统和天然的步骤,即戏曲发展的内在规 律。 基于此,他在《梅兰芳文集》中讲,他“不喜欢把一个流传很久而观众已经很 熟悉的老戏,一下子就大刀阔斧地改得面目全非,让观众看了不像那出戏。这样做, 观众是不容易接受的。”即便是一个面部化装的改革,也“首先必须考虑到戏曲传 统风格的问题。”“演员在表演时都知道,要通过歌唱舞蹈来传达角色的感情,至 于如何做得恰到好处,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往往不是过头,便是不足。这 两种毛病看着好像一样,实际大有区别。拿我的经验来说,情愿由不足走上去,不 愿过了头返回来。因为把戏演过头的危险性很大,有一些比较外行的观众会来喜爱 这种过火的表演。最初或许你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表演过火了,久而久之,你就会被 台下的掌声所陶醉,只能向这条歪路挺进,那就愈走愈远回不来了。”正是这种谨 慎小心,在继承中求发展的创造精神,使梅兰芳在师承方面,将陈德霖的刚健和王 瑶卿的柔婉结合在一起,行成了自己刚柔兼济的风格;在演技方面,集唱、念、做、 舞于一身,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而完成了花衫行的创造;在剧目方面,既 演京剧、昆曲等传统老戏,又演“老戏装的”、“时装的”、以及“古装的”新戏。 也正是这种创造精神,使梅兰芳在最大程度上赢得了他的观众,成为整个京剧的代 表性人物。与梅兰芳合作多年的徐兰沅对此深有体会,他说梅兰芳的艺术是“曲高 和众”,因为它“平易近人”,简单易学。当然,真正学好也不容易,可谓“易学 难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