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年六百里拉 朱塞佩·威尔第永远忘不了在布塞托度过的那段时期。这段时期几乎整天就是 学习,除了学语法、历史、数学这些必修课外,主要是学习音乐理论,同普罗韦西 切磋,生活中充满那架破旧的斯比奈琴发出的音响。在这座浑浑噩噩的小城市(它 虽属弹丸之地,但是号称首府)宁静的气氛中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将在他的一生 中留下这样或者那样的印记。 有时愁绪袭上心头,他思念龙科莱的谷地和水渠,思念通往田野远方或者打谷 场、广场的条条小路。他过去常常抽空走出小饭馆,在打谷场和广场上漫步,等待 某个流浪乐师前来演奏,在音乐的陶醉中忘掉世上的一切。有时他受良心的责备, 觉得对不起父母,他们为了供他上学,汗流满面地操劳,往往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 有。作一个穷人,经常生活在烦恼中,感到自己是没有自由的奴隶,老是埋头干活, 这滋味可不好受。小佩皮诺不从事音乐活动的时候,这些思绪便在脑际转悠。他尽 力驱除它们,因为还要继续奋斗,继续前进,愁也无益,还是把它抛开,放眼前途 为妙。 是的,放眼前途。说也奇怪,这个十三四岁的既无钱财,又不能指望继承遗产 的孩子想象的前途不是快快活活、一帆风顺的坦途,而是充满烦恼的艰苦征程。前 途很重要,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要急起直追。而面前摆着两条路,走哪一条好呢? 塞蕾蒂劝他继续深造,准备将来当神甫,尤其是鉴于他拉丁语学得好,“至于音乐, 不值得去弄”;而普罗韦西却越来越坚决地主张他献身音乐,实现自己的夙愿,因 为他有如此非凡的音乐才能。听哪一个的好呢? 当然,如果佩皮诺·威尔第有选择的自由,能够根据自己的感觉进行选择,那 他早就选择了音乐。可是他没有选择的自由。一个简单而相当强烈的动机这时促使 他盼望发财致富,摆脱贫穷,改变自己的物质状况,在社会上有自己的地位。这个 思想将长期伴随他,直到他的成年时代。但是怀疑、犹豫的时间持续不长。快满十 五岁的时候,他作出了抉择:不进宗教学校,不穿神甫的长袍,而从事音乐。不错, 他这一抉择是在安东尼奥·巴雷吉的帮助下作出的。将来至不济,总可以在教堂谋 个琴师职位,或者到学校去当音乐教师。于是他开始写最初的几部作品——协奏曲、 供管乐队演奏的陆军进行曲、宗教音乐,一八二八年甚至创作了一部复活节演奏的 交响乐。他还把歌剧中的某些片段改编成管乐队演奏的乐曲,写作舞台音乐。恰巧 在这个时期,布塞托音乐协会的成员们越来越常到巴雷吉家聚会。朱塞佩·威尔第 在这儿终于可以弹上真正的钢琴,而且是在家庭环境中。那架维也纳出产的“弗里 茨牌”钢琴虽然不是名牌货,毕竟是真正的乐器。 后来这个衣着寒伧、大脸庞高颧骨的青年人成天呆在巴雷吉家里,有时同主人 一道进餐,偶尔晚饭后也留在那儿。他为了答谢主人的盛情,便帮助安东尼奥先生 清理“酒店”的帐册,核算,发送帐单,还教主人的女儿玛格丽塔唱歌、弹琴。玛 格丽塔是个温存、腼腆的姑娘,苍白清秀的脸蛋,眼睛又大又黑,乌发披拂着双颊。 威尔第的最初传记作者之一、布塞托市出生的德马尔德谈到她时,这样写道:“… …这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性情温顺,招人喜爱,而且颇具眼光和头脑……”这是些非 常美好的品质,尽管对于一个来自波丹谷地的商人家的闺秀来说,这并不那么稀奇。 玛格丽塔跟威尔第是同年生的。她在这位教养良好,但是闷闷不乐的严师面前,立 即感到不由自主,只有服从老师的意志。她对这个青年怀着某种比单纯的好感更加 深厚的感情,一种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异样的爱慕。当他坐在身边讲解如何在琴盘上 置臂运指,如何发声和呼吸的时候,一种特殊的畏怯之情传遍她全身。自然啰,她 不流露出来;相反,这个性格拘谨的姑娘变得更加内向。那么,本来一想到自己受 巴雷吉那么多照顾,至今经济上还不能自立就已经感到苦恼的威尔第,在这种情况 下又有什么感想呢?他生气,希望能够至少维持自己的生活。 他决计谋取索兰尼亚教堂管风琴师的职位,这在当时的条件下似乎是一着高棋。 当琴师虽然没什么出息,但好歹可以给家里带来一点进益。因此,一满十六岁,他 就向索兰尼亚教区提出申请,要求录用他当琴师。可是没有录用他,而录用了另一 位乐师。巴雷吉照例存心要给我们的佩皮诺提供一个泄愤的机会,便同普罗韦西联 合举办了一次音乐欣赏会①,让年轻的威尔第演出他的得意之作。我们可以说,那 些作品没有丝毫特色,是些由于各种原因写作的通常乐曲,甚至不大优美,没有丝 毫迹象预示一个天才正在崛起。大概有几首新颖的曲子,从中甚至可以感觉出热情 和含蓄的力量,但是也就这样了,尽管普罗韦西在音乐会的请柬上写道:“……这 个天才今天正在诞生,而很快就会成为我们祖国最优秀的人物。”而这位天才自然 不认为自己是那样的人,也不感到自己胸中燃烧着艺术的神圣之火。当琴师的企图 遭受挫折之后,他有时感到一阵阵悲伤、孤独。 他在布塞托这座小城市里已经感到窒息,渴望离开它。他依旧向往米兰,但是 这座伦巴第公国的京城目前仍然可望而不可及。最好不要去想它,继续学习,情况 或许会有所好转。况且这儿还有玛格丽塔。两个年轻人一堂课比一堂课话多,交谈 时间越来越长,而双方的目光也越来越专注。很明显,产生了爱情。佩皮诺也许在 考虑同这个能带给他一大笔嫁奁的——这个条件是不容忽视的,——善良可爱的姑 娘结婚的事。 一八三一年布塞托发生几次抢劫案,这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不满,也对巴雷吉 的妻子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富商的宅第可能成为嚣张的盗贼垂涎的对象。家里除了 安东尼奥,再有一个男子就好了。而且这人要忠实可靠。她于是给威尔第提供一间 极好的房间,建议他住下。威尔第反正成天在巴雷吉那儿,不是在他家就是在他商 店,为什么不就住在他家呢?他答应了,很快就从普尼亚塔那儿搬到巴雷吉家。生 活条件改善了,有一架大钢琴可供使用。 女主人信任他,巴雷吉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而且日益坚信他将来会成为一位 著名的音乐家。巴雷吉认为,佩皮诺在布塞托把能学到的都学到手了,普罗韦西再 不能传授给他什么……现在需要进更加严格的学校,为前程打下扎实的基础。不能 犹豫不决,要当机立断,到米兰去深造。至于费用,巴雷吉愿意承担三百里拉,再 多就负担不起了。可是三百里拉无论如何不够,即使省吃俭用也不够。要是蒙特· 迪皮耶塔慈善会以奖学金、津贴的形式,或者干脆作为慈善赠与,怎么称呼都行, 提供同样数量的款项,问题就迎刃而解。 这不是毫无希望的空想,但是也不那么容易实现。而当前是要说服父亲卡洛· 威尔第给慈善会的管理处写一个呈文,并向巴马公国女王玛丽亚·路易莎提出申请。 手续都履行了。可是大家知道,这类事情往往被官僚主义长时间、无限期地耽 延。几个季度过去了,仍然不见回答。布塞托的生活依然如故,朱塞佩·威尔第依 然枉自喟叹。他焦急地等待着决定自己前途的那个时刻来到,以便大干一番。父亲 也忐忑不安。儿子勤学苦练了多少个寒暑,在音乐和艺术上花费了多少光阴!这无 疑是个十分高尚的事业,但是它不能带来一点收入。他再也支撑不住了,希望佩皮 诺终于有个正式职业,自谋生计。每个成员都应该给家庭带来收入,而佩皮诺不给 家里带来收入的时间太长了。 一八三二年来到。这年一月,蒙特·迪皮耶塔慈善会行政处通知说,“鉴于卡 洛·威尔第之子朱塞佩·威尔第致力于音乐多年,孜孜矻矻,天赋过人”;但其家 境清寒,“无力支付继续深造之费用”,故行政处决定予以资助,“在四年内”每 年发给该生三百里拉,使其完成学业。 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喜事!米兰已经不是渺茫的幻想,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了。可 以制订具体计划了。春回大地,波丹谷地重又变成一个锦绣世界:蔚蓝的天空,苍 翠的田地和树木,红色的土壤和鲜红的晚霞。白昼越来越长,黄昏温馨宜人,夜间 也不冷。春天到来,佩皮诺去米兰学习的理想更加接近实现。现在巴雷吉太太也发 现女儿同佩皮诺产生了爱情,她断然进行干预。 上课就上课,学音乐就学音乐,这都很好,但是两个年轻人不能再单独呆在一 起,免得授予市里那些贫嘴薄舌的人以飞长流短的口实。她剥夺了玛格丽塔原来享 有的那一点儿非常有限的自由。让佩皮诺也忙忙自己的事,考虑考虑前途吧。将来 怎样,以后自明。所以巴雷吉太太对这个年轻人要去米兰,也很高兴。分开有好处 :双方的感情如果真诚,不会冷却;如果不很强烈,很快就会淡薄,用不着再提。 一八三二年一个炎热的夏日,威尔第来到米兰,于六月二十二日向伦巴第一威 尼斯王国政府递呈了一份最大胆的申请,确切地说,是呈文,请求准许他进入米兰 的皇家音乐学院当学生,并享受奖学金待遇。他在写呈文的时候,心里当然明白: 这是迈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步。米兰音乐学院是他景仰的学府。他有些担心地 说明自己已经超过入学年龄,但是希望能经受住“面临的”考验。 然而不幸的是他没有经受住那些考验。他在弗朗切斯科·巴西利为首的考试委 员会面前演奏亨利·赫兹的《A 大调随想曲》时,考试委员们一个个直皱眉撇嘴。 但是作曲无疑考得较好,他作的曲调轻快,赢得称赞。巴西利在给音乐学院院长索 尔马尼伯爵的报告中写道:“……至于该生呈交的作曲,本人完全同意对位法大师 和副校长皮亚尼塔先生的高见,即该生如果刻苦学习,持之以恒,精通对位法,就 能驾御自己的幻想,也许在作曲方面能有所成就……尚有一事奉告:由于学生过多, 校舍狭隘,本人经常耳闻学生抱怨教室学习条件差,特别是钢琴生,因彼等需要时 间练琴。”毫无办法:校舍狭窄,这个年轻人已经超龄,而且没表现出非凡的才能, 加之又不是伦巴第—威尼斯王国的臣民。答案只能是否定的。此外,考试委员之一、 乐理家安东尼奥·安杰莱里(他大概太拘泥于弹琴的技巧和手的姿势)还认为: “威尔第不会弹钢琴,而且永远也学不好。”考试委员们当然意见一致,没有分歧。 一八三二年七月九日,考试委员会心安理得地作出了权威性的结论,米兰省长弗朗 茨·加尔丁伯爵接着批准学院院长办公室拒绝那个年轻的布塞托市民满怀希望写的 入学申请。 这不是一般的失利,而是当头一棒,可能引起悲惨的后果。威尔第有生十八年 以来很少有过成功的时刻。他以非凡的意志力自己造就自己。他刻苦学习,牺牲一 切,一分钟也不休息,忘记自己正当青春年华;他使得父母亲生活艰难,看来自己 也深感内疚。他早就殷切盼望进米兰音乐学院深造,以便赢得同胞们的尊敬。米兰 成了他景仰的圣地麦加。他常常同玛格丽塔倾谈自己的理想。可是这寄托了如此多 的希望的理想,突然遇到粗暴无情的现实。 音乐学院,毕业文凭,深造统统成了梦幻泡影。 这个来自龙科莱的郁郁寡欢的农民直到暮年仍然对这次失利耿耿于怀,认为是 奇耻大辱。关于教授,文凭,考试的谈论,他连听都不愿意听了。他书桌的抽屉里保 存着那份写给音乐学院的入学申请书,上面有一个简短而冷峻的批语:“朱塞佩· 威尔第于一八三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写的入米兰音乐学院学习的申请书。退回。”这 个创伤永远也不会痊愈。上学一事就此告寝,永不再提。这对他是不利的,因为这 样一来他将落一个高傲的自学者的恶名。 他不会原谅那些使他名落孙山的教授们,也不愿意对人回忆这次考试。 威尔第感到自己被人抛弃,被剥夺获得正式文凭的荣誉,而文凭对他那样出身 的人有着特殊价值。他象过去一样非常拮据,寄人篱下,在圣马尔特区,布塞托市 语法教师塞雷蒂先生的侄子家里栖身。房东不喜欢这位年轻客人,嫌他不文雅,粗 犷,连一两句知心话都不会说,甚至连笑脸都见不到。 威尔第也不喜欢米兰,感到这座城市同自己格格不入,水火不相容。他没找到 安身立命之所,这也是他心情不安的原因。 他开始跟着颇负盛名的歌剧作曲家、音乐学院视唱练耳教师和斯卡拉剧院羽管 键琴大师温琴佐·拉维尼亚学习。艰苦的环境和所受的打击使威尔第变得更加落落 寡合,闷闷不乐。他不跟任何一个同辈交朋友,也不到街上去溜达,参观参观橱窗、 广场和纪念碑。有一个时期他甚至打算放弃音乐生涯,回布塞托另谋生计。成功的 希望就象空中楼阁一样渺茫。但是他仍然决计不退却。他深知自己面前没有别的路 可走。他足不出户,关在房里学习、弹琴、作曲。只偶尔出门,上拉维尼亚那儿去, 有时到斯卡拉剧院看看演出。斯卡拉剧院上演的主要是多尼采蒂和梅尔卡丹特的歌 剧,有时演出贝里尼的歌剧,很少演罗西尼的作品(而且不是演他的杰作最后一部 歌剧《威廉·退尔》),没演过一部外国作曲家的歌剧。威尔第跟拉维尼亚——他 很崇拜帕伊谢洛,认为这个可爱的,但是爱哭的天才作曲家是音乐上的最高峰,— —学习,颇有进境。但是在戏剧音乐创作方面,他从这位老师那儿学得的东西却很 少,甚至什么也没学着。后来,威尔第成名之后,回忆说:“记得我写了一首交响 乐请他指教,他按照帕伊谢洛的风格将乐队总谱全部加以修改。我决计我行我素, 此后便不拿自己自由创作的任何东西请他指点了。在从他学艺的三年中,我只是写 各式各样的卡农曲和赋格曲,赋格曲和卡农曲。没人教我乐器法,也没人告诉我怎 样写戏剧音乐。”这段话是可信的。意大利当时的音乐环境就是这样。这位青年人 的志向——虽然隐秘而模糊,——不可能得到拉维尼亚这位老师的同情。那么威尔 第这几年的心情怎样呢?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他留下很少,我们只能用演绎法加以 推测。可以推断:他来自农村,学习的机会很少而且学得不系统。他年轻阅历浅, 制订的计划和方案非常模糊。他想得到歌剧作曲家的荣誉,但首先是想得到金钱。 他是坚决果断还是优柔寡断,是没有信心还是趾高气扬? 也许二者都不是,也许二者都是。他自幼饱尝艰辛,受穷忍辱,不得不没完没 了地写呈文、递申请。在这生活的第一个阶段行将结束的时候,他感到失望,担心 因追求无法实现的幻想而虚度了年华。朱塞佩·威尔第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就 是这个样子。这个年轻人也许还不了解自己,不懂得戏剧界的规矩,没有经验,没 有扎实的文化基础,但是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愿望:千方百计结束这种艰苦生活,摆 脱贫穷,冲决贫穷的羁绊。他只有两套衣服,而且都是旧的,根本谈不上讲究仪表 礼节。他没有保护人,不能跻身沙龙高谈阔论。他所有的一切就是他的才华以及无 穷的希望和毅力。 为了增加自己的音乐知识,他亲手抄写科莱里、马尔切洛、巴赫、莫扎特、韩 德尔和贝多芬这些伟大作曲家的作品,并且聚精会神、兢兢业业地潜心研究。他想 练出高超的本领,把时光完全用在学习上,无暇骛及其它。若是疲倦了,想调节一 下脑子,他至多允许自己读一读历史小说或者惊险小说,有时候看一看《圣经》。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越来越离群索居,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人。这段米兰生活 时期,同拉维尼亚度过的这四年形成了他的性格。他以前本来就落落寡合,如今变 得更加孤芳自赏,成了一个几乎令人无法容忍的只顾自己的个人主义者。一八三三 年底,他得悉自己的第一位音乐老师费尔迪南多·普罗韦西大师去世的消息,既气 恼又悲痛。他真诚地热爱普罗韦西,但是连追悼会都不能去参加,因为付不起从米 兰到布塞托的车费。 威尔第受益于普罗韦西甚多,师生之间总是充满深刻的敬意和相互信任。此外, 普罗韦西热爱自由,光明磊落,毫不妥协的精神,也给予这个来自龙科莱村的孩子 很大的影响。 让威尔第阅读维托里奥·阿尔菲耶里①的作品的,建议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把那 位阿斯蒂诗人的诗谱写成康塔塔《绍洛的疯狂》的是普罗韦西:教给威尔第对位法, 使他能够屡次代替老师在布塞托的大教堂里弹管风琴的是普罗韦西。因此可以毫不 夸大地说:普罗韦西传授给威尔第的知识要比拉维尼亚多。可是现在他甚至不能去 向老师表示最后的敬意,困守米兰寸步难行。贫穷呵,多么欺人,多么可恶!贫穷 生活多么难熬! 这座威尔第度过自己贫穷悲惨的学习时期的城市,是座活跃、开放、善意、人 口众多的城市。市民安居乐业,尽管反奥地利运动开始露头。马志尼①在一年前建 立的爱国组织青年意大利党的党员,被政府宣布为政治犯。在孔法洛涅里和马费伊· 贝尔佐奥卓和曼佐尼的这些产生社会舆论的最著名的沙龙里,人们讨论着肃清对奥 地利的依附和加强民族团结的问题。人们争相购买最新出版的文学斩书——马西莫· 达泽利奥著的《埃托雷·菲耶拉莫斯卡》和西尔维奥·佩利科那本已经发售一年多 仍然畅销不衰的《狱中记》。 威尔第也是佩利科和达泽利奥的读者。但是还不能断言他已经同情争取民族统 一和国家独立的思想。他这时远为关心的是别的事。他二十岁了。要是作个对比, 只能让人气馁。罗西尼在他那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成名,莫扎待已经誉满全球,贝里 尼已经崭露头角;而他还在跟着拉维尼亚学习,前途渺茫。当然,普罗韦西去世后 留下一个空缺,就是布塞托市大教堂管风琴师和音乐教师的职位。但这并不是一件 了不起的大喜事,那差事出不了名。然而毕竟有点好处——固定的工资,还有一点 别的什么。不消说,巴雷吉已经开始活动,为这个自己赏识的青年人争夺普罗韦西 留下的职位。 可是教堂堂长不喜欢威尔第,他有他反对这项任命的原由。他说神甫对那个爱 好自由的普罗韦西没有好感,因为普罗韦西从来不肯承认神秩,不尊敬最高执事。 而现在这个龙科莱的青年人脾气不好,傲慢自大,所以不堪任用。因此贾恩·贝尔 纳多·巴拉里尼堂长不惜采取各种手段推延决议,用各种托辞拖延时间。贝拉里尼 是个阴险而且乐此不倦的阴谋家,他觉得到处都有革命者在活动。他终于得逞,把 事情搅得错综复杂,没让威尔第当上大教堂的管风琴师。 而这种象蛇穴中的可怜征逐,这种村野的钩心斗角,其目的无非是为了争夺区 区一个职位。威尔第知道,当管风琴师和音乐教师,布塞托没人能与他相匹敌;他 也知道,这个职务对于他是糊口的手段,自食其力的途径。他没有自己的同龄人理 查德·瓦格纳那样优越的条件。瓦格纳这时正在德累斯顿上大学,听美学和皙学讲 座,编杂志,旅行,周旋于布拉格的“纨绔少年”中间。佩皮诺没有这些条件,活 动范围非常有限。他依旧过着通常的米兰生活。拉维尼亚说,他对威尔第学习音乐 的“勤奋和才能”甚感满意。这个青年人确实也大显身手,他在音乐协会主办的募 捐音乐会上,简直是在演奏海顿的《创世纪》前一分钟代替指挥。同时他尽量积累 经验,往斯卡拉剧院去得越来越勤,几乎把多尼采蒂创作的全部总谱都背了下来。 可是经济拮据,这使他日益不安。原来布塞托的蒙特·迪皮耶塔慈善会每年拨给巴 雷吉三百里拉,巴雷吉再加上三百里拉一齐交给佩皮诺,作为他在米兰生活和学习 的费用。现在慈善会得悉威尔第未被音乐学院录取,便停止拨款。父亲无力供养佩 皮诺,他希望儿子终于能开始挣点钱弥补家用。在没有谋得一个收入固定的职位之 前,他同玛格丽塔的恋爱(说实在的,威尔第这方面相当消极) 就不能变为婚姻。但问题还不止于此。最令威尔第苦恼的是,布塞托的名门显 贵都看到他寄人篱下,依赖他们中间一位人士的高尚帮助生活,所以他应该对巴雷 吉感恩戴德。他对巴雷吉自然怀着这样的感情,但是这也使他心情沉重,使他气恼, 忐忑不安。他生来就不喜欢受人恩惠。他希望永远离开那座人们以种忡口实连管风 琴师都不让他当的小城市。他现在虽然住在米兰,在学习,而心情却是痛苦的。他 得到妹妹朱塞帕亡故的消息,没作任何反应,只是把悲痛埋藏在心底。他已经听惯 了坏消息,可以说从遗传上就具有承受坏消息的秉性。这次妹妹亡故,他也是由于 万恶的金钱作祟而不能回家送葬。 接着发生了某些变化:决定任命两位乐师分别担任大教堂管风琴师和音乐教师 的职务,而不象原先那样只用一人。不过还要钩心斗角,还要反复推荐,教堂堂长 同威尔第的支持者之间还要多次“较量”,才能见分晓。于是威尔第便到巴马市去 接受音乐大师朱塞佩·阿利诺维的考试。阿利诺维在一八三六年三月开给他一张证 明,上面写道:这个希望得到音乐教师职位的年轻人“音乐技巧娴熟,知识丰富, 不仅能担任布塞托的乐师,而且即使巴黎和伦敦的乐师亦能胜任愉快”。他还能出 示拉维尼亚开的证明,这个证明里说,“巴马公国布塞托市民朱塞佩·威尔第在本 人指导下学会了对位法,并且精通二声部、三声部、四声部赋格曲和卡农曲,以及 双重对位法等,因此他能胜任音乐教师一职,并可与任何职业教师相媲美”;证明 中还说到这个青年人的表现,“在与我相处的时期内,循规蹈矩,品行端正”。看 来,威尔第可以稳操胜券。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学习结束了,职位很快就要到手。前面是自食其力的生活, 通向成功的漫长道路。年轻音乐家开始在歌剧的脚本和情节上,在运用音乐表示感 情上驰骋幻想。他想给剧院创作,但是暂时又不得不满足于说他具有良好的职业品 质,品行优良的证明书。他对这些证明、倾轧、恭维和笼络已经腻烦了。为了冲出 布塞托,他甚至谋求在米兰郊区蒙扎的一座小教堂里当管风琴师。他盼望在米兰出 名,在斯卡拉剧院排演,同出版商签订合同,挑选歌手和服装,——总而言之,向 往舞台灯光下的生活。在米兰他毕竟距离这个世界比较近,尽管目前还不得其门而 入。他过着跟通常一样的生活:学习,受穷,孤独无友,心里憋着一团怨气。他是 个献身事业的狂热者,几乎靠自学成材,注定不会有正式文凭。 这个自尊心强而又性情孤僻的年轻人,咬紧牙关挺住艰难,刻苦地钻研音乐, 顽强地大步前进。他想引起戏剧界人士的注意,便设法同音乐家和剧院经理结识。 但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威尔第不善于交际、攀谈、微笑。不会这一套,就 一筹莫展。所以他的生活平平淡淡,没有什么特别的盼头。他有时想起自己在布塞 托的保护人:关于音乐教师职位的事,巴雷吉听到些什么风声呢?有指望吗?又写 呈文和申请书,结尾都是那句礼节性的套语:“您的最忠实的仆人敬呈。”经过长 期斡旋,威尔第终于获得任命。他现在成了布塞托市“培训青年”的音乐教师。这 年他二十三岁,有一张私人教师开给的毕业证明书,怀着为家乡剧院写一部歌剧的 朦胧愿望。 威尔第暂时靠那份微薄但是固定的薪傣维持生活。他想到建立家庭,于是在一 八三六年五月同玛格丽塔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度过不长的蜜月,这对年轻夫妇来到 米兰,寄居在塞雷蒂家里,很快又回到布塞托,住在卢斯卡公寓。 巴雷吉照常接济他们,因为威尔第的薪金菲薄。他授课,举行音乐会,为曼佐 尼的悲剧《阿德尔齐》和《卡马尼奥拉伯爵》谱写合唱曲。“独唱颂歌”《五月五 日》也脱稿了。这些作品没有传世,大概是他本人后来销毁了,也许是在迁徙中散 佚。威尔第不喜欢当音乐教师的职业,觉得枯燥无味。他缺乏耐性,不适于从事这 项职业,他心中另有追求。这时市里议论纷纷,支持威尔第和反对威尔第的两派人 仍然怒目相向。而蒙特·迪皮那塔慈善会又不打算偿还巴雷吉垫给威尔第在米兰学 习的款项。为了区区几文钱变得多么卑鄙,玩弄出多么可怜的伎俩和手段!一个献 身音乐的人的日常生活多么枯燥,多么单调!再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多么令人厌烦! 真恨不得远走高飞,抛开一切,教堂堂长,巴雷吉,蒙特·迪皮耶塔慈善会,市长, 高傲的名门显贵。音乐协会,音乐学校和音乐欣赏会。远走高飞,去冒险,碰运气, 写歌剧,干个样子出来。 威尔第的传记作者之一加里巴尔迪说. 这段时期是作曲家一生中“百花盛开的 春天”。毫无根据,谈不上有什么春天,更谈不上百化盛开。威尔第甚至后悔没去 蒙扎。他在市塞托感到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一方面他要感激巴雷吉的知遇之恩, 而另一方面教堂堂长对他不友善,区教会神甫敌视他:一方面音乐协会的会员们的 兴致很高,而另一方面生活单调无味,没有前途。 这位年轻音乐家在一封信里抱怨说:”我在空虚无聊中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 光。”也许是这样。但是有资料表明,他刚刚完成一部歌剧——《罗彻斯特》。这 部歌剧当然不用想在米兰上演,他谋求在巴马演出。等了一年多没得到回答,事情 就这样过去。一个仅仅为管乐队作过谱的来自波丹谷地的无名青年作者,有谁敢贸 然相信呢?这个青年既无名气,又无得力的推荐,别人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一八三七年三月,威尔第生了个女儿,取名叫维尔吉尼娅。他为女儿创作了一 首摇篮曲。女儿的出生没有给这个住在卢斯卡公寓的家庭带来欢乐。 《罗彻斯特》仍然搁在书桌的抽屉里。为了一年六百七十五里拉的薪金,威尔 第一周要授课五天,教学生弹羽管键琴、钢琴和管风琴,教唱歌,教对位法和自由 创作。此外,还要义务帮助音乐协会的音乐爱好者们频频举行音乐会。他这段“百 花盛开的春天”时期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八三八年七月,他又一次作父亲,生了个 儿子,名叫伊奇利奥。可是没过几天,女儿夭折。威尔第这年二十五岁,他觉得世 界好象幻灭了,命运同他过不去。玛格丽塔险些发疯,身体日益衰弱。前面看不见 一线光明。威尔第感到如果再在布塞托呆下去,他将失去傅斗的勇气。他对这个 “野蛮的老巢”没有一丝好感,非离开不行。他需要一个鼓舞他有所作为的广阔天 地。 快到九月了。音乐学校这时正放假。威尔第决定同妻子到米兰去。他想在这个 伦巴第的京城结识一些有益的朋友,了解能否同某个剧院经理达成协议,能否结识 一批歌剧脚本作者。旅行需要一笔费用。他只好又去向岳父求助,并请他对这事保 密。巴雷吉是个心肠软的大好人,他虽然有点为过去借给女婿的钱担心;但还是又 借给了一笔。玛格丽塔和佩皮诺能够前往米兰了。 米兰的一个出版商坎蒂刚刚出版了威尔第的《声乐和钢琴浪漫曲集》,这是他 在外地未成名时出版的第一个作品集。这不是一部什么非凡的巨著,但是在有向首 浪漫曲里就已经可以看出那种许多年后将在《游吟诗人》、《利哥莱托》和哪可依 达》中大放异彩的幸福的、独特的创造性的幻想。浪漫曲里发自内心深处的悲伤而 又坚毅的旋律,同多尼采蒂和贝里尼作品中所特有的抒情意味、伤感和软绵绵的情 调大相径庭。 官方评论界对这本《浪漫曲集》不作评论,有地位的出版商和剧院经理也没注 意这部作品。但愿最后哪怕在布塞托给他带来一点声誉。好歹不说,总算迈出了第 一步。这时,威尔第在米兰得到一些承诺,有些人士希望他继续耐心等待,他还结 识了一些人。总之:聊胜于无。这年十月底,他返回布塞托。在斯卡拉剧院附近度 过的两个月,只是一个短暂的休息。他得到一大堆各种各样的“我们将看到”, “可能”和“稍后”之类的空洞预言,而没有丝毫确定的东西。 又恢复以前的生活:授课,教学生,帮助音乐协会会员,为管乐队作曲,写钢 琴曲,在音乐会上演奏。千篇一律,一切照旧。他感到自己被挤出轨道,被甩出大 路,被逐离“京城”(他这样称呼米兰),离开了有权势的人士,陷进了麻烦事里 :巴雷吉要求蒙特·迪皮耶塔慈善会还债,而慈善会的管理人员却支吾搪塞,不作 明确答复,卡洛·威尔第则胆战心惊,害怕慈善会不还债,债务将落到他头上。就 象祸不单行,教堂堂长的敌意这时也不断增加。 一切如故。布塞托这座小城实在太狭隘,不称他的心意。现在他终于作出决定, 这个决定多次产生过,但是由于种种顾虑、犹豫而被拖延下来。有一天,威尔第感 到再也不能在这个偏僻的小天地里生活下去,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便给布 塞托市长写了封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本人深知,尽管个人愿为本市竭尽绵薄, 但是绝不会有任何俾益……”因此,结论显而易见: 布塞托音乐教师朱塞佩·福尔图尼诺·弗朗切斯科·威尔第申请辞职。 我们不知道巴雷吉对这件事抱什么态度,他大概只好同意,但是我们知道,音 乐协会那些支持威尔第同教堂堂长的同事们作斗争的会员大为恼火,责怪威尔第忘 恩负义。好吧,忘恩负义就忘恩负义,威尔第自己也为这难过。 他决计到米兰去。没有合同,没何挣钱的希望,也没有明确的的景,就这样成 行。不管以后怎样,为了当音乐家,为了出人头地,他要到米兰去背水一战,碰碰 运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