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去征服米兰 二月的米兰天气还很糟糕。空中总是布满浓密的乌云,寒气袭人,经常下雨, 有时还下雪。有时突然出现一个晴朗的早晨,便可以行到伦巴第出了名的美丽天空。 大教堂变得雪白,微泛金色。这时米兰人纷纷上街漫步,仰着头欣赏经过长时间的 寒冷阴暗之后出现的蔚蓝色天空。接着城市又裹进雾的襁褓中,天空从早到晚总是 阴阴沉沉,弥漫着水气,马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运河就象一面乌暗的镜子。市中 心的街道又狭又长,象蛛丝一样从中心广场向四面八方扩散,交错纠缠,通往一座 座灯光暗淡的小广场。酒店、药店、快餐馆、烟店、面包店的绿色和黑色招牌悬挂 得整整齐齐,象是参加检阅似的。你突然来到一条主要街道,街上有许多富丽堂皇、 优雅舒适而颇具维也纳风光的咖啡馆,米兰的优秀人士常来这里聚会。再往前走就 是富豪的府邸,你苦是能够成为那些沙龙里的座上嘉宾,便会身价十倍。主要的话 题是关于国家的统一和如何摆脱奥地利人的压迫问题。经济发展顺利:纺织厂和机 器制造厂招工越来越多,商业和手工业欣欣向荣。米兰市在扩展,尽管国债增至二 百二十万奥地利里拉。 就在这一八三九年,卡洛·卡塔内奥创办了一个报道“文化和社会幸福实例” 的杂志——《综合工业大学》。一年以前,奥地利皇帝斐迪南一世为庆祝加冕礼, 在米兰宣布特赦一切政治犯。奥地利在一八三一年起义和一八三四年审讯之后施加 的禁锢放松了,尽管警察仍然盯梢。米兰的文化生活丰富多采。 朱塞佩·威尔第同他的妻子玛格丽塔和小儿子伊奇利奥一八三九年二月六日来 到米兰的时候,这座寒冷多雾的不舒适的城市的状况就是如此。他又寄居在塞雷蒂 家里。他当然不大乐意接受塞雷蒂的接待,因为两人之间缺乏共同语言,而且这种 隔阂将决定他们终生的关系。可是威尔第付不起房租,不得不寄人篱下。于是重又 过着惶惶不安、充满别扭和麻烦的生活。如果说在布塞托没有钱生活困难,抬不起 头,那么在米兰这种感受就更加强烈。再说,勉强在塞雷蒂家栖身也使他感到非常 丢脸。他受不了这种屈辱,所以几乎不呆在家里,一清早就去斯卡拉剧院,奔走于 剧院经理之门,上咖啡馆(那儿是戏剧界优秀人士聚会的场所),想方设法签订合 同。当你地位卑微的时候,向人请求,为自己开辟前进的道路是困难的。歌剧《奥 贝托,圣—博尼法乔伯爵》的乐队总谱,快要竣稿了。这部歌剧吸收了一直没能上 演的《罗彻斯特》里的许多曲段。可是他仍然没有把握,《奥贝托》的命运就准要 好一些。他需要使自己的作品上演,要想方设法显示自己的才能。他手头拮据,生 活维持不了多久。这可恨的贫穷,这少吃短穿、天天操心的可恨的生活使他不能埋 头从事自己最喜爱的、生来与共的事业。又高又瘦、骨骼峻峋的威尔第脸色苍白, 蓄着浓密的黑须,身上总是穿着那套深色服装,他由于渴望献身音乐和目前无所作 为,脸色变得越来越灰暗。他才二十六岁,但从未体验过这段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时 期的青春之欢乐,从未过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想到这儿,他恍然大悟,自己就从来不曾有过青春。没钱没势的人是没有青春 的。 譬如说,他已经有家室儿女,却没有自己的住宅,这象话吗?没有住宅,就只 好依旧寄居在塞雷蒂家,只好对他表示感谢,并且尽量少打扰他。他又向岳父求助。 他在这年九月写给巴雷吉的信中说:”我暂时还没找到住宅,因为要付定金。我没 钱,只好求您接济。我又非常需要钱。因为我要给歌剧院作曲,我没有别的挣钱的 路子。”他连求告都不会,信中的措辞生硬死板,直白粗鲁,高傲又胆怯,固执且 粗狂,就象一个奇怪的大杂烩。他不管怎样卖力气,总是不能给人以亲切、机灵的 感觉。他象是在自寻苦恼,命中注定要吃亏碰鼻。岳母瞒着丈夫寄给他一笔钱。他 表示感谢,但是作得很笨拙。 他想找一个工作,千方百计找人引荐。他结识了斯卡拉剧院聘请的一位女歌星 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据说她是著名的剧院经理梅雷利的情妇。威尔第把自己的 歌剧《奥贝托》弹给她听,她认为这部歌剧有可取之处。经过相当长一段时期等待, 梅雷利终于把年轻的作曲家邀请到斯卡拉剧院,听了一遍他的第一部歌剧。梅雷利 对歌剧加以赞扬,并且提了些建议。告别的时候,他说了句不那么含糊的诺言,说 是要把《奥贝托》这个不幸的歌剧搬上舞台。 巴尔托洛梅奥·梅雷利是贝加摩人,风度翩翩,但生性狡猾,善于博取人们的 信任。他是米兰剧院界的巨头,能够决定作曲家的命运。他怎样取得这么大的权力, 怎样控制斯卡拉剧院,这足一个谜。他曾经作为多尼采蒂的歌剧脚本作者上过舞台。 可是他在贝加摩有几年主要是以牌迷、赌场常客和猎艳能手而闻名。他来到米兰的 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为了挣钱糊口,他受雇在一家剧院经理处扫地。他的生涯就是 这样开始的。过了一段时期,他一跃而成为经理处的酋脑,并且同罗西尼,随后同 贝里尼结为莫逆。凡是在歌剧院有地位的人士,他都与之来往密切。没有一个歌剧 女主角没受过他的献媚和追逐,而且大部报之以青睐,过了没多久,他又被任命为 皇家和王国剧院的总视察,从而成了斯卡拉剧院的老板。 梅雷利是个非常聪明、擅长交际、喜欢说笑的人,有点爱吹牛,耍滑头,不拘 小节;可是他感觉敏锐,精通业务,乐于为追求荣誉的青年才子开辟道路。朱塞佩· 威尔第就是其中之一,梅雷利要帮助他并不特别费力。如今就是要等到首次上演那 天,支撑到那个时刻。没有钱。可是总得有个住宅呀! 他同塞雷蒂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如果仍旧住在他家,不用想在米兰出头翻身。 威尔第需要三百五十里拉,又写信向巴雷吉要求接济。信比过去更加简短: “我知道您为我花了许多钱,而现在又写信要求您接济,实在惭愧。要是我能 维持生活,(我发誓)决不会麻烦您。我的心情愿望,您是了解的。自然不是追求 发财致富,而是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要象许多人那样听凭命运 捉弄。如果得不到您的接济,我的处境就会象一个已经看到希望之岸,而且自己觉 得行将到达岸边,但是……终因气力不支而淹死的游泳者。”自然,他收到了汇款, 迁进新宅,能够同索莱拉合作完成自己的歌剧了。 他住的当然不是豪华住宅,但是还算过得去。十月初小伊奇利奥生了病,谁也 搞不清他患的是什么病。一连数天高烧不退,请医生要花很多钱,药费也贵。又是 万恶的金钱作祟!又只好指望岳父慷慨解囊了。终于医药无效,伊奇利奥于一八三 九年十月二十二日夭折。这象是愚蠢而狠毒的命运之神的恶作剧。玛格丽塔悲痛欲 绝。她被这无情的判决压倒了,辗碎了,象个幽灵似地在房里来回走着,茶饭不思, 直是哭泣。一对儿女在一年之内双双失去。 威尔第默不吭声,象是钻进了密不透风的钢甲。他要监督《奥贝托》的排练, 必须振作精神,而不能沉溺于悲哀。如果总结一下他到目前为止的一生,那么除了 屈辱、贫困和不幸之外,他甚么也小曾见识过,没有丝毫成就。为了活下去,为了 排除万难奋勇前进,他需要力量。需要很多力量,需要一定程度的利己主义。还需 要了解自己的价值,即使有些夸大也不足为虑。要坚信———哪怕模模糊糊,—— 自己有话可说,有话对全世界说,自己的真正生活其实在舞台上,在音乐中和歌剧 的主人公身上。这就是朱塞佩·威尔第所了解、所懂得的唯一现实。因此,哪怕还 要发生什么事,哪怕还要遇到更加痛苦的灾难,仍然应当再接再厉,继续前进。现 实生活总是艰难无情的。威尔第永远不会忘记当学徒的那些岁月,这些岁月将给他 留下终生的印记。 威尔第写作这个起初名叫《罗彻斯特》,如今更名为《奥贝托》的歌剧总谱, 用了两年时间。索莱拉动手修改另一位同样无名的新手皮亚扎写的歌剧脚本草稿。 泰米斯托克莱·索莱拉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又高又胖,力气很大,留着象火枪手 那样的小胡子和山羊须;爱说大话,挥金如土,行为放荡。他父亲是个烧炭党人, 米兰漂泊派艺术家的领袖之一,蹲过施皮贝格监狱。索莱拉性情快活,无忧无虑, 只管今天,不顾明朝,他闭着眼睛去迎接每天的意外事情,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 他也曾享有过短暂的荣誉,先是在西班牙宫庭,而后是在埃及。晚年在巴黎卖画, 穷愁潦倒,形影相吊,最后在贫困中死去。 而他目前正同威尔第合作,把希望寄托在这部歌剧及其成功上。他改动了几个 场面,增加了一些诗句,把某些蹩脚的段落尽量加以修改,坚信自己和作曲家这次 会吉星高照。他文思敏捷,下笔成章。威尔第同素莱拉组成一对奇怪的搭档。他俩 一个沉默寡言,愁眉苦脸,死气沉沉,一个谈笑风生,爱说大话,性情快活。结果 是,来自布塞托的年轻音乐家完全受索莱拉的摆布。这位心灵受尽痛苦的折磨并被 自己的脾气发作弄得心力交瘁的音乐家,象是成了那位爱说爱笑、嗜酒贪杯、好发 表热烈感叹的共事者的俘虏。威尔第本来希望索莱拉塌下心来对各场戏进行比较细 致的修改。但由于缺乏经验,他没能将合作者的滔滔不绝的即兴诗加以删节,将就 采用了那个写得不大成功的、毫无新意的平常脚本。 最后,一切(或者差不多一切)都准备停当。当然。排练照常进行。梅雷利在 布景、服装、乐队和合唱各个方面并不严格照规矩办事,歌手的表现也平平常常。 歌剧院的规矩就这样,只得尊重。不过,剧院经理为了讨好某位主要女主角,不准 把别的作曲家创作的或者取自早被遗忘的老歌剧里的咏叹调塞进《奥贝托》里,总 算差强人意。因为在那美妙的一八三九年,移花接木在意大利剧院是常有的事。 十一月的头两个星期阴云四合,寒气侵人,几乎天天下雨。入秋以来,就没见 过晴和天气。威尔第很少呆在圣西门路自己家里,那儿也阴暗潮湿,而且再也听不 到从前给他带来愉快的欢乐的儿童声音。可以说这位音乐大师就以斯卡拉剧院为家, 绞尽脑汁推敲上演的每一个细节。玛格丽塔沉湎在悲痛中,夫妻俩很少说话。不幸 没使他们的感情更加密切,而是使他们更加疏远了。 十一月十七日晚上,歌剧《奥贝托,圣一博尼法乔伯爵》在斯卡拉剧院首次上 演。参加演出的有男高音萨尔维,男低音马里尼,女高音拉涅里和英国女低音玛丽· 肖。乐队由小提琴手欧金尼奥·卡瓦利尼指挥。威尔第身着燕尾服,脸色比平常更 加苍白。他抑制往内心的激动,按照传统习惯坐在乐队的羽管键琴旁边。演出获得 成功,观众热烈鼓掌,最后该作者登台谢幕了。 他向全场鞠躬、态度腼腆,不自然,几乎有些勉强。《奥贝托》将要在斯卡拉 剧院上演十四场,下一个季度还要在都灵雷焦剧院和热那亚卡洛·费利切剧院演出。 出版商乔万尼·里科尔迪出两千里拉买下歌剧,其中一千里拉给作者,一千里拉归 剧场经理。各报纷纷发表评论,对歌剧大加赞扬,并且善意地谈到这位新出现的作 曲家,说他善于”将诗歌同音乐结合起来”。 就其实际而言,成功并不太大,并非轰动一时的大事。威尔第本人也没有引起 什么特别的兴趣。然而他已经受到注意并且被公认为是一位不仅是有希望,而且是 大有前途的音乐家。真的,例如在《奥贝托》第二幕第一个合唱里可以感觉出贝里 尼的影响。也鲜明地表现出对多尼采蒂的师法。只要回忆一下《对幸福爱情的思念 》里库尼察和里卡尔多的那段二重唱,就可以得到证明。同样的结构,同样的气息 ;可又不是模仿,而有所创新。另一方面,在这些篇章里已经可以感觉到另一种音 乐和另一种灵感跳动的脉搏,就象在歌剧结构里插进了一根新的弹簧。没有伤感情 调,没有温顺的苦闷。有的是力量,有的是热烈而有节奏的紧张,有的是不安和向 结局的迅速发展。歌剧的主人公在乐声中展示自己的心灵,至少是力求作到这一点。 他们满怀激情,可能有些粗鲁,但是无疑不同寻常,充满明与暗的对比。马西莫· 米拉在评论《奥贝托》的主人公时这样写道:“他们虽然被残酷的命运战败,但是 凶猛地抗争到底。这不是一些可悲的意志薄弱的人物,而是些狂怒的英雄,就是温 柔的库尼察和不幸的莱奥诺拉也不例外。这是些心胸宽广,充满决心和自豪感的人。 他们是真正在活动和感受,而不是在表演苦难……在多尼采帝和贝里尼的歌剧中爱 情泛滥,压倒一切;而在威尔第这部歌剧里爱情只居于次要地位,只是引起忌妒和 仇恨猛烈发作,引起渴望为男人和女人的名誉受侮辱而复仇的推动力。”说得中肯。 《奥贝托,圣一博尼法乔伯爵》自然不能算是一部杰作,但无疑是一个新崛起的艺 术家别开生面的歌剧创作。这个艺术家的感受,他的生活和痛苦同他以前所有伟大 的和无名的作曲家不同;这个艺术家没有笑容,他粗犷,只关心如何立即达到目的, 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他不知道什么叫温文尔雅,或者至少目前对这不感兴趣总 之,这个总谱里有很多很多东西是日后的威尔第的前奏,例如那火热的、疾速的节 奏,推动情节发展的狂风骤雨般的、动人心弦的节奏,还有那寥寥几个音符就塑造 山一个性格,赋予音乐以独特无二的色调的技巧:这是一个人向生活和人们提出挑 战时,他心灵中所产生的阴暗色调,这是正在田野上空形成、威胁着庄稼和葡萄园 的雷雨之前的阴暗色调。 还可以断言,《奥贝托》里已经包含着《游吟诗人》或者《欧那尼》的某些因 素:一个为了自己不可遏制的音乐创作愿望而付出昂贵代价的人的痛苦和愤怒。这 些旋律充满自豪、自尊的感情和对周围一切的隐隐的蔑视,充满把这一切用激动坦 率的乐声,向全世界倾诉的强烈愿望。威尔第的激动的、发人深思的音乐不仅可以 有新的唱法,而且使人对歌剧、剧院产生新的理解。 年轻的威尔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跨进米兰和意大利音乐界。但是音乐界人士还 没发现这个巴马农民所蕴藏的巨大的创新财富,对他还没有充分的认识。且等一等, 以后我们会看到的。经济困难并未缓和(威尔第还没收到里科尔迪应付的一千里拉), 情况是那么窘迫,敏感而多愁的玛格丽塔不得不把自己的金首饰拿出去当了五百 埃士库多交房租。可见乌云还没消散。而且威尔第在自己的第一个歌剧上演之后, 感到心里空虚,精疲力尽,意志消沉,不满意写出来的作品(以后也是这样)。首 战告捷并没给他带来轻快,相反,惶惶不安的心情与日俱增。梅雷利很关心威尔第, 但他喜欢做得不露痕迹。 为了免得作曲家一次又一次地来请求,他建议签订一个为期两年的合同,规定 在这段期间内威尔第要创作三部歌剧,“每部歌剧售价四千奥地利里拉,所得由双 方均分”。不用说,这是极其优惠的条件。但是威尔第必须进行极其艰巨的劳动: 每八个月写出一部歌剧,而且预先既不知道情节,也不知道脚本的作者和演出人员 是谁。贸然同意吗?接受还是拒绝呢?威尔第只想挣钱,没多加思考,便接受建议, 签订了合同。他很清楚自己承担了一项非常艰巨而又费力不讨好的任务,工作将很 劳累,甚至会使他产生厌烦情绪,以致可能半途而废。这些情况,还有其它情况, 他都心中有数。譬如说,自己既然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也就不能等待灵感,而只能 根据别人的要求进行创作,这是大大有损艺术家应有的尊严的。这些情况他部了解, 但还是同意了。 一八四○年前夕的圣诞节,在圣西门路三○七二号这座阴暗的住宅里过得还算 平安。炉子里的柴火比较多,室内温暖如春,餐桌上的食物也颇丰富。 一月的米兰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单调乏味,就象冬天在这儿落了户似的。在一 个这样寒冷而雾蒙蒙的日子,梅雷利建议威尔第为秋季写一部滑稽歌剧。 这位剧院经理突然发现广告中没有喜歌剧,他认为威尔第能够填补这个空白。 要知道在新的季节里如果没有一点欢快的东西,类似罗西尼或者多尼采第风格的东 西,博观众一粲,简直就不可思议。 威尔第接到费利切·罗马尼写的几个歌剧脚本。伟大的、著名的罗马尼写脚本 的圣手,《梦游女》、《诺尔玛》和《爱情的甘露》的作者,硕果累累。他文思敏 捷,写诗得心应手,而且深谙音乐剧院的规矩,至少是当时,就是他达到自己荣誉 的顶点那十年间(一八二○年至一八三○年间)剧院的规矩。可是寄给威尔第的脚 本,都是别的作曲家经过研究不愿采用而退还的,简而言之,就是仓库里的积压品。 威尔第有些犹豫,但只是一刹那。他收下脚本,同意了:没办法,只好根据别 人退还的脚本谱写这部喜歌剧。他还不具备有权利退还脚本,并且要求别人按照自 己的爱好重新创作的权威。他开始仔细阅读手稿,在那里面寻找自己感兴趣的脚本 和有意思的情节。手稿搁置已久,纸张发黄,蒙着一层灰尘。有时他感到无能为力, 灰心失望。首先是因为他没有幽默感,写喜歌剧完全不合他的心意。其次,因为他 同这个梅塔断塔齐奥的远裔,这位名过其实的、富有的罗马尼毫无共同之处,他对 罗马尼的诗毫无兴趣,不产生共鸣,只觉得味同嚼蜡,恨不得立即撒手。 不过他仍然继续寻找。准知道呢,也许在这一堆破烂当中突然发现一点什么有 价值的东西呢?可是奇迹没有出现。贼尔第最后选中了《假斯塔尼斯劳》——一个 两幕音乐话剧。故事拙劣,荒唐无稽。但是在他看过的手稿中仍不失为劣中之优者。 当然,要主动承担为这个乱弹琴的作品谱曲是困难的,而且有的场面不知是否能谱 成音乐。例如有一场女主角之一唱出这样的诗句:”我不能骄傲地活着,我只喜欢 爱情。我呼唤爱情和青春,来吧. 来吧,贝尔菲奥雷!但是如果他背叛我,我很快 就会死去……”在这儿句诗里,连贝尔菲奥雷(一朵美丽的花)这个甜腻腻的名字 都引起威尔第的厌恶。 不言而喻,我们不是对这部习作做文学评论。后来威尔第还为更加逊色、甚至 更加粗俗的诗句谱曲,这也是事实。但这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习惯。他决不会去反复 咀嚼那些适合息影家园的罗西尼或者固步自封的多尼采蒂的胃口的情节。威尔第是 那样满腔愤怒。血气方刚,热情洋溢,无比坚毅,同罗马尼毫无共同之处。况且这 位年轻音乐家的写作速度,他为了从贫困中冲杀出来,咬紧牙关,不惜任何代价要 达到目的、获得成功、出人头地、扬名显身的疯狂拚搏精神,罗马尼是无法与之比 拟的。威尔第希望把那些驱策他、震撼他的幻想用歌唱和音乐表现出来,这也是罗 马尼不能想象的。威尔第这些想象力的产物,无论现在或者将来都是他的生命,都 丛他唯一的真实写照。 他不顾一切地工作着。竭尽全力,写出什么就是什么。虽然有点勉强,不大情 愿,但还是工作着。他的嗓子和胃照例又疼了。直到暮年,每当他动手写一部新的 歌剧的时候,这两种病就折磨他。这一次咽峡炎看来特别厉害,因为《假斯坦尼靳 劳》对他没一点吸引力。故事平淡无味,空空洞洞,既无对立的性格,又无真正的 主人公,甚至连喜剧都算不上,一切都臆造的,偶然的,不合逻辑。威尔第时辍时 续,今天写一个咏叹调,明天又写一个,后天写个二重唱,接着写个重奏曲,又写 个咏叙调,打算最后把它们联串起来。 一八四一年夏天就这样在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当中度过。六月天气闷热,树木 披上浓密的绿装,悠悠的河水里映着紫藤的倒影。玛格丽塔越来越悲伤,闭门索居, 脸色煞白,一副重病的样子。自从伊奇利奥死后,她一直没复元。 六月初,已经不能起床,发高烧,说胡话,瘦削的脸孔跟枕头一样白,二者在 一起分不清楚,只看得出一头黑发。医生来看了,也不能立即下诊断,搞不清患的 什么病。终于作出了判决——脑炎。六月十八日午后,玛格丽塔与世长辞。安东尼 奥·巴雷吉直到女儿弥留之际都守在床边。威尔第妻亡子丧,孑然一身。他感到无 比孤独,欲哭无泪。他木然地慢慢把写满音符的乐谱手稿叠起收进抽屉,关上钢琴, 默默坐到书桌面前。他不想见任何人,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丧事让巴雷吉操 持吧,一切都由他去办理。威尔第支持不住,什么事也不愿意考虑。他特别避免会 见那些背诵现成套话的登门慰问者,不同梅雷利见面,也不同受他委托前来吊唁的 任何人见面,不同任何人握手,连朋友(其中也有真正的好友)也不握手。离开米 兰,尽快离开,逃出这座凶狠的、可恶的城市。回布塞托去,那些关于合同,歌剧, 脚本和脚本作者,关于《假斯坦尼斯劳》的谈论,他听都不愿意再听了。米兰象是 从他记忆中消逝。 现在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布塞托去,躲在岳父家里闭门不出。前途如何,再也 不放在心上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会比现在的境况更糟的。成天什么也不干, 也不动脑子,就这样打发日子。这是些阴暗、消沉的日子。可是这时梅雷利通知说, 他等着《假斯坦尼斯劳》的结尾部分。当然,他理解威尔第由于丧妻而心情悲痛, 但是歌剧……等着上演呢。威尔第要求解除合同,梅雷利连听都不愿意听。他坚持 要履行合同,一再说他等着歌剧上演。 斯卡拉剧院的秋季演出从八月下旬开幕,所以威尔第这部喜歌剧要在八月底完 成并且排练好。于是威尔第在与世隔绝,毫无创作愿望,甚至不计成败的情况下, 又打开钢琴,坐下来工作。歌剧勉强完成,改名叫——《一日王位》。 九月五日傍晚天气晴朗,静寂无声,夏天的色彩尚未完全褪去,这时斯卡拉剧 院华灯齐亮。皮耶尔马里尼大厅坐满华装丽服的观众。音乐大师朱塞佩·威尔第作 曲、费利切·罗马尼作词的两幕新歌剧——《一日王位》正式上演。威尔第照例坐 在乐队羽管键琴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歌剧彻底失败。轻蔑的叫喊,口哨声, 议论,起哄,嘲笑,讥讽的大笑。歌手的声音被喧闹声淹没,唱不下去。不过,还 是在观众一片笑骂声中凑合演完全剧。威尔第象是被钉在乐队中间的座位上,脸色 跟平常一样苍白,阴沉,似乎无动于衷。他已经见过很多世面,经历不少悲剧,学 会不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创痛了。 第二天,评论界对他进行了比观众更加猛烈的抨击。这一事件,威尔第永远不 会忘记。《一日王位》也实在是一部不成功的作品,不动人,缺乏想象力,缺乏激 情和感染力。剧中的一切:抒情短曲也好,咏叹调也好,二重唱也好,都失之矫揉 造作,灵感的贫乏在有的地方变成了粗野和庸俗。有时候也透露出一点比较真实的 东西,一点真实感情的迹象,但是音乐立即变得忧郁,蒙上与喜剧水火不相容的焦 灼、痛苦的感情色彩。《一日王位》自然停演。威尔第决计离开米兰,永远搬出圣 西门路上那座使他家败人亡的凶宅。 再说,这座房子现在对他来说也太大了。威尔第写了个便条,要求把所有的家 具送到布塞托巴雷吉家,并且把那些家具的名称和价格都工工整整地详细开列在上 面。离开米兰之前,他在塞尔维美术馆附近一所带家具的公寓里住了一段时期。有 些事要处理,还要取消同梅雷利签订的合同。然后他也许回布塞托,也许去更远的 地方,这部没最后定下来。其实情况还可能好转。哪儿都行,只要不在米兰或者别 的哪座大城市。最好是去农村,耕耘土地,上地决不会让人失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