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次胜利 没有希望、看不见前途的日子天天一样,日复一日,很不好过。隐居农村不过 是一种幻想。威尔第内心仍然不甘失败,但是他也没采取任何行动以雪前耻。晚上 的时间稀里胡涂地打发过去,在公寓旁边的小饭馆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往往一天忧 吃一顿饭,在晚上六点钟。走进餐厅,在角落里找张小桌坐下,眼睛直勾勾地瞧着 白桌布,一句话也不同旁人说。把食物胡乱塞进肚,就穿上雨衣回家。回到家里, 倒在床上想心事,盼望有一个安定生活,有一个给人以希望,使人能够恢复信心的 立足点,而不要在这座阴暗的城市虚度光阴。他对米兰没有丝毫留恋,在这儿没有 交游,感到孤独,而且越来越厉害。 有时他在新建成的克里斯托福里斯美术展览馆附近遇到各种名成业就的人士, 其中有风度迷人的美男子加埃塔诺·多尼采蒂,人人尊敬的托马索·格罗西①,著 名的政治家和作家马西莫·达泽利奥和安德烈亚·马费伊(他是意大利首先翻译莎 士比亚剧作的人土之一,公认的有才华和文笔优美的诗人)。 在那儿甚至可以见到亚历山德·曼佐尼,不过很难得,因为这位伟大的作家不 喜欢出门,他神经有毛病,不能同人交往。当然,米兰对他们很慷慨,凡是他们想 要的,都给予了。他们甚至可以发表反奥地利的言论,可以谈论烧炭党和青年意大 利党。你在他们那儿感到自己是个欧洲人,处于局势演变的中心。人们在那儿阅读 卡塔内奥的文章,讨论最近出版的文学、戏剧和音乐. 新作。这样的生活很美好, 这样的清谈也很惬意。 但是威尔第没功夫参与这类清谈,没有可能从事政治和文化活动。当务之急是 ——求生存。他心力交瘁,灰心绝望,用他自己的话说,感到“一种奇怪的难过, 无边无际的悲痛”。前途渺茫。搞音乐吗?脑子里空空的,一个音符也想不出来。 没一点思想的闪光,没有一个情节能使他鼓舞。 回农村去种地,开辟葡萄园和菜园,漫步于陇亩之间和灌溉草场上,建起一个 收益良好的农场,这样就是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心情也是愉快的。他向往的是这个, 而不是回布塞托去投奔岳父。为了谋求教堂管风琴师或者音乐教师的职位,同教堂 堂长争吵,央求巴马或者雷焦,或者配森萨的某个剧院经理发善心,允许上演他的 新歌剧,或者将《奥贝托》列入上演剧目,最后怀着壮志未酬的遗憾心情悄悄走向 暮年,回忆自己在米兰的那段生活,——不,这是他所不取的。他不愿意再回过头 去重温布塞托的旧梦,穷愁潦倒,听天由命。 还是留在米兰,留在这座大城市为上策,在这儿你想独自生活就可以独自生活, 而不必向任何人去作解释。他不急于想同朋友见面,再说也没多少朋友。那些朋友 邀请过他几次之后也不再提到他,把他忘记了,连他的去向都不打听一下。威尔第 这个怪人性情固执而高傲,别人不知道怎么同他相处。 一旦有需要,他自己会露面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威尔第总是在塞尔维区的科尔西亚和杜里尼大街这两个地方漫步,有时一直走 到大教堂广场。湿漉漉的鹅卵石马路闪闪发亮,路灯光在地面散作点点光斑。他有 时心情是那么抑郁,那么颓丧,以致连家门都懒得出,整天枯坐房里。窗外白天的 灰色亮光慢慢暗下来,而不相信自己的心情却不消释。 他觉得万事皆空:不存在他本身,不存在周围的世界,也不存在音乐。他连饭 都懒得去吃,就吃点水泡饼干充饥。 过去,当他跟着拉维尼亚学习,或者在布塞托教音乐,或者写作后来改名为《 奥贝托》的《罗彻斯特》的时候,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并且对美好前途抱着希望。可 是如今他觉得那段时期是如此遥远,简直象是隔着一个时代。 农民总是善于支撑的,即使冰雹毁了庄稼,他们也不气馁,而寄希望于未来。 威尔第也是这样,即使前途非常渺茫,他仍然相信未来是美好的。他不沉而于 幻想,但是抱着强烈的希望。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才能,深信自己有话可说。 而且也知道、他要说的是自己的话、可是现在看来,命运比他更厉害。他没有 钱,没有工作,没有合同,也没有家。只好又去求岳父解囊相助。《一日王位》被 断然撤下广告,他的希望随着被埋葬,他所处的现实就是这样。他开始对自己产生 怀疑,并且认为从事音乐创作是走错了路,也许压根儿就不应当打算在米兰安家立 业。他再也不到斯卡拉剧院去,不去看首次上演,也不去看著名歌剧的重演。心情 这样仰郁,对芭蕾舞剧《气仙女》的音乐自然也不感兴趣。伟大的塔利奥尼在这个 刷中跳得非常精采,使得观众如醉如痴。 不同朋友交往,不上剧院,不热烈交谈,不同人会面,甚至没有值得回忆的美 好时刻。他离群索居,沉浸在逐渐变得越来越猖狂、越来越苦恼的忧思中。他还不 到三十岁,可是已经感到自己象个老年人,为失去的机会而悲伤,怀念无力挽回的 往昔。信心象薰风一样推动你前进,一个人失去信心,就不可能朝气蓬勃。各人有 各人的命运。罗西尼在威尔第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名驰遐迩,而威尔第却不能存这 种幻想。 寒尔维区的科尔西亚,杜里尼大街。带家具的出租公寓的狭窄潮湿台阶。 廉价小饭馆。刺骨的寒冷,打身旁走过都没发现你的顾客。没人要打招呼。 他在从在教堂广场辐射出去的各条小胡同里漫步,以此消磨时间。身上裹件黑 色雨衣,脖子上缠条大围巾,目光严峻,脸孔瘦削苍白,胡须又黑又密,背有些驼, ——前来征服米兰,但是惨遭失败的威尔第就是这个形景。现在他再无所求,无意 奋斗,无意抗争,也无意写音乐。过一天算一天,天天一样过。 对于外界所发生的事,他毫无察觉。达泽利奥曾经写道,奥地利”…… 利用斯卡拉剧院统治了伦巴第三十年。也应当承认,它在一定时期是颇为成功 的”。他所写的情况,以这段时期最为典型。意大利也好,卡洛·阿尔贝托也好, 奥地利也好,威尔第部不关心。可以推断,他对马志尼,对烧炭党人和爱国者也不 感兴趣。他不看报,只偶尔看看《圣经》,翻翻《约婚夫妇》或者某部拙劣的冒险 小说。政治事件同他风马牛不相及。他想挣点钱,担任了几堂音乐课。但是颇为勉 强,因为他不愿意到富豪权贵的华丽住宅里去教少爷小姐视唱练耳,默写乐谱或者 弹钢琴。难道当年锲而不舍地从拉继尼亚学艺,是为了当家庭教师吗?专门为了当 家庭教师而孜矻矻地钻研卡农曲、赋格曲和对位法吗?脑子里出现这类问题时,他 尽量不回答。稀里糊涂混日子,消磨时光。过着一种奇怪而空虚的生活,没有幻想, 没有壮志,没有思想。胸中的愤懑越积越多,就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时候,也在增加。 不是吗,他在米兰的遭际同斯汤达或者曼佐尼在米兰的机缘大相径庭,甚至同梅雷 利也不一样。这个既没有钱、又没有指望,甚至不存幻想的青年人在米兰看不出会 有出头的征兆。不过,威尔第从来不特别爱幻想。他被铁面无情的现实困住了,这 个现实没有丝毫令人快慰的地方。 天气变冷,下了头场雪。这雪在市郊是那么美好,覆盖住播了种的田地,保护 种子过冬,来年春天好发芽。可是在市里却立即变成泥泞,被马蹄践踏,在马车轮 下飞溅。威尔第故乡的谷地这时大概也沉睡在白皑皑的雪被下。那儿无边无际的灰 沉沉的苍穹下,光秃秃的乌树和冰封的水渠中,是多么宁静! 房里很冷,生炉子的柴火买得不多。冻得实在忍受不住了,他就用那件黑色长 雨衣裹住身体,到街上去蹓跶,久久不归。不左顾右盼,也不在商店橱窗前驻足, 什么也无心观赏,只是散步消磨时光。米兰有很多极其美丽的宫殿、花园和公园, 有不少温暖舒适的住宅,窗口射出灯光。这一切,他都视而不见。其实他从来不曾 有过自己的住宅。他伤心地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 有一次散步,他同剧院经理巴尔托洛梅奥·梅雷利相邂逅。梅雷利快步迎上前 来,满面春风,嘴里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他挽住威尔第的胳膊,两人并排走着。 威尔第只想尽快把话说完,摆脱梅雷利,自己去生闷气,发无名火。梅雷利在不久 前交给他一个歌剧脚本,名叫《流放犯》。威尔第勉强看了一遍,没写出一个音符。 他不喜欢这个脚本,再说,没有丝毫坐下来弹钢琴的愿望。他找了个借口,想摆脱 梅雷利。但是梅雷利不答应,坚持自己的意见,领着他朝斯卡拉方向走去。到了剧 院门口,邀请他上搂,进办公室小坐五分钟,因为有件小事要请他帮个忙。他边说 边开玩笑,建议威尔第把《流放犯》让给尼古拉。作曲家立即答应,甚至感到如释 重负。接着剧院经理谈起另一件事,不动声色地下说辞。他对一个情节赞不绝口, 后来才说出,这个情节的脚本已经脱稿,作者是索莱拉,专门为尼古拉写的。情节 很精采,生动活泼,富于想象力,但是不中尼古拉的意。威尔第为什么不拿去看看 呢? 没有任何条件,他们仍然是好朋友。就让他读一读而已。梅雷利立即红了脸, 而威尔第则脸色阴沉。他不想再从事歌剧创作,也不想再从事音乐活动,便拒绝了。 但是梅雷利坚持自己的意见,请他再考虑考虑,在没有读索莱拉的脚本之前不要轻 言拒绝。他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个厚本,塞进威尔第的雨衣兜里,便同他告别了。 “我回到家,狠狠地把手稿往书桌上一扔,”威尔第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说。 “稿本落下的时候,摊开了。我情不自禁地看了摊开在我面前的那页一眼,读到一 句诗:‘飞翔吧,思想,展开金色的翅膀……’我接着往下读,诗句深深打动了我 的心。况且这几乎就是我经常爱读的《圣经》里的名句。 我匆匆青了一段又一段。但是不愿意作曲的决心仍然很坚定,便克制自己,合 上稿本,上床睡觉。可是哪儿睡得着呢!……《纳布科》在我脑子里翻腾,没有睡 意。我披衣起床,拿过脚本读了不是一次,不是两次,不是三次,而是很多次,到 第二天凌晨,可以说我已经把索莱拉的大作记住了……今天写一段,明天又写一段, 慢慢积累,便把歌剧写了出来。”当他对音乐创作已经不再存什么希望的时候,就 这样绝处逢生,找到了克服灰心失望的力量。他为情节的戏剧性所陶醉,相信自己 会成功,相信这次的抉择是正确的。他灵感洋溢,认为值得把这段被奴役民族的历 史,国王昏庸乱政和无法思议的虚荣心的历史谱成音乐。这段历史使他激动,在他 心中引起共鸣:新的主人公和新的情景震动了他。于是产生了心灵发出声音的愿望。 他满怀热情着手创作《纳布科》,过去几个月的痛苦、忧虑和冷漠一扫而光。他相 信这次抉择没有错,这是最后一次往前冲刺的机会。他必须取得成功,取得巨大的 成功,不能再满足于《奥贝托》上演时那种表示尊敬的鼓掌。 因此,他对脚本还不满意。题材极好,情节也妙,但是威尔第从《一日王位》 的上演情况吸取民教训。他了解观众不喜欢冗长拖沓,悄节要迅速、猛烈地展开。 所以他要求索莱拉将脚本加以修改增删。索莱拉址个写脚本的老手,他认为自己的 作品已经竣稿,不愿再在它上面花费时间,况且一个不久前铩羽的后生晚辈,竟然 想起教训一位大帅的职业技巧来了,这是哪路的新闻?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事?这 个年轻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个威尔第为什么这样高傲? 可是威尔第坚持己见,他作为一个来自陇亩间的人,知道田园只有精耕细作才 能丰收。他的田园就是《纳布科》,他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所以脚 本必须符合他的要求,满足他的愿望。索莱拉反对也好,象狂怒的火枪手那样吹胡 子瞪眼睛也好,咆哮如雷也好,他都不为所动。必要的时候,他也又喊又骂,甚至 嗓门更高。结果威尔第胜利了,脚本作者只好坐下来。将有些场次加以删节,使有 的场面带上另一种色彩,变动主人公跟背景的相互关系,给予合唱以更大的作用, 于是歌剧的戏剧性加强了,从中可以感觉出深深的痛楚,出现悲哀的基调,这都是 以前不曾有过的。 《纳布科》经过修改之后,完全符合威尔第的心意。脚本风格雄健,气势磅礴, 有许多紧张的戏剧场面,笼罩着悲剧气氛,合唱统领全剧。歌剧的作者出身陇亩, 他稳重、内向,写作起来就象着了魔似的;他亲自改编乐队演奏曲,有的地方虽然 激烈、粗扩,但是热情奔放,引人入胜。然后反复推敲、修改、锤炼。创作出来的 音乐轻快流畅,几乎不露雕琢痕迹,就象一支优美壮阔的曲调。伟大的艺术家的剧 作家的敏感告诉他。这个情节——主人公是争取摆脱桎梏的被压迫民族,——这个 对于失去的无限美好的祖国的悲叹必然在观众中间赢得热烈的反响。因此,他在《 纳布科》中突出的正是这个主题。创作对他有益处,他很高兴创作。这使他感到自 己是个有用之材,使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使他重又获得生活的意义。他又有话可说 了,又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整个内心世界。随着创作的进展,他又成了过去那样的音 乐家。 喉咙又开始作痛,而这就是说,一切正常。他一动手创作音乐,喉咙就疼了起 来可是梅雷利这时突然产生疑虑,威尔第在一八四一年秋天告诉他,《纳布科》已 经完成,这位剧院经理表示满意,并且照例对他表示祝贺:可是年轻的音乐家请求 在面临的嘉年华会的狂欢季节把歌剧搬上舞台,他却不作明确回答,说得确切些, 经过一番犹豫后退了一步,说是在即将到来的狂欢季节他已经有“三部著名作家的 新歌剧可供上演,把一位初出茅庐的作曲家新创作的歌剧搬上舞台,对所有的人都 是一个冒险”。因此,他劝威尔第等一等,到来年春天再说。但是威尔第很着急, 急得七窍生烟。他知道自己创作了一部不可能失败的歌剧,深信《纳布科》必然受 到欢迎。而且这是一部具有特色的新歌剧。他不怀疑,不犹豫,不为《纳布科》担 忧。他宣称,《纳布科》要末在这个狂欢季节上演,要末就永远不上演。当然,他 白白这样着急,但也不是一点儿事也不顶。他很清楚,在狂欢季节他可以指望朱塞 平娜·斯特雷波尼和乔治·龙科尼这样的优秀歌手演唱,而来年春天他们部不能参 加演出,因为已经受聘于另一家剧院。 圣诞节前夕,米兰披上节日盛妆。威尔第登门拜访斯特雷波尼,把创作的歌剧 拿给她看,并且弹奏了阿比盖伊尔的独唱部分,这是考虑到她和她的嗓音而写的。 女高音歌手异常高兴,答应全力支持,并且答应去劝说梅雷利回心转意。但是梅雷 利不加理睬,迟迟不予回答。问题悬而未决,威尔第还抱着一线希望。后来望眼欲 穿的狂欢季节海报终于出眼,但是没有登《纳布科》。威尔第大发雷霆,写了一封 措辞激烈,甚至是侮辱性的信给那位剧院经理。梅雷利经不住这样猛烈的责备,便 回过头来履行自己的诺言。好吧,让威尔第去暴跳如雷吧!只要别闹翻,他将努力 满足他的请求。不错,他对这部新歌剧还有一些怀疑,因为还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 总谱。希望能取得最佳效果。梅雷利吩咐重印海报,这次《纳布科》被用大号字母 排印,居于显要地位。然而这位剧院经理不放过讨价还价的机会。他抱怨说,开支 太多,收入菲薄,而且不牢靠。因此,他坦率地说,他不能再冒险购置新的布景和 专门服装,只能就库存的东西派用场:有的东西是罗马时代的,有的是希腊时代的, 大概还可以找到一些带东方色彩的东西。况且观众注重的不是装饰,他们感兴趣的 是音乐和歌唱。威尔第只好同意,他知道,不能事事如意。《纳布科》上了海报, 歌手阵容强大,暂且也就可以满足了。 排演开始。乐队、合唱队、布景管理人员、歌唱演员立即产生了特殊好奇心, 接着转变为诧异、震惊。他们碰到一个崭新的东西,一部不曾见识过的具有令人倾 倒的力量和朴质无华的歌剧:他们在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音乐中感觉到了意大利舞 台上不曾有过的力量和气势。歌剧有如暴风骤雨,有如一股使人振奋的强大气流, 紧紧抓住了你,直到乐声停止才松开。歌剧的旋律与和声结构极其简单。一切建筑 在几个基本主题上。但是与乐声同时升起的歌唱却象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确是这样,管弦乐队的演奏也许太喧闹。例如,序曲简直被定音鼓闹得如雷贯耳, 看来它似乎比较适合管乐队,而不宜于交响乐。但是它里面蕴藏着一团火,这团火 随即席卷整个总谱,并且使音乐蒙上一层玄妙的色彩。那节奏又是多么动人,有的 地方近乎怪诞。 这一切也许应当行作缺点。也许是这样。但是这一切也标志着一个新人、一个 果断的性格的出现,他提出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自己的歌唱风格,而要拒绝采用这 种方法已经不可能了。剧中人物的性格也明显相反,骠悍、顽强,几乎由于支配他 们的激情而失去理智。这一切同时产生一种若断若续、喧嚣热闹的分句法,使人感 到有一股奔放不羁的力量。在这个背景上响起忧郁的听天由命的咏叹调,充满痛苦 和忧虑。还有合唱,它把剧情和所有参加演出的人融为一体。《纳布科》给观看排 练的人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样。而威尔第在排练时则骂人,诅咒,为了使事情顺遂, 他使出了浑身解数。 歌剧自然成了人们的话题。消息从斯卡拉剧院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传进各个 沙龙,传到许许多多音乐爱好者团体,传到喜欢新事物的人的耳里。 某些报刊甚至预先发表评论文章,谈论已经造成的印象。观众迫不及待地等着 歌剧演出。消息被添枝加叶传说着。例如说阿比盖伊尔的独唱部分难度很大,唱法 不同寻常,女主人公的性格非常鲜明,她完全被漫无节制的虚荣心所控制,把精力 完全耗费在这上面。消息传到布塞托。人们说,这个龙科莱的青年这次真的露脸了, 应当帮助他,在首演那天同他在一起,给他捧场、鼓掌。 《纳布科》果真颇有新意,确实是一部具有特色的歌剧。如果仔细加以观察就 可以看出,剧中的主要人物已经具有威尔第后来塑造的灾难深重的父辈(从利哥莱 托到菲利普二世和阿莫纳斯罗,更不用说西蒙·波卡涅拉了) 的特点。他们都命途多舛,几乎没有理智、热情和温存。过去舞台上从未出现 过这样的人物,从未有过这样自然的歌唱。这里的痛苦和愤怒是真实的,而不是做 戏。 歌剧在一八四二年三月九日上演。米兰的傍晚还带着凉意,冷风阵阵。 天不作美,但观众并不介意。从序曲一开始,《纳布科》攫住了他们,使他们 倾倒。演出大为成功。优美结局的最后几个音被淹没在掌声中。而在这之前,合唱 《飞翔吧,思想,展开金色的翅膀》则引得观众如醉如狂,赞赏不已。这个合唱是 一篇异常纯洁并且象太阳一样灿烂的祷词,采用齐唱的形式。 音乐语言的新颖使得观众为之倾倒,兴致昂扬。威尔第被数次叫到台上,向鼓 掌的观众表示感谢。他鞠躬(次数不太多,说实在的,而且老不自然),唇边露出 冷静的微笑。现在他满意了,如愿以偿。但是并没有高兴得失去理智。他知道,此 时向他鼓掌的观众,就是那些曾经无情地批评他的《一日王位》的观众。不,他不 喜欢观众,就是他们向他鼓掌,喝采叫好的时候,也不喜欢。作曲家避开群众赞扬 的场面,不同他们拉交情,也不自鸣得意。他想到安东尼奥·巴雷吉,后者带了很 多钱从布塞托赶来,准备在必要时收买人心,给捧场者以报酬。现在功圆果满,不 用他掏腰包了。因为威尔第已经充分汲取教训,懂得观众的心理。他明白,他的音 乐语言的新颖和善于唤起新的、更加强烈的激情,唤起朴素但是永恒不变的感情的 本领,同最近几年所经历的深刻全面的变化速度极其协调。伟大的罗西尼不得不沉 默,离开音乐事业,也许正是这些新的要求造成的。 评论界突然成了威尔第的良友,忘记了自己曾经多么轻率地嘲讽过《一日王位 》的首演。《米兰日报》三月十三日发表一篇评论《纳布科》的文章,其中写道: “威尔第从他头一部歌剧到这部歌剧大有长进,他的思想也有了独特的发展。进步 如此之大,如果有哪位评论家即使不同意威尔第这部新歌剧是歌剧艺术中的一个明 显进步这一论断,他也不能否认他具有极大的,可以说是宏伟的创造力。”罗马尼 (他同那位大名鼎鼎的脚本作家毫无共同之处)也在《费加罗报》上撰文,他这样 写道:“威尔第对这个歌剧投入了极其巨大和殚精竭虑的劳动……直截了当地说, 歌剧震撼了观众,他们疯狂鼓掌,不断喝彩。”现在风险真的过去了。《纳布科》 天天晚上演出,座无虚席。出版商乔万尼·里科尔迪素有知人之明,他毅然决然把 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的作曲家身上。威尔第还不到三十岁,未来肯定是属于他的。 如今罗西尼已经脱离创作,贝里尼已经不在人世,才华横溢的多尼采蒂也已日薄西 山,所以没人能同这个来自龙科莱的朱塞佩·威尔第一争雄长。他也许脾气不好, 性情固执、高傲,但是人们同时也肯定他认真严肃,头脑清楚,对事业精益求精, 力争上游。里科尔迪出版了总谱,付给威尔第三千奥地利里拉稿费。 这是歌剧史上最美妙、最牢固的合作之一的开端。 《纳布科》在斯卡拉剧院首演后,总共只重演了七场。可是过了几个月再次上 演时,又演出五十七场。多尼采蒂听完《纳布科》后,说道:“好极了!极其精采!” 梅雷利不再持怀疑态度了。应该把这位音乐家充分利用起来,他于是建议威尔第写 一部歌剧供下季度开幕演出。他把一张没写明稿费数目的合同放在威尔第面前。威 尔第生平第一次感到有些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便同斯特雷波尼(她在一定程 度上是威尔第的保护人)商量,后者说出一个数目,就是贝里尼从《诺尔玛》上所 得的稿费——八千奥地利里拉。 威尔第便把这个数字填在合同上。 功成名就,征服上流社会便轻而易举。人家来找你,邀请你去沙龙,出席晚宴, 参加豪门显贵的庆典。威尔第的马车也出入于那些场合了。作曲家的名字在米兰所 有的宅第里,甚至在那些只有上层人物进出的宫殿中常常可以听到。由于他沉默寡 言,性情孤僻,不懂上流社会的虚礼,而且矢口不谈自己的经历,所以大家特别希 望多了解一些他的情况。这个威尔第是个怎样的人?老家在哪儿?谁是他的保护人? 以前在什么地方?结交些什么人?好奇者尽管费尽心机,但是一无所获。威尔第成 了克拉里娜·马费伊伯爵夫人沙龙里的座上嘉宾,两人一见面便成为莫逆,直到伯 爵夫人去世。威尔第也是阿皮亚尼伯爵夫人府上的常客。据说这位上流社会的美人 曾经是多尼采蒂的情妇,如今时移势易,人们认为她会成为威尔第的情人。世界就 是如此这般,崇拜歌剧的上流社会美人就是这样行事的。 这个小饭馆老板的儿子,不管他对上流社会生活多么没有好感,不管他那副尊 容多么象狗熊,竟然也要领略一下成功的乐趣。同人聊聊天,开开玩笑,说说俏皮 话,大写献殷勤的信。从这些信可以看出,他缺乏写情书的经验。例如他在一封短 札里写道:“送给一位小姐一个吻,另一位——什么也不给。我同佩皮娜还有几笔 大帐要算,这个狐狸精休想躲过我。”他给迷人的莫罗西尼伯爵夫人写道:“祝您 玉体康泰,并请您记住:我是个多情种子,柔情似海。”被成功冲昏了头脑,“陶 醉在上流社会”。但是威尔第很狡猾,是只地地道道的狐狸,他有他的盘算。他很 清楚,社会舆论就是这些沙龙、这帮贵妇人和她们的追求者制造的,他在为面临的 考验——新的演出季度的开幕打下基础。举足轻重的上流社会站在自己一边,非同 一般。威尔第不喜欢这个阶层,但是他凭着准确无误的敏感利用它们。因此他继续 过着上流社会生活,周旋于沙龙之间,给贵妇人写笨拙的情书。他当然也结识了罗 西尼。 那是罗西尼来到波洛尼亚参加自己的《圣母悼歌》演出时的事,当时指挥演出 的是加埃塔诺·多尼采蒂。威尔第在一封信里谈到两人这次结识的情形: “我在波洛尼亚住了五六天,拜会了罗西尼。他待我很亲切,我觉得他的态度 是真诚的。不管怎样,我对这次会晤感到很愉快。”两位伟大音乐家的关系从来不 曾超出一定的水平。他们以后还见过几次面,但是只限于冷冰冰的应酬。两人属于 两个完全不同的历史时代,属于两个共同点很少的世界,性格相差悬殊。双方尽管 对对方有自己的认识,但是自尊心太强。加之罗西尼听了《纳布科》之后,评论威 尔第说:“这是个戴钢盔的作曲家。”这句开玩笑的话自然迅速传开,也传到威尔 第耳中,他一直记在心里。要知道威尔第没有幽默感,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尤其在 当前斗争方兴未艾之际,他更少幽默感。他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青年时代所受的压 迫和屈辱。想到自己不是科班出身而产生的恼怒与痛苦的懊丧情绪,也破坏了幽默 感。 威尔第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上流社会和各个沙龙,因为他需要上流社会和沙龙, 从中受惠不浅。他也回布塞托,但是停留的时间不长。如果说他以前在布塞托感到 天地狭小、不喜欢当地社会,那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就可以想见了。好在城市离乡村 不远,威尔第从不讨厌乡村。他在布塞托最喜爱的活动就是长时间在田野上散步。 他观察土地,看上质好坏,心里盘算在什么地方购置哪一块土地。因为一旦攒足钱, 必然要购置大片土地,经营农场、猪圈、葡萄酒窖和葡萄园,这是确定不移的。土 地是可以信赖的,是将来的依靠,是对一个饱受贫困煎熬的人的补偿。土地和音乐 将成为他终生的事业。 他过不得贫困生活。而舒伯特这个音乐天使却能安贫乐道,过着漂泊艺术家的 生活。威尔第作不到,他不是音乐天使,他是弹唱诗人,是被音响、幻觉和自己迷 住了的歌手。土地和音乐。但是音乐会哀竭,有朝一日可能什么也写不出来。土地 却哪儿也跑不了,不管你瞅它多少次,它还是躺在你面前,你感到心里踏实,感到 自己是它的主人。主人! 但是画饼不能充饥。于是他埋头写新的歌剧。这次选脚本时没产生犹疑。 他采用了托马索·格罗西作品中的一个情节。至于脚本,为了不冒任何风险, 还是请索莱拉执笔。梅雷利和里科尔迪表示同意。新歌剧的性质将同《纳布科》相 仿,合唱场面和对位旋律占优势,个人的命运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合唱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它将象赞歌《飞翔吧,思想,展开金色的翅膀》那样 取得成功。为了稳操胜券——也应该有必胜的把握,——必须更加鲜明地突出民族 独立的思想。 威尔第这样考虑和作出这样的安排(至少在开始时是这样),也许有悖于自己 的艺术动机。但他目前主要是想试试身手,创作一件装璜精美,能够受到观众欢迎 的作品。至于注意戏剧的更加深奥的音乐规则,对他来说还没到时候,但这些规则 他无疑是掌握的。他希望再次取得《纳布科》那样的成功。为了站稳脚跟,廓清残 余的怀疑阴霾,确保自己前途稳定,他需要这样。 新歌剧《第一次十字军中的伦巴第人》没有《纳布科》那么自然天成,从场面 的安排上可以看出作者冷静的心机,但是他在这部作品中注入了更多的心血,写得 更加尽心。他对索莱拉的监督一步也不放松。现在他可以提高嗓门讲话,任意指点, 要对方服从自己的意愿。如今他是获得成功的作者。 他知道自己开的处方必然会博得观众的欢心。他的处方就是:祖国,人民,自 由,正义,赞歌,军队进行曲和上帝(上帝被吁请来帮助那些为上述理想而战斗的 人们)。合唱,这里需要合唱。《呵,至亲的上帝!》就是这样产生的。歌剧的轮 廓越来越清晰,检查方面的麻烦也随之出现。首先起来反对的是专横武断的米兰大 主教,他不希望《圣经》中约瑟遇难的那个山谷出现在舞台上。接着奥地利警察总 监托雷萨尼也表示反对,不过他对威尔第比较谨慎。但是这一切都枉然。不管大主 教怎样威胁,他终于未能取消《圣经》里的山谷那个场面。 歌剧在一八四三年二月十一日演出。观众欢欣如狂,在合唱《呵,至亲的上帝! 》之后欢呼声久久不息。评论界的反应也很好。出版商里科尔迪又掏出一笔钱。简 而言之,威尔第的希望全部实现,取得了象《纳布科》那样的成功。不过《伦巴第 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剧中有些地方矫揉造作,因循保守,尽管也可以见 到一些非常优美动听的乐章和具有巨大的戏剧力量的场面。可是没有统一的风格, 没有真正的道德支柱。技巧高超,功夫扎实,自不待言。有些地方流露出自然真诚 的感情。而且还使人产生一种印象,就是威尔第能够拿出一些新的东西来,他有自 己独特的音乐创作手法。 但是只要仔细听听歌剧,就可以感觉出《伦巴第人》中创作灵感有些迟钝,不 均匀,有的地方失之滞涩。 歌剧重演了二十七场。梅雷利现在已经不怀疑找到了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他 断言,这个威尔第注定将有伟大的前程,而且还会在观众心目中占据同罗西尼一样 的地位。威尔第呢,他把《纳布科》献给了“奥地利郡主阿代拉伊德”,而这部新 作则打算呈献给巴马公国的执政玛丽亚·路易莎。他找到邦贝莱斯伯爵,央求他转 求女执政接受他的奉献。他还说:“如果女王陛下能赏给我一枚勋章,使我今后的 光辉前程得到保证,我将感恩戴德,没齿难忘。。”宣扬祖国和自由,赞美笃信上 帝的人民,这是很自然的;鼓吹意大利复兴运动思想,也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具体 实际问题,也必须加以考虑。同当局还是保持良好关系为好,至少是在未达到最后 目的之前应该如此。他暂时还没有掌握自己的命运。威尔第出身农民,而农民在任 何时候都不能没有信心,他们需要切实可靠的保证。 贵族的称号可能是这样的保证之一,金碧辉煌的沙龙也能提供许多保证。于是 乎又巴结权贵,书信往来,登门拜访。威尔第知道自己还需要这个上流社会,因为 它主宰一切,拍板定调,操纵时尚。他同阿皮亚尼的关系日趋稳固,两人不见面的 时候便书信交往,音乐家派人给她送去花束,伯爵夫人则回赠以糖果。他有时也到 弗雷佐利尼家作客,越来越常去看望斯特雷波尼。只是他在斯特雷波尼那儿象是体 会到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胜过殷勤的友谊和短暂的好感而更其深沉。他俩之间有 一种信任,平静而坚贞不渝的神交,相处如鱼得水,无需交谈就互相了解。 米兰的贵妇人争相与威尔第交结。威尔第那特别引人注目的严厉和矜持,那鲜 明的刚毅气概,那总是冷冰冰然而殷勤的态度博得了她们的欢心。 他那优美的体形,苍白的面容,隐隐含着忧郁的黑眼睛也吸引着她们。况且他 是个胜利者,名弛遐迩。而人所共知,上个世纪的女人几乎总是喜欢胜利者的。 威尔第是个孜孜不息的人,他急切要达到目的。威尼斯的费尼切剧院经理卡洛· 莫切尼戈伯爵建议他为一八四三——一八四四年狂欢季节写一部歌剧,音乐大师毫 不犹豫地接受了。他在斯卡拉剧院四度首演后,正考虑要换一个舞台演出。更何况 费尼切剧院是意大利最著名的剧院之一,他决定为威尼斯写下一部歌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