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人 威尔第三十岁了。还是那样执拗孤僻,不爱说话,神情严峻,不招人喜欢;写 信带着很多语法错误,不懂英语,也不懂法语。不脱乡巴佬习气。这是一下子就可 以看出来,听出来的。但是他知道要什么,也知道怎样去达到目的。如今他不怀疑 会取得成功了,他熟悉观众和他们的趣味。他从来不曾拒绝过写新歌剧的建议,而 且总是信守诺言,争分夺秒,以便尽快弥补失去的时间。他明白,自己在数年之内 还必须按照别人的要求创作。每换一次海报都有一部新歌剧问世。这是很自然的, 因为他如今是最受欢迎的作者,观众希望听他的音乐。他心中有数,他的任何一部 作品都将在最好的剧院演出。 每次商订合同时,他态度坚定,提出许多条件,要求预先付款。后来被他本人 称之为“服苦役的年代”就这样开始。没有喘息机会,没有停顿,一个又一个歌剧 相继问世。没有人提出任何美学方面的疑问,几乎没有任何批评。 驱策威尔第的动力是狂怒、愤懑和报复心,这在我国歌剧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现 象。意大利音乐文化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象他这种性格的人,那样别扭,那样急躁, 几乎是疯狂地希望出人头地。他几乎使所有的人感到惊奇,但是只有少数人能够理 解他。 威尔第还没有选定给费尼切剧院上演的新歌剧的题材。本来可以采用科拉·迪· 里恩佐的故事作情节,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主题”。但是担心检查机关通不 过。《伦巴第人的失败》亦颇有吸引力,但是这个情节他也放弃了,因为他知道没 有人能唱他打算用急剧的、若断若续手法写的独唱部分。接着产生采用莎土比亚的 《李尔王》的设想。这个悲剧也成了他没能实现的幻想,他后来还一直考虑这件事。 不过他认为眼下着手创作这个题材,未免太早。威尔第坐立不安,心情焦躁,在史 籍里搜寻,阅读戏剧作品,然后向莫切尼戈提出采用拜伦的《福斯卡里父子》中的 主题。他解释说,这是威尼斯历史上的事,威尼斯观众可能产生浓烈的兴趣。 可是莫切尼戈有他的建议。他希望威尔第用维克多·雨果的剧本《克伦威尔》 里的情节写一部歌剧。这位法国诗人和剧作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作品被翻成各种 语言,风靡全球,到处都在谈论他。威尔第反驳说:“据我所知,克伦威尔当然是 个好情节,但是关键在于怎样处理。”总之,莫切尼戈的建议没能打动他。他认为 雨果的剧本,“如果从音乐剧院的要求看,不很有趣”。威尔第用了很多时间物色 情节,这跟写曲一样费力,也许有过之无不及。他选择情节时总是疑虑重重,忐忑 不安,老不满意,他还在动手作曲之前就很关心乐队合奏的分谱、排练、挑选歌手、 布景,最后还关心观众会说些什么。这些加在一起是决定他成败的关键。他经常想 到自己不应该出差错,考试是无止境的。威尔第挣了不少钱,但心里仍不踏实,因 为还没购置土地。在音乐创作上,要常胜不败是困难的。他来自那种性情执拗的农 民中间,这种人只要能发财致富,是不顾身体健康,不怕赴汤蹈火的。但是他们依 然从来不曾摆脱过自古以来的贫穷和屈辱的烙印。他已经物色好一座极好的田庄, 就在龙科莱,名叫普鲁加罗。他只要能得到那座田庄,尽快签订契约并且确有把握 田庄已经属于自己,是自己的财产,甘愿呕心沥血。所以还要写歌剧,挣钱,呼吸 舞台上带灰尘的空气,迎合观众的爱好。 这时威尔第开始同弗朗切斯科·马里亚·皮亚韦合作。这位脚本作家三十三岁, 住在威尼斯,在知识界的外围从事不受重视的城市文化活动,生活相当清苦。他当 校对,印刷为婚礼或者其它家庭事件写的诗歌,发表文章,还希望从事戏剧创作。 他是教会学校出来的学生,性情温和,心胸开朗,威尔第拒绝采用的那个关于克伦 威尔的脚本,就是他的作品。他的父亲是穆拉诺岛上的玻璃吹制工,因债台高筑而 拍卖了自已经营的作坊。起初皮亚韦仍然劝说威尔第把他的诗作谱上曲,但是随即 明白,在涉及情节选择时,威尔第是说一不二的,只好作罢,并且请求莫切尼戈再 给他一个同作曲家合作的机会。莫切尼戈又想起维克多·雨果的那部悲剐——《欧 那尼》,这部作品数年前曾经吸引过费刊切·、罗马尼和贝里尼,如今他建议威尔 第采用、,威尔第同意八他立即就明内,《欧那尼》象是专门为通俗歌剧而创作的, 他能够把这部作品谱写成与《纳如科》和《伦巴第人》泅然不同的新篇。他把剧个 飞快地行了一遍,顿时产生强烈的兴趣。随即写估把这告诉莫切尼戈,并同脚个作 家谈妥报酬之后,便开始干起来,因为他心中对《欧那尼》产生了”人得不能冉大 的热爱”。皮亚韦也兴致勃勃,他感到同威尔第的合作会有成果。音乐人师立即向 他说明对脚个的要求:”建议您要‘丐得短小精悍”,俯肾”应该迅速向终场发展”, “行在上帝的面上,请不要以回旋曲终场,而一定要以三重唱结尾,并且这个三重 唱应该是歌剧中最精采的情节”,“一切都要短小精悍,充满热情”。如果对他的 愿望执行得不够迅速,就要受到他的责备。 皮亚韦起初被那么猛烈的批评,被那些命令、指示、训海、建议和责备弄得无 所适从,尔后就起来反对了。他还不习惯威尔第的作风。对脚本作者总得有一定的 信任呵,真见鬼!再说也该让他有安安静静写作的条件。皮亚韦已经将自己的《克 伦威尔》忍痛割爱,如今又得同这么一位音乐家打交道,他固执己见,要求严格, 高傲而执拗,压根儿就没想到问问脚本作家的意见。 但是皮亚韦终究会习惯这种状况,成为威尔第的最可靠的合作者,给音乐家创 作一些考虑到所有舞台规矩的优秀脚本。不久他就心平气和,承认威尔第的领导地 位。音乐大师一八四三年十二月到达威尼斯后,在给阿皮亚尼的信中写道:“威尼 斯很美丽,诗意葱笼,真是人间天堂……不过,我不愿意在这儿居住。我的《欧那 尼》有进展,诗人为我创造了一切条件。”音乐大帅对威尼斯并不迷恋,这是可以 理解的。它太柔弱、敏感,缺乏生气,情调过时,而且海的面积也太多。他头一次 见到海,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它浩瀚无垠,奔腾不息,充满意外。它空空茫茫,引 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情。江河湖泊就不同,透明清澈,一目了然。再说他也顾不上 欣赏海景,他要把歌剧的钢琴改编曲写完,编出乐队总谱,接着进行羽管键琴排演。 事情多得不得了,而威尼斯的运河与广场,咖啡馆和餐厅,以及花枝招展的淑女却 要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他同皮亚韦已经不是通过书信进行合作,而是天天见面。威 尔第即使在两人直接接触时也没改变门己的作风,变得和蔼可亲一些。还是一副命 令腔调,就跟信里的一样,吩咐对方要如何如何作——精简某个场面,去掉某段诗, 加速结尾的节奏,让感情更加浓烈,写得具体而又个枝不蔓,——毫无商量的余地。 而心地善养良的皮亚韦,这个脸膛红润,眼睛近视,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搭档,也再 无异议,完全唯命是从:修改,变动,精简。只是有时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喘口气。 他着实被这个好发号施令、不容别人有任何异议的瘦削的威尔第吸引住了。威尔第 有时简直象着了迷似的希望摧毁传统歌剧的陈规旧套,而且他也正在那样作。 作曲家不停地创作,不知休息,而且他还要关心《伦巴第人》在威尼斯的首次 演出,这部歌剧象是莫名其妙地正在走向失败,关于这一点,他在给阿皮亚尼的信 中写道:“帷幕在不到一刻钟以前落下。《伦巴第人》遭到惨败,这真是一次彻头 彻尾的失败。除小咏叹调之外,再没受欢迎的。这种情况有时难免,不足为怪,我 此刻对您讲这件事的心情既不满意,也不痛苦。”不过威尔第还是苦脑的,而且很 厉害。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伦巴第人》的失败折磨着他。要知道他不能 遭受失败,况且这可能预先决定《欧那尼》的结局。而他非常喜爱自己这部新歌剧, 认为这部歌剧是他的最佳作品,不愿意失败。他在给米兰的友人路易贾·塔卡尼的 信中坦率地说:“我正在写作我的可怜的《欧那尼》,而且感到满意。别看我貌似 平静,如果这部歌剧失败,我一定要砸破自己的脑袋。我忍受不了失败,况且天知 道这些威尼斯人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夜晚正在降临,我感到绝望。”他心情 很不平静。布景和服装还没准备好,他认为乐队也不行。脚本作者和音乐家联合向 费尼切剧院的领导提出正式抗议。威尔第在完成器乐总谱之后,仍然不停止羽管键 琴的排练。他拚命地工作,以难以思议的速度写作乐谱。他象通常一样受疾病的折 磨:喉咙疼,胃疼,背疼。但是他顽强地前进。他很喜欢《欧那尼》,他还从来不 曾这样喜爱过自己的作品。这部歌剧的音乐是他心灵的肖像,他的深沉的性格特色 的反映。 威尼斯的天气老是阴阴沉沉,寒气袭人。作曲家对这种气候很恼火,但是当然 并未降低工作进度。他成天呆在剧院,出来的时候两眼熬得通红,头疼,嗓子也喊 哑了。因为歌剧排演的时候,不断要同人争论。所幸同皮亚韦的关系日渐融洽。脚 本作家为人厚道,这对抑制音乐家的暴躁是有利的。威尔第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就 从中调解,尽力消除冲突,恢复平心静气的气氛。 他承担了同检查机关谈判的任务,不过检查机关不如人们所担忧的那么严厉。 在一八四四年的头几个月,还没人预料到《欧那尼》具有多么强烈的爆炸力量,多 么切合观众的期望。歌剧将象赞歌一样响亮,将化作飞舞的旗帜,将成为人民思想 的代表和喉舌。 《欧那尼》酋次上演那天——一八四四年三月九日,剧院大厅座无虚席,水泄 不通。威尔第在给阿皮亚尼伯爵夫人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欧那尼》于昨天晚 上演出,颇为成功。要是有象样的歌手,不敢说佼佼者,但至少要能唱,《欧那尼 》就会受到象《纳布科》和《伦巴第人》在米兰那样的欢迎。 瓜斯科的嗓子很差劲,那么嘶哑,叫人听着害怕。廖薇昨晚出的漏子简直不能 再多了。”首演没有取得轰动一时的胜利,但是每演出一场声誉就扶摇直上。人们 站在费尼切剧院售票窗口,等候购票。狂欢季节结束,《欧那尼》随即搬到威尼斯 的另一剧院,圣贝内代托剧院演出。接着开始了在意大利全国各地的胜利旅程,在 弗罗伦萨,在罗马,在米兰都受到热烈欢迎。观众清楚地感觉到,《欧那尼》是歌 剧发展史上和威尔第创作手法上向前迈出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大步。歌剧那么生气 勃勃,那么热情洋溢,令人不由得叫绝。那么多精彩的地方,不能不使观众为之倾 倒。 正如马西莫·米拉一针见血地指出的,威尔第“扬弃了那种罗西尼式的合唱歌 剧(近乎清唱剧)的飘浮轻逸的悦耳旋律,以其创作展示出一系列典型人物,不出 十年他们将成长为当代的(就其意义而言)利哥莱托、阿祖钦纳和薇奥莱塔的形象”。 《欧那尼》的主人公们立即大显神通,他们的许多话成了名言锦句,而他们的 行为则成了模仿的榜样。民众在这个歌剧中认出了自己,并且认为它反应了自己的 思绪。歌剧没引起争议,无保留地全部得到公认,街道上,酒馆里,家家户户都学 唱。《欧那尼》的音乐充满青年人的朝气,这也许是威尔第唯一青春洋溢的歌剧。 《欧那尼》无疑是威尔第早期最灿烂的作品之一。爱情,死亡,强烈的权力和 占有欲以及对荣誉的追求错综复杂地互相交织,融合为一体。色调是阴暗的,充满 血腥味。但是歌剧的音乐中也有柔情蜜意,也有真诚的倾吐,也有感情的抒发。还 有美妙的音响,真正动人心弦的音响。如果说多尼采蒂和贝里尼以感人肺腑的抒情 音调,歌颂的主要是爱情,那么威尔第则后来居上,创造了奇迹:他能以同样的激 情和兴致在音乐中表达出此时此刻控制着他的主人公的,或者隐藏在他们心灵最深 处的任何感情——仇恨,忌妒,强烈的复仇愿望,对无法挽回的失去的幸福的怀念, 对一个人从来不曾有过而且也永远不会有的东西的惋惜,——将一切化为歌唱,威 尔第在豪放、轻快、自然的歌唱中,表达出自己最美好的一切。 那个时代的芸芸众生都在《欧那尼》里登场,其中有:土匪,起义者,流放犯 人,脸色苍白的受追捕的好汉,狠心的老人,感到青春易逝的壮年男子,被三个男 人(男低音、男中音和男高音)追求的女人。主人公在狂怒中或者爱情冲动的时候 高举双手。当然,这些事都发生在夜间,神秘而不祥的黑夜。歌剧里有许多抒情短 曲、二重唱、小咏叹调、浪漫曲、密接和应、三重唱和重唱曲。皮亚韦在作曲家的 激励下,注重艺术效果,凡是可以容纳的,他都融入歌词,并且尽量按照威尔第的 吩咐写得短小精悍,充满热情。我们行列脚本集浪漫歌剧典型情景之大成,将壁炉 边和傀儡剧院里讲的童话与法国伟人的故事揉合在一起,也看到托马索·格罗西和 乔万尼·贝尔舍①的惊险小说和诗歌中的人物。在灿烂的舞台灯光照耀下,展示出 种种难以想象的强烈感情和典型人物。那些人物如果没有威尔第的音乐渲染,如果 不是他那狂涛巨浪、奔腾不息的幻想给予他们以火一般的热情,赋予他们以真实的 生命,简直就同板纸剪的傀儡一样。 《欧那尼》中那汪洋恣肆的灵感,那奔腾浩荡的旋律(充满狂暴的、野性的力 量)简直呼之欲出。例如在《罪恶的西尔瓦》的独唱部分中,西尔瓦那迟暮的爱情 以及痛苦的忌妒戕害着他的身心,改变着他的面貌。这是威尔第创作的第一个伟大 的男低音独唱部分。男主角唱的抒情短曲《不幸的人,你却相信过!》充满无边的 悲哀和忧郁的、绝望的痛苦。正如许多音乐学家所指出,器乐合奏也许过份喧闹, 有的地方甚至失之粗俗。但这不足为怪,威尔第没有在维也纳学习过音乐,他的父 母亲不是音乐家,他欠缺文化修养,不懂得(这时还不懂得)优雅章法的规则。他 是靠自学成材的,听的是差劲的乐队和蹩脚的演奏者的演奏,他的老师不是教育程 度不高,就是墨守十八世纪的陈规旧套,给予他的东西很少。但是在《欧那尼》里 却可以感觉到那样威严的力量,那样清晰的节奏,那样热烈的旋律和那样奔放的幻 想,以致看不出丝毫粗俗的痕迹。这个总谱里没有任何犹豫、妥协和怀疑,也没有 一个无谓的休止符。一切都明确、坦率、自然。粗俗吗?也许有点。但同时它又是 具有高度的戏剧力量、忠实地表达出使作曲家自己感到震动并且促使他推翻通常基 础——歌剧大厦到这时一直建筑在这个基础上,——的那种感情的典范。歌剧中有 些篇章异常质朴,这在《利哥莱托》问世以前是无与伦比的。 还有人说,这部歌剧中一切都公式化,一切都变成了象征。可是,这正是威尔 第目前所需要的。西尔瓦、欧那尼、埃尔维拉、卡洛如果不是充满巨大的热情(并 且是头一次),不是充满威尔第那种象火一样炽烈的热情,不是充满几乎超过人之 常情的界限的那种炽烈的热情和激情,他们就会失去生命,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了。 歌剧之所以显得面H 一新,原因就在这里。《欧那尼》使人陶醉,使人心潮起伏, 而不让人有时间去评论它。理智在这里不起任何作用,就象以后在威尔第最成功的 歌剧中所常见的那样,这儿起决定作用的只是感情,那些不顾人们意志如何改变他 们的命运的感·睛。在这里威尔第相信的是命运,是决定人的命运的神启和天命。 音乐家从小形成的对世界的看法,对肉己在伦科莱熟知的那个世界,农民的世界的 行法,在《欧那尼》中部表现出来。 《纳布科》还没充卡脱人罗西尼和衫尼采帮的影响,《伦巴第人》也是如此。 《欧那尼》则实际上没受任何人的影响,彻头彻尾丛威尔第的第一部歌剧,独树一 帜。它也是第一部真正的意大利浪漫主义杰作。歌剧中有些地方不均衡,事件罗列 过多,其间的联系不很明显。但这是威尔第所独具的风格,曲谱和歌词浑然一体, 大衣无缝。意大利歌剧,而且不仅是意大利歌剧中响起一个新鲜、独特的声音。 威尔第从《欧那尼》得到一万二千里拉稿酬,从里科尔迪那里也收到不少这部 歌剧的版权赞。他终于发财八有钱购肾田产八他把咏叹调,总谱,脚个搁到一边, 也把剧院经理和歌下暂时忘却,离开城市去物色干酌制造厂、田地和猪阁。他出身 寒微,U 尽艰辛,长期过苫穷愁潦倒的痛椅生活,现在他深伦已经永远摆脱贫困,, 他很淌楚(1 己需要的是什么,——他研究现代l =地耕作法,学习有关R ?饲料 的知识,了解合理的灌溉法。他们信土地,不相信观众。观众今天赞扬你,明天就 把你忘了:成功也是一样,既能得到,也会丧失。而土地却不同。 威尔第三十一岁了。他的思想和行为却象一个中年人。不过可以说他一贯是这 样,从未作过不理智的事。诚然,有过绝望的时刻,他打算抛弃一切,跳进深渊。 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音乐家的青年时代永远是一个谜,谁也无法知道他的青年 时代是在何时何地逝去的。也许压根儿就不曾有过青春,青春在求生的奋斗和糊口 的奔波中消逝。如今名成业就。他成了音乐大师朱塞佩·威尔第先生,无求于任何 人。 一八四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威尔第回到米兰。那是初春的头一天,空气清新, 不过略有凉意。从大教堂的屋顶上看得见群山。威尔第感到精疲力尽。 《欧那尼》象是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夺走了他的毅力。但是还要同形形色色 的剧院经理洽稿,定稿酬(索价越来越高!),了解对方的要求,挑起新的重担。 威尔第在稿酬上决不通融,索价高昂,而且要现金,当时付清。谈判干脆利索,提 出价钱,接受就成交,嫌贵就拉倒。至于歌剧情节、歌手、演出等,总之除稿费以 外的一切问题,以后再商量。 《欧那尼》陆续在各剧院演出,大获成功。威尔第在给皮亚韦的信中写道: “正准备在维也纳上演《欧那尼》……那儿没有合适的剧团,我本不情愿,但是他 们硬要上演,因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好吧,随他们去折腾吧,不过我不去。罗 马也在上演。贝加莫也将演出,迎接交易会。斯卡拉剧院也将在秋天演出……”多 尼采蒂表示愿意提供帮助,监督在维也纳的演出。威尔第很高兴,但是勉强(这个 多尼采蒂一度同阿皮亚尼过从甚密,甚至还可能追求过斯特雷波尼)感谢道:“既 然您表示愿意关心歌剧的演出,我求您在必要时进行删节……我无意恭维您,爵士 先生。象您这样才华绝顶的人是很少的,无需专门颂扬。我对您的鼎力支持铭感五 中。”就是这些,信中对那位贝加莫作曲家享有的荣誉以及他在维也纳享有的威望, 着笔不多。 奥地利首都的演出事宜安排妥贴,可以继续进行创作了。皮亚韦向他推荐《洛 伦齐诺·梅迪奇》,但是威尔第担心奥地利书刊检查机关不会批准这样不登大雅的 题材上演。他给皮亚韦写信说:“如果警察当局不批准,就要考虑有以代之,我建 议采用《福斯卡里父子》。我喜欢这个主题,而且脚本的提纲也已拟好,我寄给了 威尼斯剧院的经理,你可向他索取。如果你想作些改动,悉听尊便,不过不要背离 拜伦原著的精神。我拟请求你把这部作品改编为三幕,第二幕要以小福斯卡里之死 终场。”不到一个月,音乐大师收到《福斯卡里父子》的脚本。皮亚韦很快完成改 编,威尔第写信表示感谢,信里说题材“很好,好极了”。但是接着就提出一堆意 见:第一场写得很好,合唱诗简直“绝妙”,老福斯卡里和卢克雷齐亚的形象很鲜 明:但是,他又写道:“雅各布这个人物刻划得不好,舞台表现力弱,而他本来就 几乎是个次要角色,在第一幕里他仅仅有一个咏叹调。 这个独唱部分必须彻底改写”。在这样一段相当客气的开头之后,接着就不容 分辩地指出:依我看,这段应当挪到那儿,这段应当删去,那儿应当增加一段,写 得含蓄一些,然后应当想法引进合唱,而后是二重唱,但要非常具有戏剧性。而最 主要的是避免枯燥,要写得短小精悍而又自然流畅。 威尔第把信发走,等待皮亚韦执行。皮亚韦作事一贯兢兢业业,他丝毫不爽地 按照作曲家的请求作了修改。又过了一段时期威尔第终于把经过修改的稿本寄往罗 马教皇审查机关审查,因为《福斯卡里父子》将在罗马阿尔真蒂纳剧院上演。 如今威尔第成了大忙人。他在自己蒙特拿破仑大街的住宅里同几十个剧院经理保 持联系,同费尼切剧院即将签订合同。这里所说的就是将要在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 六年狂欢季度演出的新歌剧。如果这个合同突然被撕毁,另一个城市——弗罗伦萨 ——的剧院准备同他洽谈。威尔第忙于这些事务,自然无暇与上流社会应酬交往, 或者卷入缠绵的谈情说爱。他对《福斯卡里》很感兴趣,同时也不断寻找别的题材。 后来几乎突然停止寻找,动手作曲。 到六月间,写作进入高潮。他对已经写出来的部分甚为满意。脚本称心,作曲 也得心应手。还有一件使他感到满意的事是热浪袭击米兰,因为夏天总是给他带来 成果。他几乎整天坐在钢琴旁边,然后写信给皮亚韦,要求新的诗作或者要他修改 旧作。累了,就去探望女友阿皮亚尼,马费伊或者莫罗西尼,但总是来去匆匆,而 且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他感到最吸引他的还是同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的交往, 虽然这一点他甚至对自己也没承认过。这位女歌星到贝加莫巡回演出时,威尔第必 定去看望她。要是斯特雷波尼在米兰,他就写封短信或者送束花去致意。这不是那 种难以克制的情欲,而是某种非常平静的、爽心快意的东西。 斯特雷波尼芳龄二十有九,妩媚动人。白净的瓜子脸,笔直的鼻梁,专注而温 柔的大眼睛里透着淡淡的忧伤,嘴唇线条分明,肩膀皮肤莹润,一头秀发平分在两 边。她无疑是个聪明而温柔的女人,很有幽默感,博览群书,学识丰富,精通法语, 对戏剧界发生的事总是了若指掌。她的生活并不很顺利,屡次受过创伤。她知道, 尽管自己还青春年少,但是歌星生涯已经日薄西山。据说她有肺病。她生了两个孩 子,丈夫是著名的男高音,他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斯特雷波尼用淡淡的微笑掩饰 自己的悲痛,对任何矛盾总是设法缓和。看来她爱上了威尔第。这个人强烈的事业 心和朴质的性格使她倾倒。 音乐家的天才也使她折服。可是威尔第迟迟不作最后决定。毫无疑问,斯特雷 波尼比其他女人更吸引他。这个女人性格开朗,仪态大方。但是威尔第没向任何人 吐露过自己钟情于她。阿皮亚尼责备他,他回答说:“请您别着急,您知道,谁也 不能打动我,我永远不会做任何人的奴隶。”这话也不假。没人能使他唯命是从。 他只服从自己头脑中的幻影和想象,只服从他那农民的执拗劲儿。对于别人,对于 周围的世界他永远是统治者。 他是一个高傲自大、独断专行、盛气凌人,有时甚至能作出不体面行为的自私 自利者。有什么办法呢,是生活使他变成这个样子的,生活教会他保护自己,不相 信别人。所以凡是想同他交往的人,就得对他有一个真正的认识。 他几乎每天都从早晨八点钟工作到半夜,只在进餐和同穆乔玩一局台球的时候, 才作短暂的休息。他仍然担心人们可能很快把他忘记。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有时 又痛恨它,合同承担得太多了。他希望从从容容写作,考虑得更加周密些。可是又 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不能让别人超过他。他不愿意看到有同他争夺第一把交椅的同 行对手。因此他这样孜孜不倦地工作,因此他努力争取计所有的剧院都上演自己的 歌剧。但这种紧张的生活使人变得不幸。 《福断卡里父子》的创作进展很快。音乐大师得悉欧那尼》在继也纳演出获得 很大成功,非常高兴,决计休息一天,把友人邀请到寓所,举行了一个小型庆祝会。 第二天早上就又埋头工作。要履行合同,没有喘息的机会: 一个音符接着一个音符,一页接着一页,一支咏叹调接着一支咏叹调,一场跟 着一场,不断地写。就是在没有任何创作愿望的时候,疲倦不堪、想象力眼看就要 枯竭的时候,也要工作。于是草率代替了精炼,粗疏排斥了凝重,雕琢掩盖了质朴。 在这种情况下创作非常困难,简直等于受罪,痛苦极了。 当然,才思泉涌的时候是另一种情况。威尔第为了多少摆脱困境,请求在脚本 里增加某种“强烈的感情”,寻找“带点热闹的东西”。他显然是企图在想象力衰 退、脑子疲乏的时候,找到某种外力来唤起自己的才思,使自己振奋起来。可是这 样的法子是不能持久的。 不管皮亚韦想出什么点子,音乐大师已经疲倦,疲倦不堪。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