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过三年就洗手不干了 盛夏的波丹谷地是多么色彩鲜明!多么宽阔和美丽!波河快干涸了,慢悠悠地 沿着谷地曲折爬行,绕过几座长满灌木丛的小岛。时间在这里似乎过得也慢一些。 环境异常幽静,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天空蒙着一层轻烟似的热气。谷地就象荒漠 一样,哪儿也见不着一个人影。布塞托就在谷地中间,形状象一个浅红色的蘑菇, 四周蔓延出成千条小路。威尔第躲到布寒托来,以便把《福斯卡里父子》写完。剩 下要写的已经不多了。他在米兰的时候废寝忘食地工作。他的同乡和唯一的学生穆 乔照例向巴雷吉报信说:“音乐大师拚命工作,只有傍晚才出门遛遛……第一幕快 竣稿了。他经常把写好的东西弹给我听,问我喜欢不喜欢。我当然喜欢罗……”威 尔第在布塞托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节奏,但是他给阿皮亚尼写信说,写作进程非 常缓慢。这不是实话。大概是为了减轻自己通常的忧虑和写新作品时经常产生的不 满。其实只要再写少许,就脱稿了。他这时已经又在为演出操心,并且写信给剧院 经理商量演出事宜,接着又要求皮亚韦作某些修改。 夏季快过去了。威尔第几乎不同任何人见面,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八月底, 他收到盼望已久的罗马检查机关寄来的演出批准书。夏天在消逝,谷地染上黄色, 天空变得明净,波河涨水了。九月也接近尾声。农民说,今年葡萄大丰收,将酿出 上等葡萄酒。威尔第的歌剧就要脱稿了,他把皮亚韦写的脚本又看了一遍。书斋的 窗户一直亮到深夜,夜游的人经过巴雷吉住宅时,常常听到音乐大师在弹钢琴。 出版商里科尔迪办的《音乐报》在九月底登载了一则关于威尔第离开布寒托前 往罗马的消息。总谱已经竣稿。大部分器乐总谱跟通常一样将在排演过程中完成。 十月三日,威尔第抵达京城罗马。他平安地经受住了从里窝那到奇维塔韦基亚的海 上旅行。 一个月之后,《福斯卡里父子》在阿尔真蒂纳剧院上演。首次上演说不上成功, 也谈不到失败,很难作出明确的评价。观众对这个歌剧的态度究竟如何,也不甚清 楚。关于这一点,威尔第在致塔卡尼的信中是这样写的:“我本来是很喜欢这个歌 剧的,结果大概上了当。在重新恢复对它的信心之前,我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音乐报》上的一篇报导里写道:“观众对有几场戏和演员拙劣、死板的表演表示不 满。演员大概知道大家对这次首演期望很大,所以颇受拘束。然而对于音乐大家是 肯定的,感到是一种享受。音乐大师被多次请上舞台便是证明。”第二场演出后, 这家报纸又写道:“演出完全成功,非常圆满。场场都赢得暴风雨般的鼓掌,大师 被请上舞台三十多次。”罗马的《观察报》也说:“本月六日晚上八至十一点钟度 过的这段时间,将永远铭记在音乐爱好者和音乐大师朱塞佩·威尔第心中,因为它 给了观众不同寻常的享受,同时也给威尔第带来了如此辉煌的胜利,它肯定将成为 他生活中最光辉的时刻之一。”然而威尔第本人的意见,例如上面引用的给阿皮亚 尼信中的话,较之报导要可信得多,这些报导在某种程度上是里科尔迪授意给采访 记者的,而里科尔迪有十分明确的理由要支持自己的好友。其实这个歌剧从来就没 有受到过观众的赞扬:一八四五年在斯卡拉演出时观众态度冷淡,过了一段时期在 里窝那演出观众反应平平,而“在的里雅斯特情况很糟”(威尔第信里的话)。 作者本人后来在谈到《福斯卡里父子》时说:“他们从头到尾一个色彩,太单 调”,甚至还说:“……这是地地道道的送葬曲”这话未免太尖刻。英国音乐学家 理查德·谢利认为,《福斯卡里父子》“是一部色调阴暗的歌剧,没有希望,也许 没有一线光明。但是仍然可以感到剧中有一股潜在的力量,有关妙的典型人物,总 谱丰富多采,这表明作者具有极强的直觉和巨大的天才。此外,这个歌剧是以后《 西蒙·波卡涅拉》、《堂卡洛斯》和《奥赛罗》这一整套作品的胚胎”。威尔第的 歌剧的最主要的研究者和最杰出的指挥者之一贾南德雷亚·加瓦泽尼,对音乐大师 早期的创作进行了深刻的研究,他发现《福斯卡里父子》“构思惊人的完整,音乐 语言充满信心和罕见的表现力,具有强烈的戏剧性”。 除了上述评论,大概还要加上一条:威尔第的新音乐风格正表现在这个歌剧上。 这种风格与十九世纪头二十年意大利歌剧中传统的咏叹调或者十分典型的浪漫曲, 完全决裂。威尔第真正在这部歌剧里“借助音乐语言体现出情节”,这在第一幕的 结尾老福斯卡里和卢克雷齐亚的二重唱中,很容易听出来。威尔第已经在进行戏剧 改革:他勾划出情景的主要轮廓,用几个乐句把它围绕起来,这个乐句反复出现, 几乎令人厌烦,直到获得最大的音响和心理效果方才罢休。这个改革,大概连他本 人也没有充分意识到。这样一来,咏叹调变为剧情,成了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二 重唱、三重唱、重唱曲里没有任何停滞,写这些曲子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使歌手能够 显示出自己的歌唱技巧,使作曲家能够显示旋律线索的精纯。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形 象鲜明、感情强烈、效果好、有力量。这一点,加埃坦诺·多尼采蒂非常清楚,他 说:“你看,我说威尔第是个天才,说得多对!当然,他的才华在《福斯卡里父子 》里只表现在有些地方。但是他还要崭露头角的。我可以毫无忌妒地说——我从来 不喜欢忌妒,——这个人还将大放光彩,你就等着瞧吧。”多尼采蒂是个人格高尚、 公正无私的人,他看出了新人的主要的、本质的特点,而这些特点是他本人所欠缺 的。 歌剧的某些地方无疑比较逊色。洛雷达诺的形象不完整、概念化、缺乏戏剧性, 便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还有几处实在荒唐的音乐插曲. 象第一幕中元老们合 唱时伴奏的华尔兹舞曲,或者第二幕第二场中的船夫歌便是。 作曲家在这里显然跌落到庸俗的地步,至少是跌落到轻佻乐曲的地步,他似乎 是想向观众送个媚眼,博得观众鼓掌。然而应当说,即便是《福斯卡里父子》最逊 色的地方,也绝对不能认为那是敷衍潦草或者枯燥无味的败笔。 这个歌剧中最动人的形象是卢克雷齐亚,他具有巨大的表现力,是一个鲜明突 出的典型人物,他不妥协、顽强、坚决而严峻。还有老福斯卡里,他脾气暴躁,驯 服得近乎听天由命。这个人物身上具有两种对立的感情,恶战胜了善。还有优柔寡 断的雅各布这个苍白的形象,是用缠绵的小调旋律描绘的,这种旋律一直伴随着他。 而卢克雷齐亚也总是在上升的三韵句诗歌中出现在舞台上。这当然不是后来瓦格纳 那么醉心的主导主题。相反,这完全是一种纯心理手法,可以深刻而明确地揭示出 主人公的性格。 歌剧《福断卡里父子》是继《欧那尼》之后,在不到八个月的时间内写成的, 它没有达到《欧那尼》那样无可争辩的高度成就,但毕竟是在音乐剧院中沿着对典 型人物进行心理展示的道路上前进了一步。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痛苦之路,音乐大 师在这条路上有时信心不足,也不是一帆风顺,但是这条道路终究将带来他最优秀 的作品。带来象《堂卡洛斯》(就举这一个例子) 这样的杰作。 十一月中旬,威尔第又回到米兰。音乐大师写道,从罗马列米兰这趟旅行“时 间漫长而寂寞。皮亚韦一路上愁眉不展. 我们在波伦亚分手的时候,彼此没说一句 话”。威尔第也情绪忧郁、低沉、爱发火,几乎一触即发。他疲倦了,想要休息一 下,但又不可能。要继续前进,要不断赢得观众的赞赏。 道路是自己选择的,生活艰苦,节奏紧张,怪不得任何人。意大利歌剧的新星 只能是威尔第,人们谈论的只能是他。斯卡拉剧院,费尼切剧院,阿尔真蒂纳剧院, 又是斯卡拉剧院。会晤、演出、首演周而复始,应接不暇。 这位天才,这位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的生活就是如此。威尔第在《福斯卡里父 子》之后,无暇顾及任何事,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写乐谱,一个劲儿地写 乐谱。他想超过所有的人,就得付出十分昂贵的代价——放弃一切享受,就只作曲, 就只上剧院,心不旁鹜。最后一道障碍也克服了,他能够清醒地看待自己的缺点。 怀疑,犹豫,沉思,探寻都已成旧话。现在是要写新歌剧,不断地写,哪怕其中只 有一点点戏剧的色彩也可以,——这就已经够他创作一部具有大家熟悉的雄深精炼 特色的音乐作品。他写完《福斯卡里父子》,立即又埋头创作。斯卡拉剧院正在准 备重演《伦巴第人》。音乐大师注视着排演,调整演员阵容,无休无止地同乐队进 行排练。他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已经在考虑下一个歌剧了。情节已经找到,就是 席勒的同名悲剧《奥里昂姑娘》。威尔第是那样专心致志地创作,就象要在几天之 内把它写好似的。穆乔又给我们描绘出这位音乐大师的肖像:“他就象疯子那样大 叫大喊,象踩管风琴那样踏脚,汗流如雨,一滴一滴落在总谱上。”米兰的冬天煞 风景,天空阴阴沉沉,寒气袭人,城市波雪覆盖。威尔第身体不好:喉咙疼,胃疼, 而且这次更加厉害。他过着苦行生活,埋头工作: 不休息,不同朋友见面,不从事娱乐。他知道,不这样做,就不仅不能及时完 成《奥里昂姑娘》,而且也不能保持自己制订的节奏和速度。 《奥里昂姑娘》的脚本作者泰米斯托克莱·索莱拉写得挺匆促,他主要依靠自 己的职业经验,而不精心修改。他随心所欲地对席勒的故事进行改编,多少重复了 在《纳布科》里使作曲家感到不安的主题思想。只不过这次的主人公是女人,一个 介于战士和疯狂的少女之间的形象,她一方面希望保持圣洁,一方面又热爱国王。 穆乔怀着钦佩的心情注视着歌剧的创作。他不怀疑威尔第在创作一部杰作,他认为, 这部将在断卡拉剧院上演的《奥里昂姑娘》,“是一部伟大的歌剧,必定会震动所 有的米兰人”。而且他还进一步说:“只要听一听《奥里昂姑娘》的音乐,你就会 惊得目瞪口呆。”又说:“任何另外一部《奥里昂姑娘》都从来不曾有过更加富于 哲理和更加美妙的音乐。”总而言之,这部杰作熔各种音乐体战于一炉,“既有戏 剧的,又有宗教的,又有军事的,等等”。 而事实上情况并不是这样。无论是索莱拉在写歌词之前,还是威尔第在动手作 曲的时候,都没动脑子想一想,作一番构思。作曲家就象个熟练的工匠那样,信笔 所之,写出什么就是什么,他关心的只是如何使音乐易受欢迎。 而他创作出来的音乐果然朴质自然,但是庸俗粗犷。他没对主人公的形象作深 入的研究,没对情节作周密的思考、没进入人的心灵深处。音乐大师把脚本作家写 的全盘接过。脚本里的爱情故事空虚荒唐,场面信笔涂鸦,人物苍白僵死,就象模 特儿,而不象活人。总之,写得粗枝大叶。这里一个追求效果的情景,那里一个重 唱曲,再往后来一个浪漫曲。不是根据自身的认识,而是按照别人的要求写作。正 因为这个缘故才出现象《我是一个女兵,邀请你去夺取荣誉》这样的小咏叹调。其 中不知是什么占优势,是平庸的伴奏曲呢?还是极其庸俗的旋律呢?而且这一切都 建筑在粗糙、难听的节奏上。 很清楚,现在创作没给威尔第带来欢快。他是凭着一股锲而不舍的精神,如同 忍受刑罚似地进行创作,因为他只会这样写作,而且这样写作能保证他获得成功。 他写作完全是为了赚钱,为了发财。他写作,因为他是一位到处受欢迎的作者,因 为意大利所有的剧院竞相演出他的歌剧。他不多加考虑,谁给的稿费高,就同谁订 合同。他不喜欢这种作法,感到自己不幸,可还是同意这样做,因为他想浮在浪头 上,不到浪头在峭壁上碰得粉碎就不罢休。 《奥里昂姑娘》同《福斯卡里父子》比较,是一个倒退,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威尔第这时满足于昙花一现的成功,满足于不惜任何代价所得到的鼓掌。 至于新作很快将被人遗忘,他并不担心。音乐他是不会忘记写的,而且将永远写下 去。但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歌手的声音在他身上沉默了。他有意识地同自己的艺术家 的良心妥协。他在一封信里甚至承认,对听众的意见不感兴趣。他说:“让他们各 自愿意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吧。我对任何成功都感到满足,别人对我怎样想,我完 全不在乎。我只求把这三年赶快熬过去,写出六部歌剧,就洗手不干了。”也许他 打算在发财之后,远远离开米兰和剧院,也离开布塞托,到农村去隐居。他仍然不 喜欢布塞托。但是目前他不得不写作,攒钱,积蓄财富。 《奥里昂姑娘》于一八四五年二月十五日在斯卡拉剧院首次上演。据米兰各报 报导,歌剧获得巨大成功,一场比一场受欢迎。再引用一下穆乔的话吧。 他写道:“歌剧越来越受欢迎。星期六和星期日观众都请求同音乐大师见面, 一直找他,但是他不在剧院。”谁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呢?很明显,远远离开斯卡拉 剧院,离开这个他不喜欢也不可能喜欢的歌剧。他按照模式写作,向观众提供合他 们心意的东西。他对观众的鼓掌不感兴趣。在不久之前那次声名大噪之后,威尔第 这个第七部歌剧显然会销声 迹,决不会卷土重来。 《奥里昂姑娘》脱稿,《阿尔吉拉》立即逼上来。合同还在一八四四年春天就 已签订,其中规定这个新歌剧将于一八四五年六月上演。真的,人们把他当作一个 音乐苦役犯对待。一方生产音乐,一方出钱购买。只是这次音乐大师得了重病,身 体非常虚弱,心情沮丧,没有精力从事创作。一想到创作,心里就发怵。没有激发 和鼓舞创作的思想,没有强烈的感情,很难坐到钢琴旁边工作。他诉说自己身体不 好,没有精力从事写作,拖延时间。穆乔记下了他的病况:“……他的胃病很厉害”, “……给他按摩”,“……人们担心他得肺炎”,“……他累了”,“……胃仍然 疼”。威尔第以医生的诊断为理由,把《阿尔吉拉》的创作往后拖了一段时期。病 情立即好转。关于这一点,威尔第在给德马尔德的信里写道:“我一停止工作,就 立即感到病情好转。”然而合同的怪影仍然在折磨他,害怕误期的心理仍然在摧残 他,使他得不到松弛。这种条件下的生活实在难以忍受。威尔第忐忑不安,闷闷不 乐,短暂的休息也没给他带来轻松。 威尔第没有丝毫作曲的愿望。他情愿花很多时间指导自己的学生弹奏贝多芬和 莫扎特,海顿和舒伯特的乐曲。春到米兰,晴空一碧,万里无云,威尔第利用这个 时机到威尼斯一行,那里正在上演《福斯卡里父子》。回到米兰,他看望了一些朋 友,随即动手写可恶的《阿尔吉拉》。但是立即百病俱发:头晕头痛,腰酸背疼, 胃病发作,浑身不适。他想勉为其难,因为不能破坏合同。可是力不从心。他只好 通知预订《阿尔吉拉》的那不勒斯剧院经理弗劳托说,不能按期交出歌剧,因为医 生规定他至少要休息一个月,所以歌剧不可能在七月底或者八月初之前上演。 威尔第咬紧牙关,又开始创作《阿尔吉拉》。他身体不好,憋着一肚子无名火, 没一点儿写作的心气。今天一页,明天一页,这第八部歌剧艰难地推进。一八四五 年六月二十日,歌剧的主要部分脱稿,他动身前往那不勒斯。 乐队总谱和歌剧结尾还没写出来,因为卡马拉诺还没把歌词写好。脚本的作者 萨尔瓦托雷·卡马拉诺很得威尔第的欢心。两人十分默契。卡马拉诺是艺术家、剧 作家、才思敏捷的诗人、戏剧活动家,他因为给梅尔卡丹特和帕奇尼写脚本,而主 要因为是加埃塔诺·多尼采蒂的杰作《拉美穆尔的露契亚》的脚本作者,在歌剧界 享有盛名。他写作有时不严谨,但是善于作即兴诗,得心应手。他的面貌象一个衰 老的流浪汉,性情同威尔第完全相反,交游广阔,健谈,酷爱女色。也许正因为他 们两人如此不同,他们的合作才那样有成效,八年后创造出象《游吟诗人》那样的 无可争辩的杰作。 那不勒斯举行了一个盛会欢迎威尔第。作曲家在这里很快就交了许多朋友,并 且终生同他们保持良好关系。他们是:切萨雷·德·桑克蒂斯(他是一个富商,人 品高尚,喜欢同演员结交,是他们的座上常客),漫画家梅尔基奥雷·德尔菲科和 艺术家多梅尼科·莫雷利。可是威尔第很讨厌那些如影随形的记者,他们纠缠不休, 并且编造出种种关于他同女高音歌唱家欧金尼娅·塔多利尼的谣言。但是他很快就 习惯了,不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他喜欢那不勒斯。这座城市气候温和,风光旖旎, 居民热情。作曲家在给马费伊的信里写道:“我自己不想对这部歌剧进行评论,因 为不知不觉,轻而易举地就写出来了;即使演出失败,我也不会很难过……但是请 不必担心,不会失败的。歌手们热情很高,可见歌剧多少总有点魅力。”遗憾的是 歌剧的魅力并不怎么多,歌手们的热情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应当说,威尔第这封信里写的并非出自真心。首先,他不能(而且永远也不能) 忍受失败,即使拚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还是痛苦的。其次,我们已经看到, 他的《阿尔吉拉》并不是那么不知不觉、“轻而易举”地写出来的。可威尔第还是 装出一副能经受住任何考验的样子,而且极力经常装出这么一副样子。那不勒斯的 观众是很难取悦的。这个城市是意大利歌剧的首府,以喜歌剧而闻名,蜚声国外。 歌剧作曲家贝里尼诞生在这儿,多尼采蒂在这儿长期工作过。后来冠军被别的城市 夺走了。于是象这种情况下经常发生的那样,观众的自尊心变得更强,他们对那些 敢于在圣卡洛剧院举行首演的作曲家,特别是北方作曲家分外挑剔。威尔第很清楚 这一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不勒斯人如何对待自己的歌剧。 一八四五年八月十二日。那不勒斯热气蒸人,暮色降临大地。《阿尔吉拉》在 挤满观众的大厅里演出。威尔第照例写信把情况告诉阿皮亚尼,他写道:“谢谢上 帝,功圆果满。《阿尔吉拉》上演了。这些那不勒靳人很严厉,但是鼓了掌。”穆 乔也写道:“歌剧备受欢迎,这是音乐大师的又一巨大胜利。”可是《阿尔吉拉》 既没有博得观众的青睐,也没有赢得评论界的赞扬。 威尔第当真疲倦了,这可以感觉得到。《阿尔吉拉》是个粗枝大叶的拙劣作品, 其中就只几个地方带有紧张、鲜明的戏剧性。就是威尔第本人几年以后在评论自己 写的全部歌剧时也说:“《阿尔吉拉》糟透了。”八月底,威尔第又回到米兰,准 备前往布塞托作短期休息。穆乔告知巴雷吉说:“我们很快就要到达布塞托,但是 他不愿意定出动身日期,因为如果定出行期,以后就很难履行诺言。”威尔第此行 并不高兴,而是心情恶劣。 他在给朋友们的信中,颇不高明地讽刺这座自己生长的城市说:“这里的生活 象一潭死水,一潭死水……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三件事:吃,喝,睡。”威尔第往 克卢佐内去了几天,然后在米兰短期逗留,又回到布塞托。在这几次旅行中他结识 了法国出版商莱昂·埃斯居迪耶和一位英国剧院经理。这位新崛起的意大利天才的 名声,已经越出国境。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离奇的谈论,说他是一个辛勤的工作者, 沽名钓誉,为了争雄夺魁不惜一切代价。那位英国剧院经理建议同威尔第签订一个 为期十年的合同,在此期间一年提供一部歌剧。而埃斯居迪耶则成了他的歌剧的法 国出版者,给他架起一座致富的金桥。现在威尔第感到自己稳操胜券,前途永远有 了保障,所以对自己更加充满信心。但是他还不能拒绝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约稿 建议。 《阿蒂拉》,这就是他要赶紧动笔的新作。威尔第已经在同皮亚韦商谈,要他 写脚本。但是威尔第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他厌烦这种苦役式的生活。甚至只要看一 眼乐谱稿纸或者钢琴键盘,他就立即感到堵心。这种节奏的生活不能再过了。穆乔 透露:“音乐大师风湿病发作,已经卧床两天,今天好了。 我继续给他按摩。”然而威尔第这时需要的完全不是按摩。他感到简直无法重 新工作。确实如此,要求信象雪片似地飞来,各地都希望上演他的歌剧。 巴黎和伦敦也来函接洽。如今该马德里和彼得堡的了。而威尔第却准备撕毁所 有的合同。他在一封信里说:“这些该死的乐谱!……我身体和心情怎样? 身体很好,但是心情忧郁,总是忧郁,我一天不甩掉这个职业,就一天不会好 过。那么以后又怎样呢?不要自欺欺人!……永远忧郁!我是不会有幸福的。你记 得我们在那不勒斯那些长时间的聊天吗……? 多么富于哲理!…… 又包含着多少真理!……呵,要是我有搬运工的肩膀和双手,该多好!那么我 就会有旺盛的胃口,消化力强,晚上睡得香!……”他没能停止写作。情绪仍旧有 时消沉,有时兴奋,二者互相交替。他累了,心力交瘁,但是动手作谱之后,便对 《阿蒂拉》产生了好感。他认为这部歌剧“美妙、优雅、令人震惊”。这时皮亚韦 突然辞去或者被辞退写脚本。 他的工作由泰米斯托克雷·索莱拉接替。威尔第对这个以强悍的匈奴首领为线 索的情节,越来越发生好感。他很赞赏主人公们那股子烈性,那坚强的性格,那奔 放的感请。但是脚本吸引音乐大师的,还不只是这些特色。威尔第现在深深懂得, 观众爱看鼓吹民族解放的歌剧。阿帝拉很可能被看作奥地利侵略者的头子,全民族 的奴役者。威尔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虽然他着手写歌剧的期限极其紧迫,但是他 明白,不能象写《奥里昂姑娘》和《阿尔吉拉》那样。他也不愿意步多尼采蒂的后 尘。 因此,他创作《阿蒂拉》走的是一条新路。这是困难的,特别是因为时间紧迫, 不可能把写得的东西重新看一遍。而且越来越困难,万分困难,因为他越来越常生 病。他卧床不起,过了三个星期起床,感到比通常更加虚弱无力。作曲成了更加痛 苦的事。但是他仍然苦苦思索,不愿意象写前两个歌剧那样,按模式写作。他的自 尊心抬头了,长期沉睡的自我反省精神苏醒了。 赚大钱当然是件好事,买田置地更是上策。他说,三年之后,就洗手不干。 可是他非常清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知道自己同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的生活意义就在于音乐。以后决不再按照别人的要求创作,不接受任何订货。 他要开始创作真正的音乐。一八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他对出版商卢卡的妻子说: “我正在复元,但是很慢,没有精力照料自己。昨天医生对我说: 要是您能休养哪怕半年,该有多俸!”要休息一下,不能再按模式作曲,要有 时间思考,有时间“给想象力充充电”。他用于创作《阿蒂拉》的时间,要比通常 多得多。他想作个自我分析,而在这以前他一直没能作到这一点。 一八四六年三月十六日,《阿蒂拉》在费尼切剧院首次演出。几个月之前,里 米尼发生骚乱,不过很快就被镇压下去。教皇的国家对起义进行了残酷镇压。独立 和民族统一的思想,继续给自己开辟道路。《阿蒂拉》完全符合意大利人民的愿望。 但是并没有取得轰幼一时的成功。据报纸报导,有些地方观众甚至表示不满。但是 总体而言,反应是好的,序曲(威尼斯的奠基) 特别受到好评。威尔第对观众的反应很满意,他写道:“《阿蒂拉》首次上演 非常成功,第二场上演受到狂热的欢呼。没有一个情节不引起鼓掌,歌剧结束的时 候我被没完没了地叫上舞台。”《阿蒂拉》是部不成功的歌剧,但是可以感觉出下 了很大的功夫,显然不是草率之作。《可蒂拉》的特点是狂暴激烈。男主人公狂暴 激烈,奥达贝拉狂暴激烈,高尚的埃齐奥也狂暴激烈。歌剧的色彩是狂暴激烈的, 特别是第二场和第三场终场的重奏曲,节奏越来越急促。这个总谱中那么多狂暴激 烈的性格,那么多炽烈的感情,以致旋律的音型象是被压抑,被暴风雨般的管弦乐 所掩盖。剧中没有旋律,没有歌唱。可以认为,威尔第是在这部歌剧里练笔,为以 后成熟时期的不同寻常的篇章作准备。在他以后的作品中,合唱同独唱互相交织, 而二者又同有节奏的伴奏,同乐队的激越演奏,同突然的短暂停顿之间的急促三韵 句融合在一起。《阿蒂拉》缺乏诗意,缺乏才情。 威尔第想革新,他在追求。他当然热爱剧中的男主人公和整个剧情。但是缺乏 新鲜的想象力。歌剧中只有狂暴的感情,饱含机心的对比,强壮的主人公和详细的 乐谱,此外再没别的。 要是威尔第的想象力不是那么枯竭,要是他又有幸找到《欧那尼》那样的旋律, 那么《可蒂拉》大概可以算作他早期的杰作之一。但是这部总谱却并未成为佳作。 它只是靠意志力创造出来的,是一个挣脱他数月之前写作的那种音乐模式的高尚尝 试。歌剧不可能成功,也没有成功。 威尔第出席厂《阿蒂拉》的头几场演出,确信观众仍然喜爱这部歌剧后,便离 开了威尼斯。穆乔在三月二十三日的信里写道:“音乐大师威尔第先生昨天傍晚六 点钟从威尼断归来,旅途平安。他病后瘦得厉害,但眼睛有神,气色很好。休养将 使他完全恢复过来。”正是需要休养。他非常需要休养,盼望着休养,但是不会休 养。他一直认为,不工作是浪费时间。而且他还害怕放过成功的机会。他寄了一份 医生禁止他作任何旅行的证明书给那位英国剧院经理。他没有丝毫写作愿望,只是 凭着意志力完成了《阿蒂拉》,现在他仿佛被这弄得精疲力尽。可是无所事事的生 活,又过不惯。他长时间在米兰街头散步,企图从中找到安宁,并且消磨时光。穆 乔常常陪着他,两人默默不语地走着。或者坐上马车,驱车前往布里安扎或者阿比 雅特格拉索:他也常到阿达去,那儿的景色很象曼佐尼的长篇小说里描绘的,有时 还去达卡萨诺。他不读新脚本,不上斯卡拉剧院。春天就这样在单调、悠闲中度过。 挣脱这种处境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着手写一部自己喜欢并且能够表现自己 的希望、理想、志趣、愤懑、报复心、痛苦、恐惧、个人主义、力量、绝望、哭泣 和孤浊的乐谱。一个充满矛盾、象岩浆一样沸腾、轮廓还不清晰的世界,在他心中 汹涌,——他的生活意义和苦恼就在于此。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