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莎士比亚和朱塞平娜 无所事事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悠悠流逝。担心放过某个良机,身体不好,心 里感到空虚不安,——所有这些使得威尔第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经历 着一个过渡时期,悬浮在空中,处于失重状态。他来到雷夸罗矿泉,苦闷仍得不到 排遣。“这儿真寂寞得要命呀,”他在一封信里说,随即又加上一句道:“就是一 桩好——完全听不到音乐。”跟他作伴的是刚刚同妻子克拉里娜离婚的安德烈亚· 马费伊伯爵。马费伊伯爵和蔼可亲,学问渊博,很会写诗,在米兰知识分子中间是 位知名的德语和英语翻译大师。他常常同威尔第在一起,向他介绍文学新作,谈论 小说、诗歌和戏剧。这位诗人也可能谈到自己翻译的莎士比亚的作品,莎士比亚是 威尔第最喜爱的戏剧家之一。谁知道呢,说不定创作《麦克佩斯》的念头,正是马 费伊提醒的呢。 现在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确凿材料。当时莎士比亚并不是意大利观众很感兴趣的 作者。 六月底,威尔第回到米兰。他感到自己身心俱佳,充满重新创作的愿望。 八月在同形形色色的剧院经理谈判中过去。威尔第写信给弗罗伦萨的拉纳里说 :“时间紧迫,得打定主意作点什么。没剩下几个月了,写不了什么大东西。”也 许他还没有任何明确的主题。那时他已经知道,他的新歌剧的情节“可以不要男高 音”。看来他好象作了一种构思,让男中音来担任主要独唱部分。即将出现的麦克 佩斯就是男中音。威尔第又盼望投身于心爱的音乐,他产生了热烈的创作愿望,这 种愿望就在不久之前还不曾有,只在创作《欧那尼》时出现过。 新歌剧(写好之后将交给里科尔迪出版)的情节威尔第暂时还没选定,头脑中 还不清楚。他同马费伊商妥,由马费伊根据席勒的《强盗》准备脚本,并且根据格 里尔帕策的悲剧《太祖母》考虑情节。他绞尽脑汁,同朋友们讨论,希望得到一个 有价值的忠告。当然,最吸引他的还是那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阴森人物麦克佩斯。可 是情节很难处理。这时从弗罗伦萨(新歌剧要在那儿首次上演)传来一个消息:找 不到好的男高音,也许能同弗拉斯基尼达成协议。很显然,这个情况促使威尔第作 出决定。写《麦克佩斯》,这个歌剧里不需要男高音。 现在一切部清楚了,威尔第迫切希望创作,希望沉浸到莎士比亚悲剧的气氛中 去,在音乐里驰骋。他要男中音歌手瓦雷西演唱主要独唱部分,而不愿意听取任何 不同的意见。有人对他说,瓦雷西走调。但是威尔第坚持己见: “走调就走调,这不要紧。他的外貌和唱法适合唱这个。”穆乔也对巴雷吉说 :“也许他走调,但是没关系,因为整个独唱部分都是用宣叙调,他完全适合演唱。” 威尔第写好一个脚本提纲,将歌剧分为若干幕和若干场,委托皮亚韦写诗,要他严 格遵守拟定的提纲。同时,他也动手给《强盗》作曲,脚本是马费伊给他准备的。 这照例引起穆乔过甚其辞的赞叹:“《强盗》这个脚本里的诗句字字珠玑!罗马尼 的诗同它相比望尘莫及……”经过长时间的消沉和气馁,威尔第一下子抓住两部歌 剧,同时进行创作。 《麦克佩斯》使他再也不得安宁,他在给皮亚韦的信中写道:“这部悲剧是人 类最伟大的创作之一!……即使我们创造不出杰作,也要努力搞出点不同寻常的东 西来。”接着就又是告诫:“脚本中不应有任何多余的词句,一切都应该有意义。” 他觉得命令还嫌不够,转而开始恳求:“求你听我的,不要把这个《麦克佩斯》耽 误了,我给你下跪!”但是立即省悟,说了多余的话,便又加了一句:“要文字简 短,意境高超。”在罗马,红衣主教马斯塔伊·费雷蒂被选为教皇,尊号为庇护九 世;在都灵,卡洛·阿尔贝托穿梭往来于奥地利政权复辟者和自由主义者之间。这 些事,威尔第的通信中只字未提。他有一段时间把《麦克佩斯》的写作搁置起来, 专事创作《强盗》,因为该剧已经决定在伦敦演出。可是不久莎士比亚便占了席勒 的上风,马费伊的脚本被收进抽屉。威尔第从上午九点钟一直工作到半夜。皮亚韦 被叫到米兰聆听音乐大师的吩咐,他只能唯命是从,而不能有丝毫不同的意见。威 尔第要求严格,性情急躁,固执己见。他指指点点,说这场戏噜苏,要删,这句诗 跟莎士比亚的作品不协调,那儿要更加深沉。他嚎叫道:“这儿纯粹是废话!完全 多余!”要求:“诗句要雄浑有力,富于弹性,就象阿尔菲耶里的那样。”他大概 是回忆起自己写第一部音乐习作康塔塔《绍洛的疯狂》时的情景。现在他工作得虽 然艰苦,却与过去不同,苦中有乐。当然罗,他通常患的那些病——胃病、喉咙疼、 头疼、背疼,——又一齐发作。但是,他不叫苦。 当米兰进入它那通常漫长而寂寞的冬天的时候,《麦克佩斯》的第一幕被送去 抄写。音乐大师的身体仍然很不好,但是他继续写作。圣诞节前夕,第二幕被送去 抄写。咏叹调还没写出来。不过,威尔第并不着急。也许可以说,他几乎改变了自 己写作歌剧的方法——现在他首先创造出整体画面,力求一下于揭示出总的戏剧冲 突。纯粹导演性质的说明也写得分外仔细:“这个歌剧主要应把注意力放在合唱和 舞台技术上”;“还须说明一下,服装不要用天鹅绒的,也不要用丝绸的”;“诸 注意,班戈的鬼魂要从地里冒出来。 这得是第一幕中演唱他的同一个演员。他应当从薄生生的、依稀可见的浅灰色 帷幕后面出现。班戈的头发应当披散,脖子上的伤痕清晰可见。”他在“头发”这 个词上犯了一个语法错误,还是若无其事似地接着往下说。他考虑的事很多,又建 议说:“请记注:事情是在夜间发生的,这时全部入睡了。因此,这个二重唱从头 到尾都要用近似耳语,但又十分阴森的声音演唱,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关于演唱 的声音和方法讲得还要明确,特别是关于麦克佩斯夫人的独唱部分。例如,他说: “塔多利尼演唱这个声部,太好了!想必您一定觉得这简直是胡闹!……塔多利尼 的脸蛋非常漂亮,非常和善,而我希望看到麦克佩斯夫人是一副丑陋、凶狠相:塔 多利尼很会运用嗓子,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是我希望这位夫人压根儿不会唱, 塔多利尼的噪子美妙、响亮、清脆、刚强、而我希望夫人的嗓子刺耳、嘶哑、冷森 ;塔多利尼的声音象天使般悦耳,而我需要夫人的声音象魔鬼般难听。”他照例在 一瞬间抓住了脚本的实质和它的人物性格。 光阴就在指点,建议、争吵和象春潮一般涌来的滔滔不绝的工作中度过,一八 四七年一月十九日来到。穆乔报告巴雷吉说:“音乐大师正在创作《麦克佩斯》, 下了很大的功夫。这一两天内就要完成第三幕,也许月底全部竣稿。”果然,一月 二十八日穆乔就写道:“音乐大师在星期日竣稿,星期一开始写乐队总谱。”他匆 匆忙忙,一个劲儿往前赶,象是拼命似的。结果皮亚韦尽管唯命是从,尽管埋头苦 干,还是落在威尔第后面。很可能他不会写得象阿尔菲耶里那样精炼。不过威尔第 坦率地告诉他,已经委托马费伊作某些删节和变动。威尔第在信的给尾写道:“现 在诸事妥贴;不过,几乎全部作了变动。”这样当然不太厚道,做得不漂亮。可是 威尔第有时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毫不感到内疚。他矢志要达到目的,心急如焚,至 于其它,他是不管不顾的。脚本最后出版的时候,没有署作者的姓名。 二月中旬,威尔第在凛冽的严寒中来到佛罗伦萨。他要完成乐队总谱,跟歌手 们研究各个声部的唱法。他想让二十五岁的年轻小提琴手安杰洛·马里亚尼担任歌 剧的指挥,后者在指挥艺术上是很有前途的。但是拉纳里没能请到他,威尔第颇为 不满。这就是说,他只好更紧张地同歌手们、合唱队和乐队一起排练了。他对工作 要求特别严格,这一点许多人都行得出来。他对一切都不满意,抱怨小提琴声音难 听,抱怨长号完全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对歌唱演员的要求极其苛刻。他本来建议廖 薇演唱主要的女声独唱部分,但是见她演不好这个角色,便同意让马里安娜·巴尔 别里·尼尼来演,现在正无休无止地同她排练。他好走极端,要求把那段著名的二 重唱反复唱一百五十次。最后,累得声嘶力竭的男中音瓦雷西对他说:“我们已经 唱了一百五十次了!”威尔第生气了,怒视了他一眼,答道:“那么,再唱第一百 五十一次!”这也许是段趣闻或者被渲染了的佳话。但有一点是毋庸置辩的:威尔 第还从来不曾这样严格要求过。他知道,他要深入人的心灵,揭示人物和戏剧环境 最隐秘的特点,破天荒第一次在音乐中描绘出主人公的心理肖像,因此不能只描写 表面的显而易见的特征。要深入实质。为此不需要旋律。甚至象《欧那尼》里那样 美妙而感人的歌唱也嫌不够。这项任务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他喜欢莎士比亚的 作品,也喜欢麦克佩斯。但是在这里只当一个受欢迎的作者是不够的,光有史诗般 的热情和新的表现力也是不够的。他在这里对乐队的运用别出心裁,音响也将另具 一格。威尔第是第一次塑造麦克佩斯和麦克佩斯夫人(他们已经成了普通名词)这 样巨大的形象。我们无需去作比较和提出威尔第是否达到莎士比亚原著那样的造诣 的问题。重要的是威尔第在这部歌剧的初槁中达到了感情上的高度紧张和真正的诗 意,尽管有时也可以找到一些意外的败笔。再者,威尔第在这个总谱里尽可能地展 示了一切美好的东西,这也是很重要的。他很讲究笔法的准确性,精雕细刻,使之 不断完善,不象过去写《可蒂拉》时那样漫不经心和墨守陈规。他紧张地写作,浓 墨重彩,真实生动。这里只消提一下二重唱《我的命中注定的女人》就够了,而如 果举出麦克佩斯夫人那一场戏和抒情短曲,就更具说服力。女主人公的性格在这场 戏里表现得特别突出,正如马西莫·米拉所说的,“就象用两个具有惊人的表现力 的乐句雕刻出来的,尽管伴奏曲并未越出传统的界限”。威尔第还没有“经过体验 的”和从经验中得来的素养,以便克服某些困难。但是天才的直觉和在音乐中传达 最悲痛的感情的非凡能力,在这部歌剧中已经显然可见,因为他塑造了刚强的受难 者麦克佩斯这个给人以如此深刻印象的形象。 歌剧的创新力在于威尔第常常运用贯穿全剧的主题要素。例如,在歌剧开头, 女巫们的第一句话“哪一个森林”中就出现的半音,后来在麦克佩斯和麦克佩斯夫 人出场时不断重复,特别是在梦行那一场,而后又在合唱《战败的祖国》中响起。 再如上升音阶,它起初出现在极其美妙的序曲中,后来又在犯罪的那一刹那响起。 如果说有的地方伴奏曲明显有些粗野,记谱有些误差,那也无关紧要。这一切威尔 第在一八六五年为巴黎格兰德歌剧院所写的新稿本中,当然会加以改正,从而创造 出又一部美玉无暇的杰作。不过,早期的《麦克佩斯》仍然不失为作曲家的一个重 大成就。 不能说一八四七年三月十四日佛罗伦萨的观众很赞赏《麦克佩斯》,——这部 作品同当时所见到的一切迥然不同,既不象别的作曲家的歌剧,又不象威尔第本人 以前的戏剧作品。但是首次上演也不可能受到喝倒采,因为海报上登着威尔第的名 字。在喝倒采或者表示不满之前,人们会三思而行。穆乔在他的定期报导中断言, 新歌剧“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另一比较客观的人士则只作了一个平平常常的评论 :“反应不坏。”这个歌剧没有常见的爱情故事,没有“美好的”感情,没有童话 成份和惊险转折,它阴暗,真实,脉络外露,所以不可能为观众所理解,不可能得 到观众的喜爱。这部歌剧太新颖,太不寻常了。 同时合同象漩涡似地接踵而来,使他得不到一天喘息。音乐大师不得不履行同 出版商卢卡签订的合同。要把外国的京城也完全征服。威尔第只作短时间的休息, ——在布塞托小憩,在米兰小憩,到威尼斯看了看《麦克佩斯》在费尼切剧院的排 演情况。接着又动手写《强盗》,这部歌剧预定在伦敦上演。穆乔在信里报告巴雷 吉:“您猜猜看,出版商卢卡向音乐大师提出一个什么计划?他说,要是音乐大师 希望到伦敦去,将派我同行,并且给我两千法郎,让我照料他的一切,跟着他,以 便他身边有个可靠的人,随时照应。”威尔第完成这部歌剧,并且差不多写好乐队 总谱,便启程前往英国。这次旅行,是他迄今为止所作的时间最长的旅行。农民出 身的朱塞佩·威尔第很懂得,在那种情况下不宜过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伟大的女 歌唱家——女高音珍妮·林德在伦敦等着他。威尔第在巴黎稍事盘桓,呆到六月三 日。不消说,他拜访了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同她度过了几天。六月五日,他抵 达伦敦。 英国京城给他的印象是奇怪的。他说,伦敦“……是一座壮丽的城市!这里有 些东西使人惊得目瞪口呆……但是气候却使得一切美景黯然失色”。此外,伦敦的 好奇者太多,不管他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们一认出来便涌上前来鼓掌,使他感到厌 烦。 我们再来看看穆乔的信。他写道:“整个晚上他都是众目睽睽的中心人物,人 人部在谈论他,名流显贵希望有幸同他认识。他走出剧院,一大群人跟随着他,一 直伴送到旅馆。”这一切使威尔第大伤脑筋。他在私人生活上喜欢清静。他不喜欢 稠人广众,讨厌纠缠不休的好奇者。他看见人们涌上前来,希望同他结识时,实在 想逃之夭夭。这并非故作谦虚,他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谦虚。这是一种天性,喜欢 慎独、幽居。他希望尽快离开伦敦到巴黎去,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儿“没人注 意我,没人用手指我”。况且斯特雷波尼住在巴黎,威尔第越来越想念她。斯特雷 波尼的安静沉着,善于排难解忧的艺术都对威尔第有帮助。可是,他不得不在伦敦 羁留。要对《强盗》总谱里的某些地方进行改写,并且观察它的演出。所可庆幸的, 就是他同林德的关系非常友好。林德是个卓越的歌唱家,眼睛里含着深沉的悲伤, 她宁愿独自呆着,而不愿意同任何人交往。这一点立即使威尔第对她产生了好感。 穆乔是这样描写她的:“她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对我说,她恨剧院和舞台,还说自己不幸,盼望有一天同舞台和剧院人士一 刀两断,分道扬镳。”威尔第也不喜欢剧院和戏剧界,他也认为自己不幸,认为自 己是个根深柢固的悲观主义者。他知道,只要经济条件允许,他将立即断绝同上流 社会的交往,同剧院经理和歌唱家们不再谋面。而当前却要忍耐。于是他埋头工作。 他在伦敦的作息制度很简单。早晨五点起床,用完简单的早餐,便立即坐到钢琴前 弹奏起来。穆乔给音乐大师缮写。两人这样工作到傍晚六点才去进餐,接着到皇家 剧院看排演,然后在大街上散散步,便回旅馆早早就寝。 威尔第的情绪照例很忧郁。对此穆乔指出:“潮湿而恶劣的空气影响着他的神 经。”可以想象得到,同一个终日钳口结舌、脸上从无笑容的人一起工作是多么有 趣。威尔第感到自己象散了架,疲惫不堪,连然水笔都握不住、常常作恶梦,梦见 弹钢琴:“……这部《强盗》是这么费力,我的身体根本吃不消,要是我能设法同 卢卡谈妥,今冬休息休息,我是非常乐意的……”他无精打采,心情郁闷,关于歌 剧、合同、排演和音乐的事,连听都不愿听。 他想安安静静地生活,远离好奇的人们,远离喧嚣,不承担任何义务,也不去 参加首次上演。他知道自己天性不习惯现在这种生活,抱怨说:“我的命运多么不 幸!”或者说:“这个世界多么寂寞!”还说:“请相信我吧,我是多么想远远离 开现在这个处境呵!”这时伦敦修道院花园剧院正在演出《欧那尼》和《福斯卡里 父子》,两个歌剧都获得非凡的成功。但是这也没能使威尔第的情绪高起来。他对 什么都不满意,老是闷闷不乐,眼睛喷着怒火,嘴里骂骂咧咧。他感到《强盗》很 棘手。对每一场都仔细修改,废寝忘食地工作。马费伊写的脚本,尽管其中引用了 普卢塔赫①的话,但没有一点戏剧味道,使得威尔第大受束缚。 不管怎样,一八四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黄昏终于降临。皇家剧院挤满了观众,他 们从四点半钟就开始陆续来到。人们怀着非常焦急的心情等待开演。 大家都知道,女王陛下将莅临观看演出。意大利作曲家专门为英国歌剧院创作, 这还是头一遭。威尔第亲自担任首演的乐队指挥。就象通常这种情况下所说的,人 们的焦急心情达到了白热化。票房收入达到创纪录的数目——十五万意大利里拉。 序曲方罢,大厅里就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这就表明,歌剧必然成功。终场时, 在伴以合唱的三重唱之后,观众尽力表示非常赞赏,不断请音乐大师和歌手们出场。 鲜花象雨点般从包厢掷来。观众站着鼓掌十五分钟以上。报刊的评论基本上是好的。 威尔第写道:“头场演出圆满,但是没有特别热烈的喝彩。这次成功将使我得到数 万法郎。”他之所以有保留,说“没有特别热烈的喝彩”,是因为以后几场观众的 态度比较含蓄,反应不那么热烈。不过威尔第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腰包,是银行里 不断增加的存款。 只要再攒一点钱,他想买多少地,就可以买多少地。 《强盗》这部歌剧,尽管威尔第认真对待,费心很多,没有草率从事,然而缺 乏别开生面的东西。作曲家在某些地方虽然达到一定的境界,但是这部歌剧不能说 是灵感洋溢之作。而且也许甚至应当说,从作品里可以感觉出作者精疲力尽,意气 消沉。尽管呕心沥血,但结果不过是一部精巧的刻板作品,没有突破旧的框框。如 此而已。威尔第所积存的新意,都用在《麦克佩斯》上了。他在《强盗》里没有新 的探索,不过是为合同所迫,勉强执笔。 他只好象写过去那些平平之作一样,迁就那些拙劣的诗句。 人所共知,威尔第具有高超的职业技巧,他无疑善于赢得观众的好感。 即使在缺乏灵感的时候,他仍然不失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和精明的戏剧行家。 但是《强盗》里甚至没有狂暴的力量和强烈的节奏,没有真正的波澜。 他把要注意力放在咏叹调上。写的不是音乐剧,而是给歌手们唱的感人歌曲。 首先是给林德这只“北方夜莺”写的,音乐大师很器重她卓越的歌唱才能。 穆乔认为,林德是“当代首屈一指的歌唱家和演员”。给她写的是难度大,很 感人的咏叹调,然而这种咏叹调同真正的诗情洋溢的作品毫无共同之处。 可是观众却非常欣赏那轻快的歌唱和美妙的音响。 威尔第常常想起《麦克佩斯》:恐怖和惊悸时刻的变音和声,半音上行模进用 阴暗的音响色调描绘出某些心理状态和戏剧场面。采用了许多三重唱、二重唱和重 奏曲,以雄浑有力的合唱开场。他甚至还写了四部合唱曲,曲调热烈而优美动听。 尽管这样,歌剧给人的总的印象仍然不佳:令人感到音乐大师很着急,这使他只好 走已经过时的歌剧老路。他无疑是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注重为歌唱提供充分的条 件。《强盗》里有不少过份静止的场面,妨碍了戏剧效果。可以看出,歌剧写得非 常有力,作者的任务只是一个——把观众折磨得疲惫不堪,引起通常的幻景,从而 带来轻易的、短暂的成功。 总而言之,威尔第在国外的作法也同在意大利一模一样:运用陈旧的套子、刻 板的结局;使曲谱适应歌词,采用难以想象的、出人意料的舞台效果。 《强盗》首次上演之后几个月,即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威尔第再次运用这些手 法。他听从埃斯居迪耶的劝告,将《第一次十字军中的伦巴第人》加以改编,使其 适合巴黎格兰德歌剧院里的人员演出。歌剧改名为《耶路撤冷》。 改编很简单:米兰改为图卢兹,伦巴第十字军改为法国人,增加一些群众场面, 撤下两名次要人物,插进一些完全不必要的舞蹈,将伴奏改动一下,——这就大功 告成,新歌剧准备在巴黎试演了。新作就象一座纸糊的房子,刷上特别招眼的色彩, 掺进许许多多舞台效果。一座毫无特色的彩棚。但是威尔第喜欢。他在给阿皮亚尼 的信里写道:“大家显然都满意,我也是一样…… 演出的时候一定会美妙惊人,因为这儿不惜工本。”可是在致马费伊的信中就 没那么兴高采烈了:“我在给您的信里没谈过我的新歌剧,而现在来谈实在太晚了。 再者,没完没了地听耶路撒冷这个词,使我厌烦已极,所以我不愿意让您也分担我 的苦闷和烦恼。”“寂寞”、“烦恼”、“痛苦”、“不满”、“疲倦”这些词相 当频繁,几乎经常反复出现在威尔第这几年的信里。 音乐家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在八年之内,写作并且演出了十二部歌剧。但是在 第三部歌剧《纳布科》和第十二部《耶路撒冷》之间,才相隔五年。生活节奏如此 紧张是支持不住的。这是不折不扣的艺术自杀和精神自杀。这一点威尔第是很明白、 很清楚的。但是他已经接受了赌博的条件,不能回头了。 《耶路撒冷》的成功无论怎么说也不算大。观众的反应只能说明对作者,对坐 第一把交椅的作曲家的敬仰。如此而已。威尔第已经打发穆乔回意大利,他自己本 来也完全可能回国,并且在准备启程。他在给马费伊的信中写道: “我在巴黎呆不长,因为开始感到寂寞,虽然在这儿总共才住了两昼夜。”给 莫罗西尼的信里写道:“……要是我还这样感到寂寞,那么很快就会回米兰。”给 阿皮亚尼的信里写道:“我在这儿呆到十一月十九日,本月底又将看到大教堂了。” 接着威尔第突然改变主意,在给巴雷吉的信里写道:“我不知道今年冬天是否回意 大利。今年这一年我都在夜以继日地工作,疲倦了,该休息休息!……我还没打定 主意怎么办。”他企图在岳父面前为自己辩护,也许是有些怕他责备。他对一位朋 友说:“不过我在这里享受充分的个人自由,这是我过去无限向往而又一直没有得 到的。我哪儿也不去,不同任何人见面,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生气,因为跟在意 大利不一样,没人用手指我。”威尔第不断推延离开巴黎的时间的原因,不是因为 他希望在这座大城市里过一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因为他力求巩固同外国作家的 联系,甚至也不是因为他浑身病痛。其实问题很简单,极其明显:朱塞平娜·斯特 雷波尼在巴黎!斯特雷波尼大约两年前迁居巴黎,教授音乐,有时候(越来越少) 开个音乐会,唱咏叹调和浪漫曲,——基本上选自威尔第的歌剧。她不久前满 三十岁,嗓子几乎完全不行了。她想在巴黎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 毫无疑问,他们双方都早已脉脉有情,尤其是斯特雷波尼,她在写给米兰两人 共同的友人的信中,一定要打听威尔第的情况和身体健康,询问他的工作计划和观 众对他的歌剧的态度。《麦克佩斯》在佛罗伦萨上演的时候,他俩常见面,甚至可 能同下榻在一个旅馆。不管怎样,有趣的是威尔第只有这次在巴黎才拿定主意。他 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采取某个行动之前一定要周密考虑,深信确实必须这样 做,——要知道他长时间反对把自己的生活再同某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威尔第终于 决计与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结为终身伴侣,但是关于结婚的事,至少目前还没提 及。他决计也让自己多休息一下,好好思考思考。 威尔第休息,娱乐。而这时巴黎发生了起义,路易·菲利普被推翻。当时特别 流行一句古语:“巴黎一得感冒,全欧洲都打喷嚏。”果然,意大利立即发生革命, 从而导致许多巨大的变化。半岛上所有的国家纷纷起来为争取立宪而斗争。两西西 里王国国王费迪南二世于一八四八年二月十一日首先让步,六天之后,托斯坎大公 同意宪法。三月五日,卡洛·阿尔贝托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忧虑和惊疑之后,向皮 埃蒙特颁布法令。 威尔第·卢恰诺·马纳拉还在几个月之前就写道:“现在轮到我们了。”他说 对了。三月十三日,梅特涅提出辞职。威尼斯人闻讯欢欣鼓舞,在圣马可广场上将 这位奥地利宰相的肖像统统付之一炬,他们占领监狱,释放政治犯。第二天,米兰 爆发起义。人民群众唱着歌在街上构筑街垒,拿起武器,准备把拉德茨基元帅的军 队从市里驱逐出去。 威尔第仍然呆在巴黎,他不急于回米兰。大概是不大相信起义能够胜利。 他还在法国京城停留了大约十天。小心谨慎一贯是他的特色。我们只知道—— 根据里科尔迪办的《音乐报》的报导,——他是四月五日回到米兰的。战斗,斗争, 最初几次成功之后席卷人民群众的欢呼,胜利的喜悦,——这些场面他已经看不到 了。抵达米兰之后,他立即往威尼斯给皮亚韦(他正在努力履行自己的爱国主义天 职)写了一封激昂慷慨的信:“时刻到了,请相信,这是解放的时刻。民众要解放, 而当民众希望什么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们的……看着吧,看着吧, 再过几年,也许是几个月,意大利就会变成一个自由统一的共和国!而你却对我谈 什么音乐!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难道你以为我眼下能埋头搞乐谱和音响吗… …? 眼下对于一八四八年的意大利,除了大炮的音乐,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悦耳的 音乐!……你在国民警卫队服役吗?你成了普通士兵,我很高兴!可怜的皮亚韦呵! 睡眠怎样?伙食如何……? 要是我能报名参军,我也只想当一名士兵。但是现在我 只能当一名宣传员,一名差劲的宣传员,因为我有时不善于辞令。”然后,威尔第 明确表示:“我要再到法国去,因为有些事等着我去处理。你想想,除了要写两部 歌剧之外,我还得去领钱和银行支票,把它们变成实物。”他在米兰又呆了一段时 间,接着抱着明确的目的前往布塞托。如今他有钱了,而且有很多钱。这就是说, 可以把圣阿加塔庄园买下来。圣阿加塔庄园是一座漂亮的大别墅,不很精致,但很 有气派,式样也不错,很适合乡村富翁居住。他花了一笔巨款买下这座庄园,又把 它同普卢加庄园连成一片。 还在这以前,他已经在布塞托购置一座精舍,原名卡瓦利精舍,其后更名为多 尔多尼精舍。如今他又把一大片各方面都相当于一个大地主庄园的沃土并入精舍。 威尔第终于感到完全自由自在了。自幼年时代起就戕害、摧残他的贫穷,幼年时代、 青年时代就跟着他的贫穷,再也不能肆虐了。 终身伴侣选定了,土地购置了。通向安逸生活的漫长道路,可以说是已经走完。 他把产业交给父亲经管,对他作了许多嘱咐。他明确告诉父亲,在新购置的土地上 要搞些什么改进措施,叫他在挑选仆人和长工时要提出严格要求。 五月三十一日,威尔第回到巴黎。他虽然没参加“五天”斗争①,但是同仇敌 忾。现在当大炮沉默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苦恼,极力要找一个脚本,通过音乐来表 达自己的爱国激情。他写信给卡马拉诺,请他写一个脚本——《莱尼亚诺之战》, 同时与皮亚韦保持接触。七月间,他写信给皮亚韦说:“请回答我,要是我求你写 一个脚本,你能做到吗?情节应该是意大利的,并且充满爱好自由的精神。如果你 找不到合适的东西,那我建议你写费鲁乔。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为意大利的 自由而斗争的最伟大的受难者之一…… 请记着,我需要一个非常详细的提纲,因为我要说出自己的意见。不是说我认 为自己有能力评论这个脚本,问题在于要是我对它没有很好的理解,要是它不能抓 住我,我就不可能写出好的音乐。要力戒平淡……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希望以后 有更加欢快的时光。但是我一想到法国,而后想到意大利,便感到恐惧。”我们看 到,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意见,已经不再认为意大利目前需要的唯一音乐,是大炮 的音乐。现在他自己也想开炮了。七月二十五日,意大利军队在库斯托扎城郊遭到 失败。威尼斯陷入包围,经过浴血奋战,弹尽粮绝,只好投降。弗朗切斯科·马里 西·皮亚韦同几乎所有的国民警卫队被逮捕。 过去的一切激动、欢乐和喜悦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失望。八月二十四日,威 尔第在给阿皮亚尼的信中写道:“您想知道法国人对意大利所发生的事怎么看法吗? 天啦,您问的什么呀?!他们不是抱敌视态度,就是漠不关心。 我还要补充一句,意大利统一的思想使得当权的小人们闻风丧胆……简而言之, 法国不愿意看到意大利统一。”如今威尔第关心政治形势了,他读报,同人辩论, 也许还同朱塞平娜交换看法。他在给马费伊的信中写道:“关于我们可怜的意大利, 我不知道有什么宽心的话可说。我羡慕您,因为您还抱有一点希望,而我不抱丝毫 希望。延长停战之后的这些外交游戏,难道可以相信吗?期限一过,下起雪来,那 时人们就会说:‘冬天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伦巴第这时会变成旷野,变成墓地。” 威尔第对政治事件感到痛心、失望,便离开社会生活,同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迁 到巴黎郊区的帕西居住,租了一座小别墅;当时佐阿基诺·罗西尼也住在那儿。他 同朱塞平娜从来不谈结婚的事,甚至没向任何人暗示过要结婚。他俩没有制订长远 的计划。互相爱恋,住在一起,这就够了。朱塞平娜感到幸福。她性情温柔、顺从, 对人和生活有异常透彻的了解。她很聪明、颖悟,有知人之明,看出威尔第是个卓 越的人物——一个卓越的艺术家和人;这个人也许很复杂,无疑性情怪僻,充满矛 盾,动辄发怒,固执己见,但无论就其优点或缺点来看,这肯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物。她知道,这个将要与之白头偕老的人具有多么巨大的天才;也知道他能干出什 么样的卑劣和愚蠢的事;也知道他自私、固执,不喜欢多愁善感,而且大概还会忌 妒她的过去,因为以前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风流韵事的谣言。不过,她对这些都不 在乎。 在她看来,威尔第是万能的神祇,是她的保卫者和解放者。她不问明知不会有 答覆的事,什么也不问。她看重的是威尔第同她在一起,共同生活。 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这种心情将始终或者几乎始终 不渝,——同威尔第在一起生活,把自己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忍耐,娴静,明智 和文化,——统统献给了他。她建立起一个家,使音乐大师感到有了归宿,并且感 到自己是这个家的全权主人。她没做任何特别的事,她只是作曲家的忠实朋友和伴 侣。有朝一日,无情的,痛苦的失望来临,他将要体验到撕肝裂胆的痛苦。但是朱 塞平娜·斯特雷波尼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作用,不会放弃自己在音乐家生活中的地 位。 威尔第也明白,他非常需要朱塞平娜。自从玛格丽塔·巴雷吉亡故后,在所认 识的女人中间,与其中任何人在一起,甚至与玛格丽塔本人在一起,他也没感到象 同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在一起这样舒畅:与其中任何人在一起,他也没显露过本 来面目,而是矫揉造作,戴着面具。自从亡妻丧子以来,一提到“家庭”二字,他 就不寒而栗。他不愿意想自己可能第三次当父亲的事,他寻找的不是子女,也不希 望朱塞平娜生儿育女。他们的结合是向命运挑战。威尔第越来越相信,他找到了一 个永远不会厌倦自己,不会使自己失望的人,找到了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女人。他 慷慨地允许别人把自己当作某种超人崇拜。他也按照自己的身份地位行事,——他 现在是一位熬过“服苦役的年代”,摆脱贫穷,站稳了脚跟的艺术家,现在可以奋 不顾身地去追求自己的目标,同时也不停地提高自己的修养,不断成长,越来越深 刻地观察自己和自己的内心世界。总而言之,他决计呕心沥血,要使自己的主人具 有生命力。没来得及讲的故事,一时还讲不完。如果他终于能把事情做完,那得要 大大感谢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的爱情和无限忠贞,感谢这位贤慧的伴侣,——这 一点,他从两人共同生活的初期就已明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