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假面舞会 他心灵空虚,一点也振作不起来,疲倦、忧郁。他不和任何人讲话,总是在田 野和草地上无休无止地转悠,只有吃饭和睡觉才回家,可以认为,威尔第把全身心 都献给了这三部歌剧——《利哥莱托》、《游吟诗人》和《茶花女》。而现在这三 部歌剧都已经过去了。他在圣阿加塔别墅度过漫长、寂寞的日子,与斯特雷波尼在 一起不大使他高兴,更正确地说,很少使他高兴。 他心灰意冷,阴郁地预感到通常在不惑之年来临的危机。 “……命运由于奇怪的偶然性逐渐使我丧失了我喜欢的一切。”他写道。 还说:“为了获得哪怕一点点宁静,我准备献出一切,我正在竭尽全力要找到 宁静,但我简直永远不能成为幸运者。”接着又写道:“如果细想起来,这种生活 多么可悲啊!”无论他在哪儿,“在喧嚣的城市也好,在僻静的乡村也灯”,他到 处都背负着这种沉重的忧伤,这忧伤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使人感到苦恼,越 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忍受。以前善于微笑和轻松地解决任何问题的朱塞平娜现在 也越来越经常发愁了。他们在十分安静的圣阿加塔,在无边无际的困野中生活,甚 至也不能彼此使对方高兴。冬天一切都盖满积雪,烟雾使景色变了样。夏天只有蝉 的知知声和这些田野里螽斯的瞿瞿声打破了寂静,田野变成鲜黄色,熟穗的颜色。 与这个人相处是不愉快的,这个人或者固执地沉默,或者埋怨一切一一埋怨仆 人,埋怨不好好干活或偷窃的农民,埋怨不尽职的雇农,埋怨生活费用上涨,埋怨 处处都对他不方便的克雷莫纳或布塞托的市场,埋怨毁坏他的庄稼的冰雹,埋怨时 常堵塞的灌溉渠。威尔第经常惶惶不安,总是疑心重重,担心别人欺骗和背叛他。 他粗暴、不顾情面、有时甚至残酷。闷闷不乐、小心谨慎、疑神疑鬼的他,到处都 看到敌人,随时准备怨天尤人。他不在自己的别墅里接待任何人。有时,当他感到 有什么想象中的、使他苦恼的疾病发作时,才让大夫进来。有时皮亚韦来一一这是 需要写新的脚本或编写新歌剧的“写作大纲”的时候。当然巴雷吉可以经常到这里 来,但他很少这样做,其他亲属中人就更少到这里来了。外人的来访经常在门坎近 儿就打住。佩平娜在漫长的秋冬两季几个月里,常常叹着气往窗外看,看到的只是 复满积雪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木,黑色的枝杆和铅色的天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俘 虏。 相反,威尔第看来似乎觉得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很惬意。他没有兴趣和人 们、和世界往来。在这里他是主人,绝对自由的人,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 愿意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这种不受任何干扰的安静对我比什么都更宝贵。”他 在一封信中肯定地说。“不可能找到比这里更闭塞的地方,但从另一方面看,也不 可能找到能使我更自由地生活的地方;以后这种安静使我有可能考虑、思索,这里 永远不用穿任何礼服,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这点也很好……这种关于安静的想法后 来常常在他的信中重复出现。 在自己的庄园里,在乘二轮轻便马车去田野和打谷场,在那儿监督雇农干活时, 在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步行许多公里察看自己的土地时,他很容易得到安宁、平静 和静谧。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生活更好的了,这种生活远离空谈,远离上流社 会人士,甚至远离为数不多、寥寥无几的朋友,这些朋友之所以还没有和他分手, 是因为他和他们一年也见不了一两次面,但又的确保持着频繁的通信。斯特雷波尼 发现:“威尔第对乡村生活的爱变成了一种癖好、一种疯狂、一种反常现象。”当 他不得不离开圣阿加塔时,他给工作人员和雇农发出那样详细的命令和指示,好象 他不是作曲家,而是一个勤劳的庄稼人。 威尔第常常因为钱的问题和里科尔迪发生争执,对所有偶然落在他手里的人都 很粗暴、不顾情面,甚至对斯特雷波尼也往往几乎是粗暴的。在他写完他的三部伟 大的歌剧之后,他感到某种不满,可以说,他的想象力消失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那样粗暴。例如,他把侮辱性的信寄给出版商,而且明白自 己是不对的,但又不打算道歉。他变得比以前更易激动,更偏执了。含有敌意、暴 躁、随时准备为鸡毛蒜皮的事而冒火三丈的他,企图把折磨着他的焦急不安隐藏在 这一切的背后,企图消除没有过去的神经紧张,抑制不让他安宁的创作兴奋。他知 道,《利哥莱托》、《游吟诗人》和《茶花女》是富有表现力、很难超越的顶峰, 他明白,在这三部无与伦比的歌剧之后,他无法再创作出更完美的东西了。但他仍 然要继续往前走,固执地、顽强地要继续前进。前面是充满危险的艰难道路,这使 他害怕,因为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衰弱无力。 大概是为了使自己稍微清醒过来,威尔第决定长期搬到巴黎去住。十月中旬他 和朱塞平娜一起到法国首都去了。此外,必须对他同大歌剧院签订的合同作出某种 决定。威尔第不想写新的歌剧,但同时却希望同巴黎,同法国最大的歌剧院签订的 这个合同能够激发他的创作想象力,启发他新的探索道路。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方面,他想摆脱合同(顺便说说,他在信中不止一次提到这点),另一方面,他 又想尝试一下,正如他给大歌剧院经理写信说的:“Frapper un grand coup , un coup décisii et me pre-sentersur votre scène avec un grand-opera”,有 一个时期威尔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写,只是懒洋洋地住在巴黎。 他很少到剧院去,完全不在上流社会露面。他毫无希求地着手工作。大歌剧院 自然给他寄来了脚本。这是斯克里布的《西西里晚祷》。斯克里布是一个能干而毫 无创造精神的刻板工作者,这个剧院的可靠的脚本作家,他在努力完成许多纷纷落 到他头上的订货时,利用一些报酬很少的无名诗人作为帮手。斯克里布为威尔第改 写《阿尔巴公爵》的旧题材,这个题材是他许多年前为多尼采蒂写的。自然他作了 润色,把它加以改写、更新,改变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增补一些主人公,去掉了另 一些主人公。最后他把它交给了作曲家,结果作曲家得到的是一部毫无生气的脚本, 篇幅冗长,公式化,重复尽人皆知的手法,枯燥无味,甚至对任何典型人物都毫无 暗示。大师束手无策,他埋怨大歌剧院经理处,要求斯克里布改写脚本。 但是一无所获。大歌剧院是一个复杂、迂缓的机构,在这里要想改变点什么是 很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威尔第不得不原封不动地接受脚本。笨重不便的布景, 舞蹈,花里胡哨的舞台效果——所有这一切与剧本无论如何也不相符合,与剧本极 不协调。在创作脚本时,斯克里布只限于把威尔第的歌剧《莱尼亚诺之战》、《奥 里昂的姑娘》中的一切最陈旧最一般的地方汇集在一起,另外用花花绿绿的布景和 毫无意义的群众场面来点缀装饰一番,只是好歹把舞台填满而已。 当然,只说威尔第面对这样陈腐的脚本感到极其困难是不够的。现在只有深厚 的人的感情在激励着他。照大师的看法,正是这种感情支配着剧情,象在《利哥莱 托》或《茶花女》中那样。使他感到苦恼的是,出场的有一些没有什么话好说、毫 无必要存在的人物和几十名跑龙套的角色。这些角色自然也不能激发想象力。因此, 他是很不乐意、毫无兴趣地写的。现在他的工作时间自然多得多了,技术巩固起来 了,技巧更臻完美了。再也没有他在“服苦役的年代”所写的蹩脚作品那种粗糙、 仓卒和庸俗了。他的笔法变得更完善、更丰富、更优美了。但是反正一样,如果除 去某些插曲(例如序曲),这部《西西里晚祷》也没有超出能工巧匠信笔涂鸦的水 平。它以只是为了使听众惊奇而写的那些小咏叹调给人以深刻印象。但其中缺乏真 正的激情和生气勃勃的想象力。一八五五年六月十三日晚进行首演——只能这样了, ——几乎很不成功,实际上是在观众十分冷淡的情况下演出的。 巴黎使威尔第疲倦了。他在这里住得太久了。给他写信的马费伊好象听说,他 打算在法国首都“扎根”,他回答道:“扎根?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为什么呢?有什么目的?为了荣誉吗?我不相信它。为了钱吗?在意大利 我挣得一样多,甚至大概更多……我太爱我那个穷乡僻壤了,太爱我那块乐土了。 无论对伯爵,对侯爵,还是对什么人,我都不会表示敬意……因此我对您说,我非 常想回家去。”他对切扎里诺·德·桑克蒂斯讲得更明确: “……我的心灵在这个极乐世界的巴黎已经痛苦到极点了。在街上你会冻得发 僵,因为这样的严寒彻骨简直可以冷死人的。在家里则要生起可怕的炉火,会把你 眼睛的痛,工作、读书都不可能。”在致皮亚韦的一封信中也强调指出自己对巴黎 的敌意:“……有一个时候我只是在歌剧院里感到无聊,现在(你看,这是怎样的 进步)在话剧院和喜剧院里也感到无聊了。要是我这里也象你那里一样,这种上帝 的恩赐也是那么可爱和令人惬意,那我就会常到社交界去了,但是我得肩膀上披着 自己的熊皮去冒被乱捧打死的危险。所以你的那些礼貌课什么也没有教会我!! 可怜的皮亚韦?!……是的,是的,从宝座上走下来,而且是自愿地走下来,这是 很愚蠢的!……但那是你愿意的!我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在生活中很少做蠢事, 但一旦做起来,就是很大的大蠢事!”他当然从来没有做过蠢事,而且将来也不会 做。他一向小心谨慎,只有在他知道他一定能够完成时,才断然作出决定。但是用 这种方法向从来不敢反对他的皮亚韦吐露真情的愿望,甚至是有点卖弄的愿望,这 是威尔第经常玩的把戏。回到他喜爱的荒无人烟的圣阿加塔去的时候到来了。况且 在巴黎的两年逗留中,他得到的东西很少。一八五五年十二月威尔第已经又在自己 的田野中了。他由于他的指示没有得到很好执行而尽情地骂够之后,要求皮亚韦立 即报告他关于《斯蒂费利奥》改编的进展情况,这一工作是他动身前托付给皮亚韦 的。可能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威尔第继续签订新合同,不放慢工作速度,不休息 一下?难道他仍然害怕极端的贫困?不错,购买圣阿加塔和修复别墅的工程使威尔 第借了将近三十万法郎的债,因此他要挣钱。但是里科尔迪准时地转汇给他预付款, 在剧院里上演的歌剧也不断地给他带来大笔收入。所以不是对钱的需要迫使他工作。 问题在于,现在他想使他的富有表现力的手段丰富起来,越来越深刻地了解人的心 灵。使他能够这样做并使他有可能继续不断寻找真理的唯一途径就是音乐,歌剧。 为此需要有以前他从来没有运用过的新形式。 正是这点可以解释他已经是第几次(天晓得是第几次了)试图为《李尔王》谱 曲了。威尔第和一个律师——安东尼奥·索马长时间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位律师 喜欢后台的灰尘更甚于法庭。大师甚至让他把整个脚本完全写出来。可以预料,威 尔第对脚本仍然不满意。他给他写道:“我怀疑,《李尔王》第四幕照您最后一次 给我寄来的那个样子是否合适。有一点是肯定的: 不能使观众接连不断地听这样多的宣叙调,尤其是在第四幕……我要说实话: 第四幕这前半部分使我很担心。我不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感觉,但其中有我感到不满 意的东西。毫无疑问,不够简洁,也许不够明确,也许不够真实…… 我不知道。请您再考虑一下,想办法找到更适于上演的东西。”于是这个方案 又搁在了一边。这就是李尔王这个人物的命运。在威尔第的整个创作生涯中,这个 人物比其他人物更使他感兴趣,但却始终也没有成为他歌剧的主人公。 威尔第在威尼斯度过游泳季节,在克雷莫纳作了短暂停歇,然后便回到了布塞 托。在旅行时,他企图摆脱忧愁、烦恼和使他压抑的阴郁思想。在圣阿加塔他有条 理地(所以引起为他干活的所有人的不满)照管着田地的耕作。 但是另一点也是显而易见的:无论他多么喜欢农业,这对他也是不够的,这不 能证明他的生活、他的日子是有价值的。他想作新的曲子,他需要这样一个诗人, 能使“深刻感人、丰富多采、毫无程式化、把各种成分融于一炉——而主要是新的 “题材具有生气。但是可惜,意大利没有这样的诗人,就是有,他也未必会把精力 花在歌剧脚本上。威尔第不得不满足于弗朗切断科·马里亚·皮亚韦——此人至少 具有敏锐的戏剧感,能细致地完成大师的要求。 威尔第就委托他写《西蒙·波卡涅拉》这部新歌剧的脚本,他已经就这部歌剧 和威尼斯的费尼切剧院签订了非常有利的合同。威尔第向皮亚韦建议道: “请你努力把各场全部写出来。我的说明够准确的,然而我认为还可以提出一 些意见。在第一场,如果菲艾斯科的官邸在侧面,必须让观众清楚地看到他,因为 所有坐在大厅里的人都应当看见西蒙手提点着的灯笼走到阳台去。 我认为不应该由于不成功的布景而失去这里可能有的音乐效果。”威尔第从来 没有这样吹毛求疵过,他要求极其严格,和脚本作家讨论最小的细节,甚至使他失 去以前容许他有的那种老实说是微不足道的独立性。 皮亚韦尽其所能地工作,但他不能完全使大师满意,大师觉得必须越来越深入 地了解自己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在舞台上无情地揭露他们的本质,在整个人类的复 杂性和矛盾性方面向观众展现他们。威尔第收到并读完了脚本的第一稿之后,作了 许多修改,加了许多注解和感叹号,改写和重写了一些诗句,压缩和改编了几场戏, 然后把它退还给皮亚韦。在把这部被改得乱七八糟的脚本寄去给他时,威尔第写道 :“如果你觉得这不合适,那末我也一样,大概我比你更加觉得不合适,但除了这 是必要的!’之外,我什么也不能补充了。”穆乔通知里科尔迪说:“……皮亚韦 使大师很不放心,因为他不完全理解大师的构思。”为了取得更好的结果,威尔第 向索马请教,请求他审阅某几场戏,并作一些修改。也许他生皮亚韦的气是对的。 但他应该首先在自己身上寻找不满的主要原因:在自己的歌剧观接近决定性的转变 时,他奔忙于新颖的要求和旧风格的余波之间,他还不能彻底放弃旧风格。想象力 的惊人迸发在创作《利哥莱托》、《游吟诗人》和《茶花女》时曾经帮助过他,给 他指出过方向,而在这种迸发停息之后,他感到必须尽可能充分地表现他的主人公 的人的本质。总而言之,要从内部揭示他们。他不能再按别人的意思给小咏叹调、 七音节诗句、卡巴莱塔、密接和应以及矫揉造作的小合唱和场面配曲了。他知道这 种歌剧已经过时了。他感到:在他自己身上,在他周围的世界里,都有什么东西不 可挽回地改变了,甚至强劲的浪漫主义之风眼看也要停息。现在试图借助陈腐的歌 剧手法表现任何东西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威尔第这种悲观的情绪本身,使他不得不放弃皮亚韦在刚写完的《西蒙·波卡 涅拉》脚本中提出的情节。比方说,脚本作家不明白,在艾菲斯科这个没有希望和 信念的人的形象中威尔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反映、自己的表现。他没有想 到,《西蒙·波卡涅拉》是一部复杂的悲剧,人类政治的悲剧。索马也没有想到这 点。正因为如此,在初稿中这部歌剧具有阴郁的、扭曲的、几乎是心理失常的外形。 一八五七年三月十二日晚威尼斯的观众拒绝了《西蒙·波卡涅拉》,他们不能 理解,为什么主人公既没有一支咏叹调,也没有一支可以借此倾吐肺腑真情、表现 嗓子功力的浪漫曲。他们不赞成这部歌剧,因为剧中传统的爱情故事被放到了第二 位,而政治斗争则提到了首位。他们不喜欢这部歌剧,因为剧中连一线希望之光也 没有。 《西蒙·波卡涅拉》要在舞台上站稳脚跟,需要很多时间(两年后歌剧在斯卡 拉剧院也遭到失败)。为使这部音乐剧能够在歌剧剧目中占有应有的地位,需要等 待托斯卡尼尼的天才。一八八一年威尔第同脚本作家包伊托合著的歌剧新修订稿《 西蒙·波卡涅拉》将成为公认的杰作,意大利的《鲍里斯·戈东诺夫》。克劳迪奥· 阿巴多认为,这是威尔第的最伟大的歌剧之一,其中的主人公是以雕塑般的表现力 勾勒出来的。 威尔第回到了自己的别墅。对威尼斯的失败他好象不大伤心。他又开始工作— —把《斯蒂费里奥》改写成《加罗尔德》。虽然这是一部不十分完整的歌剧,但它 仍然表明在通往揭示人的心灵和感情的道路上,在通往将成为他的音乐基础的戏剧 思想的道路上,还有一个阶段。结束了《西蒙·波卡涅拉》和《加罗尔德》之后, 威尔第有一个时期把乐谱纸搁到一旁,并关上了纲琴。他比平常更多地照料马匹。 除了马之外,为了取得更高的产量,他对土地和好肥料自然也很关心。他埋怨农民, 因为很难使这些农民行动起来——他们甚至不想利用新的耕作方法增加谷物产量。 威尔第巡视自己的领地,从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什么都检查,斥骂懈怠现象, 提醒怎么做更好,要求尽心竭力。农民们看见他来到跟前,就知道要挨一顿臭骂了。 他们习惯地准备挨骂。 夏天令人厌倦地过去了。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不看报纸,只忙于自己的事务 和收入。但是八月底他又想起了音乐。在漫长的夏天晚上,在嗡嗡叫的蚊子和阁阁 叫的青蛙的伴奏下,他阅读各种剧本,尽力设法找到可以改编为歌剧的题材。但是 读过的东西简直没有什么能唤起他的想象力,打动他的心弦的。最后他无意中发现 了法国剧本《古斯塔夫三世,瑞典国王》。据他对一个戏院经理说,剧本是“斯克 里布早在二十年前为大歌剧院写的(奥伯作曲)。这是一部伟大、卓越的大型剧作, 但其中有为音乐剧院写的一切作品所常见的模式。我一向不喜欢这种模式,现在我 也完全认为这是不可容忍的。”歌剧是预定在那波利的圣卡洛剧院演出的,因此这 个剧院的经理托雷利给威尔第写信说,检查机关毫无疑问将会反对这个题材,不允 许把历史上存在过的国王搬上舞台。威尔第表示同意,但由于为他改写脚本的索马 正好“精神饱满”,所以他认为,“最好先写完脚本,然后再修改题材。可惜,不 得不放弃象古斯塔夫三世那样的豪华宫廷!此外,将很难找到象这位古斯塔夫一样 气质的公爵!不幸的诗人和不幸的作曲家!”索马不仅“精神饱满”,他一般写得 很快——十一月初用诗写的第一幕已经寄到圣阿加塔,十一月中旬寄去第二幕,月 底威尔第又收到第三幕。大师立刻把自己的意见寄给脚本作家。他请求是否增加点 热情、激动、混乱的气氛,——总之,增加点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要求改变诗的 韵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威尔第不是理论家,对美学一窍不通(也许幸亏如 此),对理查德·瓦格纳正好在这个时期写的东西也一无所闻。但威尔第是天才, 一个最伟大的天才。实际上他是在对他手头的这部歌剧进行彻底改革。他力图使歌 词和曲谱融为一体,想要避免公式化的解决方法,寻找不同寻常的情节,希望歌剧 的主人公不再是玩偶似的人物或程式化的标志。最后,他希望舞台上再现的是生活 本身,但不是表现得过于明显的现实生活,而是用想象力加以改观的生活。 情绪有所好转。天晓得怎么回事,但他有时甚至能微笑一下了。这在他的新歌 剧的乐曲里也可以感觉得到。这部新歌剧是忧伤、讽刺、阴郁、轻快、嘲笑和抒情 的一种很奇怪的结合。一八五七年底,好象要在速度上和他的脚本作家竞赛似的, 大师结束了总谱。他对自己很满意,由于所完成的工作而感到心满意足。在对《加 罗尔德》没有信心,对《西蒙》感到担忧之后,在《西西里晚祷》被迫停止之后, 他终于成功地向前推进了一步,发展了自己的音乐剧的构思。 一八五八年一月中旬,威尔第来到那波利,并把脚本交给托雷利呈报检查机关。 当然,他甚至不怀疑,等待着他的是比《利哥莱托》遇到的更严重的麻烦。这是一 个紧张的极不安定的时期——费利切·奥尔西尼进行谋杀拿破仑三世,革命运动和 武装起义席卷整个半岛。皮埃蒙特在加富尔的领导下故意破坏与奥地利的关系。因 而意大利各邦的检查机关变得特别残酷,把螺帽拧得更紧了。可以想象得出两西西 里王国的检查机关会怎么办。这个检查机关以前就曾禁止用散文来写这部歌剧的脚 本(这点大师还不知道)。可是现在收到用诗写的脚本后,检查官命令全部改写。 威尔第读了为获准上演这部歌剧必须修改的清单,完全心灰意懒地给索马写道: “他们建议我作下列修改(而且是摆出一副仁慈的样子提出的):一、把主人公变 成一位普通的先生。二、把妻子变成姐妹。三、修改有女巫的一场,把它挪列人们 相信巫婆的另一个时代。四、不要有任何舞会。五、杀人应该在后台进行。六、去 掉碰运气抽签的那一场戏。还有其它等等!……正如您了解的,作这些修改是不可 能的。这意味着——这部歌剧没有了;意味着买长期戏票的观众不会付两次钱;意 味着政府缩减补助金;意味着剧院领导将与所有的人相骂,并有可能使我损失五千 杜卡特!……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啊!……”时间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地过去。 威尔第渐渐失去了耐心。他不能同意检查机关和圣卡洛剧院经理的要求。这位经理 总想替换主人公,给歌剧另起一个名称,从而把这部歌剧毁掉。最后事情转到法庭, 双方才勉强达成协议:圣卡洛剧院将不演《冤怨相报》(歌剧最初的名称),而改 演《西蒙·波卡涅拉》,威尔第的新歌剧将在罗马的阿波罗剧院初次登台。这样, 在讨论各种建议、反建议、争论、向律师征求意见中,在一次次的改编、设法找到 共同语言的尝试中,过去了三个月。威尔第于暮春时节回到了圣阿加塔,他给马费 伊写道:“大概秋天我要再次到那波利和罗马去度过狂欢节,如果检查机关愿意批 准歌剧上演的话。如果不批准,那更好,那我就什么也不再写了,即使是为了下一 个狂欢节。从写《纳布利》的时候起,可以说,我就没有过一小时的安静。十六年 苦役般的工作!”罗马的戏院经理亚科瓦奇亲自出马,设法解决与罗马检查机关的 问题。 检查机关并不那么固执己见。它也要求修改,但只要求作一些不太重要、不歪 曲歌剧原意的修改。索马又不得不着手工作:于是国王就变成了执政,还改变了事 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威尔第劝脚本作家:“您要鼓起勇气,准备忍耐,主要是忍 耐!”为了在某种程度上丢开与这件千头万绪的事有联系的烦恼,他着手搞水力技 术工程——建造一座横跨湍急的翁吉纳小河的小桥,修一条路,建筑一道小坝。正 当这些工程紧张施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安东尼奥·巴雷吉得了脑溢 血。威尔第和斯特雷波尼照顾他,每天都去看望他。大师完全不能忍受他的任何亲 人受折磨,这会引起他神经活动失常,产生对死亡的预感,惶惶不可终日。他在一 封信中说:“沉重的疾病使我可怜的岳父卧床不起了。多么不幸啊!!多么可怕的 日子啊!而我什么事也不能干。我也在逐渐衰老。”威尔第当时只有四十五岁。巴 雷吉逐渐恢复了健康,他永远感激斯特雷波尼在他这个困难的时刻给予他的帮助。 九月初,彻底改写过的、取名《假面舞会》的新歌剧的脚本,寄到了罗马检查 机关。过了一个月,终于得到了批准。在那波利结束了《西蒙·波卡涅拉》的演出 后,一八五九年初威尔第来到了罗马。一月底,法国和萨丁王国达成结盟的协议, 欧洲的政治形势突然复杂起来。威尔第住在罗马,指导《假面舞会》的排演。他得 到了《西蒙·波卡涅拉》在斯卡拉剧院被喝倒采的消息。大师给他的出版商写道: “……只要观众公平地对待我那些传遍全世界的歌剧,我们就帐目两清了。我不打 算指责观众——我允许他们严格要求,忍受他们的唿哨声,但条件是,不要以鼓掌 来向我要求任何东西!我们——可怜的吉普赛人、集市上的杂耍演员或随便您说成 什么,——为了钱不得不出卖我们的劳动成果、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感情:观众花 三里拉购买给我们喝倒采或同情我们的权利。我们的命运在于俯首听命,再没有别 的了! 然而,不管朋友或敌人怎么说,《波卡涅拉》并不比我其它许多更走运的歌剧 差,但也许这部歌剧要求演唱得更完美,同时也要求观众仔细地听。戏剧这玩意儿 何其可悲啊!!”威尔第吐露真情之后,继续吹毛求疵地注视着《假面舞会》的排 演。虽然戏院经理亚科瓦奇力求尽可能处处节约,歌手们除了男高音弗拉斯基尼之 外,都不是最优秀的,但排演仍然进行得很顺利。一八五九年二月十七日,《假面 舞会》在阿波罗剧院进行首演。大厅挤得水泄不通。歌剧受到热烈欢迎。观众从座 位上跳起来高呼:“威尔第万岁!”歌剧激起了意大利人的爱国主义感情。要知道 “威尔第万岁!”的叫喊意味着“意大利国王维克多·厄曼努尔万岁!”正是当时 的政治激情和革命形势决定了歌剧获得这样轰动的成功。观众也喜欢《假面舞会》 艺术上的优点——从容不迫的旋津,嘹亮动听的歌声,大量出色的二重唱、三重唱、 合唱,这些合唱曲不单是为了点缀写的,而是紧凑地编织在情节和事件中。相反, 报纸却以怀疑的眼光看待这部歌剧,极不公正地对它横加指责。一些评论家大肆宣 扬威尔第退步了,另一些发现主题不够多样化。威尔第劝告对这些记者和批评家感 到气愤的亚科瓦奇:“您要象我一向做的那样办!不去看他们写的东西,对之不予 理睬,随他们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其实,问题本来就在于:歌剧到底是好还是坏? 如果歌剧很糟,报纸指出这点,那么他们是对的;如果歌剧不错,而他们由于 某些自己或别人的癖好,或者出于某种别的原因,不愿意承认它不错,那也不必加 以理睬,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歌剧《假面舞会》无疑是威尔第的最伟大 的杰作之一。大师的手变得更有信心了,音乐结构也以它的新颖而令人感到惊讶。 威尔第意识到,他已经到达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标志着十八世纪出现的旧 歌剧的终结,而且他已经赶上了罗西尼、贝里尼、多尼采蒂的伟大榜样。但是这个 转折点并不意味着他威尔第应该完全勾销他至今创造的一切,——这是另外一个更 复杂、更特殊的问题。他想用歌剧的语言叙述他理想中的生活,叙述人的感情的故 事。正因为如此,歌剧《假面舞会》的音律,它的内容,是虚构和现实之间、神话 故事和日常生活之间的东西。 《假面舞会》中的戏剧冲突具有十分独特的色彩。这绝不是阴郁的、毫无希望 的绝望。相反,歌剧是平静的、忧郁的、几乎是多愁善感的。为了弄清威尔第能取 得什么样的成果,他已经具有什么样的表现能力,只要回忆一下大提琴的那八小节 就够了。大提琴的声音起初极其微弱,后来逐渐扩大,增长到最大的音响度,以便 随后融化在拉得非常长的拖音里,这拖音是在阿米莉亚胆怯地、痛苦地、但同时又 充满激情地说“是的……我仍然……爱你”之前发出的。可见,威尔第在把一切变 成虚构的同时,继续“创造真实”,但在虚构中包含着真实,包含着痛苦的心灵的 启示。 威尔第和斯特雷波尼在罗马小作逗留后,就回到了家里。大师给刚从巴黎回来 的皮亚韦写道:“……我感谢罗西尼的问候,很高兴我有这样强有力的忠实捍卫者 ……但若经常需要保卫者毕竟是相当有损尊严的!……然而现在这已经结束了!在 圣阿加塔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音乐,没有歌唱家,谢天谢地,没有剧院,不 必为我大动干戈。《假面舞会》演得很成功。演唱在某些方面是成功的,但有一处 很糟。加洛会对你详细叙述……请来圣阿加塔看我。”但是,虽然有邀请,皮亚韦 却没有去,因此斯特雷波尼和威尔第过了一个多月完全孤寂的生活。他们决定结婚。 威尔第担心,如果他死了,他的财产会转到亲戚的手里,而不是归斯特雷波尼所有。 相反,斯特雷波尼则希望结婚能加深他们的感情,即希望威尔第不是由于实用的想 法而同她结婚的。不管怎样,作出了结婚的决定,婚礼定于四月底在上萨瓦省一个 荒僻的小地方科隆—苏—萨雷举行。但是四月二十三日奥地利向皮埃蒙特提出最后 通牒,过了几天就宣战了。婚礼不得不延期。斯特雷波尼给切萨里诺·德·桑克蒂 斯写道:“……我们身体很好,没有受到惊吓,但这里发生的严重事件使我们感到 不安。今天早上八点,吊桥升了起来,配森萨的城门关闭了,而它离我们大约十八 里。法皮(埃蒙特)联军的部队正被派来攻占这个堡垒,因此,今天晚上我们大概 就会听到隆隆的炮声了。一切都朝着使这场战争变成大规模战争的方向发展。威尔 第很严肃、阴郁,但很平静,对未来抱有信心。我当然更惊慌,更焦急,但我是个 女人,而且是容易激动的女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情况:我们即使不是在前线, 至少也是在第二线,由于迅速的军事行动,我们可能很快就处于激烈的战火之中… …为卡泰里纳吻您六次,为佩皮诺吻您六次。请您在秋天前教会他们说佩平娜·威 尔第。”很可能,这位“严肃、阴郁”的威尔第对未来满怀信心。但他仍然很担心 是否能保住他的谷物、酒和牲畜。过了几个月,他募集捐款帮助同胞们购买武器装 备。六月八日,法皮(埃蒙特)联军的部队进入米兰。看来象是凯旋。但过了一个 月,同奥地利在维拉弗兰克签订停战协定的消息就传来了。 加富尔呈请辞职,于是心绪不佳的威尔第给马费伊写道:“胜利之后是什么结 果啊!多少血白流了!可怜的青年们感到多么失望!加里波第为了国王的利益甚至 牺牲了自己长期的、始终不渝的信念,结果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真要叫人发疯了!我极其痛心地给您写信,我不明白您对我说的话。可见,我 们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永远不能指望外国人,无论他们属于什么民族,这是真理! 对这点您会说什么呢?也许我又想错了?但愿是这样……再见,再见。”炎热的太 阳又高悬在波丹谷地的上空,酷烈地烤灸着田地。战争结束了。 八月里布塞托市政府推选威尔第作代表去参加巴马省的大会,这次大会要就巴 马公国并入皮埃蒙特的问题举行公民投票。月底,朱寒平娜·斯特雷波尼和朱塞佩· 威尔第秘密地动身到科隆—苏—萨雷去,八月二十九日在那儿举行了他们的婚礼, 在场的见证人有教堂的鸣钟人和马车夫。没有任何庆祝和结婚旅行,甚至连朋友也 没有通知。婚礼结束后,威尔第夫妇立刻离开了科隆—苏—萨雷。在回圣阿加塔前, 为了同乐队指挥安杰洛·马里亚尼见面,曾在都灵稍作停留。然后,因为要参加公 民投票,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别墅。 以后发生的事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威尔第和伯爵、候爵、律师、医生以及教师 们一起受委派带着代表团去都灵。九月十五日大师在那里交给维克多·厄曼努尔四 十二万六千张选票——艾米利亚雷焦举行的公民投票的结果。都灵给予威尔第只有 胜利者才能得到的礼遇。九月十七日该市市政委员会宣布他被选为都灵的荣誉公民。 威尔第之所以很激动,还因为这一天他去莱里认识了加富尔这个对他来说象曼佐尼 一样的偶像。在归途中大师曾在米兰停留。他居住的旅馆附近聚集着兴高采烈的人 群,因此他不得不走到打开的窗户跟前回答人们的祝贺。 乡村的平原非常美丽——辽阔广大、线条柔和、富有色调。威尔第在从米兰到 圣阿加塔的路上,不断地从轿式马车的窗口望着外面晴朗的天空,望着从旁边缓慢 地移动着的无边无际的田野,望与公牛慢慢地拉着的大车,望着高大的杨树和金黄 色的栗树。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可爱的景色了,——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使他心 醉神迷。 威尔第马上就要满四十六岁了。秋天带着温暖的日子和柔和的色调来到了圣阿 加塔。威尔第感到非常疲倦和无限忧伤。他写《假面舞会》时保持的好情绪,随着 最初几次秋雾的出视而消失了。他又感到厌烦、失望、衰颓。 如果回顾一下,作个总结,原来他在生活中的确什么都经历过了。他甚至产生 了这样一种感觉:他已经活过了自己的期限。现在已经可以把意大利的统一当作几 乎实现了的事实。他第二次结了婚,又建立了家庭。他拥有广阔的土地,有大笔的 利息。如果把改写的和不同的版本计算在内,他写了二十三部歌剧——这无疑已经 不少,简直是太多了。其中有些他达到了前人从未达到过的顶峰。可是他仍然没有 满足。他希望改变一切:自己的生活、乡村、朋友、习惯。当一个人将近知命之年 时,往往会有这种想法。 九月是一个非常温和的,撩人愁思的月份。必须照料采摘葡萄和耕耘土地等工 作。大师很早就躺下睡觉,天一亮就起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好象来自土地 本身。威尔第慢慢地环视四周。他怀着一种悲观情绪——这种悲观情绪是那些为了 使自己站稳脚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奋斗了半辈子的人所经常有的,——想到 等待着他的又将是劳动的岁月、不断工作的岁月和剧院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 不管怎样,他还知道他不能离开这一切,他不能停止作曲、离开舞台而只从事农业。 他感到,他心中仍然在产生乐曲,这些乐曲或者赐予他幸福,或者把他扔进绝望的 深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