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迷雾和谷地 从龙科莱到圣阿加塔有一条狭窄的乡间土道,不过很少有人走这条路。 现在乘汽车只要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别墅,沿途还可欣赏一望无际、人烟稀少、 岑寂静谧的波丹谷地。到处可以看见一片片的葡萄园和杨树。田野上时常升起浓雾, 特别是在早上和日落时。这里土地肥沃、富饶、黑油油的略带红色。 冬天,当一切都复满了积雪时,这里非常寂静,夏天,绿油油的田野和树本洒 满了光耀夺目的阳光,太阳一动不动地悬挂在象搪瓷似的蔚蓝色的天空中。高大严 实的石墙围着圣阿加塔别墅,墙外有一个大花园,几乎是公园,林荫道上铺满了轧 轧作响的砾石。周围很静,很开阔:极目所至尽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实际上这幅全 景图画,打从朱塞佩·威尔第欣赏到它以来,几乎没有变化。也许在树木茂密处增 加了一些建筑物,那儿大概还隐藏着什么工厂,而从小饭馆旁边通到龙科莱的道路 现在已经不是以前那条尘土飞扬的小道了。但是这里的整个环境、气氛、空气,甚 至周围地区依然如故。而且应该说,住在这里的仍然是那些人——农民、商人、小 铺老板、手工业者。 威尔第住在这里觉得很舒心。土地带来大笔收入,版权的收入更多,从米兰到 马德里,从彼得堡到巴黎,从维也纳到伦敦,世界所有剧院都上演他的歌剧——《 欧那尼》、《利哥莱托》、《茶花女》、《纳布科》、《第一次十字军中的伦巴第 人》、《游吟诗人》、《麦克佩斯》、《强盗》——数不胜数。他五十多岁了,虽 然总是抱怨浑身是病,哪儿都不舒服,但还是精力充沛,身体健壮。刚毅的面孔, 宽阔的肩膀。但一种莫名的、压抑在心头的忧思总在折磨着他。不错,他得到了他 想要的一切。但这丝毫也没有使他高兴。他不能象过去那样——迅疾、狂热、热血 沸腾地写作充满激情、热情洋溢的浪漫曲和卡巴莱塔的歌剧了。在他身上无疑发生 了某种变化。也许他开始发觉,他的创作冲动逐渐衰退了。 复兴运动吗?为意大利统一的激动心情吗?民族爱国主义的热潮吗?可以认为, 所有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虽然他在自己的谷地离群索居,埋头于农事,为畜棚和 厩肥、播种和收获以及买卖性畜等事操心,然而他感到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一个时 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随之诞生——更好还是更糟,他不知道,在这种没有把握的 情况下他宁愿袖手旁观。 不错,出现了一些新的名字和口号,但实际上一切依然如故。其实,维克多· 厄曼努尔二世和萨伏依宫廷有不少理由维护这种局面,这种复辟——加里波第和曼 佐尼仍然使他们害怕,国内还有不少为联邦和共和国而斗争的急进分子。国家南部 的土匪活动甚至迫使整个军队留下来。那些期望从复兴运动得到更多东西的不满意 的人也不断提出意见。 意大利民族正处在非常困难的时期——经济严重衰退,二千五百万居民中有百 分之七十八是文盲,在乡村地区人们在非人的条件下生活。南方各省存在着骇人听 闻的赤贫,农民们受到无情的剥削,工人们每天劳动十四个小时,而得到的工钱极 少,全意大利城乡的广场上每天早上聚集着成群成群准备干任何零工的儿童。铁路 很少,医生和医院不足。城市里,特别是南方城市的贫民居住区,由于对健康有害 的恶劣环境,常常爆发流行病。 摆在朱塞佩·威尔第所生活和创作于兹的这个国家面前的问题是非常复杂的, 而负有解决这些问题的使命的政治活动家们,原来是完全没有能力做到这点的。 几乎被同胞们奉若神明的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很难弄清楚这一切。如果他有口才 或者有机会,他会对国家的政治领导人提出严厉、尖锐和毫不留情的意见。当然, 他缺乏政治见识,不能弄清国内艰难状况的真正原因,看不出谁是真正的罪人。但 他能凭感觉推测出现实中发生的事,尽管最后他的一切论断都是埋怨意大利人的性 格不好。但即使倾吐积愫,说出使他苦恼的一切之后,他也不总是感到心满意足的。 有时他不得不想起十年、十五年以前的情况,那时无须惋惜什么,他全副精神都寄 托在希望国家统一上。现在呢? 现在,当他已经有了半个世纪的经历,当他的对手瓦格纳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有 威胁和可怕,而青年们已经不追随他,甚至有时还嘲笑他时,这个不得不为自己辩 护的农民甚至白相矛盾,对过去感到惋惜,对现在周围发生的一切感到厌烦。 也许他只是疲倦了,也许他开始考虑他的努力将是徒劳的:以前他写作,不仅 是由于无法遏止的内心需要,而且是为了从布塞托,从外省冲出来,取得荣誉和财 富。两个目的都达到了。因此,也许现在他的灵感业已消耗殆尽。 然而在《命运的力量》中他又在寻求、固执地继续寻求自己的主题。这部歌剧 不只是一个关于主人公的矛盾的感情、关于以号召解放祖国为背景的或多或少具有 戏剧性的故事。其中有某种隐晦得多的东西,某种含义更多而不那么明确的东西, 这种东西至少还在六年前,当他写完《假面舞会》时就产生了。不错,《假面舞会 》是成功的,但它使听众莫明其妙,使他们惊奇和困惑不解,因为他们突然听到了 完全是另一个威尔第的作品——在乐曲中没有雷鸣电闪,没有哀痛欲绝的哭泣和使 人撕肝裂肺的疯狂。在这里威尔第好象离开了一段距离,采用暗示的手法,陶醉于 旋律,同时略含一点讽刺。在《命运的力量》中他也是玩弄这种巧妙的手法的,但 这里既有夸张,又有轰隆声,与陈旧的矫揉造作的篇章在一起还有某种新的东西。 实际上他自己甚至有点张惶失措,在同朋友们的交谈和给他们写的书信中,当谈起 《命运的力量》时,他承认了这点。当然,革新总是不容易的。不作出巨大的努力 就不可能丰富自己的风格,掌握新的方法和更富有表达力的语言——所有这一切都 得付出劳动。而谁知道这一切是否需要呢。 现在威尔第正处于一个复杂的时刻。毫无疑问,五十岁是一个危险的年龄。你 会情不自禁地开始思索,批判地重新考虑你已经做过的和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甚至 可能心灰意冷。再也不能自欺欺人或装出好象依然春风得意的样子了。这样的感觉 可能在四十岁时最多。但在五十岁时当然是没有了。五十岁时是做了就做了。至少 对大多数人是这样。也许正因为如此,威尔第不愿意再坐下来或尽量少坐下来弹钢 琴,他否决了一个又一个题材,完全与世隔绝,主要从事农业。朱塞平娜忧伤和沉 思地看着他,观察她的魔术师、她的大狗熊怎样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抑郁寡欢,观察他的脸色怎样变得阴沉起来。动不动他就抱怨或发怒。毫无疑问, 朱塞平娜住在这幢豁亮的别墅——它孤零零地座落在仿佛翻转的天宫似的广阔平原 上——的宽敞房间里,守着这样一个爱发火和神经质的丈夫,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他始终是对什么都不满意,同谁都相骂:同仆人和脚本作家,商人和戏院经理,长 工和出版商,歌唱家和农民,新闻记者和马倌,牲口贩子和乐队指挥。他总是对什 么都不满意。同时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偏僻地方过得非常好。雾、田野、农业用地、 干草堆、葡萄园、杨树——所有这一切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人口调查时,在“职 业”栏里他不是写上“庄稼人”吗?那么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掩蔽的堡垒更好呢!它 远离流言蜚语和夸夸其谈,远离迫于需要而不得不会见的人们。但是为了使妻子高 兴,威尔第在热那亚度过最寒冷的几个月。 他不到米兰去。他的记忆力很强,他不能原谅他年轻时在伦巴第首都受到的痛 苦,他忘不了《一日王位》的失败。 杨树、厩肥、麦秸、小牝马、公马、干草——就是这些东西现在使《茶花女》、 《利哥莱托》、《游吟诗人》的作者感兴趣。他只关心这些。他简直什么都亲自干 :经常到配森萨、克雷莫纳、巴马的市场去,以不可思议的倔幼儿讨价还价,象蹩 脚的兽医那样使出浑身力气检查打算购买的马匹(他想培育出“威尔第”新品种) :甚至骂人——穿着他那宽大的黑外套,总是带着那顶黑礼貌,帽檐遮着晒黑的脸, 胡子开始变白,目光坚定。他早上五点起床,喝一大怀不加牛奶的咖啡,就到马厩 去——检查一下一切是否正常,各处是否干净,然后在花园里散步,最后到地里去 看看工作进行得如何。他穿着粗笨的靴子,有时拄着一根拐杖。他几乎不和农民们 交谈,主要是发命令、作指示。八点钟返回别墅,吃完清淡的早餐,就坐下来弹钢 琴。虽然他现在不写歌剧,但不管怎样还得练习——写赋格曲、加农曲、声乐的对 位旋律。他仍然清楚地记得昔日的屈辱——人们常常责备他技术差,缺乏正规的训 练,没有音乐学院的毕业文凭。因此,他要通过写作技术上难度最大的赋格曲来确 立自己的地位。 白天,吃完很简单的午饭(午饭时最多喝一杯酒)之后,他老是阅读那份温和 的、不偏不倚的《坚持报》。然后和佩平娜一起极仔细地处理信件。 他们发出的信件先要登记在一个大厚本里。他在书信中也时常讲述自己的农事。 晚上,如果没有客人,他们很早就躺下睡觉。如果有客人来,威尔第很乐意同客人 打一局台球,在这种比赛中他被认为是一把好手。 生活很有规律,实际上也很单调,但这种生活使他十分满意。不过不合乎他妻 子的心意。要知道她不是一个农民;而且从来没有在乡村居住过。她的这位闷闷不 乐、沉默寡言的终身伴侣,毫无疑问是伟大的天才,而这个人却迫使她在需要耕作 的田地旁边,在母鸡和谷物中间消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 威尔第就这样度过自己的日子。他忧郁、对自己不满意,越来越与人们断绝往 来,整天整天地带着他喜爱的狗卢卢和布莱克在田野里走来走去,观察幼苗的长势, 照料他繁殖的野鸡或一窝窝他非常引以自豪的孔雀。音乐只好暂缓了。要知道他本 来就没有少干:为法国首都修改《麦克佩斯》——对它进行了压缩,补充了新的独 唱部分,修改了几乎全部乐队总谱。他始终满意自己所做的工作。而现在简直好象 完全不乐意(至少他这样认为)动笔写巴黎的戏院经理埃斯丘蒂耶请他为大歌剧院 写的新歌剧了。威尔第想出各种借口拖延时间,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现在一八六六年这头几个月,他开始相信,大概他又能着手工作了。他感到他还能 讲述很多东西。但是他还不十分有把握——他不愿意旧调重弹,走别人走的老路。 需要新的题材,能使他振奋、触动他心弦的感染力强的新题材。 他始终不能放弃的宿愿是《李尔王》。威尔第已经把不少的精力、时间和劳动 投进了这部著作。但他担心对父爱说不出比《利哥莱托》更多的东西。 此外,年迈和权力的悲剧也不能完全把他吸引住,它还不足以使他能敷衍成完 整的歌剧情节。而且说老实话,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所表现出来的难以达到的 天才的顶峰,继续使他畏葸不前。要设法找到别的东西,别的什么题材。那么,他 毕竟又要作曲了吗?要扔下农业吗?又一次(天知道第几次了)要着手把自己的黑 色“小钩钩”画在五线谱上吗?他渐渐地安静下来。 住在雾气腾腾的谷地里,如果直率地说,有时因抱有重新回到音乐中去的希望 而感到自慰。当然啦,最后可以再试一次,即第二十五次。梅耶贝尔和瓦格纳,特 别是瓦格纳,在意大利正在赢得越来越多的崇拜者吗?这也很好,就是说,重新着 手自己的真正工作,他为之而生的工作——作曲——的时刻来临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