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保护人之死 威尔第很满意他从巴黎回到自己的谷地,回到圣阿加塔,很满意他又能照料地 里的工作,嗅到春天——对农业和未来收成极重要的季节——的最初气息了。在这 一带人们常说:“没何复活节,就没有麦穗。”因此,大师仔细观察树木和灌木上 的幼芽,观察最早放青的草儿怎样发芽,琢磨出土的幼芽是怎样长起来的。他自己 显然感到满意——不那样闷闷不乐了,的确,他仍然不多说话,但比平常少发怨言 了,而且乘自己的二轮轻便马车到各处去时,隐藏在黑色的宽檐帽子下的面孔,也 不象平常那样严厉了。他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时光在流逝,一年四季在互相更 替,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他正在渐渐衰老。更正确点说,他怕衰老。他明白,他还 能做很多工作,他还没有疲倦的感觉。他并没有为此担心。使他感到不安的是另一 件事:与他的生活有联系的人,许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在不久以前父亲也去 世了。 他一生病就死了。威尔第这时五十四岁。到十月份,恰好是在收获葡萄的时候, 满五十四岁。他已经不年轻。但实际上也还个老。这是成熟时期的年龄。 可谁知道“成熟时期”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大概是已经没有任何幻想、志向、 旅行愿望……的时期。五十四岁。脸上已经布满皱纹,特别是额头,嘴边的皱纹显 得更分明了,胡子白得更多了,头发也完全斑白了。他走路仍然腰板笔直,步履坚 定而轻快,但不管什么季节,总是穿着黑色或深灰色的衣服,这加深了他已是人过 中年的印象。此外,他有着那些饱经风霜、熟谙世故的人们所常有的那种面貌和目 光。 现在,除了这一切之外,他又增添了别的担心,别的不幸——他以前的岳父安 东尼奥·巴雷吉病得很重。当威尔第在音乐上迈出头几步时,岳父曾经帮助过他, 并始终相信他。他为他付过学费。现在他快要死了。六月二十四日,威尔第写信给 阿里瓦贝内说:“安东尼奥先生患病已久,现在他感到很不好。我可怜的安东尼奥 先生,他那样爱我。假如您看到他现在多么亲热地看着我就好了!!我的心都要碎 了。”巴雷吉的病情,他那继续恶化、已没有多大希望恢复健康的严重疾状,使威 尔第完全失去了安宁。因为他天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所以变得特别神经质、爱生 气、易激动。他不安、急躁、对自己和别人不满、准备责骂世界上的一切。不言而 喻,他妻子的处境最困难。她对他的坏脾气和动辄发怒,对他的阴郁乖张和神经过 敏,早已习惯了。 但是这一次她认为他作得太过分了。为了哪怕稍微喘口气,安静地生活一个时 期,斯特雷波尼借口母亲和妹妹在克雷英纳生病,离开了圣阿加塔和威尔第。她要 换换环境,至少自由地待一段时间,不受丈夫的情绪和关于巴雷吉健康的消息的烦 扰。她在克雷英纳度过了几天,然后又到米兰去。她想亲自认识一下马费伊伯爵夫 人。她和伯爵夫人通信已经很多年,但至今一次也没有见过面。克拉里娜·马费伊 是威尔第的好朋友,她的沙龙在《纳布科》和《伦巴第人》时期,对来自布塞托的 年轻大师总是敞开大门的。斯特雷波尼因威尔第与马费伊要好而始终有点吃醋,心 里隐藏着这种感情,隐藏着对这个问题没有把握、暗自猜疑的痛苦阴影,虽然她从 未向任何人承认过这点。 但千万不要对“魔术师”暗示这点——即使是一点点暗示他也不能忍受,否则 真难以想象他会怎样凶狠地对待她,会怎样大发雷霆!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斯特雷波尼来到了米兰。她已经有许多年没到这个城市来 了。这里发生的变化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到惊奇。生活变得更加忙乱了,街道上交通 更加热闹了,出现了许多新的楼房和整个整个的街区。在旅馆住下之后,她便动身 去拜访马费伊。会见进行得再好没有了。她们俩都是聪明的女人,一样的年龄,非 常清楚彼此应该谈什么,对什么必须避而不谈。她们立刻彼此满怀好感,并改用 “你”来称呼。后来,斯特雷波尼突然产生了一个想入非非的念头:马费伊能安排 她同亚历山德罗·曼佐尼会见吗?威尔第深深地尊敬他,把他称为圣徒,此外,不 言而喻,认为他是各时代和各民族的最伟大作家之一。假如朱塞平娜能够从《约婚 夫妇》的作者那儿得到一张照片,把它带回圣阿加塔去……那就好了。难以想象 “魔术师”会多么高兴。马费伊答应了,于是她们动身到莫罗内大街一号去拜访曼 佐尼。这位著名作家毫不迟延地接见了她们。 不难推测,亚历山德罗·曼佐尼自然是一个热心去教堂的天主教徒,但他绝不 是象威尔第听认为的那种极少对别人作出肯定评价的圣者。曼佐尼这时已经是一个 年迈的老人,患有抽搐、广场恐怖和其它许多神经官能症,经常处于各种躁狂状态, ——这只不过是一个患了躁郁症的精神病人罢了。他喜欢花、草、植物,收集了好 几十本关于如何照料花园的书籍、而且全部都看完了。曼佐尼整天默默地坐着,情 绪很不好。痛苦地沉思着什么。他对这两个来向他表示敬意的女人非常亲切,长时 间热烈地谈论朱塞佩·威尔第,说他听过他的所有歌剧。这多半并非如此,但他说 得完全象真有其事一样。 他很乐意把自己的一张照片赠送给音乐家,并用大小不匀的字母在相片上题词 :“送给朱塞佩·威尔第——意大利的光荣。年迈的伦巴第作家赠”。他自称为 “伦巴第”作家,而称威尔第为“意大利的光荣”,不无嘲讽地贬低自己以示谦虚。 拜访基本上就此结束,不过斯特雷波尼也不需要更多的东西了。 第二天她就回到圣阿加塔,象小孩子一样快乐和幸福。她知道,“魔术师”得 到这张照片后将感到震惊。她在致马费伊的信中洋细地描述了这段情节:“我对他 说:‘现在如果你到米兰去,一定要去看望曼佐尼。他在等你,我昨天到过他那里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接着又变白,冒出汗来了。他摘下了帽子,把它揉得几 乎成了一张饼。不但如此(但这件事只能我们知道,不要告诉别人),这个最严厉、 最傲慢的布塞托熊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是那样的激动,以致我们俩沉默了十来分钟。”! 真正的崇高的光荣之日起,我就尊敬他、崇拜他了。”在涉及曼佐尼的真实性这点 上,可以同意大师的意见。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写真实的音乐家,只写真实。威尔 第毕竟在寄给曼佐尼的照片上题了词。 他写得也许有点词藻华丽,但毫无疑问很真诚:“从我刚会在这个地球上尊敬 和景仰人之日起,我就尊敬和景仰您——我们的经常受苦受难的祖国的真正骄傲了。 您是一个圣者,亚历山德罗先生!”他这个按照那波利人方式的古怪称呼,听起来 有点天真,但却充满感情。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情况——在以后类似这种情况下, 威尔第永远也不敢再这样叫了。而在自己最伟大的杰作——弥撒安魂曲里,他表达 对曼佐尼的爱就要好得多了。 这种互致寄语、互赠相片以及妻子的叙述,使威尔第有点兴奋。但这种状况没 持续多久。只过了几天,他心中又充满了忧虑——老巴雷吉的病,糟糕的地里灌溉 工作,使他感到担心。 在圣阿加塔,大家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每天派人到布塞托去打听:老巴雷吉 感觉身体怎样?夜里是怎样过去的?他好一点吗?医生说什么?他表现怎样?威尔 第在内心的深处意识到,他对巴雷吉不总是公平的,没有表现足够的宽宏大量,往 往不理解他。主要是,他没有那样热烈、真诚和无私地爱他,没有用那种纯洁和崇 高的爱来爱他,而巴雷吉从他们认识的最初时刻起就用这样的爱来爱他了。这种过 失感使威尔第精神上很痛苦,岳父长期的濒死状态使他苦恼不堪。只要再严重一点, 就会歇斯底里发作了。甚至在父亲快死的时刻,他也没有这样痛苦,没有感到苦恼。 他的脾气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坏。斯特雷波尼的日记证明了这点:“七月一日。我 想使威尔第振作起来,安慰他,我说,他只是由于神经过敏和毫无根据的猜想才觉 得他那点小病是严重的。他说,我不相信他,讥笑他,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他常到 我的房间来,但每次呆的时间连十分钟也不到。例如,昨天他来了,同这个时期的 平时一样,刚在椅子上坐下,就立刻站了起来。我问:‘你到哪儿去?’——‘到 楼上去。’平常他是不到那里去的,因此我问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找一找柏拉图的著作。’——‘啊呀,难道你不记得它在餐室的柜子里?’ 我觉得这是最平常的谈话,我关心的只是让他最后哪怕稍微安静地坐一会儿也好, 不要白费气力上楼……哎哟,最好是我不说这话!他大喊大叫起来,责备我滥用自 己的权力,故意惹他生气!……后来又冲着仆人和我斥责起来,说我好象不知道应 该用什么语言和什么口吻和他说话,以免使他难过!唉! 这一切将怎么了结,我不知道,因为他变得越来越不安分,越来越爱生气了。 一个具有如此杰出才能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性格,有时急躁得简直令人难以忍 受!”威尔第的健康情况不佳,他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疾病,都说明他在一生中这个 特别困难的时期所感到的强烈抑郁。斯特雷波尼当然有权抱怨并在日记中作这样的 记录,但是什么也不能改变——大师的性格和心理状态就是这样。他同平时一样, 不注意和他在一起生活的人。必须要末按他本来的样子接受他,要末离开他。他永 远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以前他就不是一个开朗的人,现在则明显地开始出现了危机。 安东尼奥·巴雷吉正在慢慢地死亡,不可挽回的时刻已经到了最后几分钟,即将带 走一切希望、理想和计划。威尔第在一封信中问道:“为什么还要作曲呢?”也许 他觉得,在生活的这个如此困难的时刻他已经几乎没有任何目的了?也许正因为如 此,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无论在过去,还是在将来,都再也没有什么东 西了。至少再也没有他还未感受过、未经历过、未体验过的东西了。他不习惯这种 感觉。 他一向喜欢让一切都是明确的、具体的、可靠的。但现在,革新者不能接受他, 守旧者又不能理解他,他感到与两者都不能步调一致。他是孤独的,在某种意义上, 他一向都是孤独的。但现在尤其孤独。他正在经受生活上和创作上的危机。一些令 人忧虑的问题使他极其烦恼,他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此外,他意识到,在他这位艺术家和他的观众之间已经没有以前那种联系了。 他最近的一部歌剧没有吸引住听众,没有象以前那样,立刻使听众产生预期的 激动——这点他也很清楚。 当然,这种危机无论在书信中,还是在与出版商、脚本作家和朋友们的关系中, 都找不到任何反映。他对自己的私生活一向守口如瓶,不让外人知道,因此,可以 想象,现在他是怎样隐藏自己的感情、内心深处的思想和神经质的表现。但是,根 据他对待生活在他身边的、爱他的人的态度,可以判断,他是多么紧张,一系列的 怀疑和问题使他感到多么痛苦。意大利的政治形势也使他心情不好——罗马问题无 论如何也不能解决,只是一个政府取代了另一个政府。加里波第焦急地走遍整个半 岛,号召爱国者联合起来,进军罗马。现在一切都使大师生气——他的年龄,同他 不再往来的老朋友,观众的态度,政治,还有永远不满、忧郁、不能迫使自己物色 新的歌剧题材的他本人。甚至乡村的寂静和一年四季的交替都再也不能使他高兴了。 斯特雷波尼在日记中记述道:“七月二日。今天晚上由于打开窗户和我试图安 慰他,又惹起了一场风波!他大发雷霆,扬言要把所有仆人赶走,因为他们不履行 自己的职责。还说当他极其公正地责备仆人时,我不是站在他的一边,反而支持他 们。但是,慈悲的上帝啊,在这样的愤怒中他好象用放大镜去看仆人们的缺点。可 是总得有人去保护这些不幸的、而且从本质上看也绝不是那样坏的仆人啊。上帝啊, 帮助他安静下来吧——我痛苦到了极点,完全张皇失措了。”现在威尔第在对仆人 的关系上也变成了一个暴君,一个最严厉、最不可容忍的暴君。他为仆人们的错误、 不小心和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来的不正确地方而狂暴地骂人。当威尔第走过各房间 时,大家马上就不说话了,并悄悄地溜走。斯特雷波尼也尽量躲着他,不让他看见。 农民们只要行见主人那又瘦又高的黑色身影在悬铃木树荫里的小路上行走,就尽力 设法躲得远一些。 七月二十一日,安东尼奥·巴雷吉快要死了,亲人们围在他的身边。几天后威 尔第写道:“亲爱的阿里瓦贝内,灾难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一个接着一个发生。可怜 的安东尼奥先生,我的第二个父亲,我的恩人和朋友,一个那样爱我的人,再也不 在人世了!他虽活到垂暮之年,但这丝毫也不能减轻我的最深沉的痛苦!可怜的安 东尼奥先生!如果真有阴曹地府,他在那儿会知道我是否爱他,是否感激他为我所 做的一切的。他是死在我的怀抱里的,我聊可自慰的是,我从来没有伤过他的心。” 安东尼奥·巴雷吉的确是在他的怀抱里逝世的,嘴里还说着:“啊,我的威尔第! 啊,我的威尔第!”他临死前两次重复了这句话。威尔第是他一生最大的理想,最 大的骄傲。当然,大师那种难以忍受的性格,那古怪和过份的利己主义曾使他伤心 过。现在,当巴雷吉去世之后,威尔第突然意识到,他多么需要他,但他不能用话 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写作——这不是他擅长的事。当你阅读他谈到任何感情—— 爱情、依恋之情的书信时,你找不到能揭示他是一个大艺术家的词句。在威尔第的 书信中,痛苦、欢乐、愤怒、生、死,都是用一些空洞、陈腐的词句和用起来很方 便的程式化的套语从纯修辞的角度来表达的。他在这些书信中绝不吐露真情,不表 达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能用语言真正地讲述自己的情况。 他的天才以最简单明确的方式——这也是大家都清楚的——表现在音乐中,表 现在音乐剧中。当他谈到或写到事务和政治时,这种差别特别明显。 当所谈的是实际需要时,在表现感情上那样克制、那样直爽的农民性格,就能 帮助他。请听听他说的话:“现在需要的绝不是食盐税和磨粉税,这些税将会使贫 农的生活变得更难以忍受,更沉重。如果农民们不能更多地干活,而土地经营者由 于过多的税收不能迫使他们干活,那么我们大家就要饿死。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当意大利分成许多小邦时,我们的财政曾经兴旺过! 现在,我们联合之后,我们大家都破产了。但是以前的财富藏到哪里去了呢?” 在另一封写给议员皮罗利的信中还说:“……你们把以前的财富都滥用到什么事情 上了?你们说,用到陆军和海军上了?解散这些军队,把所有人都打发回家吧…… 有象在库斯托扎和利萨附近那样的战绩,最好是既没有陆军,也没有海军……”在 这里也表现出他的不同一般、特别和古怪,表现出一个离开了自己的环境、被迫在 上流社会的人们中生活、被迫遵守严格的礼仪准则的农民那种近乎疯狂的心理。正 因为如此,当他着手写信时,在信中他往往显得很可笑、羞涩、无个性,把“自我” 隐藏起来,甚至连自己的一点心事、一点沸腾的思想也不暴露。如果没有音乐,没 有这种他唯一了解的、能真实地表现自己的语言,那么威尔第的呼吸是均匀而平静 的——这不是那种使利哥莱托和蔽奥莱塔,曼里科和阿苏塞娜,欧那尼和菲利普二 世以及伟大的宗教裁判官战栗的强大激情。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便条和信件中到处 滥用删节号、感叹号和问号……我要重复说,偶尔当触动他的利益或他担心要触动 他的利益时,当谈到钱财、税收、版权、银行、畜棚时,他却是真正直言不讳的。 对其余的一切则几乎完全沉默,小心谨慎,只说一些笼统的话。甚至在涉及最使他 激动的东西——音乐和艺术、他的乐曲、他的歌剧时,也是如此。因为他是一个性 格孤僻的人,所以一般不喜欢和人们交往。例如,《舞台》杂志的一位编辑给他寄 了一期杂志,请求他接见并发表谈话,而他是这样答复的:“在奉还您的这本东西 上添加这样的附言倒满不错:‘应该别去打扰您并不认识、而对方又并不渴望在刊 物上看到自己的传记或为对他们表示敬意而写的任何其它文章的人们。’“这封信 可能是非常傲慢的反映,或者相反,是极其害怕与人们接触的表现。在别的情况下, 当他谈到自己的产业时,信里就流露出一种感到自己是主人和要发号施令的几乎是 狂妄、固执的愿望。一八六七年七月底,威尔第给他在圣阿加塔的管理员保罗·马 伦吉写道:“明晚我就去巴黎,我再重复一遍以前给您的指示,以便弄清他们最终 是否听我的话和执行我的命令。一、您(除了您的主要职责之外)要注意马匹和马 倌,因为我不大相信他能很好地执行我的指示。让他每两天遛一次马,但不要到布 塞托去。二、请您告诉圭里诺,他把机器钥匙交回来的做法不好,让他现在就把机 器擦净,锁上,等我的指示。三、请您对园丁重复一遍我已经告诉他的事项。花园 要锁上:谁也不许进去,甚至仆人们也不例外,只有马倌可以牵着马遛一会儿。如 果有人敢进花园,那就叫他永远滚出去。清您注意,我不是开玩笑,因为现在我想 做我的庄园的全权主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在这里没有任何删节号和感叹号。 一点礼貌也没有。 作为一个农民和主人,一个拥有自己的“财产”的人,威尔第直接向着目标前 进,准确地知道他想要什么,并发出命令。这个孤独和忧郁的孤僻者拒绝让不认识 的人或不大受尊敬的人进入自己的别墅(而受他尊敬的人屈指可数)。如果熟人中 有人给他写信说,想要拜访他,威尔第就答复说:圣阿加塔什么有趣的东西也没有, 只有萧然四壁,一个屋顶,一个最平常的花园,一些树木加上一个小名叫湖的水坑。 所以不值得花费时间和力气去游览。另一位记者请求威尔第接见,谈谈音乐,他立 刻回信说,在他的家里从来不谈音乐,而钢琴不但音调不准,甚至还丢失了一些重 要的零件。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难侍候的、复杂和充满矛盾的人,情绪大起大落,性格非 常敏感,只是为了仔细隐瞒自己的私生活不让外人知道,随时准备去做一切。同时 他又是一个十分骄傲、有时不能冷静地作出判断、久久不忘旧怨的人。不过威尔第 并不想掩盖自己的缺点。他了解自己的缺点,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故意把它们展 示出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再没有别的。他是主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就 是这样的人——拿他毫无办法。他不愿意听任何人的话。“我不需要别人出主意,” 他写道,“我自己也不打算给别人出主意。我有自己的意见,我把它藏在心里。” 这位艺术家能够通过音乐表达薇奥莱塔·瓦莱里的最深沉的悲痛和真正的爱情,能 够在《假面舞会》中如此惊人优美地歌颂爱情的欣喜,把无法安慰的、阴郁的、但 却是人的绝望留给麦克佩斯,而他自己在与人们,与那些生活在他身边、和他一起 工作、热爱他的人们的关系上,却是坚定的、不屈不挠的。 威尔第是一位族长,这在他的农民族系的情况下是十分自然的。但这位族长是 沮丧、忧愁、粗野、有时非常严厉的。这位族长充满悲观情绪、脸色阴郁,是李尔 王和菲利普二世、热尔蒙和西蒙的某种结合。他充满了预感和矛盾,他吸取了他的 许多人物的性格特点,而这些人物是如此形形色色,他们的行为是如此明显地相反。 最后,这是一个能够写出例如这种话的族长: “人诞生之后,常常白白地浪费生命,然后……阿门。”或者:“……我认为, 生命是世上最愚蠢的东西,最糟糕的是无益的生命。”或者:“……我不能解释这 种生活的任何现象,我觉得谈论忧愁、痛苦、烦闷是无益的。”当然,威尔第通过 这些话表达的绝不是独创的哲学。但它有助于了解他的性格实质。 斯特雷波尼不得不使自己的爱好和这位圣阿加塔族长的爱好协调起来。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任务。她在自己的私人日记中写道:《2 Janvier , journee sereine !ledineraete trouve bon Je suiscontente.Ilest calme. 》。 在另一页上:《4 Janvier. Helas! Les nuagesont reparu !》。 威尔第的心情又忧郁起来,又出现了那个浑身带刺的怪物。这个五十四岁的人 感到,生活的一部分水远消逝了,他不满意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东西。他不能后退和 安静下来。但他由于早已感到不再爱自己的妻子而深感痛苦。威尔第对她怀有依恋、 尊敬和感激之情,钦佩她,有时甚至让这种感情支配自己。 但是真正的爱情,支配一切的爱情,那种充满人的整个心灵、毫无保留地吸引 他的全部心思的感情,一句话,他这样热烈地歌颂过的那种爱情,已经没有了。它 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了。也许是两人习性相左使然,也许是斯特雷波尼的红颜已老。 也许威尔第需要新的刺激因素、新的内心激动和强烈的感受,谁知道呢!他不能靠 过去的爱情生活。这使他苦恼,使他失去平静。朱塞平娜过早地衰老了。她的身段 失去了昔日的优美,变得臃肿了,脸上布满了细小的皱纹,面孔浮肿,仿佛凋萎了 似的。威尔第看着妻子,产生一种慈祥的感情,也许甚至是怜悯,但不是热烈的爱 情。意识到这点对他这个严厉的(尽管不完全是)道学先生是很沉痛的。他感到对 她有罪,不能采取粗暴的举动。 当威尔第完全被这一切内心感受支配时,他根本顾不上音乐,不和他的出版商 签订合同,越来越经常地在田野里散步,在漫长的散步中排解愁闷。 意大利的形势丝毫没有好转。离真正的、人民创造的民族统一还很遥远。现在 国内对这个新的意大利国家的不满和不可容忍的情绪正在无法遏止地增长,因为这 个国家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具体的福利,只是使他们生活得比以前更坏。一八六六 年巴勒莫发生的革命运动就是因为这种状况引起的。 工业无产阶级、工人、小手工业者再也不能容忍这种情况了。这还不是一切: 加里波第在教皇国边界附近召集志愿军,但他在锡耶纳附近被捕了,并被戒备森严 地押送到亚历山德里亚要塞。得悉这一情况后,全国群情激动。 全国人民的抗议迫使政府释放将军。加里波第被流放到卡普雷拉岛,周围有九 艘军舰巡逻。意大利政府一次接着一次地经受经济危机,不能确定明确的外交方针, 从而显示出它对设法改变现状完全无能为力。 加里波第从卡普雷拉岛逃跑,直接动身到罗马去了。国王维克多·厄曼努尔二 世由于担心法国作出反应,公开宣布与将军脱离关系。十一月三日发生了门塔纳会 战,这位人民英雄又被流放到卡普雷拉岛。罗马问题日益变成越来越引人注目的问 题,它象肿瘤一样,贯穿整个意大利政治,使政府的情况复杂化。在大城市里,无 产阶级生活在骇人听闻的条件下。在那波利、巴勒莫、甚至都灵和米兰的某些街区 里,房屋倒塌和环境卫生之恶劣几乎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一八六七年卡尔·马克 思的《资本论》第一卷付印,就在那时米给伊尔·巴枯宁在那波利建立了第一个意 大利共产国际支部。 一八六六年的战争造成了很多意外的开支,结果国库亏损达六亿八千万金里拉 的空前数额。在这种情况下意大利人都试图成为一个民族——个没有领导、没有前 途的民族,其政治领导人显然不能执行坚定和一贯的政策。 一八六七年的最后几个月,朱塞佩·威尔第得到了某种内心的安宁。他和佩平 娜、著名指挥马里亚尼及其女友——波希米亚的女歌唱家捷列扎·施托尔茨一起来 到了巴黎。朋友们在这里度过了他们非常难忘的两个星期——只要可以听到好音乐 的地方他们都去过,去过剧院、博物馆、教堂,常常在城市广场和街道上散步。大 家立刻明白,威尔第被女歌唱家迷往了。当然,施托尔茨是属于那种不能把她们的 美称为古典美的妇女。但她具有毫无疑问的魅力和某种很纯朴、很招人喜欢的举止 风度,这种举止风度使威尔第又赞赏又迷恋。大师觉得和她在一起轻松、愉快、毫 不拘柬,他甚至能进行长时间的谈话。 但是,一八六七年底使威尔第高兴的不仅仅是这种迷恋,还有其它令人愉快的 消息。他的《堂卡洛斯》在波洛尼亚演出——由马里亚尼担任指挥,施托尔茨扮演 伊丽莎白公主——获得巨大成功。此外,斯卡拉剧院打算在春天上演这部歌剧。它 在都灵的演出也很成功。威尔第在给阿里瓦贝内的信中好象附带地报告了这个消息。 在这封信里他还简短地提到了加富尔的去世: “我认为,对一个真诚无私地爱自己国家的意大利人来说,一八六八年是很不 幸的……你说得对:加富尔带走了意大利的智慧和好运。佩平娜感到身体很好…… 我可怜的布莱克病得很重,已经几乎不能动了,活不了多久了。我选定了另一个布 莱克,它已经在波洛尼亚作准备,因为如果我突然决意再写一部《堂卡洛斯》,那 末没有这样的助手就办不到……你知道《堂卡洛斯》在都灵演出很成功吗?首演演 得很好,虽然男中音歌手有病。第二次演出演得更好。”威尔第的情绪非常好。他 住在热那亚自己的绍利私邸,享受着温和的气候,因为蔚蓝色的天空和海洋的空气 而感到高兴。他经常抽出时间搞业余爱好——细木工活。他那双有力的虬筋盘结的 手能很灵巧地做木工活。他也经常练习打台球,希望成为一个出名的优秀台球手。 马里亚尼和施托尔茨住在他的别墅里,与他住在同一层楼,他们的房间甚至是连通 的。他们与他和佩平娜结成了愉快的伙伴。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威尔第致温 琴佐·托雷利的信正是这个时期写的,他对后者的儿子打算献身于演员职业表示了 自己的意见:“……让他把手按在心上再学习,如果他有真正的天赋,心就会告诉 他这点。不要由于赞扬就显出神气十足的样子,也不要害怕指摘。如果在他的道路 上出现批评,甚至是最直言不讳的批评……让他照样一直向前走。 批评家们要发挥自己的作用。他们按照自己的法规和准则进行评论,也有责任 这样评论,而艺术家却必须谛视未来,在混乱中寻找新的安宁。如果在这条道路上 他能在最遥远的地方看到星星之火,但愿他不害怕他周围的黑暗,——应当一直向 前走,即使不得不几次跌倒或栽跟头,也要站起来,再径直向前走。有时在开始学 习时摔个跟头也很不错……祝大家新年好……”在威尔第现在所处的那种令人焦急 不安的紧张时刻,这封信证明他内心很平静。他是很少有这种平静的,然而正是现 在,在他面临这样多困难问题时,他却没有失去这种平静。不能说,威尔第老是那 样忧郁、沮丧,不会笑,不会开玩笑。有不少例子说明,他也有快活的时候,甚至 能——在接近的朋友中——粗鲁地开开玩笑。一旦他快活时,那周围所有的人都应 该是快炔活活的。他具有控制别人的能力,甚至他自己也不愿意这样。 正在这时从米兰传来一个悲痛的消息:善良的弗朗切斯科·马里亚·皮亚韦 (他刚满五十六岁)瘫痪了,躺在一家医院里,不能动弹,不会说话,面孔歪斜, 目光惊恐。他们是在一八四四年写《欧那尼》时开始合作的。在这部歌剧取得轰动 一时的成功后,皮亚韦又为作曲家写了八个脚本,其中两个是改写的。也许他不总 是给威尔第提供第一流的诗句,但他始终表现自己是一个具有丰富的戏剧知识、能 出色地安排剧情的人。此外,他随时准爵按威尔第的请求改编、缩短、改写、重写 一切。在写《茶花女》、《利哥莱托》、《麦克佩斯》、《两个福斯卡里》、直至 不久前的《命运的力量》时,他与他同甘共苦。这个脸盘宽阔、慈眉善眼、胡须浓 密的弗朗切斯科·马里亚·皮亚韦,是一个性格非常温柔、随和的人。 这个消息使威尔第非常难过。他立刻吩咐尽一切努力帮助他的老朋友,包括物 质上的帮助在内。他知道这位在斯卡拉剧院当副导演的脚本作家毫无积蓄。虽然挣 钱不少,但仍入不敷出。皮亚韦从来不善于理财。不能说,威尔第很喜欢行善。只 有确实需要时,他才俗助人们,而且悄悄地、很腼腆地、注意严守秘密地给人帮助, 不让任何人知道。威尔第请求腾卡、蒂托和朱利奥·里科尔迪把皮亚韦的情况通知 克拉里娜·马费伊。在他心里,使人痛苦的惊惶在增长,阴郁、悠扬的丧钟在鸣响。 他们共同工作了多少小时,多少天,多少月啊!当他们琢磨某一场戏时,为了推敲 出最确切的诗句,他向自已的助手发泄了多少的怒气,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争论 啊!皮亚韦在和威尔第一起工作时表现出汲大的谦虚,非常敏锐的头脑以及深湛的 职业技能。 毫无疑问,这是成功的合作。威尔第非常清楚,他将很难、甚至不可能找到第 二个这样的合作者。只要他刚一说明需要什么,皮亚韦就能够、并愿意也是那样去 理解他的意思,那样迅速地一场接着一场地把草稿写出来可现在他却在那儿,僵卧 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承认自已无能为力,认为他大概不能起床了。皮亚书(他自 己也一样)已经向着最后一条林荫首走去——这是我们大家早晚都要走的那条道。 弗朗切斯科·马里亚·皮亚韦,一八○年诞生,一生中曾做过校对员、诗人、 脚本作家,他丛他唯一的真正的朋友。现在他离荣誉的光环,离音乐剧的永恒的梦 幻,已经很远很远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