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与圣者会见 那个时期,意大利是一个得过且过、苟且偷安的国家,完全不能解决它所面临 的严重问题,不善于确立坚定的目标,以便实际上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威尔第在 一封信中写道:“听了我们的统治者的夸夸其谈,然后看到一事无成的局面,这是 多么苦恼啊!”一八六八年开始了,但对大师来说情况是很不妙的。他的情绪又坏 到了极点。“我完全抛弃了音乐,读点东西,搞点农业, Voila tout 。”他给马 费伊伯爵夫人写道。在另一封给出版商的信中说:“我不阅读,不写作,从早到晚 在田野里徘徊。下雨时,四面墙壁就代替整个世界,壁炉的火光就代替太阳,书籍 和音乐就代替空气和天空…… 寂寞代替快乐。”甚至在寒冷、刮风的日子,当谷地里一切部已经变得暗淡, 周围异常寂静时,他也到户外去,独自沉思地徘徊。不能实现的理想在他身上苏醒, 他的心头又充满了使人苦恼的忧愁。这个被浩茫无垠的冷漠所压抑、为销魂蚀魄的 忧郁症所折磨、象一块突兀巨岩般的人,对别人疑心重重,因许多思绪、愿望和徒 务虚名的希求(在想象中不时出现施托尔茨的形象)而痛苦,在一些他不会、不能、 或不想解决的问题的重压下,简直苦恼不堪。 威尔第终于抛弃了乡村生活,不再徘徊,动身到热那亚去。但是在这里,在大 城市里,他的情绪并没有好转。他仍然那样古怪、不安、不满、急躁。 最主要的是:他因难于排遣的苦闷的重压而感到痛苦。“我不工作。”他在这 个时期写道。或者:“什么曲子也不写,读一点点书,散散步。”还有: “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好事。”只有在触及他的职业利益的情况下,他才振奋 起来。例如,对于春天在斯卡拉剧院上演《堂卡洛斯》,他非常担心,充满疑虑。 他对朱利奥·里科尔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您抛开任何成见、同情和愿望(即 使有这种愿望也罢),重新听一听这部歌剧,并坦率地说出您的意见。请把各声部 的音质和力度、歌唱和发声的方法,主要是演出的情况写出来。请注意:菲利普这 个愚蠢的家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然后,好象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在信尾的“又 及”中又补充了以下听起来象呻吟似的话,”听说可怜的皮亚韦已经被送回家了。 很好。我完全赞成这个决定。哪怕让这个不幸的人死在自己床上也好!”他对演出 的事和可怜的皮亚韦都不太关心。主要的是,他根本提不起精神来管这些事。过了 几天他对埃斯丘蒂那说:“这里没有什么新闻。同往常一样,开始时一切都搞得很 糟。”但为什么“很糟”?威尔第有什么理由这样不满、这样悲观呢?他的作曲家 的锦绣前程继续存在,人们把他奉若神明,出版商们执行他的一切条件。这还不是 一切:他的声望始终没有降低,他拥有巨额财产,身体健康。他为什么把一切部看 得这样阴暗呢?为什么他总是那样忧郁和不满?这个答案,只有从他对捷列扎·施 托尔茨所怀有的那种感情、那种爱情中才能找到(姑不论他固有的那种忧郁性格)。 他曾试图抵抗这种爱情,但现在他完全屈服于这种爱情了。马里亚尼是他的朋友, 这无关紧要;大师也不考虑他使自己的妻子遭受的痛苦。施托尔茨这个无疑极富魅 力的女人,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威尔第的生活中。如果相信当时一位报刊新闻栏编辑 说的话,她是具有不少的优点的。这位编辑是这样描写她的:“丰满的乳房,在诱 人的方形大开领下坦露出隆起的雪白酥胸,黑色的丝绒小绦带上系着一个圆形颈饰, 上面嵌有一个温情脉脉的肖象,周围饰以蝴蝶花纹。 一头蓬松浓密的淡黄色秀发油光程亮,精巧地梳成波浪式的发型。前额几乎象 男人的一样宽阔,瓜子脸盘,轮廓分明。两道刚毅的蛾眉下,放射出淡蓝色的凝集 而凛然的月光。眼神相当宁静,——象洛列莱或瓦尔基利亚的一样,比莱奥诺拉或 阿依达的宁静得多。但在这深邃眼神里,除了坚定的意志外,还能看出不胜忧伤的 阴影,这阴影也许是随时准备长泣不止的铃记。是什么幽灵在这双蓝灰色的眼睛深 处徘徊?”或许甚至威尔第也不知道,施托尔茨的蓝灰色的眼睛里隐藏着什么幽灵。 毫无疑问,他与这些幽灵没有任何关涉。但他非常清楚,这个女歌唱家,这个来自 波希米亚的德国女人,有着“雪白酥胸”的捷列扎·施托尔茨征服了他。自然,他 没有变成情意绵绵、精神恍惚的热恋者。这不是他的作风。 但他感到,这个比他年龄小得多的女人,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他被她 的强烈的个性、被她的这种性格迷住了——她好象一点也不怕这只熊、这个来肉圣 阿加塔的大怪物的咆哮发怒,一点也不怕他那阴郁的沉默和情绪的大起大落。虽然 威尔第感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老了,并习惯了与妻子那种单调的关系,但这个 反应坦率、性格坚强的人,现在有可能又振奋起来,在施托尔茨这个年轻女人身边 体验到一种新的感情。正因为如此,他完全沉缅于这种感情,没有抵抗它。他关心 女歌唱家的前程,指定她在自己的歌剧中担任主角,甚至给她钱,料理她的事务。 然而,很明显,整个这种感情纠葛,这种风流韵事,使他太分心了,使他变得 比平常更紧张了。为了力求获得某种平衡,适应他所不习惯的心态,威尔第重新把 整个身心投入了工作。《堂卡洛斯》在斯卡拉剧院的上演使他非常担心:没有时间 再做别的事了。大师又给里科尔迪写信道:“我再说一遍:要使《堂卡洛斯》在音 乐和戏剧方面都演好,剧院全体工作人员必须别无旁骛地专心致志排练四十天。” 跟着又写了一封更加焦急不安的信:“请您关照一下《堂卡洛斯》上演的情况!我 再说一遍,准备演出需要四十天! 四十天!请您回忆一下斯卡拉剧院演出我的其它歌剧时出现过的风波!难道还 要再次发生那种情况吗?!每当斯卡拉剧院上演我的歌剧,不是剧团糟糕得令人无 法容忍,就是要演好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们休想使我相信,某某男歌唱家或某某女 歌唱家已然学会了自己的独唱部分。我很清楚这种名堂:即使这是真的,那还有把 唱词和乐谱结合起来miSe en scene 的问题。我知道剧院里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 不可能的。奇迹是不会出现的,您不可能在四月二日以前上演。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这点。”在这种情况下威尔第是铁面无情、要求严格的,他连听也不想听任何“大 概”的说法。他要的是准确、严格、完美——永远都要这样。但是,如果说以前在 “服苦役的年代”——当时他为了自己的荣誉、为了自我确认曾付出那么多的劳动 ——他有时不得不装聋作哑的话,那么现在,如果有什么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他 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年轻的朱利奥·里科尔迪,从年迈的父亲手里接管了出版社之后,殚精竭虑, 努力朝着目标前进。他非常清楚,要使威尔第满意是多么困难,况且,威尔第对斯 卡拉剧院早就怀恨在心。他知道大师爱寻根究底,吹毛求疵,但无论如何他希望在 春天出版《堂卡洛斯》并把这件工作做好。他希望斯卡拉剧院和威尔第冰释前嫌。 里科尔迪花费了不少精力,小心谨慎地在大师和剧团之间相机行事,他把凡是能找 到的最优秀歌唱家部集中到这个剧团里。里科尔迪终于得以把事情进行到底。但他 首先还得出版阿里戈·包伊托的《梅菲斯特费勒斯》。这是一部“新”歌剧,在某 种意义上是意大利人对瓦格纳的回答,是自己学派的主张。包伊托把一切——哲学、 美学、道德、豪华的布景、封神仪式、火焰、地狱的沙土、序幕、尾声、文艺联想 ——都放进了这部歌剧。但歌剧中没有现实生活,最主要的是缺乏情节。一八六八 年三月五日,《梅菲斯特费勒斯》在斯卡拉剧院首次上演。等待着歌剧的是完全失 败。首演是伴随着喊声、笑声、唿哨声、各种挖苦和侮辱的喊叫声进行的。 歌唱家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唱呢,还是沉默起来,乐队几乎听不见了。已经 没有人去看舞台上在表演什么。第二天剧院领导通知说,考虑到观众的愿望,决定 分两个晚上演出歌剧,“第一天晚上将演出序幕和由歌德的长诗第一部分改编的第 一、二、三幕;第二天晚上,除了序幕之外,上演由同一部长诗第二部分改编的第 四幕、交响乐间奏曲和第五幕。 尽管采取了各种措施,观众仍然连听也不想听《梅菲斯特费勒斯》,大厅里又 响起了抗议声、喧哗声和吵闹声。包伊托对观众的这些挑衅毫不让步,他仍然很自 信,摆出受委屈的架势。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不为人所理解的“被诅咒的”作者,一 个属于未来的音乐家。三月九日,歌剧第三次上演又遭到惨重失败。剧院的领导不 得不从海报上取消《梅非靳特费勒斯》。后来包伊托把这部歌剧从头到尾仔细审阅 了一遍,加以改写和压缩。新修订的歌剧较为成功,被列入了许多歌剧院的剧目。 威尔第听说《梅非靳特费勒斯》遭到了失败,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在致埃斯丘蒂耶的信中稍微提到一点这件事:“我不想谈《梅菲斯特费勒斯》, 您已经知道它第三次上演的成绩和非常糟糕的情况。”然而,威尔第这样一笔带过 包伊托的问题,并不能摆脱自己的担心。他担心因《梅菲斯特费勒斯》而激动起来 的斯卡拉剧院的观众,也粗俗地对待他的《堂卡洛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新的、 在意大利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在米兰是首次上演的歌剧。由于这些想法,他给脚本作 家迪洛克尔写道:“当然,这里的剧团很不错。乐队有一百名乐师,合唱队有一百 二十人——四十六名男低音唱最后的大合唱。唉,假如马里亚尼在米兰,成功就有保 证了。”有人问威尔第,他是否要到米兰去参加排演和首演。回答是生硬和否定的。 他甚至没有想到过这次旅行。“我到米兰去干什么?”他写道。“我觉得用不着去 指挥这部已经在三个大剧院演过的歌剧。如果我去了,人们又会搞出什么蠢事来, 而且会赋予这件也许不值得这样做的事太多的意义……”不,他不想到米兰去。已 经是春天,树木上长出了幼芽——于是威尔第动身回圣阿加塔,回自己真正的家里 去,在那儿等待关于斯卡拉剧院的观众怎样对待他的最新歌剧的消息。三月二十五 日,《梅菲斯特货勒斯》失败后整整过了二十天,《堂卡洛斯》在斯卡拉剧院的舞 台上演出。演员中有施托尔茨、德斯廷、法切利、云卡和米勒取得了巨大的、令人 非常兴奋的成功。威尔第自然很高兴,但他把自己的高兴隐藏起来。他给里科尔迪 写道:“……既然一切都进行得很好,您的努力得到了补偿,您可以安心睡觉了。 清您也接受我的感谢,感谢您的一切奔走和努力。”现在他可以轻松地休息一下了。 这部歌剧在舞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当然,他害怕斯卡拉剧院的观众,不过他自己不承认这点。关于歌剧的成功, 他是这样向阿里瓦贝内报告的:“啊,是的,《堂卡洛斯》在米兰的演出很成功, 场场满座就说明了这一点,甚至最后几场的票也预售一空,那些倒霉的人们花五里 拉买一张入场券,花十五里拉买一个池座的座位!”为了安静下来,他着手干他的 细木工活,搞农业和繁殖牲畜。他与看望他或给他写信的朋友们一起讨论国内政治 形势:人民再也不能容忍这个看来似乎是毫无作为的政府。威尔第始终不赞成的磨 粉税是地道的灾难。磨盘由专门的统计员供给,人们取自己的面粉时,磨一百公斤 麦子要另外付给磨坊主两里拉,磨燕麦付给一里拉二十分。因此国内发生了群众性 的骚动,农民企图抗议,在艾米利亚的乡村响起了高呼声:“教皇万岁!”发生了 和士兵的冲突、搜捕、监禁、审讯和宣布判决。由于这些骚动的结果有二百五十人 被杀害,一千多人受伤。 最后,人们算总帐时弄清了,这些不公平和愚蠢的苛捐杂税给国家提供了近三 百万里拉。由于可怜的、纯粹是皮埃蒙特的固执己见,这种税终究没有取消。周围 发生的事件使威尔第很气愤,他是这个事件的直接见证人。他说,不能这样管理国 家,在意大利复兴运动和解放战争时期,人们渴望的不是这样的理想。有些传记作 者认为,可能正是由于这种愤慨,威尔第拒绝了刚刚设立的意大利王国骑士团长勋 章。也许就是这样。但是,这时威尔第出自政治上和道德上的义愤达到了白热化程 度,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末,同样清楚的是,拒绝受勋的真正原因要在教育 大臣埃米利奥·布罗利奥致焦阿基诺·罗西尼的信中去寻找。大臣在这封信中肯定 地说,在他这位伟大的佩扎罗人之后,没有诞生更多真正的音乐家和伟大的歌剧作 曲家,也没有产生象罗西尼的作品那样值得高度评价的歌剧。威尔第一刻也不犹豫, 立刻把勋章退还了大臣,同时附上了一封这样的便函:“我收到了授予我意大利王 国骑士团长称号的证书。设立这种褒奖,目的是用它来表彰那些或是在戎马生涯中, 或是在文学、科学和艺术领域里,给意大利带来好处的人们。在阁下致罗西尼的信 中,虽然(正如您自己所说的)您在音乐上也是外行,但您却肯定地说,在最近四 十年中意大利连一部歌剧也没有创作出来。那么究竟您为什么给我寄来这枚勋章呢? 在这里无疑是收信人的姓名住址有所讹误,因此我把勋章退还您。”威尔第与大臣 之间的querelle就这样开始了,这场争吵持续了几个月,其他的人,例如包伊托、 阿里瓦贝内和所有珍惜意大利歌剧命运的人,也参与了这场争吵。 同时,大师在自己写给熟人的信中,每次都不放过机会重新提到这个问题。事 情自然传到了几家最出名的报纸那里,它们想显示自己的爱国主义精神,因而猛烈 抨击拒绝接受骑士团长证书的人。但威尔第很固执,很坚定。 他一旦作出了决定,就永远不会改变,因此,报纸、周刊和记者的任何意见自 然也不能迫使他改变做法。他当然不喜欢围绕这一切开始的纷纷议论。他不喜欢他 的名字登在报上,尤其是因为这种事情。但是他不改变自己对布罗利奥大臣的看法。 争吵渐渐平息了。春天几乎突然在圣阿加塔冒了出来——大师亲自栽种、亲自 照料的蔷蔽开满了漂亮的花朵,郁金香、雏菊、杜鹃花也开放了。 田野里弥漫着土地的浓郁的气味。树木长满了叶子,草地披上了新绿。天空辽 阔无垠,一片蔚蓝。大师又到自己的地里去徘徊,他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遮挡太 阳,在明亮的光线下眯缝着眼睛,脸被晒得黝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喜欢这 个美好的季节,这时天空仿佛豁然开朗,大自然恢复了生气,巨大的太阳在波丹谷 地的上空照耀着。 意外地来了客人。克拉里娜·马费伊到圣阿加塔来小住几天。她这次突然到来, 使威尔第感到很高兴。但内心深处又有某种东西使他感到忧伤。他二十年没有看见 自己的女友了。几乎是整整一生没有见到她了。二十年了——从一八四八年起义的 时候起。他深深感到,时间在消逝,在一切东西上留下痕迹。克拉里娜的容颜衰老 了,背有点驼了,头发白了。不难猜到,斯特雷波尼看到女友很高兴——终于有人 可以谈谈了。马费伊在致卡洛·滕卡的信中很平淡地描述了她在圣阿加塔逗留的情 况:“我想从这种使人确实变得坚强、内心坚信人间确有善良和善良的人们的地方 给您写信,我的最好的朋友,因为您是我尊敬和爱戴的人之一。我实现了自己的计 划,来到威尔第处,深感幸福。他对待我象对待姐妹一样。他自然是立刻认出了我, 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非常惊奇地看着我,后来长久地欢呼、拥抱我,我们大家 都那样激动,这使我明白,他是多么深挚地爱我。他答应我立刻到米兰来,所以他 很快就会出现在米兰的。他的家很漂亮,很舒适,花园很大,非常美丽: 我们将把大束大束的鲜花带回米兰去。今天早晨威尔第对我讲了有关蔷蔽花的 事,现把一个花瓣寄给您以作留念。今天我要到布塞托去,然后到他诞生的房子去 看看。这里的一切对我们都是宝贵和神圣的。”这是一封极平常的信,谈论的是最 普通的话题——不过如此。哪怕对威尔第的家庭情况作些描述,哪怕对他的性格或 主张随便谈点什么也好。只说了一些热情、客气、温厚的话语。威尔第的石印油画 正是从这些信开始的。 不过克拉里娜来到圣阿加塔,给威尔第带来了曼佐尼约见他的邀请信。大师激 动得满脸通红,欣然接受邀请。但立刻又表示后悔——他能对这位伟大作家说什么 呢?一般地说,怎么能够设想《约婚夫妇》的作者,一位圣者,会和他谈什么,把 时间耗费在他身上?当然,这里可能有什么疑问,但他当然要到他那里去,他怎么 能不到曼佐尼那里去呢!但老实说,威尔第感到不自在、尴尬、有点麻木,仿佛突 然变成了木头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矫揉造作,也不愿意矫揉造作,甚至从 来不企图掩盖自己性格上的缺点。 决定终于作出了。六月底威尔第将到米兰去和曼佐尼会见。他千方百计对所有 人隐瞒这个决定——主要是对新闻记者,否则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他有二十年没有 到过米兰了,这回旧地重游的正式理由是去拉里奥湖畔马约尼克别墅拜访里科尔迪。 他给他的出版商写迫:“咱们可说好了,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到米兰去。请不要邀请 任何人到湖畔去,除了克拉里娜,我同她最好是在湖上不期而遇,不过这实在是荒 唐的——指望碰到这种事!”就这样,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在完全秘密的情况下, 朱塞佩·威尔第于一八六八年六月三十日被领进广亚历山德罗·曼佐尼伯爵的家里。 当时音乐家五十五岁,他身材高大,宽肩膀,一双有力的大手,青筋暴露。脸上长 满了斑白的胡子,前额和面颊晒成了古铜色,目光集中而坚定。迎接他的是一个瘦 老头,满脸皱纹。留着蓬松的银白色络腮胡子,长鼻子,薄嘴唇,下巴微微撅起, 眼睛的颜色不甚分明,介乎淡蓝和灰色之间,手微微发抖。当他第一次和生人会见 时,胆怯到甚至缩起脖子。他八十三岁——岁数相当叮观,走过了漫长的人生道路。 他是个勤奋工作的人,用六年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巨著《约婚夫妇》,同时创造了新 的意大利文学语言。这位很少离开莫罗内大街自己家里的米兰老先生,在客厅里接 待了朋友们,按上世纪的方式进行谈话,喜欢在自己的话里夹入一些米兰方言的惯 用语。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衣服(他一天换两次衣服),打扮得整整齐齐,甚至洒了 杜松子香水,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但充满热情。他原先是议员,后来是参议员。 曼佐尼是一个性格多疑的人,他也有机智的幽默感。这使他能够好象从旁观者的角 度看待自己的荣誉,看待这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奖品、十字勋章、证书、奖章和其它 表示尊敬的证章,这些都是他在《约婚夫妇》成为在意大利拥有最多读者的书,成 为很少几本被译成其它语言的意大利长篇小说之一以后获得的。 在社会意识中曼佐尼早已成了一座纪念碑。但他拒绝这种敬意,对之不感兴趣。 会见进行得怎样,谁也不知道。威尔第没有宣布任何细节。曼佐尼在任何一封 信中都没有提到这次会见,虽然他对朋友们曾讲起他同音乐家见过面,一起度过了 一些时间——如此而已。根据他们的性格,可以推测,他们俩一见面都感到很不自 在。威尔第大概太孤僻,不知所措,而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亚历山德罗·曼佐尼先生 则可能完全陷入了沉思中。毫无疑问,如果有人在这次谈话时心理上感到压抑,那 么这准是威尔第。对他来说曼佐尼是至高无上的:一位圣者、作家、完美无缺的生 活导师。现在他就在这带壁炉的客厅里拘束而尴尬地坐在这个彬彬有礼的主人面前。 他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他紧张、不自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外,他觉得曼 佐尼根本谈不出什么。年迈的作家,满脸皱纹,虚弱而天真,把一双有关节炎痕迹 的手交叉在膝盖上坐着,向他神秘地微笑,这微笑曾使斯汤达如此惊奇。 米兰很热,但在莫罗内大街私邸的昏暗的客厅里却凉爽得令人惬意。谈话没有 拖很长时间,只持续了一个小时。也许还不到一个小时。整个这段时间主要是满脸 皱纹、头发斑白的曼佐尼说话,谈往事,讲趣闻。也许他说了一句他喜爱的、所有 他的传记作家都援引的俏皮话:“我觉得大概世界在变坏,因为我自己在变坏。” 也许他还以他所特有的礼貌用法语说几句惯用语,重复一些他喜爱的语义双关的俏 皮话。威尔第显然仔细地听他说,基本上不说话,只是偶尔插上一句。他因为在这 里,在自己敬爱的作家曼佐尼的家里而很激动,他从小就反复阅读过这位作家的作 品。能够坐在这里并听他说话——这简直不可思议!而这事竟然会发生在他威尔第 身上。 威尔第离开曼佐尼时非常激动,兴高采烈,满面春风。一周后,他从圣阿加塔 给马费伊写信谈到了自己的印象:“关于曼佐尼我能对您说什么呢? 该怎么表达和这位圣者(您是这样称呼他的)会见时我心中产生的那种新的、 十分强烈的幸福感呢?假如可以对人崇拜的话,我会在他面前跪下的……如果您到 他那里去,请您代表我吻一下他的手。并告诉他能使他想到我对他的最深挚的钦佩 的一切,以及我永远不能说出来的话。”同这位伟大的伦巴第人的会见,给威尔第 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感到必须把这种印象告诉他亲近的人们。他给莱翁· 埃斯丘蒂那写道:“上周我到米兰去了。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去过这个城市,它完全 变样了。新的美术馆的确非常漂亮。这是真正的艺术品,很宏伟。我们也能感到它 那和美结合在一起的伟大。在这里我拜访了我们伟大的诗人,同时又是伟大的公民 和圣人!在我们的伟人身上肯定有某种天生的东西,这是在其它国家的伟人身上找 不到的。暂时我在这里还不知道冬天前将做什么。您还在乡下吗?请把您的情况告 诉我。不要给我写关于音乐的事,别把我当成是作曲家,而您也不是出版商。我们 将只作为朋友交谈。”需要注意一个相当重要的细节:曼佐尼是威尔第真诚地崇拜 的唯一的同时代人。他从来不认为有什么人超过自己,甚至从来不知道谦虚为何物, 但他却敬佩曼佐尼,变得谦虚起来,这从来不是他的本性。 威尔第完全被曼佐尼的这种魅力所折服,以致有一段时间把音乐部忘了。加之, 他又很急于离开圣阿加塔,因为他的布塞托同乡准备在城里隆重地开办一个新歌剧 院,他投资一万法郎建设这个剧院,故不愿再参与别的什么事情——既不愿参加任 何委员会,或者当剧院委员会主席,也不愿指挥自己的歌剧。他躲在自己热那亚的 住宅里,在那儿忍受炎热和蚊子的折磨。后来和佩平娜一起到塔比亚诺——在艾米 利亚的亚平宁山脉——去休息了一时。几周后他写道:“在这里的短期逗留,使我 能够避免在布塞托参加剧院的开幕典礼。这真是不错的慰藉!付一万法郎,从家里 逃跑!不过,今天晚上剧院的开幕典礼即将结束,我又能回圣阿加塔去,在那里吃 早饭了……为此我感谢上苍。”回到自己别墅后,威尔第想对《命运的力量》作一 些修改,为此同出版商交换了意见。后来他又对别人向他推荐的各种歌剧题材进行 了研究,其中包括《罗密欧与朱丽叶》和《阿德里安纳·莱库弗雷尔》。他咒骂意 大利的政治形势,表示希望更换政府,希望布罗利奥大臣那时再也不能伤害音乐家 了。他对政府的浪费、无能、外行感到气愤。钢琴他连摸也不摸。他关心的只是收 获、葡萄园、肥料、工钱和圣阿加塔的收入,估量这要他付出多少力气,干多少麻 烦事,流多少汗水。秋天来临了——出现了最初的寒雾,天空变得暗淡了,田野上 的土地也变硬了。大师有时清晨走到窗前,很难看清别墅高墙外那些变黄了的树木 的轮廓,他觉得圣阿加塔隐没在迷雾中了。 十一月三日传来了消息:焦阿基诺·罗西尼在巴黎郊区帕西自己的别墅里逝世, 享年八十七岁。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成了一个忧伤的、充满阴暗的预感、受严重的 抑郁症折磨的人。罗西尼是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死于无法制止的坏疽病。这个 最完美的音乐天才,世界上曾经有过的那种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这个消息使威尔第大为震惊。现在,人过中年之后,死亡使他害怕,使他产生阴郁 的思想。虽然他没有把毫无意义的抱怨挂在嘴上,但最深沉的忧愁简直掐住了他的 咽喉。他给迪洛克尔写道:“谢谢您写信告诉我罗西尼的情况。虽然我和他没有很 亲密的友谊,但我和大家一起为失去这位伟大的艺术家而悲痛。我读了所有在他墓 前所致的悼词。佩伦讲得最好,托马讲得最糟:他的评论是不正确的,是从过于狭 隘的观点出发的。艺术的范围广泛得多,不但如此,艺术完全没有限度。只要有真 正的灵感,无论简单的儿歌还是大型歌剧的最后乐章,都可以是艺术作品。”他还 给马费伊写道:“……一个伟大的名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有最完美无缺的声 誉,在我们时代最受欢迎,这是意大利的光荣!如果现在活着的另一个人(指曼佐 尼——作者)也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呢?只有我们的大臣们和利萨以及库斯托扎战 役的功勋了!”这些话可能给人过尚辞藻的印象,大家知道,威尔第与罗西尼的关 系始终不好。但是,把他与曼佐尼相提并论,说明了大师非常激动,并表达了他对 罗西尼的最崇高的敬意。《塞维勒的理发师》的作者的去世使威尔第如此震惊(好 几天他脑子里总是想着这事,脸色阴沉,严肃地沉默着,不与人往来),以致促使 他在米兰的《音乐报》上向所有最“杰出的音乐大师”倡议写一首弥撒安魂曲纪念 罗西尼,“我希望,”威尔第进一步说明确道,“不单是作曲家们,而且全体演出 的人员,都不仅愿意参加弥撤曲的演出,而且能为筹集这次演出所必需的费用助以 一臂之力。我不愿意外国人或与艺术格格不入的人——不管他们的影响有多大—— 插手帮助我们。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就立即拒绝参加弥撒曲的创作。”不知不觉 又快到年底了。威尔第夫妇还没有离开圣阿加塔。“我们现在还在这里,”大师写 道,“在雾、恶劣天气、泥泞和寂寞中。”在另一封信中:“糟糕的季节,雨不停 地下,心里很阴郁。”还有:”多么郁闷,多么昏暗的天空啊!”他疲倦了,感到 缺乏什么东西,缺乏某种新的激情和新的动机。波河突然冲坏了堤坝,河水淹没了 田地。圣阿加塔又增添了麻烦事——必须修补损坏的河堤。因此,威尔第留在这儿, 直到三月中旬。然后才微到热那亚去。大师打算改写《命运的力量》的某几场。他 把这点告诉了朱利奥·里科尔迪,但后者并不特别热情。他又打开了钢琴。他心里 很沉重,精神非常沮丧。应当转移一下注意力,撇开那些阴郁的思想,暂时放下《 主救我》——这个乐章是他为悼念罗西尼的安魂曲开始写的,它那悲怆、哀痛和充 满人情味的祈祷,已在他心中产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