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命运的力量 他很少朋友。把他和整个世界隔开,使他的私生活免受任何干预的装甲,是近 乎病态的小心谨慎。威尔第在圣阿加塔和热那亚过的这种生活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 化。至多不过是,当他在国外感到比较自由时,他允许自己(这是一种不值得注意、 无关紧要的违反常规)或多或少参加一点上流社会的娱乐,因为在那几人们对他不 那么感兴趣。他破称为“熊”、“乡下佬”、”野蛮人”,但他不理睬这点,别人 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他不喜欢到演员家去串门和拜访同行。他极不喜欢知炽分 子,根本瞧不起批评家,鄙视幕后的阴谋,反对任何庆祝会和纪念活动。一有机会, 他就毫不犹豫地自称为完全不学无术的人。批评家菲利皮觉得,好象《命运的力量 》里有什么东西与舒伯特的《圣母颂》有点相似。威尔第在写给他的信中断然指出 :”我在音乐上非常无知,我说不出,自我听到舒伯特的《圣母颂》之时起已经过 了多少年,因此我很难模仿这首乐曲。请您不要以为,我说我音乐上非常无知时, 是在开玩笑。不,这是大实话。我家里几乎没何乐谱,而且我过去从未上过音乐图 书馆,也从未去出版商那里看过音乐作品。我了解到某些优秀的现代作品,不是因 为研究过它们,而是在剧院里听到了它们:我通过这一切所追求的目的,您大概是 很清楚的。”菲利皮应该明白的这个目的很简单:威尔第不愿以任何方式感受任何 一个作曲家的影响。老实说,从来没有过这忡危险。如果不算在早期创作的歌剧中 对多尼采蒂的某些毫无疑问的摹仿,威尔第的想象力、激情、新意、创作灵感,向 来都是很丰富的,不怕任何榜样的影响。这在意大利音乐史以及艺术和文化史上是 罕见的、独一无二的现象,这是如此的罕见,以致可以断言,除了从传统歌剧发展 的共同根源之外,威尔第什么都是自己找到的——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唱法、自己 独特的创作方法。他不止一次地表示过他对各种专门学校、学院、流派、学派的敌 对态度。例如,一八六五年他肯定地说,一个演员,“如果他真的具备能够取得成 功的大赋,就应当离开音乐学院的教授和艺术至上主义者,停止课业,至少十年内 不听音乐!……”毫无疑问,这类主张反映了威尔第的许多东西,许多他性格和思 想上的东西,其中反映更多的是他个人的独特和复杂的心理特点。“在过去和现在 的所有作曲家中,他是最没有学问的。”——这种思想(他要使菲利皮相信这点) 对威尔第来说是很有代表性的。毫无疑问,他很傲慢,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 但在这里可以看到他有点卖弄,希望给人一种比他实际上更朴实更直爽的印象。而 且,当他肯定地说自己远非音乐上典型的榜样时,他是不太真诚的。如果费点时间, 了解一下威尔第的藏书(当然,他生前永远不会允许任何人这样做),那么就可以 发现不少出乎意外的东西。这里有所有最伟大的(也有不是最伟大的)作曲家的作 品:帕莱斯特里那(写《牧歌》的那位)、巴赫(从《平均律钢琴曲集》到《合唱 赞歌》)、韩德尔、海顿、贝内代托、马尔切洛、贝多芬、舒伯特、莫扎特、科莱 里等等。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在老年时代,因为某种事后的懊悔(这种懊悔是随着年 迈,当有了更多从事阅读的可能性之后产生的)而收集的。大师唯一的学生埃马努 埃莱·穆乔的叙述明确地表明,早在一八四五年威尔第就让他学习马尔切洛,科莱 里、塔蒂尼的作品。后来,为了使他扩大视野,让他发现”新大陆”,又叫他熟悉 “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的所有作品”,并在创作卡农曲、赋格曲、对位旋律似 及编乐队总谱时运用他们的手法。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威尔第就是这样,他喜欢显得璞玉无琢的样子,他为 自己是一个自学者而自豪。他不是在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中成长的,没有进行过正 统的学习,他从小没有在上流社会那些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们中间出入过。他自己 造就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他不得不成为自我的创造者。 然而他意识到自己的职业技能,那种手艺人的有把握的技能。他在致菲利皮的 那封信中继续写道:“假如我说,我在青年时代没有进行过长期而严格的学习,那 我就是撒慌。正是这样的学习才使我的笔有足够的把握取得预计的效果。”但在谈 到他博览群书、熟读音乐书籍时,仔细了解一下圣阿加塔的书橱还可以有别的发现, 其中包括甚至难以料到的那种发现。原来他这个布塞托的农民,瓦格纳的对手,很 熟悉《罗恩格林》、《英魂传唤使》、《帕西发尔》、《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 还有:柏辽兹、比才、德伏夏克、李斯特、斯美塔那、马斯内。毫无疑问:威尔第 从来不模仿这些作曲家中的任何人,就象他从来不借用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任何东西 一样。但是他了解他们的创作方法和理想境界。也许他们甚至在歌剧创作艺术方面 对他有什么启发,他觉得他们的某些技巧手法很有意思。至多不过如此。威尔第的 歌剧本身忧证明了这点。但是非常有趣的是,大师也否认他有注意同时代人的创作 的愿望。 如果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侍这样的态度,为什么他装腔作势,自称不学 无术的人,那我们可能无以回答。但如果了解他的心理状态,就可以从这里看到某 种报复和进行报复的强烈愿望。不应忘记,威尔第始终也没有原谅不录取他进米兰 音乐学院的考试委员会。他没有忘记,在他的青少年时代(他没有莫扎特、贝多芬、 罗西尼、贝里尼他们小时候那样幸运),他不得不自己去理解一切,没有旁人的指 点,并在财主的外厅里忍受屈辱,只有在他历尽艰辛的青年时代已经过去之后,他 才取得了成功。他没有忘记,从来一瞬间也没有忘记过,求人,等待答复:没有通 往戏院经理的门路,找不到愿意冒险的脚本作家,这一切是多么困难。他没有忘记 《一日王位》首演时米兰观众的喊叫声和口哨声,没有忘记《奥贝托》的很勉强的 成功和新闻记者表示的怀疑。他的自尊心向来是过分强烈的(“我象撒旦一样高做”), 只要不是万不得已,他从来不向任何人提出什么请求。他从来没有说过“请多多关 照”,既不会笼络人,也不会卑躬屈节央求人。这个阴郁、严厉、拘谨的农民总是 态度很直率。 现在,当他成了著名的音乐大师,他的荣誉甚至超过了罗西尼的荣誉之后,他 可以为自己不依赖于一切东西和一切人而自豪,为他什么也不必归功于任何人而自 豪。或者只归功于一个人——信任他的安东尼奥·巴雷吉。于是他想使那些有耳朵 能听的人明白,他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的。但这里还有某种别的东西——威尔 第一身兼具农民和天才的素质。他喜欢真诚和率直,不能容忍故弄玄虚的臆测。他 希望了解人的内心。象他的导师莎士比亚一样。因此,请不要问他美学的基本理论 和深奥的学说,不要期待他对怎样作曲的评论性议论。他这样作曲,因为他觉得正 是应该这样作曲。他采取某些加强印象的手段,因为这些手段使他能更好地表达他 想要表达的东西。正如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希望“创作真实”。就是这些。他再 也不需要什么。 威尔第在某种意义上赞成这样一种哲学的论断:“一个人越少用各种学说和教 条来束缚智慧的自由发挥,他的思想就越明确。”为了以后不必自我辩解、为了摆 脱令人厌烦的问题,借助于贝多芬或莫扎特也未必能找到任何具体的解决办法!他 立刻将提出来的各种问题打住。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照他需要的那样干。美学 法则、先锋派艺术、文化修养、评论界的议论吗?所有这一切,既然被这样接受了, 那就部是好的,都是正确的,但他却是这样谈论的:“我读了报上的几篇文章,发 现了象艺术、美学、发现、未来等等这样一些浮夸的话,我承认,我这样一个很无 知的人在这方面什么也不懂。”接着:“多么好的新闻:我也知道有未来的音乐, 但我认为——而且明年也将这样认为——为了缝制皮鞋,必须有皮革……这就是说, 为了创作一部歌剧,首先必须自己有乐曲。我声明,我过去是,将来也是未来的作 曲家的热烈崇拜者,但有一个条件,他们要作曲,无论用什么样的体裁,什么样的 方法……都可以,但要作曲!”威尔第不喜欢,始终不喜欢关于艺术的意义和作用 的不切实际的议论。 他从来不信奉任何学说。他对这类作品不感兴趣。完全有可能的是,他站在掩 饰他的文化和教育方面某些毫无疑问的缺陷的立场。但是,只要想起《游吟诗人》 中的《Ah si ben mio 》(《啊,丛的,我很幸运》)、《茶花女》中的《Amami ’, Alfredo 》(《爱我吧,阿尔弗雷德》)、《利哥莱托》或《麦克佩斯》的序 曲,就会原谅他教育方面的任何缺陷。显然,他的这种立场不仅完全符合他的个性、 他的人的本质,而且完全符合他的创作才能。威尔第说:“必须具备必需有的文化 修养,以便懂得必须懂得的东西。”如果他在音乐方面的立场是这样,那就可以想 象他与文学的关系是怎样了。当他需要请脚本作家进行什么改写,为新的二笄唱乐 曲作词、校正、修改时,他大概总是从这样的前提出发:“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不能给象您这样的诗人和文学家出主意,但假如可以的话,我就会这样做……”跟 着就是一整套建议、意见、指示,使你无法回避,因为它们是非常正确的。他什么 也不会遗漏,他不容许任何一个多余的逗号,不容忍任何缺陷。他拥有极其敏锐的、 天赋的、非凡的戏剧感。 这一切都确实如此,们他究竟喜欢阅读什么,比较喜欢谁呢?首先自然是曼佐 尼。与曼佐尼并列的足莎士比亚。他反复阅读《约婚夫妇》以及《李尔王》、《哈 姆雷特》、《奥赛罗》和《麦克佩斯》每次重读时都不停地赞叹这些作品心理描写 细腻,洞察人的内心深处,写得真实。虽然他对这些书非常熟悉,但仍然一再地感 到兴奋和激动。他读的书中也有但丁的《神曲》。 还有拜伦、席勒、普卢塔赫的作品和斯丘雷的《瓦格纳生平》。威尔第给议员 朱寒佩·皮罗利写道:“收到了贝利的《诗集》和奇切罗纳的《书简集》,现在我 在等待普利尼的信。”他对很多很多尔西部感兴趣,正因为如此,在他的藏书里有 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他不赞成这部著作),圭拉齐的长篇小说,维克多·雨果 的诗歌和长篇小说、朱斯蒂、普拉蒂、阿莱亚尔迪的《诗集》,帕断卡的《思想》, 蒙台涅的《经验》。自然还有他的同时代人的不那么重要的著作。他是一个如饥似 渴的读音,读得飞快,能马上领会一切,立刻明白描述的主要性质、轮廓、实质。 他可以立刻毫不迟延地确定,某一首诗、某一个剧本、某一部长篇小说或某一篇故 事能否唤起他的想象,鼓舞他去创作。只有在唯一的一种情况下他产生怀疑,感到 没有把握,感到犹豫不决和惊慌不安。我们已经知道这种情况——所说的是《李尔 王》,这部他将永远那样依依不舍、始终那样吸引着他的剧本。虽然很痛苦,但他 毕竟要放弃为这个题材作曲的思想。无论如何,对这个这样直率、这样受本能支配、 实用主义、完全不懂哲学和美学理论的人来说,阅读始终是一种幸福,一种不能取 消的需要,它使他有可能更深地呼吸学术空气。它意外地给他开辟新的领域,让他 开动脑筋,迫使他思考许多问题,成为他生活的不可分割的部分。这正是那种威尔 第认为应该为生活服务的文化,那种主要不是作为目的本身,而是首先作为更深刻 地了解自身的手段来理解的文化。正因为如此,他把阅读柏拉图和叔本华的著作同 阅读其他显然不那么重要的作者的著作交替着进行。正因为如此,他甚至阅读尤利· 魏恩和艾仁·修的著作。一切对他都可能有用(有时极其意想不到)。一切对理解 或试图理解人的这一追求都是有益的。因为威尔第感兴趣的是人、也仅仅是人,人 的狂妄和善良,痛苦和欣喜,虚伪和无情地暴露出来的真正本质。他感兴趣的是人 及其奥秘,别的什么东西部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被认为是历史的英雄及 其牺牲品的人。象对高尔基一样,对他来说,“人就是真理!人可以有信仰和没有 信仰……这是他的事!人是自由的……他自己为一切付出代价:为信仰、为没有信 仰、为爱情、为智慧——人自己为一切付出代价,所以他是自由的!……”在这种 涉猎群书的过程中,他常常得到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的帮助,她和他争论,倾听 他的意见,认真思考,悄悄地提示,表示赞同:特别有分寸地(这极其重要,必须 善于对待他)指出他的错误,并同样悄悄地提出建议。 威尔第是一个伟人的、非常伟大的艺术家。很少有什么可以与他的世俗的—— 正是世俗的——想象力相提并论。这是一棵牢牢地、深深地种植在音乐和诗歌的正 中心的橡树。然而他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对记者和批评家怀着天生的、某种直觉 的敌意,对他们抱怀疑态度,此外,他不尊重他们。他向阿里瓦贝内问道:“…… 请你这位记者坦率地告诉我,可以认真地接受这些先生们写的评论吗?难道你认为 他们了解所评论的东西吗?难道你认为他们所有人或几乎所有人都能看清创作的本 质,明白作曲家的意图吗?永远不能,我再说一遍,永远不能……但是谈这点没用 :作曲家创造的艺术,真正的艺术,绝对不是象那些最终甚至彼此也不能理解的批 评家们想使我们相信的那种软弱无力的艺术。”显然,威尔第提出这种论点时,是 站在防御的立场。自从与他这颗明星如此对立的瓦格纳那颗明星升起以来,各家报 纸和杂志越来越经常责备威尔第粗野、傻头傻脑、蒙昧无知、不受道德和礼节约束、 性急。很清楚,他是在更鲜明地叙述自己的立场,更明确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过,实际上这是他的真正的思想,这些思想是符合他的思维方式,符合他的 作曲方法的。 他不去拜访文学沙龙,而完全在圣阿加塔离群索居起来,在这里——这是他自 己的话:“……我在花园里徘徊,有时象黑人那样干活。疲倦时,就随便读点什么 东西。已经有两个月连一个音符也没有写了。每天晚上九点后浏览报纸,十五分钟 后就打盹儿了——晚安。他象农民一样睡得很早。窗外辽阔的谷地里一片沉寂,高 空中闪烁着繁星,周围连一点灯火也看不见,在不远的水渠里流水发出潺潺的声音。 莎士比亚和曼佐尼的话语象古老的不朽的童话一样,又在威尔第的心中回荡,他内 心充满各种各样的感情,时而平静,时而激奋。在这些感情中有生活,全部生活。 也有死亡,那种使一切化为乌有,用它那阴森的外套复盖一切的令人恐怖的死亡, 威尔第现在经常想到它。他在无情流逝的时光,开始衰老的面容和斑白的头发中看 到了它。 他内心一向充满各种感情、思想、形象,总是激动不安,但现在他突然充满一 种不同寻常的激情,这样一种生活的激情,这种生活不顾一切、不顾衰老来临而在 他心中沸腾,象寒热病似的,象光线和阴影交替、象四季更迭那样变化着。他生活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感到大自然的气息——在田野里完全自由地呼吸,享受青草的 芳香,欣赏各种色彩。大自然是他的标准,前辈们传给他的古老的标准。大自然为 他服务。的确,当他感到绝望的灰心和深沉的苦闷在他心中增长时,他就到田野里 去徘徊,或者乘单马双轮轻便马车沿着因尘土而发白或因泥泞而变黑的道路疾驰, 这样的闲游可以使他安静下来。在这种时刻他特别希望独自待一会儿,不和任何人 交谈。他希望带着那种老是不变的愁闷独自呆着。在这样的时刻,他甚至妻子也不 需要。他是孤独的,而且更加孤独了。离开其他人,离开一切。实际上他经常都是 孤独的,一生都是孤独的:在童年时代他孤僻、羞怯,在少年时代他对米兰怀有戒 心,不信任,在那儿他感到忧伤,后来,在他成了名人之后,他的孤独、他的生活 仿佛在孤岛上一样没有变化。现在,当他年逾知命之后,他也是孤独的。 可能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孤独。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可以对他们完全开 诚布公、无所不谈,在他们面前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和恐惧,保持自己的本色, 象他独自在田野里徘徊时那样。因此这样的说法并不夸张:威尔第的朋友,他仅有 的真正的朋友,是曼里科和埃莱奥诺拉,薇奥莱塔和阿苏塞娜,欧那尼和利哥莱托, 理查德和阿比盖尔,菲利普二世和麦克佩斯夫人,堂卡洛斯和艾米利亚,路易丝和 西蒙。这些都是他的歌剧中的人物,他和他们交谈,向他们倾诉自己的绝望,从他 们的歌唱中找到安慰。真正的威尔第在他们当中,只在他们当中。不仅作为艺术家 的威尔第,而且作为人的威尔第也在他们当中。正是需要在他们当中,在这些因强 烈的情感而激动、充满同情和痛苦的男女当中寻找揭示威尔第个性的最可靠的线索。 他的爱慕者们无法进一步深入他为自己设置的那道屏障,这屏障就象他在圣阿 加塔周围筑起的高大石墙一样。他们认为他是一个谜。这是对的。威尔第之所以是 一个谜,主要是因为他的心灵是一幅通路甚少、而矛盾、曲径、陷阱很多的地图, 在那儿漫无节制的感情常常战胜理智。当一个人想成为真诚的人,想保持自己的本 色时,他经常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任何明确的意志都不能支配他的感情,甚至相 反,感情高于意志,支配意志,迫使他按照在他之前从未有人用过、在他之后也永 远不会有人用的方法歌唱。 这个时期威尔第写了点东西——纪念罗西尼的弥撒安魂曲的最后一部分。确切 些说,整部乐曲已经写完了。但是乐曲仍继续和关于死亡的惶惶不安的思想一起在 他心中回荡,这种思想仿佛毛毛虫似地折磨着他。死亡、时光、忧愁、孤独、日常 生活的寂寞单调、对过去遭遇的痛苦的回忆——所有这一切部使他苦恼,加重他的 抑郁。 其时,各种矛盾使刚刚成为统一国家的意大利四分五裂。农民的抗议越来越激 烈,越来越坚决。一八六九年,在离圣阿加塔只有几公里的博戈圣多尼诺,狂怒的 人群占领了县衙门,捣毁房间,破坏家具,毁掉各种登记表,威胁县长。起义的反 响遍及整个波丹谷地。波河两岸发生了激烈的交战。农民们疲惫不堪、饥肠辘辘、 赤贫如洗、身体虚弱,他们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事态已经发展至威胁到各城市的市长,到处都在举行激烈的、达到了自热化程 度的集会。在艾米利亚雷焦、摩德纳和博隆的墙上出现了大幅标语:“打倒国王! 共和国万岁!”萨伏依王朝非常害怕。跟平常一样、他们开始把一切都归罪于马志 尼和那个性情暴烈的加里波第,还有与他们一起的无政府主义者。后来就开始镇压。 同往常一样,当需要镇压社会骚动时,就好象准备发动一场战争。例如,拉法埃莱· 卡多尔纳将军被任命为中部意大利军队的临时总指挥。仅在波洛尼亚一个地方就集 中了五个步兵团。陷于绝境的穷人和农民的骚动遭到了武力镇压。毫无办法,必须 纳税。于是在意大利穷人照常纳税。 国内出现了反对君主专制的报纸,这些报纸是共和主义者、激进分子和属于正 在集合越来越多志同道合者的左派的人们领导和鼓励的,有:《I1gazzettiono rosa 》,《I1 ptingolo 》,《Lunita d'Italia 》,《L'asino 》(这家报纸的编辑 被判罪,因为他被认为在想推翻君主政体和“侮辱神圣的国王”方面有罪),《I1 gazzettion》。混乱、管理不善、丑闻、舞弊、投机倒把、政府整饬无能、骚动、 叛乱、抗议和难以想象的一切、部丝毫没有使维克多·厄曼努尔担忧,他的一生都 是在娱乐、风流韵事和打猎中度过的,从一次打猎过程中查明,当时“倒下的不足 野兽,而是被国王卫队的子弹打死的人们”。 威尔第见过这位国王两三次,但并没有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再说他谴责的不 是他个人。威尔第认为,对一切有罪的是领导国家的大臣和政客们,他们不知道想 要什么,只是一味空谈。而按威尔第的性格来说他习惯于完全相反地行事:“我这 个人从不四下张望、左顾右盼,只知道沿着人道一直前进,我做我力所能及和自己 相信的一切,既不需要帮助、庇护,也不需要捧场、宣传。不过,这时另一件完全 不同的事远比意大利的命运更使威尔第激动。他的公民感即使没有完全被对施托尔 茨的热烈爱慕所取代,也被推到了第二位。女歌唱家同马里亚尼分手了,据说,著 名的指挥把属于女高音歌手的整整四万里拉花光了。同时有人断言,威尔第给施托 尔茨钱。总而言之,闲话很多。大师毫无反应。一点也不加驳斥。他心里很激动。 他明白,他引起了普遍的注意。他知道,好造谣中伤的人不会停止散布流言蜚语, 斯特雷波尼感到无限痛苦。她心中哀悼那个幸福的时期,那时威尔第不爱别的女人, 只属于她,即使威尔第是古怪、偏执、粗野的,是一头熊,但只属于她。在不到两 年的时间里一切部改变了。他还是那样脾气暴躁,爱发火,可是现在他完全同她疏 远起来了,好象她不在这儿似的,不把她放在心上,不和她交谈,什么也不告诉她。 他态度更专横,而且十分冷淡。丝毫也不担心后果。 马里亚尼满腹醋意,他恶狠狠他说:“这是无耻!但我要报复……我痛苦得要 死,但我要报复……”斯特雷波尼也对马费伊说:“我在极其苦闷的情况下给你写 信,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或几乎任何人和任何事,我都不再相信了。我经历了那么 多如此巨大的失望,以致对生活丧失了任何兴趣。你会说,所有人走的部是艰难的 觉醒道路,但这意味着这些‘所有人’比我坚强,而且还抱有某种希望和一点对未 来的信心。而如果有人还要使我相信他很爱我,那是可笑的……”失望、忧伤、陷 于痛片中的她,几乎完全脱离了生活。 她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并坚持继续伪装下去,企图向威尔第隐瞒,她受到多么 大的折磨,感到多么伤心。她表面上尽量做得举止安详,仿佛她和丈大之间什么也 没有发生似的。她害怕失掉他,担心威尔第可能突然作出什么无情的最后决定,因 此忍受着。她很快就让步了。没有歇斯底里发作,没有埋怨和威胁。她心中暗暗地 让步,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倒塌了似的。她企图显得漠不关心,用心计,但结果失败 了。她尽力设法使情敌陷入窘境,但连这点也无法做到。可怜的朱塞平娜几乎变得 滑稽可笑了。施托尔茨给威尔第夫妇来信祝贺圣朱塞佩日,于是佩平娜试图感化她 的天良,在她心中唤起有罪感。 她给她写道:“当您说,‘我祝你们长久相爱和幸福’时,我认为您说的是我 们两人。假如不足这样,您就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了,也就是说,不足一个善良的 女人和好朋友了。”另一点是:“祝您万事如意,因为我相信,您向往的只是一切 最正当、最美好、最与您的身份相称的东西……”向往正当的和美好的东西——换 句话说,就是不要从一个已经衰老,失去美貌和魅力,被自己爱人压制、凌辱、抛 弃的女人手中抢走她的丈夫。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输掉了这盘棋,但她是怀着强 烈的自尊感这样做的。这是一个极其诚实和正派的女人。她不可能按另一种方式认 输。况且她知道,“她的威尔第”在某种程度上仍然需要她。需要她经常在身边, 需要她的支持。她也明白,他需要施托尔茨,她是他的新的刺激因素,新的创作动 机,因为同她在一起他就感到年轻,就有灵感,心灵就又歌唱起来。在女高音歌手 短期内给大师寄来许多信之后,朱塞平娜在一个信封上作了批往:“第十六封信! 在这样短的期间!多么积极啊!”甚至在她这样痛苦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失去幽默 感。当她愿意时,她仍然能做一个非常文雅的家庭主妇,一个优美、高雅、有教养、 善于毫不拘束地进行谈话的太太。只是现在她感到她的心正在渐渐地死去。但她没 有丝毫报复的愿望,没有感到对丈夫抱有敌意。她象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抓住回忆。 这是对的,回忆那个幸福的时期,那时他们什么也没有向对方倾诉,就把自己的生 活联系在一起了。威尔第经常到巴黎她的家里去。回忆他们结婚的那一年,那时威 尔第写什么都常常征求她的意见,在她身上寻找灵感的源泉和支持。谁也不能剥夺 她的这些回忆,这些回忆产生、消逝、又重新浮上心头,给她带来愉快和惋惜,然 而怎么也不能变为现实生活。有时它们甚至使她担心,使现实变得更加可悲。而且 要从多么遥远的地方唤起这些回忆啊。这是那样的遥远,以致使人觉得它们好象根 本不曾存在过,好象这不是回忆,而只是一种臆造、神话和自我解闷罢了。 把《命运的力量》的某几场改写完之后,威尔第便到米兰去参加排演。 主要的独唱部分自然是由捷列扎·施托尔茨演唱。大师离开热那亚的家时,情 绪极坏。他异常激动,阴郁,可以说,简直不与妻子来往。然而到达米兰之后。却 又写信邀请她去,但这样做不是真心诚意的,而是粗鲁无礼的,纯粹是表面文章。 朱塞平娜再也忍耐不住,给他复信道:“我很好地考虑了一切,我不能到米兰去。 就是说,我不愿使你在夜里偷偷地到车站来,仿佛带走什么私货似地把我从车厢里 带走。我考虑了你从热那亚动身前那种经常的沉默、你在都灵说过的一切以及你最 近的来信,感到我不应该接受你的建议去参加《命运的力量》的排演。我感到这个 建议是勉强提出来的,因此我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不去打扰你,让我一个人呆在家 里。如果我因而失去一个娱乐的机会,那至少也不会有无济于事的伤心,况且你将 能够完全ation aise一起去米兰和湖畔,后来你好象同米兰——你最初取得成功的 这个城市和解了……那时我没有想到,等待着我的是这样奇怪、残酷的命运——成 为被抛弃的人。不,威尔第,我连想都没有想到,春天你能和我一起来到曼佐尼面 前,而冬天竟会认为抛弃我是合乎理智的。但这是真的……愿上帝宽恕你使我遭受 如此痛苦而又有损尊严的委屈。”这封极不寻常和富有人情味的信,使我们能窥测 到一些威尔第及其妻子的私生活. 而这在传记作者笔下常常是加以美化或描写失实 的。自然可以推测——这点在两年后斯特雷波尼致威尔第的另一封信中可以得到证 明,——这一时期他们之间经常发生争吵,他们找不到共同的语言,互相非难,彼 此指责,隐忍着冷酷的委屈。这对夫妇正在经历严重的危机,而且他们不能隐瞒这 种情况。朱塞平娜渐渐处在一个被抛弃、被遗忘的女人的地位,但她继续关心、照 顾、热爱自己的丈夫。只要他送给她一点什么东西,她就马上对他感恩戴德,又称 他为“我的恩人”和“我的唯一的人”了。但现在她还没有得到安慰,还没有平静 下来。她为吃醋而备受折磨,希望收回她永远不会再有的东西——威尔第的爱情。 例如,她对马费伊说,她不愿意人家象对待讨厌了的笨重家具那样对待她。而威尔 第呢?是的,这封信毫无疑问使他伤心。 他更加感到自己是负疚的。在内心深处他不能不承认妻子的理由是正当的。 但他不能改变自己的行为,他根本无意同施托尔茨分手。他非常需要这个比他 年轻得多、充满活力的女人。为了在某种程度上挽回事态,威尔第回到热那亚的绍 利私邸,夫妇俩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威尔第既然抽得出时间给里科尔迪写 信详谈关于《命运的力量》的演出,大概就不太苦恼罢。 新修订的歌剧于一八六九年二月二十七日在斯卡拉剧院的舞台上演出这是一个 星期六晚上,天气相当冷,下着毛毛雨。斯卡拉剧院爆满,演出非常成功。表演者 ——施托尔茨、蒂贝里尼、本萨、指挥图里亚尼大师——被没完没了地叫出来谢幕。 朱塞平娜·斯特雷波尼和威尔第一起出席了首演。她整个晚上都沉默地坐在包厢深 处,力求不被人们认出来。后来又演了十四场。 威尔第对演出的结果甚为满意,这从他致阿里瓦贝内的信中就可以明白:“我 昨天半夜从米兰回到这里,累得半死。要接连睡两个星期才能恢复过来。此刻你已 经知道《命运的力量》的演出情况。演得很好,很成功。施托尔茨和蒂贝里尼非常 出色。其余的人也不错。全体人员——合唱队和乐队——的表演从头到尾极其准确、 极其热情,实非语言所能形容。好象他们部有魔法似的!我还得到第二场演出的消 息:也很好,如果不是更好的话。新的情况是: 乐队演奏的序曲非常妙,还有巡逻队的小合唱和歌剧结尾的三重唱。”他给 埃斯丘蒂那写信谈到了同样的内容,并补充说:“啊,假如当时您在场,您就会看 见并听到全体人员是怎样演出的。多么火热!多么热情!真的,您大概能搞得更精 致,但当我们的合唱队和乐队得到很好指挥时,您永远也不会取得它们可能取得的 效果。”往年底前新修订的《命运的力量》在许多意大利剧院(从那波利到维琴察) 站住了脚,到处部取得了成功。威尔第很仔细地、吹毛求疵地注视着这些演出的准 备情况,不断地通知出版商:某个歌手不行,这个剧院群众场面不好,那个剧院布 景太简陋等等。关于施托尔茨,他只是象谈论一个女歌唱演员那样谈到她。至于马 里亚尼,一有机会他就称赞他的指挥技巧,但是这种机会越来越少。有时威尔第好 象精神振奋,充满活力,有时又跟平常一样很拘谨,不多说话,对一切都不满意。 他把很多精力用来实现他的创作纪念罗西尼的弥撒曲的计划。但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例如,梅尔卡丹特不能写完他那部分,他简直不愿意写。这是一个老音乐家,对他 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另一位大帅彼得雷拉耍小孩脾气:他不愿意写《震怒 之日》…… 这首弥撒曲,虽然差不多快要完成了,结果却永远也写不完。显然,从一开始 等待着它的就是失败。有人希望在罗西尼诞生的佩扎罗演奏这首弥撒曲。但威尔第 反对:他说,不,“在死者的音乐故乡”——在波洛尼亚。就是说,在波洛尼亚演 出。但有人主张改在米兰,认为从公演的角度来看这更适当,这样会成为给人以深 刻印象的battage 。威尔第又加以反对——他与广告毫无关系。对他来说,重要的 是要使一切都很适当,很严肃。难道理解这点那样困难?但问题还怂久久不能解决, 因此威尔第很生气——他从热那亚,从圣阿加塔,从所到之处,发出充满愤怒的信, 闸明自己的观点,以拒绝参加创作相威胁。同时在信中到处流露出忧愁、悲伤、苦 恼。以后他怎么办?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还能写出什么乐曲?他能创作出超过他 以前作品的更真实、更新的东西来吗?能创作出使他摆脱目前所处的这种严重危机 的更真实、更新的东西来吗?在为纪念罗西尼的弥撒曲作曲时,他明白了,他思想 上有某种东西在起变化,产生了按另一种方式写作的强烈愿望。《党卡洛斯》是头 一个非常重要的成果。这部歌剧是某种分界线。现在他已经不能再象意大利复兴运 动时期那样歌唱和作曲了。他应该前进。今天法国歌剧作出的榜样,已经不完全使 他满意。他应该继续前进,更加深入地洞察人的心灵,了解仿佛无底深渊似地展现 在他面前的人的心灵之谜。做人难,了解人、揭示人的内心世界更难。现在已经不 是那个时期了——再也没有曼里科和利哥莱托了。现在威尔第沉溺于自己的思想感 情,满怀强烈、痛苦和始终那样深藏内心的忱愁。他想到日子一天天地过得多么快, 想到迟早等待着所有人的死亡。他的末日什么时候来临呢?这个问题越来越经常地, 越来越纠缠不休地出现在他的意识中。这使他有点害怕,不过他自己不承认这点。 他还剩下多少岁月?他还能写出多少乐曲?以后还要作曲吗?也许最好是不再作曲, 停止一切工作,永远把钢琴关上?现在有另一个作曲家,有接连不断取得胜利的瓦 格纳。所有人都在谈论他,各报上都有他的名字。他获得了各种奖励和证书。而他, 威尔第,还能说什么呢? 同往常一样,当这些问题折磨着他时,当他满腹忧愁、内心感到悲伤时,他只 有一个办法,一条出路——从事体力劳动。农业,商业,繁殖家畜,细本工活,打 井,在热那亚或在圣阿加塔——在哪儿都无关紧要,只要能够使身体感到疲乏,可 以检验自己的力量和肌肉就行了。或者需要搞点事务工作,清点钱财,审阅出版商 的报告,结算银行存款。凡是应该得到的,他一分钱也不让步,象一个小官吏或会 计员那样固执和精细地检查账目、开支和签名。 他变得神经质和粗鲁起来,当他忙于财务工作时,仿佛有一种早已存在的祖传 的贪婪在他心中苏醒。在这种情况下有时他又产生一个问题:可怜的皮亚韦怎么样 了呢?他怎么生活呢?他怎么能收支平衡呢?这又是一种生活中的怪现象:一个精 力旺盛的人,劳动了一辈子,最后被疾病征服,瘫痪在床上。 这个时期威尔第和马里亚尼常通信。他责备他很少搞弥撒曲,申斥他,很不客 气地责难他。关于施托尔茨,自然只字不提。马里亚尼很友好地给他回信,甚至太 友好了,显得这不是真诚的。他在信的未尾这样写道:“吻你的手,你的永久和忠 实的仆人……”但只要一有机会,乐队指挥即使不完全是直接地,间接地也要打击 他一下。过了几个月,在为波洛尼亚一家剧院编排歌剧季节的节目时,威尔第的歌 剧他一个也不编入节目单里。 政治吗?威尔第这个意大利复兴运动的儿子也许已经绝望,安于政治活动家们 的腐败管理和软弱无力了。况且这时他满脑子是使他苦恼的担忧,而施托尔茨则是 唯一能使他摆脱这种为明天、为未来担忧的人了。演出纪念罗西尼的安魂曲的计划 彻底失败了。现在一些报纸在头版上给这件事抹黑。威尔第给里科尔迪写信说,他 很不满意(跟平常一样),很生气。马里亚尼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谁也不想 当发起人。当波洛尼亚的委员会向威尔第建议在波洛尼亚演出安魂曲时,大师的问 答是清楚和明确的,他写信说,他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如果不演出弥撒曲,就 不能达到目的:第一,在波洛尼亚演出:第二,在罗西尼逝世周年纪念日演出。” 就是这些。他简单地作出了决定,非常干脆。他和马里亚尼的关系现在变得十分紧 张,已经接近于破裂,只是保持表面上的礼仪。如此而已。然而这一年也快结束了。 威尔第始终独自一个人呆着,伴随着他的只有怀疑和老是那样的不胜忧伤。现在连 马里亚尼也不会到他家来了。他曾经是他的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了不少美好的日子,那样地争论过有关音乐和生活的问题。 自然也和他争论过。现在他更孤独了,心中充满了一种模糊和阴郁的苦痛,感到万 事皆空。他不能安于这种生活。威尔第的蓝灰色眼睛的目光通常是威严和坚定的, 有时是冷漠的。但是,现在他的眼睛蒙上了疲劳的阴影,蒙上了一层愁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