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奇异的幕间曲 安魂曲获得了极其轰动的成功。圣马尔科教堂连一部分想来听演奏的观众也容 纳不下。人们从意大利的四面八方跑来。须要在“斯卡拉”再演出一次安魂曲。市 府在城里挂出了布告,上面写道:“经阶级集会半数通过,责成市政委员会隆重举 行纪念曼佐尼活动,这次演出将由作者亲自指挥。”这样,在过了许多年之后,威 尔第又指挥了“斯卡拉”的乐队。这次演出在一八七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举行。剧 院空前爆满。当最后一个和弦停下来时,激动的观众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暴风雨 般的掌声,这掌声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息。威尔第出来谢幕两三次,就离开了。他今 晚亲自指挥是为了尊敬地纪念曼佐尼,而不是为了观众的掌声。五月二十六日和二 十七日演奏的弥撒安魂曲,则由佛朗哥·法乔指挥,他被认为是意大利音乐的希望。 六月份,天热得叫人喘不上气来,威尔第到巴黎去了。在巴黎的喜歌剧院又演 出了七场安魂曲,独唱者还是在米兰唱的那些演员,但合唱队和乐队是法国的,由 威尔第指挥。在这儿也同样获得了轰动的成功。法国的评论界比意大利更表赞赏。 每次演出威尔第和独唱演员都要到前台来谢幕几十次。 大师在一封信中说:“我不喜欢观众,甚至在他们向我鼓掌时也不喜欢。”在 “首次演出”后,斯特雷波尼立即给马费伊拍了封电报:“Messe succèscomplet , ova-tions , public unanime dans les eloges, executiontrèsbelle. ”威尔 第也这样认为,但他的喜悦比较克制:“演出似乎的确成功。不管怎么说,从表面 上看是这样。如果不是,我会写信告知。”这岂但是成功,这是真正辉煌的胜利。 由于想来听听安魂曲而最终未能一饱耳福的巴黎人是如此之多,迪洛克尔和埃斯丘 蒂耶甚至劝大师明年再回去,建议他再搞一组音乐会。 威尔第本该感到高兴了:《阿依达》和安魂曲——他最近这两部作品都获得了 巨人的成功。显然,观众又完全站到了他的一边。然而他并不感到满意。他的情绪 很坏,老是嘟嘟囔囔,打鸡骂狗。评论界的议论叫他厌恶透顶——他们指责他成了 瓦格纳的追随者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创造性劳动之后,经过痛苦地探索新的表现手 段之后,你瞧,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威尔第生气地摇摇头,愤怒地写文章反驳那 些新闻记者和评论家。他们永远什么也不会明白,或是假装仿佛不明白的样子。也 许威尔第的反应太激烈了。但他就是这样,他不喜欢含含糊糊。至于说到冯·比尤 洛夫,威尔第是以下面这种方式来惩罚他的:“……我想,对大家来说,更好和更 适当的做法是——再不要提比尤洛夫的事了,而且说老实话,既然这些法国人是如 此厚颜无耻,那这里主要就是我们的过错了。当他们来意大利时,我们是如此地以 自己的激动、狂热和把握不住分寸的形容词,助长了他们天生的狂妄自大,以致他 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仿佛在他们没有把太阳给我们送来之前,我们就不能呼吸、 不能感觉到光明似的。说老实话,我们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狂热(特别是在米兰), 由于这个比尤洛夫和鲁宾施泰因,比他们应该得到的多九十九度。实际上他们是什 么呢?同李斯特和肖邦差十万八千里的钢琴家,第三流的音乐家……”他又成了英 雄和胜利者。观众对他大加赞扬,呼喊着他的名字。当他穿着那件无论冬夏都不换 季的黑色长大衣、头戴高筒大礼帽、系着宽松的黑领带走在街上时,人们一下就认 出了他。“威尔第!威尔第!”——法国人高声叫道。但这使他很讨厌。他觉得自 己是个俘虏,而且感到好象心里很空虚,丧失了力量。他感到如此疲倦,什么也不 能引起他的兴趣,什么也不能激发他的创作欲望。当然,安魂曲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他创作了一部真正名符其实的作品,这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但它有多长的生命力? 以后还能演多久?在他死后再演十年,最多十五年。然后人们就永远把它忘了。 他认为以后的情形就是这佯。他和几个朋友写信、谈话都提到这点。人们什么 也不懂,他们不喜欢货真价实的东西,不喜欢那种暴露他们的本质、揭示或试图揭 示他们的秘密的音乐。 威尔第与朱塞平娜的关系,即使在他们住在巴黎期间,也并非总是风平浪静的。 不错,她善良而又能默默地忍受,有时还会装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这些 都不错,这些都是事实。但一切都有个限度,即使对斯特雷波尼来说也是如此。而 威尔第是太迷恋施托尔茨了。他经常到她那儿去,对她赞美得超过了实际程度。不 管怎样在朱塞平娜看来就是如此,而且也不能说她看得不对。威尔第同女歌唱家会 面频繁,即使在实际上毫无必要(如排练、在钢琴前练熟独唱部分等等)时也去。 据我们所知。(有迄今尚未发表过的一些信件为证,不知为什么这一切还被保守着 秘密),这至少是第二次了:斯特雷波尼忍无可忍,在痛苦的驱使下写了非常尖刻 的几行字,毅然指责自己的丈夫。他的反应如何?我们不知道威尔第是怎样回答的。 不过从前面讲过的情况来看,可以猜测又说了些“尖刻的、粗暴的、叫人受不了的 话”。 威尔第有时是很冷酷的,如果他愿意,他能做到心如铁石,不为哀求所动。 而斯特雷波尼,则如往常那样,在这样一次爆发之后,就软了下来,对大家都 俯首贴耳,自己重又退到一边,象消失了一样。而大师还是那样刚愎自用,想怎么 干就怎么干。现在他的性格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他的心被强烈地,无法遏止地 吸引住了。也许,这就是爱情——对一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人的爱情。许多传记 作者同卢乔——威尔第书信的编辑者与审查者——一样,不知何故都企图掩盖威尔 第与施托尔茨的真实关系。结果这段历史延续的时间还要长。施托尔茨后来觉得自 己在威尔第家里比佩平娜更象女主人。她总是让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威尔第夫妇生活的情况就是这样。威尔第艰难地经受住这一切。他内心悒郁而 痛苦。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写的都是象这样的信:“关于自己我只能说:从早到 晚在田野里踯躅,什么也不再干……什么也不读,什么也不写。 佩平娜在克雷莫纳呆了几天,此刻则在屋里踱来踱去,准备出远门。没完没了 地从一处搬到另一处,烦死人了!您知道,有时我真想回到开始自己前程的最初几 年,当时我一共只有四件衬衫,我就带着这点家当(!)跑遍了半个世界……嗯, 不,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地位,不过这话说得很对:如果生活太安逸、舒适了,它就 变得更枯燥……”这个威尔第,他在怀恋那“服苦役的年代”和取得成功的最初那 些岁月,真叫人觉得奇怪。然而当一个人内心感到空虚、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时, 对往事的回忆的确会使他觉得美妙无比,而且带上一层其实从不存在的色彩。 威尔第夫妇离开巴黎后,象往年那样在圣阿加塔度过了残夏和初秋,而后就去 热那亚过冬。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目标。他认为已 经把他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奉献出来了。现在他只是想休息一下,让脑子清静清静, 别太烦闷了。音乐么?它暂时好象丝毫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写了一首安魂曲,他 把他所有的全部弹药都打光了。枪筒里已经没有一颗子弹。他的做派不象艺术家、 音乐家,而象一个固执成性、愁眉苦脸的生意人或富裕的地主。几乎可以毫不怀疑,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很不起眼的布尔乔亚。他是这样的不起眼,就象他写的信一 样,因为他内心的一切风暴,所有激动着他、在他内心沸腾、平息、又带着新的力 量爆发出来的一切,——所有蕴藏在他心中的一切,他都把它掩盖起来,不向任何 人吐露一个字。 就这样过了一年——有时意志十分消沉,心情压抑:有时开朗一些,生活就比 较愉快。九月十五日,明盖蒂提名威尔第为意大利王国参议员。马费伊来信向他祝 贺这一任命。威尔第的回信照例是一瓢凉水:“如果让另外一个人来占据这个位置 不是更好吗?我做了什么?我又能做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或者莫如坦率 地说,这使我感到很不自在,这样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些话我对您讲,只能对您讲, 因为倘若让别人听见,他们就该说我是没有教养和不识抬举了。总之,即使我是参 议员,咱们也别再提这件事了吧。 我们的参议员夫人正患着世界上最不登大雅之堂的贵恙。我是指长了个疖子— —至于长在什么部位,我就不好说了。”就在议会主席任命威尔第为议员的那天, 举行了第二次选举。传统的右翼政党还占多数,不过已给左派在野党让出了三十个 席位。共和党人、急进分子和社会主义者投票赞成加里波第,把他选进了议会。而 且在意大利历史上还第一次提出了一位社会主义者当候选人。这就是恩里科·宾尼 亚米。他由于参与了准备搞武装起义,暂时还蹲在监狱里。工人运动变得越来越有 组织性了。法院接二连三地作出关于“国际主义”或“阴谋叛国”罪的判决。 在洛迪出版的由宾尼亚米编辑的《共和丛刊》上,发表了两篇卡尔·马克思和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重要文章《政治冷淡主义》和《论权威》,第一次在意大利 驳斥了无政府主义者的学说和实践。 同时在一八七五年初,大多数议员借口同黑乎党和残匪活动作斗争,通过了加 强社会治安的镇压法令。实际上当局是害怕爆发抗议活动和武装起义。(顺便说说, 西西里的许多代表都是在黑手党的帮助下选上的。)地方长官都变成了反动的官僚 主义者和反对进步人士的顽固分子,只要一出现游行示威,或者劳动人民方面哪怕 有一点不满的表示,他们就准备动用武力或召集军队。 我们已经看到威尔第以前是怎样谴责政府使用武力的。但现在他正经历着一个 奇怪的时期。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不努力工作,对一切事情如此漠不关心,看不见 自己的前途,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年龄也使他变得这样:可以同自己的命运和平 静生活的愿望作某种妥协,凑凑合合地聊度时日,因为未来已经什么也不存在了。 确实,对威尔第来说未来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马费伊鼓励他还 要写音乐作品,因为这是他的“良心的责任”。他回答说,他没有察觉自己有这种 急切的要求。“责任吗?不,不,您在开玩笑,因为您最了解我——演出已经完毕。 这就是说,我一直是凭着良心完成自己所承担的责任,不管观众对我的歌剧是喝倒 彩还是鼓掌。因此谁也不能对我有所责备。我再说一遍:演出已经完毕。”这些话 充分体现了这个人的(因此也是这个艺术家的)性格。他对任何人也无所求,对任 何人也不感恩戴德,他只是按照自己认为应该的那样行动,他就是自己应该对其负 责的唯一的裁判者。 有一次他写道:“我们都是可怜的吉普赛人,集市上的杂耍演员,或者随便您 说什么都行。我们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 观众则购买对我们喝倒彩或鼓掌的权利。”话已经都说完了,他再没有什么好 补充了,因为他的演出业已结束:观众可能指责或者赞扬,但是不要指望付出了自 由发表意见的代价就能得到吉普赛人和走江湖者的感激,特别是当他们已经衰老、 感到疲倦、对一切都觉得失望的时候。从《奥贝托,圣博尼法乔伯爵》到《阿依达 》,三十年过去了;而从第一部歌剧到弥撒安魂曲,则是三十二年。这尽是充满斗 争、痛苦、劳作、辛酸、胜利和失败、汗水、疲惫、喜悦的岁月。三十二年哪,整 整一辈子。这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威尔第给予世界很多东西,同时也达到了自己 的目的。现在已经够了。不要请求他喜欢观众吧,他一向把观众视作某种敌对的、 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的这种看法早在他的第二部歌剧《一日王位》失败之时起就产 生了。这部歌剧是在他的几个孩子和发妻死后不久上演的。他清楚地记得斯卡拉剧 院中观众的喊叫声、嘲笑声和口哨声。直到现在他心里还感觉到那种冰凉彻骨的冷 峻和那天给他带来的无情打击。他记得自己是怎样孤零零地呆在公寓房间里,感到 前途茫茫,对未来失去信心。 “啊,当时在我那个歌剧的首次演出时,观众哪怕能有分寸地表示沉默就好了,” 大师不止一次这样说。然而完全是另一种情形:没有丝毫的怜悯,全部都是指责。 这位来自波丹谷地的农民记忆力很强,他什么也不会忘记。 现在先别对他讲“良心的责任”吧。他对任何人也没有责任。他知道自己的脾 气不好。他知道自己是个粗野的乡下佬。然而现在……为时已晚。他老了,头发也 白了,满脸都是深深的皱纹。还是让他安静些吧。 威尔第自称是“圣阿加塔的农民”。这个农民,由于命运的播弄,不知道是偶 然地还是命里注定地要写歌剧,而且还是个天才。然而他愿意仍旧当一个农民。是 的,他很腼腆,很拘谨,不喜欢吵吵闹闹的朋友和沙龙里的闲谈。这是个悲观主义 者,如今在其六十二岁高龄正经受着一种奇怪的心理状态,也可以说是一个感伤主 义的幕间曲,这似乎给他增添了活力,同时又使他不知所措。他感到了岁月给他的 信息:他已经老了。其实,看看妻子的脸就足以明白,岁月已经过去了多少,它又 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然而他还是无法抗拒他对捷列扎·施托尔茨的感情所产 生的这种力量、激情和冲动。 其实他也想当一个高龄的家长,象他有时装成的那样:严厉,沉思,成天只是 忙于在田间劳作或写乐谱。但此刻在他心中——也许这再也不会有了——重又回荡 起青春的回声,那个他不能或不想与之抗衡的力量正在支配着他。 这是迫使他去完成有时预料不到的行为的愿望。这是引起他不同寻常的激动和 奇异的感觉的欲求。比如说,那关于死的冥想,又几次三番地使他不得安宁。有时 他坐立不安,突然想出去旅行,虽然他也使每个人都相信,他不喜欢离开家门。然 而这种想换换环境和到别处去看看的诱惑却如此强烈。 威尔第不怕别人笑话,也不怕流言蜚语,他甚至不加以掩饰。为什么? 他没什么好害羞的——无论对自己的年龄、资产阶级的习气,还是因为新闻记 者正在搜寻他的丑闻材料。现在他心里只有施托尔茨。她可以给予和赋予他许多东 西。他不想知道她怎样爱他或者是否总是爱他。他甚至没有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 施托尔茨能够使他日益冷却的血液重新变热,能够唤回他想变得年轻的愿望。这就 是他所需要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心烦意乱、肝火旺盛、精神涣散、容易激动、对自 己和自己的生活以及日常事务都不满意的原故——因为他不能做到仅仅是他想望的 事情。 于是威尔第出去旅行。他去了许多地方。象往常那样,先去巴黎,然后是伦敦、 维也纳、柏林。当然,正式的借口是——必须照料弥撒安魂曲的演出。这样谁也不 会产生怀疑了。但同时他还有一个愿望:不和施托尔茨分开。 还需要平息一下内心深处的惊慌和对未来的恐惧。他是如此的焦躁,甚至和自 己的出版人朱利奥·里科尔迪也争吵。原因嘛,如他自己所解释,是“要把事清安 排妥善太难了”,可是后来这些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好,一点不用他操心。威尔第同 埃斯丘蒂耶也见了面——因为安魂曲到处都获得巨大的成功,他约好了明年再来巴 黎。是的,他同意了。他将亲自指挥弥撒曲。 最后,威尔第回到圣阿加塔,回到那从来都不会使他感到厌倦的乡下。 但他的心情很不好,郁郁寡欢。“……我没什么好说的,”他向马费伊承认道, “我的生活太无聊,太单调……每天都是周而复始的无所事事。”大概就在这时他 提出自己一个理论——“创作真实”。他给克拉拉·马费伊写信说:“您大概觉得 这两个词——创作真实——有矛盾吧,不过您问问教皇(威尔第是这样称呼莎士比 亚的。——作者注)就清楚了。可能他有机会遇到某个福尔斯塔夫,但很难设想他 亲眼见过象亚戈这样的坏蛋,当然,他也从来不会碰见过象伊莫杰娜、苔丝德蒙娜 等等这样的天使。然而他们是如此逼真! 从现实描摹下来的——当然也是很好的作品,不过这是照相,而不是写生画。” 他早就在思考这些原则了,结果或多或少地他总是努力把这些原则运用于自己的歌 剧和一切歌剧之中。甚至在他还没有打算高谈理论时就是这样做的(自然,实际上 他根本不是什么理论家)。 一八七六年三月五日,被瘫痪弄得精疲力尽的弗朗切斯科·马里亚·皮亚韦, 在受了许多年折磨之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又走了一个亲近的人,一位亲爱的、 忠实的朋友。威尔第甚至无法表达自己的痛苦。他给马费伊写道:“可怜的皮亚韦! 他是我们全家最好的朋友,是的,您无论怎样想都行。”已经有许许多多人离开他 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死神不断地挥舞着索命的镰刀。“我老了,”威尔第写道, “我已经太老了。又老又孤独。”又到了巴黎。威尔第指挥了三场《阿依达》,剩 下的二十二场交给穆乔指挥。演出非常成功。想要弄到一张入场券的观众们都快把 剧院售票处挤垮了。场场爆满。这使威尔第很高兴。我们知道,他认为票房价值有 极大的意义。然而这一切并不能使他的情绪有所改善。威尔第和施托尔茨见面更加 频繁了,后者仍然是唱阿依达独唱部分的女主角,自然,也唱安魂曲。他们俩在一 起度过了许多时间。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这阳光来自这位棕红色秀发的女人。 斯特雷波尼一声不响,更加不与人往来。她也一天天老了。 六月过完了,巡回演出也结束了。他们又回到圣阿加塔去度夏。这条路他们走 过了多少次啊。有多少次他们沿着这来路从欧洲和意大利的各个角落,回到这所座 落在乡间平原上的宽敞别墅来啊。佩平娜觉得她整个一生总是在作这些旅行。天气 异常炎热。在晒谷场上和田野里有许多活要干——有些地里已经收割了,另一些地 里的玉米也快成熟了。斯特雷波尼由于这一切而感到疲惫不堪——由于要料理这所 大房子和花园,由于自己的嫉妒,由于对她毫不理会的丈夫,由于这索然寡味的生 活,由于这日复一日的沉闷、单调的日子。 那末威尔第呢?他倒象快活了一些。他整个身心都放在农活上了:在田地里走 来走去,对一切都仔细地加以考虑,指导人们怎么做或如何改进。他注意土壤改良 的工作,监督脱粒打场的进行,仔细察看酒窖(温度、湿度等等),这里存放着他 的葡萄。酒害是修在背阴的地方,上面用土封严,周围种着高大的树木。窖里发出 青苔、霉菌和树叶的气味。大师在这里度过一天中最热的时刻。他给那波利的一位 画家多梅尼科·莫雷利发了几封信,后者可以被认为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在等着他 定期寄来的画。他在信中说:“既然你听我的指挥,那我命令把画立即寄来。”但 他不愿白要他的画。“无论如何”他给他写信说,“艺术、诗歌——这些都是美好 的东西,而你,作为伟大的艺术家和诗人,同样也要吃饭、睡觉。为什么你要吃饭? 我能理解的。 可是你不愿听钱的事,这就不对了。你最好把这个问题同切扎里诺·德·桑克 蒂斯谈一谈,马上给我来封信。”施托尔茨到俄罗斯去演出了。大师则忙于自己的 事务:自流井的水干涸了,看来收成将成问题——“只能有正常年景的一半收获”。 他生农民们的气:他们不会使用新方法,他们本该“受点教育以改善自己的生活条 件”。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日子慢慢地打发着。 以阿戈斯蒂诺·德普雷蒂斯为首的左翼政党的代表组成的政府,第一次在意大 利开始执政。然而即使在这次“议会革命”后,情况看来也不见佳。 对穷人来说处境依然如此。政府对劳动者丝毫不加理会。意大利的情况糟糕透 顶:到处是一片贫困,特别是在南方。到处是文盲。医疗设施严重缺乏。 《新文萃》报上发表了罗科·德·泽尔比的旅途日记,里面描写了卡拉布里亚 地区的情景:“……在这里人们死于饥馑。有人对我讲述农民的情况——他们在田 野里走来走去,给自己的老婆寻找可供充饥的野菜,靠这种羊吃的野草苟延残喘了 几个星期后,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地结束了生命。人们还对我讲述了那些没有奶吃的 嗷嗷待哺的婴儿,因为母亲饿得下不来奶啊。”不管叫啥名堂——“老牌右翼政党” 也好,“左翼政党”也好,什么也改变不了。 它们的对于国内问题的政策,不管怎么花样翻新,都完全如出一辙。无论德普 雷蒂斯还是明盖蒂,在这方面并无任何区别。如果非要找出点差别来,那只能说左 翼政党管理国家的能力,还要略逊一筹。 整个意大利不满情绪在增长。抗议、责难和争吵也在逐步升级。奥林多·圭里 尼在《正义》这首诗中写道:“你们这些无视民间疾苦的残忍凶狠的贱人,我们将 用钢铁驱尽你们的阴谋,消灭你们,该诅咒的东西,我们要复仇!”诚然,诗写得 不好,象喊口号,但其中包含着无可辩驳的真理,它使资产阶级、学生家长、严厉 的中学教师感到害怕。然而使大家更害怕的则是即将进行的选举。在这次选举中左 翼政党的候选人获胜,取得了议会中的多数。意大利官方张皇失措。议员名单上出 现了许多新的名字。老的政治活动家头一次遭到了失败。威尔第的朋友、议员皮罗 里这次也落选了。大师去信安慰他说:“不要难过!这种选举太可悲了,我倒为您 的落选感到庆幸!天知道这一切往后将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是怕政治上带有什么色 彩……我是怕这个政党孤家寡人,使用暴力,狭隘偏执;而最叫我担心的是德普雷 蒂斯过于软弱。”这段时期威尔第的情绪很少有好的时候。他把一切都看得很阴暗, 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国内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感到失望。他在这个时期所写的书 信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精神状态,心情烦躁,对什么都不满意。这种心情每时每刻都 压迫着他。他断言:“目下所发生的一切,必将产生可怕的后果。”在另一封信中 又说:“多么烦闷啊,老是这种一成不变的折磨人的烦闷”,“我无所事事,什么 也不想,什么也不做”,“象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什么都不感 兴趣”。由于《命运的力量》在巴黎“意大利剧院”演出失败,他非常生气。这个 歌剧演得很糟,马马虎虎,独唱演员、合唱队和乐队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些指 责连同其它一大堆非难,大师都劈头盖脑地向那些没有好好演出的人员抛将过去。 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敌意。而在十一月十四日,他的老朋友温琴佐·卢纳尔迪死 了。威尔第又失去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个人的生活的一页又翻了过去。大师本想 去罗马参加葬礼,并留在首都过冬。但是到了罗马就不得不去议会,想到这事他就 厌烦。 他坦白地说:“……我不喜欢去那儿。依我看来(但愿我看得不对),我们的 目前的事态,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一个灾难性的转折,我不想做这种事件的见证 人。”一切作罢——既不去参加葬礼,也不到罗马去。一切依然照旧。他又在乡下 住了一些时候。 白昼变得越来越短,田野朦胧在雾中,村子里显得死一般的岑寂。天气日益变 冷。大地沉沉入睡。下了几场大雨,波河满溢,水位升至极限标度,流经田间的沟 渠也满了。道路泥泞得几乎无法行走。圣阿加塔实际上已与整个世界隔绝了。随着 天气的变坏,威尔第已无法再作长时间的散步。他在谈到他的圣阿加塔时说:“我 处于一片汪洋之中。”为了消磨时间,他在大客厅的壁炉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 加选择地一本接着一本看书。有时他离开客厅,到他的兼作书房的卧室里去。靠墙 放着三角钢琴、书橱,对面是一张床,正中是写字台,旁边还有一把圈椅、一个立 柜和两把椅子。威尔第不时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跟前。透过蒙上一层水气的玻璃, 依稀可见浓雾中树木、房屋、教堂的各种灰暗轮廓。四周一片寂静——静得那么深 沉,那么不同寻常。无边无际的田野、光秃秃的葡萄园和树木,仿佛都冻僵了似的。 威尔第喜欢这一切,他说再也找不到“比在这儿住着更舒心”的地方了。他感谢这 一片寂静,“因为它帮助我思考”。花园里长着他亲手种的树,每棵都给起了名字 :悬铃木叫“利哥莱托”,橡树叫“游吟诗人”,柳树叫“茶花女”,还有“堂卡 洛斯”、“假面舞会”、“阿依达”、“命运的力量”等等。种了多少棵树就代表 写了多少部歌剧——这是他一生的辛勤劳动啊!现在是秋末冬初的时分,这些树象 是一个个骨头架子,黑乎乎的。他从窗口望着它们,忧思又袭上心头,使他陷入无 法解释的深深的悲哀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常常一连几个小时久久不说一句 话,脸上一副深奥莫测的表情。岁数不饶人,不久前他终于明白了这点。他并没有 弄错。他没有作结论,也不想作结论。这丝毫也无济于事:对于已经铸成的错误只 能徒唤奈何,欢乐的时刻一去不复返了。 几乎一直都在下雨,苍穹整天整天地布满着乌云,仿佛蒙上一条厚实的罩单。 他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听凭时间白白流逝。诚然,他写下了许多音乐作品,但并非 全部都使他满意。也有过不成功的时候。但这无关紧要。他仍然觉得他还要写乐曲 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不知道是什么再迫使他拿起笔来,是什么将使他兴奋激 动或成为一个推动力。当然,现在他已不象许多年前那样了。写了一部歌剧之后要 沉默好多年才写另一部。他已经没有从前那种狂热的创作激情了。因为以前他有那 种要达到目的、站稳脚跟、夺取胜利的愿望,一定要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也许 这样更好些。也许并非如此。 谁知道呢?他不能作出回答。对于过去,他一点也不感到惋惜。除非惋惜自己 体力日衰。也许连这点也不惋惜,因为他的精力还很充沛。目前他还觉得很好,而 且还这样——站在窗前眺望着村子,谛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是十二月了。该让 朱塞平娜高兴高兴了。可怜的老太婆,住在这种僻静的地方,生活在他身边,随时 准备去做一切事情,只要他这个主人满意就行。威尔第夫妇离开了圣阿加塔,离开 了三角钢琴、树木、花园和走在上面沙沙作响的砾石。年终岁尾,他们就去热那亚。 但实际上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有时他们去米兰——那里有施托尔茨这块始终不变 的、酝酿着雷雨的乌云,有可以无所不谈的少数几个朋友。这样时间就一个小时一 个小时、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打发过去了。这个时期大师写了许多信。他干了许多 细木工活,没完没了地打台球,这给他在每个晚上带来不少乐趣。音乐被抛在了一 边,可也在物色合适的歌剧剧本。到一定时候,当他感到想写和必须写的时候,他 还是要写的。但暂时还没有这种必要。让意大利为瓦格纳去如痴若狂吧,让报纸去 尽情吹捧法国音乐吧。他沉默着。此刻音乐非其所属。 然而,马费伊不能听任威尔第沉默下去。她劝他重新开始创作,说意大利还需 要他的优美的音乐作品,不仅意大利——全世界都需要。这事非同小可!应该找一 个好的歌剧剧本,让新的旋律应运而生。聪明,高雅,可能还有点浮夸和虚荣,长 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这就是克拉里娜·马费伊伯爵夫人、 昔日米兰的最后一位文艺女神。她能流利他讲当地方言、法语和意大利语,也懂英 文,不管怎样能达到阅读莎士比亚和拜伦原著的程度。在她的一八四三年开始举办 的沙龙里,经常聚集意大利和国外文化界的杰出代表——托马索·格罗西、马西莫· 达泽利奥、亚历山德罗·曼佐尼、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克拉里娜第一次见到他 时就奔上前去迎接,一面喊道:“我崇拜天才!”)、画家阿那斯、卡米洛·包伊 托、乔瓦尼·普拉蒂、朱塞佩·贾科萨、焦苏埃·卡尔杜奇、潘恰基、朱利奥·里 科尔迪。 她同丈夫(一个很有教养、性格非常温和的人)分手后,把自己的生活与卡洛· 滕卡联系在一起,后者对她却控制得很紧。凡是米兰发生的重大事情,无不在克拉 里娜的沙龙里得到反映。谁若想使自己被认为是优秀人物,他就应该加入她的朋友 之列。 威尔第有二十年没上马费伊家来过了。他们经常通信,但很少见面。在同斯卡 拉剧院与米兰和解之后,大师越来越经常地来看望他亲爱的女友了,但不是在她的 沙龙里高朋满座的时候。对美学问题长时间的高谈阔论,关于艺术的意义及其神圣 原则的争论,都使他感到厌烦和激怒。说得更准确些——简直觉得无聊透顶。问题 不在他不想或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怎么不想发表自己的意见呢!不过他的见解 都象斧子砍下来那样干脆和尖锐。他的见解是咄咄逼人的,不喜欢用引经据典或拐 弯抹角来装璜打扮。他总是直出直入地说:这个好或者不好,对或者不对,他喜欢 或者不喜欢。比如讲,如果谈到斯蓬蒂尼的《贞洁的修女》,他就会直截了当地说 :“我认为斯蓬蒂尼的《贞洁的修女》是这样一部歌剧——当它符合自己时代的需 要时才具有重大意义,然而这不是一部杰作。”而假如他要发表对包伊托的看法, 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异常精辟的见解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很难说包伊托是 否能给意大利写出一部杰作来!他很有才华,追求标新立异,但结果看上去却很古 怪。他缺乏自然,不善于找到动机——缺乏许多重要的音乐素质。由于具有这些倾 向,在那种不同一般的、戏剧性的情节中(如《梅菲斯特费勒斯》)可以多少取得 一些成就,而在《尼禄》中则困难得多。”经压缩、修订和改写的新版《梅菲斯特 费勒斯》,于一八七五年十月四日出现在波洛尼亚的舞台上。成绩平平,但作者却 被报以和八年前一样的嘘声和责难。虽然包伊托这个歌剧不是一部杰作,但其中仍 有一些成功的、旋律优美的地方。不过整个来说它是不和谐的,勉强凑成的,有些 地方作者缺乏很好的审美感。《梅菲斯特费勒斯》病在作者太过于自负。包伊托在 生活中是这样,在他的音乐和诗歌中也是如此。这是一颗惊慌不安、容易冲动的心 灵,一位与自己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的艺术家,但他看不到未来。包伊托将成为十九 世纪末米兰文化界、出版界、音乐界很有影响的活动家,但他永远也不会充分地表 现自己,因为他从来就缺乏做到这点的力量。他将是文艺沙龙中最令人瞩目的人物 之一,在伦巴第首都的生活中起重要的作用,但他的影响也超不出这个范围。 威尔第则完全不同,他在上流社会的客厅里感到很不自在。无谓的闲聊使他生 气,这些特权阶层的人士使他反感,他认为出入上流社会井同有权势的人保持联系 纯属多余。他依然孤芳自赏不与外界来往,在别人眼里永远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他 有点神秘莫测,甚至在那些很了解他的人看来也是如此。 连施托尔茨都有这种感觉。最近他和施托尔茨发生点小摩擦,而这事则全怪阿 黛丽娜·帕蒂。威尔第听了她的演唱后赞叹道:“多么优美的嗓音,多么纯正的唱 腔,真是个令人惊讶的女演员,既有魅力又不做作,这是任何人也无法企及的。” 这句“任何人也无法企及”是施托尔茨所不能忍受的。这样说把她置于何地?莫非 威尔第已把她忘了?这么说,可得当心有一颗更美更亮的新星要出现啦?然而这位 波希米亚的女歌唱家的不满和担心并没有延续很久。施托尔茨又轻而易举地在大师 的心目中占据了首要地位。而这段时间威尔第却体验到某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昔 有所失,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什么事也不想干。他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他为了 一点很平常的小事就生气,在钱财事务上几乎是病态地追根问底。他和法国出版商 埃斯丘蒂那吵架,因为后者把《阿依达》搞得乱七八糟,如他在信中愤怒地对他所 说,“为了让所有的初次登台演出者进行试验,竟强迫阿依达去卖淫为娼”。由于 一个牵涉到女中音歌手瓦尔德曼的误会,威尔第同里科尔迪的关系也很不好。那位 米兰的出版者隐忍着自己的不满,等待适当的时候再给他作答。里科尔迪也想说服 威尔第继续写作,他需要他的新歌剧。这位作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收入。所以最好 是装作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不要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 一八七七年上半年又过去了。大家都劝威尔第继续写作,而他却装作没听见的 样子。他有时也回答里科尔迪、马费伊、斯特雷波尼、帕蒂、施托尔茨、阿里瓦贝 内说他不想写,因为脑子里空空如也。他对他们说,一般他是不会制订未来的计划 的。再写一部歌剧?可是此刻他连谈它的愿望也丝毫没有,脑子里没有任何构思。 什么也不能促使他现在就动手写一部新歌剧。不错,工作他倒是想做的。但他想干 的是体力劳动,给自己承担比他体力稍差的人都会被压垮的工作量。他回到圣阿加 塔,心满意足地干着泥瓦匠的活儿。 他非常喜欢这件工作。除此之外,他发号施令,作出各种指示,拿起大铲,扛 麻袋,推大车,浑身沾满石灰地走来走去。他的脸晒黑了。三角钢琴原封不动地放 在那里,乐谱纸压在抽屉的最底层。空气中飞舞着白茸茸的杨花。 田野里长满了三叶草。有些日子太阳晒得毒辣辣的。波丹谷地此刻是一片绿荫, 绿得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威尔第放眼环视自己的田野。他喜欢春天这个季节。他 六十五岁了。他认为这是最适合退休的年龄。还谈什么音乐、歌剧、脚本、歌手和 剧院?让别人去操心这些事吧。他已经做完了自己的事情。 但这样一转念,他忽然感到心里产生了怀疑。为什么不再写一部音乐作品呢? 为什么不能再歌一曲呢?然而这个念头他对谁也没有讲,这事对谁也不能泄露 一点。他不需要别人的催促、指点或劝说。将来自有分晓。暂时最好让他安静些吧 ——让他享受一下春天的喜悦吧。 十一月九日维克托·厄曼努尔二世笃崩。为他举行了隆重而豪华的葬礼。 根据政府的决定并借助于报纸、教师、教授和行政长官的力量,意大利全国服 丧举哀。过了还不到一个月,庇护九世又突然去世。但这次老百姓表现得很冷漠。 甚至意大利官方也并非深表悲痛。威尔第受大家情绪的影响,也认为国君之薨是 “真正的民族灾难”。多少有名的和无名的人随着时间永远逝去!如果仔细想想, 原来他自己也属于即将走向最后归宿的那一代人了。曾与威尔第合作过的歌剧剧本 作家泰米斯托克莱·索莱拉又在贫困中死去,这使他感到深深的悲哀。“生活是多 么荒诞啊,”大师伤心地说,“它吞噬了我们一切的希望和宿愿。”吉娜·索马利 娅怕爵夫人也去世了(据说她和威尔第在意大利复兴运动年代有过一段罗曼史)。 大师惆然若失,惊恐万状: 真正的敌人——就是时间和衰老,就是飞速奔向终点。他惊愕地给马费伊写道 :“现在大家都在纷纷死去!大家!”如果回过头来看看,周围尽是些老人:斯特 雷波尼——你甚至一点也看不出是当年和他结婚时的那个美丽、快乐的女人了;干 瘪的小脸上蓄着白花花山羊胡子的朱利奥·里科尔迪,整个人都萎缩了;阿里瓦贝 内伯爵佝偻着背,满脸皱纹,一副病容;善良的克拉里娜越来越象一只羽毛蓬乱的 猫头鹰;还有包伊托——他现在已经人过中年,是个上了岁数的人了。就连施托尔 茨,飞逝的岁月也明显地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威尔第突然产生一种无法遏止的愿 望,想感觉一下自己还年轻,有力,想搅动一下自己的一腔热血。他渴望沸腾的生 活。但遗憾的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企图对周围的实际情况佯作不知。他身 体不大好,支气管炎引起“连续不断的、要命的干咳”。情绪坏得不能再坏了。威 尔第到蒙特卡洛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来到赌场,在轮盘上放几个法朗,输了。 他很不满意,对这种只凭运气不讲技巧的赌法以及来光顾这种地方的人都表示蔑视。 他这个来自波丹谷地的普通农民,从本性上就不能接受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 马费伊又一次(天知道是第几次了)试图说服威尔第重新开始音乐创作。 威尔第的回信充满惊讶和不满。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他如此珍视的朋友,要继 续坚持和逼迫他写歌剧。“是您,正是您,在劝我写歌剧!!那咱们来认真地谈谈 吧:说实在的,干什么我非得写呢?结果无非令人大失所望。我将再次听到别人说 我不会写歌剧,说我成了瓦格纳的追随者。真是令人羡慕的光荣!写了将近四十年 的歌剧,结果倒成了个模仿者!”不,他已经把音乐忘了。他觉得,现在他的生活 仿佛是在几个同心圆的轨迹上运行,这些同心同渐渐越岔越远,随着力量的减弱而 消失。各种事件降临了,发生了,又消失在过去之中。昨天施托尔茨还红极一时, 名震遇迹,而如今她刚满四十四岁就退出了舞台。只要想一想,是他为她写了阿依 达的独唱部分啊。是的,《阿依达》,就是这部歌剧,现在对他来说仿佛已很遥远, 几乎是陌生的了。 他回想起当年他写这个歌剧时所感受到的激动,并拿它来同今天的无所事事作 比较。今后他还能象当年创作《阿依达》那样再高歌一曲吗?还能在心灵中找到这 种力量、这种劲头吗? 佩平娜头发白了,体力日衰。她不想去巴黎看展览。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有。 这并非毫无缘故的。其实,威尔第也不是特别想去那里。他觉得最好还是呆在圣阿 加塔。他在自己的乡间别墅中写道:“我独自一人,置身人群之外,任何事情、任 何消息也不知道。您会对我说,谁也没有强迫我过这种单调的生活。这话说得完全 对,但不幸的是,如果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同样不会觉得更好一些的。”在意大利, 死灰在暗暗复燃,不时从灰堆里突然蹿出火苗来。骚动从北到南遍及全国,甚至蔓 延到各个岛屿。粮食加工税取消了,但为时已晚。到处都在闹事,尽管经济尚称平 稳。受压迫受剥削和被生活抛弃的人们,依然为数众多。威尔第对此非常激愤。他 在信上写道:“亲爱的皮罗利,您来看看吧,我们这儿有多少穷人啊,而且他们中 间有那么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想找工作而找不到,只好为了一块面包乞讨 街头!这种情况政府应该非常清楚……在吉贝洛、索拉尼亚、布塞托等等地方,当 局派来了骑马的宪兵和狙击兵等等,为的是不让发生任何游行示威。难怪穷人们说 :‘我们需要工作和面包,他们却给我们送来大兵和手铐。’”情况确实是这样。 在给阿里瓦贝内的信里,他更加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我花了一点钱, 就让许多贫穷的工人饱餐了一顿。你们这些住在首都的人应该知道,我们这里的极 端贫困到了何等地步。如果天上或人间的上帝不来帮助我们,灾难就要落到我们头 上。你知道,假若我是政府,我就撇开这些各种各样的政党,管它红的、白的、黑 的,而只去考虑糊口的面包……不过咱们别谈政治吧,因为我对它一窍不通,而且 蔑视它……不管怎么说,我蔑视现在的这种政治……”德普雷蒂斯政府辞职下野, 责成政治活动家斯特拉德莱组织新政府——越快越好。威尔第怒气冲冲地给马费伊 写信道:“您无法想象我是如何的焦躁不安。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而事情竟已 然如此了!这是什么世道啊!这一切将怎样了结?我不怕暴风骤雨,但我担心这些 掌舵的人和划手。 如果他们不懂得自己这一行又缺乏坚强的意志和经验……”过了几天,在一八 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那波利的一个厨师、共和党人乔万尼·帕萨南特向翁贝托一 世乘坐的四轮轿式马车猛扑过去,企图用匕首行刺。王后玛格丽塔将拿在手中的花 束掷在刺客的脸上,议长贝内代托·卡伊罗里用自己的胸膛保护国王,受伤倒下, 但伤势很轻。帕萨南特当场被宪兵擒住,幸免死于乱棒之下。整个意大利立即掀起 了反对无政府主义的抗议浪潮,到处都破获了危险的阴谋分子、准备搞暗杀活动的 恐怖分子、各种自由战士和急进的地下工作者的秘密据点。凡是与资产阶级不相往 来的人,凡是不赞同现行制度的人,统统被视作敌人、潜在的凶手、应当加以提防 的人,不管怎样,他们均有重大嫌疑,必须对之提高警惕。报纸称帕萨南特为“来 自萨尔维亚的可怕厨子”、“无耻的厨工”、“疯狂的野兽”。 诉讼程序在一八七九年一月开始,一共进行了两天。医生判明被告神志清醒, 精神完全正常。公诉人要求处以极刑:“让他死掉吧!让他的鲜血冲刷掉玷辱了这 片土地的污斑吧!让那些愚蠢而危险的故作宽容的骑士们消声敛迹吧!”法官退庭 才十五分钟,即宣读判决——死刑。没有一个人或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疯 狂而卑鄙的拭君者”帕萨南特出生在南方,即来自人们生活在难以想象的赤贫中的 那个地方。这是意大利最不幸的地区。 翁贝托一世把死刑改为服苦役。帕萨南特被押解到波托费拉里奥,带着十八公 斤重的脚镣在那里关了两年半时间。除了武装看守人员,谁也不准同他见面。他的 囚室位于海平面以下,他生活在黑暗和潮湿中。经过几十年非人的折磨后,他被送 进了疯人院,一九一○年死在那里。 在意大利社会动荡,人心惶惶。这个时期的整个情势使威尔第很不愉快,使他 对统治阶级失去了信心。他评论道:“……到处是一片贫困,商业萧条,对诚实的 人们不信任,却把希望寄托在骗子身上。那就听天由命吧!先寻欢作乐吧!……” 他转向对昔日的回忆,思考意大利走过的道路,思考复兴运动的理想,当时人们唱 着“主啊,为什么离开亲爱的家……”,或者更加激动地高唱“飞翔吧,思想……” ;而在剧院里,观众总是一面鼓掌一面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跟着唱起这首歌颂自由 和兄弟情谊的赞歌。而现在呢?现在复兴运动已寿终正寝,剩下的只是无聊的空谈。 昔时的理想已被完全忘却,剧院里也不再唱“飞翔吧,思想……”现在是否有什么 东西,能唤起他再歌一曲的激情?要有,只能是人民的痛苦,生活的艰辛。然而, 上哪儿去获取灵感,找到促使他重新拿起笔来的愿望呢?他想到自己的音乐作品, 就象想到某种已经消失在过去中的东西一样。在同马费伊的交谈中,偶尔他也吐露 自己的心声,脱口而出地说出这种充满悲哀的话,“……我也曾是个艺术家呢。” 对此他并不怀疑——是的,以前他曾是个艺术家。那末现在呢?那末将来呢?他有 这个艺术家的未来吗?也许,他的音乐生涯业已结束,而且一去不复返了?威尔第 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只不过是活着而已。他感觉到自己老了,也许甚至太老了。 重新拿起笔来写出优美的歌剧——这是多么困难啊!人的心灵真是神秘,因此,心 底的激情何时爆发出来,也是很难预料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