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去吧,去吧……” 日子过得飞快,一天天如不尽江河滚滚流逝,拉不回,留不住。《奥赛罗》已 经远远地留在后面了。如果回过头来想一想,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他写的,不敢相信 他竟能写完这部让他经受了这样多不安和激动的歌剧。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摩尔 人》继续在斯卡拉剧院上演,而里科尔迪还通知大师说,全世界所有最大的剧院都 想把它列入自己的剧目。看来,又得种一棵树——悬铃木、榆树或橡树——并把它 命名为“奥赛罗”了。他将在开春后考虑这件事。而眼下是冬天,有时他还闹风湿 痛呢。不过在这里,在热那亚,真是太惬意了:气候温和,阳光也更充沛,这样他 能更多地到户外去,徜徉于街头和广场,沿着陡直通往大海的小巷漫步。他喜欢这 些小巷。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戴着软礼帽,围着围巾,信目所之,随意浏览,有 时买上一份报纸,边走边看。时而停下脚步,摇摇头,喃喃地嘟哝着什么。一切都 使他厌倦,一切都使他腻烦。实际上,如他对包伊托所说,现在当《奥赛罗》已经 成为过去,他不知道该把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最好还是别去想这些吧。他掏出一支 雪茄烟,将它点着,把报纸叠起来掖在口袋里,继续走路。有时一个行人认出他来, 闪开道向他问好。他心不在焉地答礼。 佛罗伦萨市长邀请威尔第参加纪念罗西尼的庆祝会。他决定不到那里去,他不 想参加这个庆祝会,回信道:“说到罗西尼,没有人比我对他更钦佩了。正因为如 此,我本当荣幸地接受您对我的邀请。但由于我年事已高,需要安静,我想同这类 总是过于热闹的集会保持较远的距离……这样,我就只好放弃这次隆遇了……”他 觉得,罗西尼的去世和自己建议意大利作曲家们写一部纪念他的弥撒安魂曲,这些 事仿佛刚发生不久。什么也没做成。后来他自己创作了纪念曼佐尼的弥撒曲。他很 难说这是为什么,但现在他感到对宗教音乐特别偏爱。这倒不是因为他是天主教徒, 而是因为在他看来,宗教揭示了隐藏在人身上及其生活中的一切不可知的东西。也 许,如果力量达得到的话,他还能写点什么。不过,暂时最好别想这些。 现在他想要的只是安宁、平静、独处。主要是独处,象他在作曲时那样——音 乐需要这样。而且正因为如此他才喜欢作曲。他被邀请参加《奥赛罗》在罗马的首 演。告诉他说,国王和王后将亲临观看演出。他借口太累又一口加以回绝:“我实 在太累了,而且也不喜欢这种隆重的仪式。”看在上帝份上,还是让他安静点吧。 是你们自己把他叫做“音乐界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年龄的奇迹”的。而老年人需 要的是安宁和平静。那就让热那亚这虽然凄凉但却明亮的冬天太阳使他高兴高兴吧。 威尔第的性格继续渐渐地起着变化,变得越来越心平气和了。比如说,在布雷 西亚正上演《奥赛罗》,男高音独唱部分却让一个几乎是初次登台的新手来演唱。 要是在过去威尔第就会大闹一场,说这是“糟践了他的作品”,会以收回歌剧的上 演权相威胁。而现在他只是措词谨慎地写信问道:“为什么布雷西亚剧院的领导在 上演《奥赛罗》前也不跟任何人商量一下?要使我相信一切都会搞得非常出色是徒 劳的。怎么能把奥赛罗的独唱部分托付给一个人们刚刚听说的新手呢?”如果不算 这些误会,基本上一切都还不错。里科尔迪进行了大量的工作,到处都想上演这个 歌剧:伦敦、威尼斯、巴马、那波利、布达佩斯——所有各个首都和大城市部争相 上演。而威尔第呢,他得一一重申对每场演出表示同意,各地的请求信雪片似的向 他寄来。这种官样文章的信函往来终于使他厌烦了。他在给里科尔迪的信中敞开心 扉说: “唉,这个《奥赛罗》真叫我厌烦!我几乎要诅咒和它分手的那个时刻了。 当它在我的书桌上放着时是一种慰藉,而现在——简直是受罪!伦敦的打算很 糟!巴马也非常之糟。”而在巴黎上演时会怎么样?威尔第摇了摇头,他对这个 “大杂货铺”暂时还不愿去想。以后会看到的。 现在的威尔第已经不是那样动辄火冒三丈、大吵大闹、大发雷霆了。脸上的表 情也逐渐在起着变化——变得更心平气和了,下巴稍稍向前撅起,鼻子向下弯曲, 仿佛象个钩子,眼睛周围的皱纹越来越多,眼睛显得更小了。 他仍然对什么都不抱幻想。别人告诉他,《奥赛罗》在布雷西亚的演出非常成 功,他马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对这一事实作出估计:“在布雷西亚,也象在威尼斯一 样,首演场的观众很少!这就是说,这些城市的人不信任歌剧!如果他们想要最好 的东西,那是完全无可非议的!……成功?要等演了四、五场后看看票房收入才知 道。”然而他感到很无聊,他不知该把时间用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来充实它,怎样 去打发日子。他不习惯于不动天君、无所事事地生活。但主要的是——他不习惯这 样一个想法,认为连同音乐一切都已结束。当时他对米兰市长脱口而出说的那些话, 在彼时彼地是很恰当的。但现在他明白,领养老金的生活可不是他过的。大概正因 为如此,他才要实现一个考虑已久的计划。在他那个村子里没有医院,于是他自己 出钱盖了一所,并买了一切必需的设备。人们想用他的名字来命名这所医院,但他 坚决不同意。他甚至不愿意举行落成典礼,因此一切进行得非常简单:医院接收了 第一批十二位病人。然而他没能把这事瞒过新闻记者。他们还打听到他的另一个打 算——在米兰为潦倒终生的老迈音乐家们盖所房子,以便他们能安度晚年。也许, 是对几乎在赤贫中死去的弗朗切斯科·马里亚·皮亚韦的悼念,促使他去完成这件 善举。对那些想打听详情细节的人,他一概不予回答。威尔第从来不喜欢谈自己的 善行义举。 威尔第与世隔绝过着孤独的生活,他有点不舒服,不想看见任何人,觉得自己 对谁也没有用。他同包伊托和里科尔迪还保持联系,跟施托尔茨和瓦尔德曼通几封 信——主要谈身体情况,天气如何,读了些什么书。几乎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同佩平娜的关系还跟以前一样,不过现在他察觉她对于他是多么有用,发现她是一 个多么宝贵和不可或缺的伴侣。可怜的佩平娜,她经常有病,一动就累,步履艰难。 确实,他对她常常很不公正,对她关心太少。只是现在,看见她如此憔悴和衰弱, 他才明白这点。她看起来比他老,当然也更温顺。 有一天,威尔第得知成立了一个打算为他举行隆重庆祝活动的专门委员会。起 初他不相信这件事。及至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后,他感到万分不安,给里科尔迪写 信说:“我发现报上开始在谈论某种庆祝活动!!你们就行行好吧!在世界上正在 搞的许许多多毫无用处、徒劳无益的事情中,最没有用的就是庆祝活动了。虽然我 一生中也做了这么多徒劳无益的事情,但我最讨厌任何形式的徒劳无益之事。”他 又给包伊托写信:“……这种庆祝活动,除了叫我感到极其讨厌外,是没有用的, 不必要的……请你们这样搞——让一切尽可能的无声无息、平平淡淡地过去,那就 功德无量了。”与其去庆祝他的第一部歌剧——那个倒霉的《奥贝托,圣博尼法乔 伯爵》首演五十周年纪念,不如省下一些钱用作奖学金资助那些想学习音乐、在这 方面又很有才能、而且表现很勤奋的人。或者给年轻人创造一些条件——周围有那 么多很有才华的音乐家,除了他所认识的普契尼外,还有一位年轻人——彼得罗· 玛斯卡尼,他虽尚未写出一部歌剧,但据说充满奔放的想象力和火一般的激情。 他同普契尼在里科尔迪那儿见过面,彼此交谈过几句。而包伊托怎么样了? 关于包伊托和他的《尼禄》听到些什么消息?还没有写完吗?他勤奋地、顽强 地写了多少年啊,心里只是想着它,想着这部歌剧。可怜的包伊托。有时威尔第甚 至有点可怜他了:这位年轻的朋友无疑比自己更有学问,但是也更优柔寡断、动摇 不定。还有一位非常年轻的乐队指挥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人们对他评价也不错。 看来他确实是个优秀的指挥,虽然眼下尚未取得一定地位,但已经有人准备替他打保 票了。那有什么,这说明意大利音乐界在起变化。早就该这样了。 不管他怎么反对和请求,还是组织了庆祝活动,并且搞得很隆重。连国王也给 威尔第打来了贺电,接着议长弗朗切斯科·克里斯皮,作家们焦苏埃·卡尔杜奇、 安东尼奥·福加扎罗、阿尔图罗·格拉夫、雷纳托·富奇尼、乔万尼·韦尔加、帕 斯夸莱·维拉里都打来电报。只有加布里埃莱·丹农齐奥未来电祝贺:他太忙了, 正埋头写他的长篇小说《至乐》。看见有这么多著名人士来参加庆祝活动,威尔第 不能对他们有所轻慢,遂作答词表示感谢,并互致祝愿。然而他还是被那种深沉的 忧郁折磨着。在地里劳动——这是非常美妙的,干细木工活——也是很惬意的事。 而更愉快的是同出版商结算钱财帐目——你要是稍有疏忽,他们会把你连同五脏六 肺一起吃掉的。但现在这些事都办完了,又玩了几局牌或台球,剩下还有什么呢? 为了不辜负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为了不辜负自己这一生,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为了不使手生,他常信笔写下一些乐曲——写了一些赋格曲和卡农曲,开了一 个钢琴奏鸣曲的头,还写了一首《圣母颂》,后来又写了一首。这首曲子是压缩的, 容量很大。后来他和建筑师兼作家卡米洛·包伊托——阿里戈·包伊托的哥哥—— 一起为孤老无靠的音乐家们设计了一所养老院。他在米兰郊区买了一块地皮。现在 要开始动工兴建和当监工了:象往常一样,一切都得检查和监督。还得帮助患梅毒 的法乔,他得了进行性麻痹(和多尼采蒂完全一样),情况越来越坏,已经不能当 指挥了,智力也在逐渐丧失。 自己日益衰老,同时又眼看着朋友们一个个离开人世,这是多么令人痛苦。知 道岁数比自己小的人患病不起,又是多么叫人难过。生活——这是多么可憎的东西 啊。他孤身独处,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种孤独。他每天观察自己,想知道身子是 否还听使唤,肌肉是否还坚实。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他给一位朋友去信,让他把韦 尔加的《杰苏阿多工匠老爷》寄一本给他。没搞错吧?为什么要提到这部“感染力 强的”、非常卓越的长篇小说?也是在这封信里,他对热衷于搞意大利和德意志政 治联盟表示不满。里科尔迪因为是米兰市政府的顾问,知道情况是怎么样,就告诉 威尔第说,社会党人的威望越来越高,有一位叫菲利波·图拉蒂的选入了参议院, 看来,他知道自己该走什么道路。威尔第注视着各种事态的发展,竭力使自己不落 在形势后面。 只要他对一切还没有丧失兴趣和好奇心,谁也不能说他已经老了。他不想现在 就死,象阿里瓦贝内那样。而且他越来越感到需要音乐了。不管怎么说,他一生中 只喜欢一件事:歌剧、音乐、剧院、主人公,让他们歌唱,给他们声部,赋予他们 激情。在同佩平娜去蒙特卡蒂尼之前,他收到包伊托的一份手稿。这是一个喜剧剧 本,说得确切些,是剧本的写作大纲,根据莎士比亚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和《 亨利四世》改编的脚本草稿。主要人物是福尔斯塔夫。包伊托请大师过过目并提提 意见。威尔第一口气把写作大纲看完了,并立即回信作复,同时非常谨慎地提了一 些意见。最后表示他很喜欢这个情节。但在信的末尾声明道:“我只不过是随便说 说……请别把我的话看得太重……”然而再写一部歌剧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而且与 日俱增。为什么不能同意呢?为什么不再试试呢?他写信给包伊托:“谢天谢地, 现在我们有东西可谈了,因为这个两天前还属于子虚乌有的“福尔斯塔夫’或这些 ‘娘儿们’现在有了具体内容并可能成为现实!怎么样……? 谁知道呢!!!明后 天我再写信告诉您。”威尔第没有食言,很快就给包伊托寄去一封长信。信上说, 他只是很想再开始工作,但又问自己(这次可是严肃地):对此他是否太老了?如 果决定下来,他能完成这件工作吗?后来他又怕占用包伊托的精力和时间,因为后 者需要继续写《尼禄》。“当你耽于遐想时一切都是美好的,”他解释道,“但一 旦脚踏实地并实际行动起来,疑虑和不愉快的事就接踵而来了。”接着,他又重复 说困难很多,真是太多了,然后问道:“您是不是能把确凿的论据同我的话比较一 下?我希望这样,但对此并不相信。虽然如此,咱们还是来考虑一下这件事吧(只 是千万不要妨害您自己的前程):而如果您多少认为这是不容置辩的,我又能哪怕 再年轻十年,那……有多高兴啊!那就能对观众说:‘我们还在这儿!!前进!’ 请您注意最后这句话——‘有多高兴啊!’这是威尔第头一次表露出老年人的软弱 心态。不管怎样,这比别的都更本质。以前,即使在谱写《奥赛罗》时,他也从未 说过这样的话。他历来对观众十分冷淡,对他们从来不感兴趣,观众在他心目中是 毫无地位的。 现在可不同了。现在他需要他们,需要通过他们使自己感到不是这么老,不是 这么孤独,从而证明自己还应该活着。当他在搞《奥赛罗》时,他真正体验到了疑 虑、担心、动摇的滋味,并还有过想放弃这件工作的时候。对《福尔斯培夫》就完 全不是这样。威尔第愿意把它写出来,为了不是象草木般地活着。确实是这样,当 包伊托告诉他决定先把《福尔斯塔夫》的脚本写完后再来搞自己的《尼禄》时,威 尔第立即打消一切顾虑表示同意:“阿门,但愿如此!那样的话咱们就来写这个福 尔斯塔夫吧。咱们先别考虑各种困难和障碍,先别考虑年龄和病痛!我还是想尽量保 守这个秘密,并再三强调这点,以便您能明白,任何人也不应知道一点消息……” 但是,在结束这封信时他想明确一个细节:“当您完槁之后,请把您的版权作价 (若干)出让给我。 而如果我由于年龄和疾病关系,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不能写完这个歌剧,您 可以把您的《福尔斯塔夫》拿走。我把它留给您作为对自己的纪念,您可以随便怎 么处理都行。”夏天,回到圣阿加塔后不久,威尔第收到一大包脚本的诗稿。他高 兴得好象孩子过圣诞节一样。“太好啦!”他写道。“这象是神话般的梦境!”于 是,一切又从新重演一遍:书来信往,脚本的详细提纲,提出建议,应该写完的诗。 结果是完全能令人满意的。就这么着,只要随便做点什么就行了。 威尔第写了一首赋格曲。“是的,先生,”他告诉包伊托说,并很想知道那位 是否在写以及工作进行得如何。“我作了一首赋格曲,而且是一首喜剧的赋格曲, 它大概很适合用于《福尔斯培夫》。您一定会问:这怎么是喜剧的赋格曲?为什么 是喜剧的?我既不知道怎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是喜剧的赋格曲!至于这个想 法是怎样产生的,我下封信再讲。”不管怎么说,这首喜剧赋格曲将是他完成这部 歌剧的一个启动的推力。他高兴地工作着,心情非常好,十分满意已经搭起了一个 辉煌的合奏部分的框架——热情奔放,五彩缤纷,千变万幻,装饰富丽,色调鲜明。 现在他比写《奥赛罗》时更老练、更含蓄了,那时他热衷于玩弄激情和宣泄情愫。 《福尔斯塔夫》是他的第二部喜歌剧。第一部是《一日王位》,失败了。现在过了 这么多年,他想一雪前恨。他对自己的妻子露出了和霭的笑容,有时和她开开玩笑, 有时对她如此温存(温存得有点粗鲁),以致佩平娜都飘飘然了。他为自己还能写 作而非常满意。他心情愉快,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二十来岁。他没有忘记朋友们。 法乔的情况越来越坏,他几乎完全丧失了记忆力。威尔第帮他搞到巴马音乐学院乐 队指挥的职位,但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完全不正常了。于是包伊托代替他去,而把薪 水交给他——否则法乔就无法偿清住院的医疗费了。 应该赶快搞完这个《福尔斯塔夫》,它将在排场很大的乐队演奏和富丽堂皇的 服装中问世,大量配之以各种颤音、变调和行腔。大师现在完全信赖包伊托。自他 开始作曲起,第一次如此满意地利用脚本的全部诗句,尽量不加改动,也不要求任 何修改。他把这点告知自己的合作者。一八九○年三月中旬,威尔第已经完成了第 一幕。曲子谱得很快,毫不间断,毫不犹豫,一页接着一页。但突然写不下去了, 几乎出现了危机,——他太疲劳了,无法继续工作。但没过多久,大师又重新拿起 笔来。他把原稿的副本寄给了包伊托。这也是用某种新的笔法写的——类似这样的 东西以前还从未有过。大概他想听到称赞的话,想得到支持。“这只不过是草稿! 谁知道还要改动多少次!……”从巴黎传来了坏消息。他的学生、他喜爱和关心的 朋友穆乔病得很厉害。穆乔得了严重的肝病。不久大师收到他这样一封信:“亲爱 的老师和朋友……我很快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我仍象以前一样对您和您的和 蔼可亲的夫人充满了热爱与友情。我热爱你们二位,而且您知道,从一八四四年起 我的友谊就是始终不渝的、忠贞不二的。请您有时能想起我,让我们尽可能晚地在 另一个世界再见。雨点般地吻您。忠实的、热爱您的穆乔。”威尔第还没有来得及 从这封信的打击下恢复过来,突然又接到另一个使他更加绝望的噩耗:老参议员皮 罗利在罗马去世了。威尔第好久没有动《福尔斯塔夫》的总谱。他感到孤独,现在 更加孤独了。这有什么,大概他的命运就是这样?命运对他的安排就是这样?他对 瓦尔德曼吐露心中的块垒:“在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我失去了两位最好的朋友! 一位是参议员皮罗利——一个知识渊博、襟怀坦荡、无比正直的人。他是我六十年 来忠贞不渝的朋友。 他死了!另一个是穆乔,您知道《阿依达》在巴黎上演时他是乐队指挥。他是 我真诚忠实的朋友,我们交往了将近五十年。他也死了!而且他们两人都比我年轻!! 人生真令人伤感!您想想我是怎样忍受这种悲痛的!因此我打不起精神来写歌剧。 这个歌剧我已经开了头,但写出来的部分很少。请您别理会报上的胡诌。我能写完 它吗?或者写不完?谁知道!我写它没有任何的计划,没有既定的目标,而仅仅是 为了在白天这几个钟头里有点事干。”等这位伟大的老人从他所受的震惊中恢复过 来,还得有四个月的时间才行。最后,当他又觉得可以继续工作时,他写信告诉包 伊托说:“‘胖子’消瘦了,瘦成一张皮了。但愿能再找到一只好的阉鸡,那他又 会胖起来的。一切取决于医生!……谁知道!谁知道!……”这四个月里发生了几 个重大事件。五月一日被定为工人阶级的节日,这使当局、资产阶级和企业主深为 震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晚邮报》为此专门写了一篇编辑部的文章。还有一 件事:在罗马,年轻的里窝那人彼得罗·玛斯卡尼的《乡村骑士》在比赛中获奖, 并在歌剧院初演时获得惊人的成功。这部歌剧是根据乔万尼·韦尔加的一个短篇小 说的情节改编的,它成了音乐中真实主义学派的先声。现在产生这样一个问题:是 玛斯卡尼将在观众心目中占据威尔第的位置呢,还是这歌剧之王的权杖将转到普契 尼手中? 在他们的出版人之间进行了激烈的斗争。松佐尼奥支持前者,里科尔迪支持后 者。 大师没去注意这场争夺继承权的斗争。《福尔斯塔夫》吸引住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的全部工作、思想和精力都集中在这部歌剧的总谱上。他又给包伊托写信说: “‘胖子’正沿着通往疯狂之路走去。他常常一动也不动,情绪不好时就闷头睡觉。 在其它日子里他大喊大叫,跑来跑去,跳上跳下,鬼知道在搞什么……我让他稍为 发发颠去,而如若他太出圈儿,我就给他带上嘴套,穿上精神病人的拘束衣!”包 伊托感到非常满意,给他回信道:“太棒了!您就由着他,让他跑来跑去,让他把 您屋里的玻璃和家具统统打碎——没关系,您再买新的;让他把钢琴砸烂———没 关系,您再买一架。让一切统统见鬼去吧,但伟大的歌剧必将完成!万岁!干吧! 干吧!干吧!干吧! 就让他变成疯人院,但却象太阳一样明亮,象疯狂的赛车一样令人头晕目眩! 我已经想象到您定能完成。万岁!”就在这时出版了第一期《社会评论》—— 这本杂志是菲利波·图拉蒂和安娜·库利绍娃创办的。一年后在热那亚的代表大会 上成立了意大利社会党,而且它已经有了自己的机关报——《La lòtta di c1asse 》(《阶级斗争》)。 党的中央委员会设在米兰。在党的杰出领袖中有普兰波利尼、图拉蒂、库利绍 娃、科斯塔、拉扎里、卡萨帝。社会主义者最终从无政府主义者中分离出来。 威尔第对政治已完全不感兴趣。他同出版人里科尔迪已经就《福尔斯塔夫》在 斯卡拉剧院演出签订了合同,“演出时间是在一八九二至一八九三年的嘉年华会演 剧季节,条件是要挑选由我指定的剧团,我将保留撤换任何一个演员的权利,如果 我发现他在排练中不称职的话。要是剧院能完全按照我的安排从一八九三年一月二 日开始排练,《福尔斯塔夫》可以在二月初举行首演。”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必 须把歌剧写完。为了怕遗漏什么,威尔第做笔记,甚至记下最细微的想法,直接写 在总谱上。他生了一场病,好了以后非常虚弱,但他还是又拿起笔来写。“我象狗 一样勤勤恳恳地写着,工作着,”他承认道,“但我无论如何也完不成啦。”然而 他终于把歌剧写完了。看到这厚厚的三大本《福尔斯塔夫》的总谱,佩平娜感到非 常惊讶。她的丈夫怎么能在八十岁的高龄写出这么多乐谱啊?谈妥了稿费,又作了 些必要的修改,威尔第合上了最后一本总谱。他有点激动。现在他毫不怀疑——这 是他最后的一部作品了。威尔第在一张纸上写道(随后他把这张纸夹在总谱里): “《福尔斯塔夫》最后一部分乐谱。全部写完了。去吧,去吧,老约翰,—— 去走自己的路吧,生活将对你何其宽容。你这个滑稽可笑的家伙,永远是这样生气 勃勃,戴着各种假面具,走遍天涯海角。去吧,去吧,往前走——往前走!别了!!!” 威尔第不只是同《福尔斯塔夫》分手,他还将告别歌剧院,告别歌剧。他甚至没有 去想观众是否喜欢这部歌剧。他只知道他为它倾注了自己的一切,他已奉献出自己 所能奉献的一切,他曾毫不惜力地工作,已经非常累了。现在再没有什么需要删减 或补充了。他想说的全都说了。此外,他还想找到新的表现方法,写出另一部更加 奇巧精致的音乐作品,努力跟上时代的步伐。现在手头的工作已经完成。八十岁高 龄的老音乐家在自己最后一部歌剧的总谱上写下一个“完”字。然而是说这部歌剧 吗?能用这个字来说《福尔斯塔夫》吗? 又是那熟悉的一套仪式:先去热那亚,然后去米兰——参加排练。大大小小的 箱笼和帽盒。佩平娜是多少次这样收拾东西了啊。他们要在米兰呆一个多月,那里 的冬天是很冷的,所以得多带些防寒衣物。这种不安定的职业算什么名堂?这种无 定居的生活算什么名堂?阿尔弗雷多·卡塔拉尼已经结束了这种生活。这位作曲家 患肺病后被自己的出版商抛弃了,最后死在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怀里,后者直到 最后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他。“这是个好人,”威尔第写道,“也是一位优秀的乐师。” 他和《瓦蕾》的作者之间有一度关系相当紧张。有人甚至写文章说似乎威尔第同卡 塔拉尼绝交了,并使朱利奥·里科尔迪也对他失去好感。这纯粹是无稽之谈,但因 此他们的关系也就恶化了。现在回想起这些事很不是时候。应该开始排练了。大师 吩咐在舞台上摆一张放台灯的小桌。他不太满意原来写的,立即边走动边修改总谱, 同时还眼观四方,发出种种指示。他的精力非常充沛。他什么也不放过,留心每一 件事,特别是乐队,并解释说,应该演奏得更热情些,要有激情。朱利奥·里科尔 迪作出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安排:二月一日在都灵的雷焦剧院举行普契尼的《曼侬· 列斯科》的首演,二月九日即在斯卡拉剧院第一次公演《福尔斯塔夫》。结果成了 新老两位作曲家仿佛在传递接力棒。 威尔第每天工作七个小时而毫无倦意。要是剧院里没事,他就满城遛跶。 米兰的变化非常大,出现了许多新的广场和街区,街上变得如此繁华和热闹。 有时大师玩纸牌消磨时间,如果他赢了就非常高兴。他和乐队指挥爱德华多· 马斯凯罗尼交上了朋友。这是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他有很敏锐的鉴赏力,立即就 能领会大师的意图。不能希望有更好的指挥了。莫雷尔演的福尔斯塔夫也使他十分 满意。而且整个剧团部演得极好。想想看,几个月前他还坚决说斯卡拉剧院不适合 上演《福尔斯塔夫》:第一因为那儿的舞台太大,第二是因为皮翁泰利在斯卡拉当 经理。“我和这个人不熟,”大师写道,“然而他在和我不熟的情况下还表现得如 此粗鲁无礼,以致我完全不可能同他发生联系。我的脚决不会迈进他们的大门!” 但一切部顺利解决了。剧团里除了莫雷尔外,还聚集了一批优秀的歌唱演员:帕斯 夸- 贾科梅蒂、圭里尼、皮尼- 科尔西、加尔本。他们演唱自己的独唱部分确实唱 得不错。包伊托也常常跑来帮忙,特别是帮着导演。一切进行得非常之好,如果不 算大提琴的话,——为了换几把新的,里科尔迪不得不亲自过问。此外再没有什么 延误或不愉快的事了就在这时评论家们开始从世界各地——从巴黎、柏林、纽约、 伦敦、维也纳云集米兰。象往常一样,戏票全部售罄二月九日早晨,人们不顾严寒 排着长队,想碰巧能买到一张搂座的加票,首演时来了许多文化界的著名活动家, 其中包括莱蒂齐娅·波拿巴公爵夫人、国民教育大臣马丁尼、焦苏埃·卡尔壮奇、 朱塞佩·贾科萨、贾科莫·普契尼、彼得罗·马斯卡尼、以及最显赫的达官贵人和 工业钜子。国王也打来电报,对不能前来观看威尔第的新歌剧深表歉意,并向大师 表示祝贺,祝愿他获得成功。又是辉煌的胜利:鼓掌声、喊叫声、欢呼声汇成一片, 观众兴奋到了极点。莫雷尔只好再歌一曲《QuandO ero paggio 》(《当我还是少 年侍从的时候》),接着“娘儿们”又唱了一次四重唱。而在唱了浪漫曲《Dal 1abro i1 canto》(《歌声从唇间飞出》)后,剧院仿佛要被雷鸣般的掌声震塌了。自然, 威尔第被叫出来好多次。作曲家拉着包伊托走到台上来,为了让他和自己一起分享 胜利的喜悦。卡尔杜奇第二天给妻子写信说:“《福尔斯塔夫》在斯卡拉剧院的首 场演出太不同凡响了。当我过去向威尔第祝贺时,这位伟大的老人拥抱我并吻了一 下。”这次人群把威尔第也一直送到旅馆,久久不愿离去。突然彩灯辉映,威尔第 走出来向大家表示感谢。首场演出的票房收入达九万里拉,创造了纪录。 剧院经理皮翁泰利兴高采烈。出版商朱利奥·里科尔迪心花怒放。他心里非常 明白,考虑到作者的年龄,《福尔斯塔夫》是威尔第的最后一部歌剧了。 然而这位出版商又赢了一个回合。在都灵,贾科莫·普契尼和他的《曼侬·列 斯科》也受到了同样真诚和热烈的欢迎。现在“朱利先生”深信,他找到了威尔第 的继承人。他确实需要这个继承人,因为他同出版商松佐尼奥及其年轻作曲家玛斯 卡尼、莱翁卡瓦洛和焦尔达诺的竞争越来越明显了。报纸上出现一则消息,说某个 头面人物建议国王赐给威尔第布塞托侯爵的爵位。大师从内心深处感到愤怒:这就 已经够呛了——还当侯爵!他立即给马丁尼大臣打了个电报:“我在《坚持报》上 看到一条消息,说是我将被赐予侯爵的爵位。我以一个艺术家的身分,请求您尽一 切可能阻止这件事情。倘若此事能不发生,我将不胜感激之至。”赵初在斯卡拉剧 院的前厅里摆上他的塑像,接着颁发给他圣毛里齐奥和拉扎罗大十字勋章,后来又 想出举行庆祝活动,而现在还有这个显贵的爵位。不,他不能同意,他不想过早地 进入陵墓。他愿意仅仅是来自龙科莱的朱塞佩·威尔第,一位音乐家和农民。他愿 意是他当了一辈子的那种人。幸而大臣的回信令人感到宽慰,尽管有点转文:“彼 今日已成世界音乐之王者,不克再为意大利布塞托之侯爵。此意今晨陛下已为余道 及之;其时余以尊电呈览,陛下阅之颇感欣忭。”现在威尔第可以放心了。因为《 福尔斯塔夫》于四月十五日将在罗马演出,他趁此机会把总谱稍为修改了一下。演 出前大师在卡皮托利丘受到国王的召见。威尔第被授予罗马荣誉市民证书。他吁了 口气:好吧,他满意了。 然而这些都是多余的。晚上的演出又获得巨大成功。欢呼,激动,狂喜。威尔 第觉得人们似乎并未在听他的《福尔斯塔夫》,而乐队即使随便演奏什么、歌唱演 员即使演唱别的曲子也能获得这样的成功——反正会获得成功的。之所以会成功, 是因为这儿有他,这个如此年迈、白发苍苍、八十高龄、如此消瘦的老人。他是如 此的老迈,以致看起来象是意大利复兴运动的遗迹。而现在他却在表示感谢,鞠躬 致意,面带微笑。如果仔细咂摸咂摸,辉煌的成功往往也是一种悲哀。第二天傍晚, 罗马剧院乐队的全体队员,来到大师下塌的《奎里纳莱》旅馆窗下,为了对他表示 敬意,当着兴高采烈、激动万分的人群,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演奏会。这也还得忍受 下来。简直无法相信。他又得表示感谢和倾听群众的鼓掌祝贺。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他想一个人呆着。 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他倒是知道:《福尔斯塔夫》——这是他同音乐剧院最 后告别。 威尔第写《福尔斯塔夫》所花的时间,比写《奥赛罗》要少得多,———少四 年。结果这部歌剧从技巧的观点来看却是无可挑剔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 切都显得才智过人,一切都写得那么美妙高超。伟大的老人想使自己的风格和语言 做到明快流畅,简洁朴实,诚挚感人,晶莹清澈。他的确做到了这点。在这部歌剧 中那些音色的调配与和声的处理,以其优美动人和与众不同而令人惊叹不已。威尔 第想向人们显示,只要他干起来,他也会成为很有教养、学识渊博、甚至非常文雅 的。这就是说要非常灵巧地去克服最大的困难,以从容不迫的舞步在五线谱上翩跹 起舞。他的技巧非常高超,比如乐句的发展常常从一个声部转到另一个声部,或者 甚至从乐队转到声部。大师用优美自然的方式,仿佛闹着玩似的使欢乐、嘲讽、讥 刺的旋律不断地交替,这些旋律的特点是音乐色彩惊人的丰富。歌剧中不乏非常出 色的情节,例如当福特警告福尔斯培夫说“您是个军人!”或者同样还是这个福特 写小情诗《L ’amorche non ci dà mai tregua 》(《使我们不得安宁的爱情》) 的那些片段。在另一些地方威尔第显然拿自己年轻时写的儿个歌剧来打趣,讽刺地 模拟过去那种他自己也很少用的歌剧手法,模仿十七和十八世纪专门用来演奏沙龙 式的咏叹调和小步舞曲的古老乐器的声音。在未乐章的赋格曲中甚至可以感觉到巴 赫的风格。威尔第好象在竭力向那些经常指摘他粗鲁和缺乏教养的人证明,他善于 随心所欲地驾驭音符。在第二幕前半部分,奎克利和福尔斯塔夫的二重唱以其巧妙 的机智和悠扬的乐队合奏而妙趣横生。乐队的合奏调整得十分准确,经过句的处理 也非常自然。 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一致认为,《福尔斯塔夫》即便不是威尔第最伟大的作品, 也是他最伟大的杰作之一。我们知道,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对这部歌剧非常推崇。 而大师克劳迪奥·阿巴多则断言,《福尔斯塔夫》演起来难度一定非常大,其特点 是无与伦比的真实和技巧上的完美无缺……只有生活阅历非常丰富、又保持着青年 时代的精神状态、充满热情的耆宿才能有这样的创作成果。 大概用海明威的话可以对此提出不同的意见:“说老年人英明——这是极大的 错觉。他们不是变得更加英明,而是更加细心。”在这部歌剧中威尔第确实是非常 细心,他注意每一个最小的细节,关心每一处艺术效果,运用最精湛的技巧来增加 这势必成为其最后一部作品的《福尔斯塔夫》的价值和分量。这就是为什么在这部 歌剧中有的地方非常简洁,有的很复杂的情况用讽刺和说俏皮话来解决。除了这一 切外,威尔第还引用一些时髦的话来开心。 在第一幕下半部分皮斯托尔那句“State all ’ erta ,all ’ erta !” (“立正站好,立正!”)——这不外乎是对罗西尼的《塞维勒的理发师》表示应 有的敬重:党巴西利奥也惊叫一声“Come uncolpo di cannone !”(“就象炮弹 轰隆一声!”)。还值得注意一下第二幕第一场开始时的音乐画面,——它很象莫 扎特作品中用钢琴和乐队演奏的从协奏曲的快板调到大调的那种音型。这种相似是 如此清晰,绝非偶然。但这还没有完——在第三幕第一部分出现的主题,听起来简 直象瓦格纳的回声。这样在威尔第最后的这部歌剧中,既有恶作剧又有炼金术,既 有渊博学识又有逞强好胜。这里面还有田园诗式的场面和抒情讽刺的插曲。然而, 不管怎样在我看来,这里面缺乏广阔的生活气息和奔放的想象力,缺乏强烈的热情。 当然,这无可争辩是一部杰作,但它象是一张银版照片。 事实是,虽然《福尔斯塔夫》在风格上取得很大成就,在技巧上有所创新,但 这是一部年老的艺术家的作品,而不是一位老艺术家的作品,这在《奥赛罗》中也 是如此。事实上,这时的威尔第已经太老了。他的创作生涯差不多横跨四分之三世 纪。而《福尔斯塔夫》这部歌剧,里面缺乏气势,缺乏神秘感,缺乏忧患。这是一 部已经感到疲倦的天才的作品,这位天才已被衰老所压倒,但他希望再一次——最 后一次向自己和全世界证明,他还能歌唱,还能使自己的想象力奔驰翱翔。他无疑 使它翱翔了。然而它也疲倦了,失去了激情、变革能力和力量。总之,在这部歌剧 中,威尔第已不再试图揭示世界、生活和人的奥秘了。他认为自己对此已经了然。 他在思考。他逗逗乐子,带着一丝苦笑。这一切中包含着多少烦闷、多少辛酸和对 遥远的青年时代的惋借(它是如此的遥远,以致显得这样虚无缥缈),还有多少带 着微笑的忧伤啊!这也是这部歌剧主要的、最大的优点和真正真实的方面,其时威 尔第审视着自己,明白他再也不能唱了,而他曾经有过的力量和才华现在已经消失。 生命即将逝去,只好等待末日来临,仅此而已。我认为,可以这样说: 威尔第用《福尔斯塔夫》来提醒自己,他曾经是个天才。而现在已经不是了。 岁月磨人。从前他如此特有的执着和狂热再也没有了,而被老年人的静观和内 省所取代。威尔第在《福尔斯塔夫》中倾注了自己还剩下的全部旋律资源,他在这 里运用了自己的全部技巧。但是歌剧中缺乏奇妙的、令人震惊的直觉,缺乏精神上 的支柱,缺乏那种在一个人心灵中突然闪烁的真理之光。 此外还应指出,威尔第缺少喜剧的感情(所以他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他同幽 默是格格不入的。在《福尔斯塔夫》这部喜剧中,只有忧伤的嘲讽、凄恻的微笑和 无伤大雅的逗乐,所以在许多地方它显得很冷峻,而其中的角色也不鲜明,缺乏表 现力。威尔第把包伊托的脚本不加改动地接过来,以这种开心的形式给谱上音乐, 最后赢得了赌注。威尔第微笑了。但难道以前这个人曾微笑过吗?难道这个天才曾 经用同样的方法开心过吗?现在他可以允许自己这样做了。现在,当他已完全衰老, 精力渐渐用尽,手也疲乏得发颤的时候,他可以悲天悯人(包括他自己)地向着世 界微笑,微笑着直视这被叫做人生的可悲谎言了。只有这个微笑对他来说还没有消 逝。热烈的想象力的源泉,内心的激情,在感情的风暴中对光明不顾死活的追求, 这些都已一去不复返了。其实,也该如此——到上路的时候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