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无须歌唱 这条通往圣阿加塔的路,他走过多少回了啊。一年四季都走过——冬天,马匹 陷在泥泞里,吃力地拉动四轮马车;夏天,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马车轻快地掠过 田野。无论是白天还是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升起的黎明,他都在这条路上走过。就 是在夜里——黑沉沉的远空繁星点点——他也常走。这条路已经成了他的朋友。威 尔第熟悉它就象对自己一样清楚:什么砌的路面,在哪儿怎样拐弯,哪儿好走和哪 儿难走。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认得这条路。有多少次车夫驾着车来接他,其时他坐火 车回来,通常和佩平娜一起,有时独自一人。又有多少次他徒步在这条路上踽踽而 行,心里充满了忧伤——难以忍受的忧伤,脸色由于痛苦的思虑而阴沉起来。此时 这一马平川的景色,这沿着道路迤逦而下的田野风光,使他得到安慰和帮助。他喜 欢这块肥沃而辽阔的平原,这一排排树木和灌木丛,葡萄园和种满小麦和玉米的田 野。他喜欢给自己的产业不断增添新的土地和农场。这在过去甚至现在都给予他一 种信心和力量感。每当他从任何别的地方——从彼得堡或伦敦,巴黎或马德里、维 也纳,那波利或罗马——回到圣阿加塔时,他总是觉得自己又进入了可靠的、能够 逃避整个人世和任何威胁的港湾。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在这儿他可以真正保持自己 的本色。 谁知道这座别墅、这些产业和田地将来会怎么样,当他不在人世的时候? 佩平娜会不会由于这些而稍微高兴一点?她有时疼得脸都变了样。他妻子的身 体是这样的不好,甚至她都不想跟他一起去巴黎参加《奥赛罗》的首演了。象往常 那样,为了使这个“大杂货铺”满意,他不得不在第三幕添上些舞蹈。他不太愿意 这样做,因为这里根本不需要舞蹈。不过,放在哪一幕也是多余的。可是,一切顺 利——在巴黎也获得很大的成功。首演时,他不是坐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和法兰 西共和国总统卡齐米尔·佩里埃一起坐在荣誉包厢里。他感到自己是一座雕像,一 个木头模特儿。后来总统把一枚荣誉团勋章别在他的翻领上。他是一项荣誉。他有 点纳闷和沉思地看了看这枚勋章。而当别人问他这种目光是什么意思时,他回答道 :“我在想,当佩平娜看见这种有针窟窿的燕尾服时会说什么。”微笑——这就是 所需要的。现在他把微笑当作一种防御手段。讲个什么笑话,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别发火。 然而这并不是总能做到的。他写道:“生活就是痛苦!在我们年轻时,对生活 的无知,五光十色的场面,寻欢作乐,纵欲无度,这些吸引和诱惑着我们,而我们 虽也体验了一点善与恶,却并未理会到我们是在生活。如今我们认识了生活,尝到 了它的滋味,痛苦就向我们压迫过来,压得我们喘不过气。”但既然还活着,就得 活下去,一直活到寿终正寝,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即使这里面已经没有任何明确 的目的。其间毕竟还会有光明的时刻。比如说,当他伸开腿坐在花园的藤靠椅上, 仰望着夏日的天空:天空是如此辽阔,天上的云彩一直变幻到天地相接的地方。或 者在晚饭后的黄昏时分,当他在别墅附近散步,白色的晕圈环绕着月亮,月亮放射 出神秘的光芒。这时他想起莱奥帕尔迪的诗句(这诗是如此美妙,宛如音乐一般) :“当孤寂的夜幕笼罩在银白色的田野和水面上,微风渐渐停息……”实际上,这 一切都能使人感到愉悦。特别是当一个人已如此老迈,当他已年逾八十,每天得过 且过,——这就是命运的恩赐。 佩平娜还是那样病病歪歪。威尔第颇感不安。他眼看她一天天消瘦下来,几乎 什么也不吃,情绪越来越消沉。虽然她试图做点什么事情,象平时那样操持点家务, 仿佛一点病也没有的样子。后来轮到妻子来为他担忧了:他突然出现瘫痪的情况。 一天早晨——这事发生在一八八七年一月——佩平娜给他送去早咖啡,发现他一动 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露出惊惶的神情。 她立即把医生叫来,采取必要的措施。大师渐渐恢复了健康,但对这次发病却 严加保密。威尔第不喜欢别人对他的情况讲得太多,要是让那帮记者打听到这件事 情,天知道报上又会编出什么来。包伊托问他觉得身体怎么样,大师回信说:“怎 么样?还会快活一阵的,阿门。”这就说明了一切。当他的末日来到时,他将作好 准备,最主要的是——善始善终,庄严地死去,尽量避免罗罗唆唆的麻烦事。 为了在长时期的无所事事和不太愉快的思考(“生活是什么?唉,不断地工作, 工作,然后死去。”)之后完全恢复正常状态,大师决定只有一个办法:重新开始 作曲。他对各种《圣母悼歌》很感兴趣,仔细听这些曲子,潜心阅读歌词。他还给 被认为是雅各布内·达·托迪写的诗谱了曲。然而他却根本不想听到演奏这首乐曲。 包伊托想说服他同意拿来在公开的音乐会上演奏,他回信说:“干嘛要再听那些议 论、无聊的空谈、评论、赞扬、指摘,接受我并不相信的荣誉呢?我现在完全不能 说我想做什么!不论我想做什么,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现在我头脑里乱哄哄的, 什么也不想干!一旦我把乐队总谱搞出来,就写信告诉您。”有些日子他作曲,有 些日子则什么也不干。他还得抽出很多时间来为音乐家们筹建养老院。这个养老院 将在他死后落成。他这样决定是因为不愿听感激和赞扬的话,不愿出席落成典礼的 仪式。他得清理证券和钱财事务,查明银行里还有多少余款,并同出版商谈谈。 他不愿在这种重要的事情中有什么东西要靠偶然性来决定。“也许,”他说, “这是我迄今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了。”已经非常明显,佩平娜病得很厉害,她的 情况很不好。自从几年前做了一次手术后,可以说她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啊,他太 了解她了,所以非常明白当她装得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时,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忧 罢了。但现在,显然她已无力掩饰自己感到非常难受了。她几乎起不来床。一个记 者写道,她“步履艰难,佝偻着腰靠在威尔第的胳臂上。”佩平娜更加消瘦了—— 几乎成了皮包骨。忧伤的眼睛陷了进去,脸无血色,两手苍白,背也一天天越来越 驼了。她只字不提自己的情况、自己的痛苦和一阵阵发作的折磨人的疼痛。她不愿 成为别人的累赘,总是默默地呆在一边,就象最初与威尔第相识以来所表现的那样。 现在他们俩都完全老了——她八十一岁,他八十三,他们学会了在沉默中互相理解。 有时他们只要凭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一切。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回忆,他们对彼此的一 切了解得清清楚楚。佩平娜只要看一下丈夫的眉毛,就能猜到工作进行得是否顺利。 有时“魔法师”请她和他一起到花园里去活动活动腿脚。当然,如果她动弹得了就 立即同意。他挽起她的胳臂,于是他们就不慌不忙地走着。两人都穿着深色的衣裳, 两人都白发苍苍。她稍稍拖着脚步。伟大的老人种的那些树长得老高了,它们都用 他的歌剧的名字来命名。它们都变成树干高大、树冠茂密的大树了。谁知道它们还 能挺立多少年?反正新的树在这儿是再也不会出现了。佩平娜非常喜欢那棵“茶花 女”,每次走过都得摸摸它。 当威尔第意识到佩平娜将不久于人世时,他变得更加忧郁了。他完全不知道该 怎样去帮助她,也不愿相信她的生命已经垂危,陷入了绝境,然而要做点什么又无 能为力。朱利奥·里科尔迪从米兰给他寄来一张药单,这些药可能对佩平娜有所帮 助:他还介绍了最好的医生,他们准备做能做的一切。 大师回信说:“这一切都很好,亲爱的朱利奥,不过要说服佩平娜很困难,她 既不相信医学,也不相信医生。除非有某种幻觉或显圣能够帮助……但最近这两天 她觉得好些,要是她能吃进点东西不吐出来就好了……此刻她在收拾东西准备去圣 阿加塔,由于着急感到很累。只是她毫无必要这样劳累,可是你拿她有什么办法。” 他刚一发觉她稍有好转,又重新充满了希望,振奋起来,放下手头的活儿,接着写 起《圣母悼歌》来——剩下没有多少了。他又想出去旅行,于是就去米兰看看养老 院盖得怎么样了,以便催他们快一点。 在伦巴第首都的火车站上,他遇见了玛利亚·瓦尔德曼——她现在是马萨里公 爵夫人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充满了魅力。他见到她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好象年轻 了二十岁。在《阿依达》首演时,瓦尔德曼曾是那位无与伦比的安娜丽斯。她还演 唱了安魂曲。在《堂卡洛斯》中还扮演过伊丽莎白公主。多少次出色的演出、掌声 和成功!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昔日的辉煌成就如今还剩下什么?最好别想这些吧。 威尔第为完成《圣母悼歌》勤奋地工作着。剩下没有多少了。他在自己的书房兼卧 室里度过了很长时间,不时打开钢琴,为了选取某个和弦,奏出经过句或主题。现 在指触也不象以前那样了,弹出的音颤抖、畏缩、迟疑不定。可以感觉到是老了。 威尔第摇摇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种情况,他想奋起反抗衰老,想变得和以 前一样——如魔鬼般地强壮有力,能一连工作许多个小时。然而老了就是老了,现 在他很快就觉得疲劳,这太不公平了。当然,也很少感到愉快。为了给自己打气, 他回忆起过去的两位伟大寿星替善和米开朗琪罗——前者在耄耋之年死于霍乱。 他们都工作到最后一息。他也要一直工作到死而后己。佩平娜坐在圈椅里听他 弹琴,微笑着。她感到心满意足——既然威尔第在弹琴,就是说,一切正常。瞧, 他们俩又在一起了,两人都完全老了,老态龙钟,在圣阿加塔度过整个夏天。 世界改变得令人不可思议。现在火车的速度高得惊人,到处都用上了电,人们 还想出一种叫做无线电报的新通讯方法。这简直是一种奇迹。而在音乐的世界里呢? 是的,这里出现一位年轻的翁贝托·乔尔达诺,他的《安德莱·谢尼埃》获得了巨 大的成功。生活就是这样:一些人来了,另一些人走了,然而朱利奥·里科尔迪是 对的,也许,最好注意一下另一些人,应该留心着点贾科莫·普契尼。在都灵上演 了他的最新一部歌剧《艺术家的生涯》,指挥是托斯卡尼尼。成功是巨大的,一连 演了二十四场,还将在罗马和那波利演出。普契尼胜利了,他已经有了名望。威尔 第非常了解这个世界,他知道,如果观众跟着你走,对你鼓掌,就是说,你差不多 已赢了一局。但是要小心——胜利绝不是确定不变的。 威尔第再也不谈论政治了。他不再注意国内外的大事,他不理解它们。 他深信意大利人绝不会变得聪明起来。他们天生是轻率冒失的糊涂虫。在阿杜 瓦发生了一场大灾难——死了近四千人。一场大屠杀。他的朋友克里斯皮也被迫辞 职,同当大臣的梦想告别。威尔第同佩平娜谈这谈那,回忆往事,打打纸牌,有时 稍微写点《圣母悼歌》——就这样在圣阿加塔度过了这个夏天。冬天威尔第夫妇去 热那亚,这里的一切也同往常一样。有时德·阿米奇斯偕同夫人来家做客,爱德华 多·马斯凯罗尼也常来——这个演出季节他在卡洛·费利切剧院任指挥。他们聊天, 喝咖啡。威尔第出于好奇,详细询问新出版的书和受欢迎的作者的情况。关于那个 丹农齐奥人们说些什么?他买了一本小说《至乐》,但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时间 流逝着,他和佩平娜也越来越老了。有时他耳朵里惹人心烦地嗡嗡直响,有时稍微 有点头晕。他请来一位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八九六年又快结束了—— 向大家祝福,喝一口香槟酒,为佩平娜和仆人们的健康干一小杯。没有任何庆祝, 没有任何晚宴——现在不是搞这种事情的时候。 一八九七年的开头平静地过去了。一切堪称正常,没有什么变化。有时他不舒 服,有时佩平娜卧病在床。他的情绪非常不好,他感到非常虚弱和疲倦:“视力衰 退,我仍然看不清楚。听力也不好。腿也不好使唤。因此我不能看书,不能弹琴, 不能写东西,心中苦闷之至。唉!也该这样了!”既然是情理中事,最好听之任之, 心平气和,不要抱怨。但这点他不能做到。 妻子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使他感到不安。她闹病越来越勤了,而一到秋天,天气 转凉,她的情况就非常不好。威尔第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不安过,他使妻子振 作起来,侍候她,一步也不离开。佩平娜看见她的“大狗熊”尽管也是老迈不堪, 却竭力挣扎着替她取来她想要的东西,而且对她这样温存,心里深为感动。在这种 时候威尔第是很好笑的,甚至有点滑稽。斯特雷波尼的病情恶化了。她呼吸困难, 虚弱已极,脸色苍白而疲倦。一八九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天气寒冷、阴晦,下着蒙 蒙细雨,——就在这天,情况发生急剧的变化。佩平娜生命垂危,她只有几个小时 好活了。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不时把视线投向威尔第,但见他不胜沮丧,疲惫不 堪,失魂落魄,束手无策。 下午四时——外面天色已经昏暗——斯特雷波尼呼出最后一口气,头倒在枕头 上,静静地死去。威尔第悲痛得呆住了,接着就象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哽咽着, 颤动着。朋友们都来了——施托尔茨、里科尔迪,还来了一位医生,大家把他围了 起来。威尔第环顾一下四周,默然无语,面露惊惶的伸色:这就是他剩下的全部朋 友吗?其他人呢?死了,都死了。不,他确实活得太长了,不能比他更老了。最好 还是结束人生的旅程离开吧,象佩平娜做的那样。 卡米耶·贝雷克来函表示慰唁,威尔第回信说:“可怜的大师!……是的,可 怜,非常可怜!!在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后,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只剩下我一 个人:没有家庭,处于可怕的孤独中……我已八十五岁了!!……”现在照料他的 是养女玛丽亚·威尔第一卡拉拉——她是大师和朱塞平娜在一八六七年收养的。威 尔第在别墅的屋子里转来踱去。这些房间是如此空旷和冷清,似乎都对他怀有敌意。 他望着花花绿绿的窗帘,这都是佩平娜挂上的,为的是不要看见窗外单调枯燥的冬 景——阒无人迹的平原和光秃秃的树木。 他感到孤独,令人绝望的孤独。 意大利在起着变化。每天都有工人游行示威。他们越来越坚决地希望为自己争 取到更好的生活条件,——他们为争取缩短每天的劳动时间、争取对工伤和年老的 劳保待遇而斗争。五月六日至十日,在米兰的街头和广场发生了骚乱。枪声充斥全 城。士兵开枪射击,示威群众筑起了街垒。最后,得意洋洋地用枪杆子对工人发号 施令的巴瓦—贝卡里斯将军控制了局势:在这场街垒战中打死一百多米兰人,打伤 四百五十余人。成百上千的人被逮捕。进行了一百二十二起诉讼程序——被判决有 罪的人当中有菲利波·图拉蒂和安娜·库利绍娃。这些事件激起了巨大的反响,全 国到处议论纷纷。翁贝托一世给巴瓦- 贝卡里斯颁发了奖章。威尔第无论如何也不 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作出评论。也许,这些事件被他忽略过去了,因为他看报很费力 ;也可能是因为他不赞成巴瓦- 贝卡里斯的做法。他同政治彻底疏远了。一八四六 年的时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现在的威尔第已不是革命者,而是一个富裕的地主了。 大约就在这时,都灵、巴黎和斯卡拉剧院同时都在演奏威尔第的“宗教乐曲”。 包伊托和里科尔迪取得了胜利——他们到底从大师那里获得公开演出的许可。 威尔第几乎每天都给去巴黎主持排练的包伊托发一封信,建议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他是从来也不相信法国人的。他感受到一个初次登台者的恐惧和激功。”明天,明 天晚上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在演出的前一天他说。 巴黎的演奏会很成功,观众热烈鼓掌,尽管他们并不完全理解威尔第的新的 “宗教的”语言,在《赞美你,主啊》中也有点摸不透的地方。在德国也演奏了威 尔第最新的作品。包伊托给他寄来一封长信,信里说“宗教乐曲”在都灵获得很大 的成功,阿尔图罗·托断卡尼尼指挥得非常出色:在巴黎的情况略见逊色,其原因 显然是音响效果太差;在斯卡拉剧院也不太成功,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可是在 德国的反应却极其热烈。所以他们——他和里科尔迪——做得还是对的:说服威尔 第同意拿出来演奏。 威尔第太衰老了,身体有病,听力越来越坏,腿有时也突然不听使唤。 但脑子还是清楚的,虽然许多事情已开始遗忘了。他承认,他甚至记不得《福 尔斯塔夫》的总谱。但他给包伊托写的信却一点也不糊涂:“亲爱的包伊托,谢谢 您友好、善意的来信。您的信我基本上都同意。至于说到我,过去和现在我都这样 认为:如果观众不急于听听一部新作品,这已然是个失败了。用几下稀稀拉拉的掌 声、几句宽宏大量的评论来安慰‘伟大的老人’是不能使我感动的。不,不,我不 要任何宽容和怜悯。最好还是给我喝倒采!再过十天或十二天我就去米兰,那时咱 们再聊聊,只是别谈音乐……”对他来说这方面的话都谈完了,到了同观众、同各 种意见或赞扬、同各种“如果”和“但是”告别的时候了。够了。即便现在,在过 了这么多年之后,如果他们想听听威尔第的音乐,那就让他们去听他写出来的和发 表过的那些罢。新的音乐作品他是再也不会写出来了。 他的有生之日越来越快地驶向终点。他很忧伤,只是偶尔和自己的养女交谈几 句。大部分时间他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有时在钢琴前坐下来,弹一曲《堂卡洛 斯》中菲利普二世的独白。他给一位女友写信道:“我这儿有什么消息?我没有生 病,但也不是感觉很好——腿脚不便,眼睛不好使,记忆力衰退,所以生活非常困 难!唉,要是我能工作就好了!或者哪怕眼睛和腿脚好使唤呢!那我就可以整天整 天地走来走去和阅读,这该有多么幸福,尽管我已八十七岁了。我从未想到一个人 最大的幸福竟是希望有两条没有毛病的腿。”在另一封信中他写道:“我的情况还 是和一个月以前一样!吃得少,睡得少,苦恼极了。唉,这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的日子!这是多么可怕!”他不再有任何希望,他在岑寂和沉思中度过漫长的时间。 他经常摸摸脉搏,有时使劲深呼吸。他请医生来看,医生则对他说一切正常。一切 正常——他的身体功能都很正常。这完全可能,但他还是决定:到写遗嘱的时候了。 于是他一条一条详详细细写了一大篇。首先是许多各种各样的慈善事业——音乐家 们的养老院,医院,佝偻病人和聋哑人的福利机构。然后是亲属、朋友以及忠实地 侍候了他许多年并耐心地忍受他发脾气的那些人。“在我死后,立即忖给在圣阿加 塔我的花园里干了好多年活的农民巴西利奥·皮佐拉三千里拉。”他给每个人都留 下点什么,谁也没有漏掉。在遗嘱的末尾他写道:“我要求我的继承人将圣阿加塔 的花园和我的住房保持现在的原样,并请她把花园四周的全部草地也保持原样。让 这一义务以后也传给她的继承人或将与此有关系的人。我现在作如下吩咐:我的葬 礼尽量从简,在日出时或晚祷时进行,无须歌唱和音乐。这样,现在他终于能够平 静地等待那个他应该等待的时刻到来了。医生又给他作了一次检查,未发现任何使 人担心的迹象,身体情况正常。威尔第十分平静,他只是想作好准备,想庄严地结 束自己的生命。这很重要,因为他活了这么长啊。 一九○○年夏,加埃塔诺·布雷希在蒙扎用手枪打死了翁贝托一世,开了两枪。 玛格丽塔王后昭示了追念其丈夫的《祈祷文》。威尔第非常激动。 他想给祷文谱曲。他写了几个音符,但手和想象力已不听他使唤了。颤抖的笔 在五线谱上留下一个毫无意义的墨点。“我已经不是活着,而是存在着,”——他 说。接着绝望地问自己道:“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做什么呢?”十二月他来到米兰, 有好几天觉得自己身体相当不错。他和施托尔茨、里科尔迪、包伊托都见了面。他 收到来自意大利各地的新年贺信。一九○一年一月十八日,他给他的小姨子巴尔贝 里内写信说:“……我来此己近两周,完全足不出户,因为我怕冷!我觉得自己身 体相当不错,就象以前一样。不过我再说一遍:我怕冷!今天天气很好,但我还是 粘牢在椅子上,没有动弹。但愿天气再好一些。”一月二十一日早晨,卡波拉利大 夫来看他,发现他的情况很好,后来就走了。威尔第在女仆帮助下穿好衣服。他坐 在床沿上,自己穿背心。突然他发出哼哼的呻吟声,随即向后倒下。女仆吓得大叫, 马上喊来医生。大师得的是右侧瘫痪。立即采取了必要的抢救措施,但已没有任何 希望了。从佛罗伦萨赶来著名的医生格罗科教授。一切都无济于事。伟大的老人寿 数到了。国王、大臣、参议员、国会议员都打来了电报。包伊托、里科尔迪、威尔 第一卡拉拉、朱塞佩·贾科萨、“米兰”旅馆的老板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伟大 老人的心脏——这颗非凡坚强的心脏又坚持跳动了八天。 威尔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闭拢,胸脯由于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一月二十七日凌晨两点五十分,他把眼睛睁大片刻,伸出双手,微微颤抖着。 他死了,没有认出身旁的任何人。 拂晓,头一批车辆象往常一样在城市的中心大街上驶过。在“米兰”旅馆附近, 它们都放慢速度,以便不发出响声,轻轻地在事先铺在路上的麦秸上行驶。这些麦 秸是根据市政府的命令铺在这里的,为了不使城市的噪音惊扰这位伟大的老人。而 他,现在已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静静地睡着了,永远睡着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