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戴高乐说“不!” 1958 年5 月13 日,阿尔及利亚殖民集团和军队中的极端殖民主义分子在阿 尔及尔发动了一场针对第四共和国的军事暴乱,阿尔及尔全市罢工、罢市、罢课。 10 万人示威游行,占领总督府大厦,成立了以伞兵司令马絮为首的“救国委员会”, 向巴黎施加压力,要求“在巴黎成立一个救国政府。 唯有这样的政府才能把阿尔及利亚作为本土不可分割的领土保持下来”。这时, 法国尚陷于政府危机,国民议会正在吵吵嚷嚷地辩论授权人民共和党领袖弗林姆兰 组阁问题。14 日凌晨3 时半,弗林姆兰内阁才勉强组成。巴黎合法政府与阿尔及 尔救国委员会两个政权紧张对峙,犹如两个拳击老手彼此紧紧扭打在一起,难解难 分。参加军事暴乱的殖民军队将领制定了向本土和巴黎进军的“复活”行动计划, 暴乱伞兵随时准备去巴黎着陆。整个法国处于军事政变的威胁之下。 5 月15 日,驻阿尔及利亚法军总司令萨朗将军在总督府阳台上向聚集在广场 上的人群高呼:“戴高乐万岁!”这表明了军队拥护戴高乐上台的意向。 四小时之后,在科隆贝双教堂隐居了12 年的戴高乐登场了。他打破多年来的 沉默,向报界散发了一份寥寥数行而字斟句酌的声明:“我已作好了执掌共和国权 力的准备”。戴高乐的声明无异于一颗超级政治炸弹,震动了全国朝野。主张戴高 乐复出的势力更加振振有词,同时也招致一片反对声和抗议声。 密特朗跻身于强烈反对者之列。 5 月24 日,军事暴乱扩及科西嘉岛,本土岌岌可危。政府束手无策,戴高乐 顿时成了法国统治集团唯一可能解救危局的王牌。戴高乐力争依靠阿尔及利亚军事 暴乱,通过合法途径上台。然而,同各党派的幕后磋商进展迟缓。 5 月28 日整整一天,巴黎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人们仿佛坐在火药桶上抽烟,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被炸得粉身碎骨。弗林姆兰内阁于这天凌晨辞职,法国处于 可怕的政治真空之中。暴乱分子将在巴黎空降伞兵的消息频频传来。人心惶惶,不 可终日。内政部长莫克向看守内阁报告,科西嘉式的叛乱行动有可能在27 日至28 日晚间在法国本土重演。 巴黎街头却另有一番景象。由激进党、民主社会抵抗联盟和某些社会党人以及 法国总工会等团体组成的“保卫共和行动委员会”在巴黎举行有20万人参加的示威 游行。孟戴斯—弗朗斯、密特朗、法共第二把手杜克洛等各党派代表人物,走在浩 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前列。示威游行既反对军事暴乱,也反对戴高乐上台。游行人群 高呼:“不许法西斯得逞!”“绞死马絮!”“把戴高乐扔进历史博物馆!”5 月 29 日,科蒂总统孤注一掷,采取特别程序,向议会两院发表总统咨文,召请戴高 乐组阁。总统私下动情地吐露心声:“咨文是我打的最后一张牌了。如果议会不听 从我,如果他们不投票支持最伟大的法国人(指戴高乐),我寻思我是否应该奉献 我的生命以感化他们。”当晚,科蒂在爱丽舍宫接见戴高乐,商谈组阁程序。 戴高乐通过合法途径重新上台几乎已成定局,但最后还必须过国民议会批准这 一关。31 日,戴高乐在他经常落脚的巴黎拉佩鲁斯旅馆会见除法共以外的各政党 领导人共26 人,宣布他的施政纲领,挨个儿征询意见,争取支持: “您倒说说看,当我出席国民议会会议时,您有什么重大的反对意见?”第四 共和国的元老们无人表示异议,唯独密特朗一人强烈反对。 戴高乐在《希望回忆录》中记述道:“除弗朗索瓦·密特朗大肆指责借以泄愤 外,所有出席的代表——他们几乎全部是12 年来一直公开攻击我的——对我将从 事的工作的报告,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密特朗斩钉截铁地声明:“将军,只 要您不公开谴责阿尔及尔救国委员会和军事暴乱,我就不会投票支持您。共和政体 不可能从军事政变中产生。”接着,两人展开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 密特朗以挑衅性的口吻说道:“将军,您出现在这里,是各种非同寻常的事件 的巧合。您本可以不到这里来。您本可以不用出生或者早早死掉才好。”戴高乐反 问道:“此话怎讲?密特朗,您倒给我解释解释看。”密特朗毫不示弱:“我的意 见是:我们刚刚走上一条异乎寻常的、危险的军事政变的道路,如同南美一些共和 国曾经发生过的。在您看来,为了对付这种有可能导致法国崩溃的悲剧,除了求助 于您,别无他途。将军,但您终究是要死的呀……”戴高乐打断了密特朗的话: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巴不得我死,是不是?”说罢,拂袖而去。这是密特朗与 戴高乐的最后一次会见,会见以“决裂”告终。从此,密特朗开始了与戴高乐的公 开较量。 6 月1 日,国民议会讨论授权戴高乐组阁问题。戴高乐能否通过合法途径上台, 这是关键的一天;对密特朗来说,这也是政治前程攸关的决定性的一天。他在《我 的历史真相》一书中追述当时忧心如焚的情景:“我独自一人沿着塞纳河左岸来回 踱来踱去达数小时之久。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时隐时现,河水在阳光照耀下闪 闪发光。我左思右想,焦虑不安。应当捍卫那个已不能使法国恢复它的地位的(第 四共和国)政治制度呢?还是应当参与行将摧毁那个政治制度的阴谋(指捧戴高乐 上台)……? 一切都促使我赞成推倒奄奄一息的第四共和国和游手好闲的达官贵人。 同时,一切也都促使我反对那种佯装宽厚、实则是赤裸裸的专制独裁。”“当我回 到波旁宫(国民议会)时,我已拿定主意:唯一的办法是维护一个人的荣誉。”这 一天,戴高乐正式出席国民议会,发表总理候选人的例行演说,只是比通常简短得 多。他宴求议会授予政府六个月全权,委托政府制订新宪法,议会从此休会。戴高 乐随即退席。戴高乐讲话时,全场鸦雀无声。议员们经历过多少次激动人心的授权 辩论,而这一次却不同往常。大家都很清楚,同意授权组阁意味着第四共和国的末 日。 在激烈的辩论中,密特朗慷慨陈词:“当1944 年9 月10 日戴高乐将军出席 咨询议会——这个议会是国外的战斗与国内抵抗运动的产物——的时候,他身旁有 两位伙伴:荣誉与祖国。但今天他另有两个伙伴相随:……暴力和叛乱。”“被指 定组阁的戴高乐将军首先是由叛乱军队召请出山的。他要求授予的权力,他已经通 过政变拿到手了。”在表决的关键时刻,议员们脑海里浮现出历史的回忆。1940 年7 月10日两院联席会议将权力移交给贝当,断送了第三共和国。当时有80 名议 员投了反对票。后来,投赞成票的议员声名狼藉,投反对票的则被推崇备至。因此, 议员们的心情极为沉重。 密特朗听到一位前总理低声说道:“要是我父亲看到我,必定会给我一记耳光。” 因为他投了赞成票。密特朗离开议员席走向主席台投票时,一位年轻议员拉住他的 两只胳臂说道:“至少,您该顶住。”密特朗给他看了看手里捏着的蓝票(反对票)。 过了一回儿,这位年轻议员投了弃权票。有22位议员当场倡议发表保卫共和国的呼 吁书,当向报界分发呼吁书时,上面少了一个签名。这第22 名议员的名字到哪里 去了?第二天,人门在政府名单上找到了他。 表决结果,国民议会以329 票赞成、224 票反对、32 票弃权通过授权戴高乐 组阁。投反对票的包括141 名法共议员, 49 名社会党议员, 18 名激进党议员, 4 名民主社会抵抗联盟议员。密特朗投了反对票。这样,戴高乐作为第四共和国的 末任总理再度当政了。 9 月4 日,戴高乐向全国正式提出新宪法草案。戴高乐设计新宪法的基本思想, 是革除从第三共和国到第四共和国延续80 多年之久的议会制的弊病,削弱议会权 力,降低总理和内阁的作用,建立以集大权于一身的总统为核心的新体制。新宪法 的根本点是:由总统来体现一切权力和做出一切重大决定。总理由总统直接任命, 无需经议会表决,完全听命于总统。总统可以越过议会就国家重大政策问题举行公 民投票;可以宣布“紧急状态”,撇开议会,行使“非常权力”。当时法国知名政 治学家戈盖尔称之为“没有议会权力的议会制度”。密特朗领导的民主社会抵抗联 盟与法共、激进党孟戴斯—弗朗斯派和一些左翼团体组成“民主力量联盟”,联合 反对新宪法。密特朗谴责新宪法集“路易—菲利浦和路易·波拿巴的罪恶之大成”。 1958 年9 月28 日,公民投票通过新宪法。第五共和国诞生,第四共和国覆亡。 1959年1 月8 日,戴高乐就任第五共和国首任总统。 戴高乐重新执政,不仅是战后法国政治生活的转折点,也是密特朗个人政治生 涯的转折点。第四共和国的显要们像换乘地铁一样,纷纷登上第五共和国的车厢, 当上戴高乐的部长了,密特朗领导的民主社会抵抗联盟也发生分裂,大多数成员攀 附戴高乐去了,他自己则选择了同戴高乐分庭抗礼的坎坷道路。 反对派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密特朗的个人处境愈来愈困难。1958 年11月国民 议会改选中,他丢掉了连选连任11 年之久的议员席位。据戴高乐的亲密助手莱昂· 诺埃尔透露:大选前夕,戴高乐问他:那些反对派头面人物将败北?他回答:“孟 戴斯—弗朗斯”。将军叹息道:“太可惜了”。他又说: “弗朗索瓦·密特朗也选不上”。将军得意地说:“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密特朗在政坛消失后,不得不重操律师旧业。前司法部长作为辩护律师出庭, 倒有助于活跃法庭的气氛。有时他感到百般无聊。他对友人说:“我得好好思考, 或是旅游一番,或是听听音乐。”但他不甘寂寞,念念不忘卷土重来。 1959 年4 月,他总算当选为参议员,但政治影响就小多了。不料,半年之后, 天文台公园枪击事件(参见下小节)好似雪上加霜,进一步把密特朗推进政治生涯 的谷底。 密特朗何以不惜一切同戴高乐势不两立呢? 最直接最现实的原因,自然是密特朗反对戴高乐利用阿尔及尔军事暴乱重新上 台,建立以总统权力为中心的第五共和国政治体制。密特朗知道,“五·一三”军 事暴乱不是戴高乐组织的,也不是戴高乐挑起的,而是阿尔及利亚极端殖民主义分 子搞的。但是戴高乐是知情的,并充分利用、依靠军事暴乱通过合法途径上台。这 是密特朗所不能接受的。在他看来,戴高乐一手制定的第五共和国个人专权的政治 体制,无异于戴氏王朝,称之为“君主制的第五共和国”,他把夏尔·戴高乐称之 为“夏尔大帝”。 密特朗与戴高乐对立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还需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根 子是“自由法国”与本土抵抗运动之间的斗争。密特朗自己说过:“我同戴高乐将 军的冲突始于阿尔及尔。”这种冲突,决非个人恩怨,而是反映了国外抵抗运动与 国内抵抗运动之间的冲突。他对戴高乐“吞并”抵抗力量尤其耿耿于怀。他写道: “打个比方,在南斯拉夫,是铁托,是国内抵抗运动压倒国外抵抗运动。于是,战 后国内抵抗运动掌握了政权。在法国,情况恰恰相反,解放时,国外抵抗运动扼杀 了国内抵抗运动。”从此,两种抵抗运动之间的牛争从未停止过。他本人同戴高乐 的冲突也从未止息。他说得很明确:“(本土)抵抗运动与戴高乐主义是风马牛不 相及的。我从来没有改变这种想法。从这一点出发,我同戴高乐主义一直格格不入。” 还有一个密特朗不能摆在桌面上的、更为深刻的缘由。戴高乐复出,既置密特朗于 困境,又给他带来了意外的机遇。密特朗志在从反戴高乐起家,借以积聚力量,积 累政治资本,最终取戴高乐而代之,登上法国权力的顶峰。 戴高乐复出时已67 岁,他能掌权多久?戴高乐就任第五共和国首任总统那一 天,密特朗召集亲信们说:“得等上10 年”。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已隐约可见。 后来多年的实践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1994 年密特朗总统回顾30 余年走过的历 程时,直言不讳:“一般说来,政治家是很喜欢掌权的。但是,从40 到64 岁 (1957—1980 年),我与政权无缘。相反,我是为取得政权而进行组织工作。我 不怕失败。在头10 年里,尽是失败。但失败愈来愈小。1974年我们得票49.4 %。 再往前一跃,那就是1981 年。”终于当选为共和国总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