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行 1981 年6 月7 日,晚8 时许,刚上任两周的社会党政府对外关系部长克洛德· 谢松还没有离开办公室。一位法新社记者电话紧急通报:以色列飞机刚刚袭击并摧 毁了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郊区、由法国帮助建造的塔穆兹核设施,一名法国技术人员 不幸丧生。这是密特朗就任总统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国际危机。 盛产石油的伊拉克,由于它的经济和军事潜力以及重要的战略地位,早就引起 法国领导人的兴趣。从70 年代中期起,法、伊建立了某种特殊关系。 伊拉克一直是法国中东政策的重要支柱。1975 年9 月,伊拉克总理萨达姆· 侯赛因访问法国期间,希拉克总理原则同意为伊拉克建造一座实验性核反应堆和— 座石墨—瓦斯堆芯核电站。后一种技术有可能用于制造原子武器。以色列反应强烈。 经权衡利弊得失,法国决定放弃为伊拉克建造核电站的计划,只提供实验性反应堆。 1975 年11 月,法、伊签订关于建造以浓缩铀为原料的两座实验性反应堆的协定, 总金额为15 亿法郎。协定于1977 年开始实施。 1980 年初,法国向伊拉克交付第一批核燃料(12 公斤浓缩铀)。按工程进 度,预期1981 年夏,核反应堆即可开始运转。 法、伊核合作在伊斯兰世界十分引人注目,以色列尤为关切。1976 年12月, 法国政府宣布,尽管它没有参加核不扩散条约,它将遵守条约有关规定,对敏感材 料的出口采取限制性政策。之后,法国一再声明,向伊拉克提供实验性反应堆纯属 和平利用原子能的范围,法、伊核合作是在格守国际协议的条件下进行的。根据法、 伊秘密协定,法国还派遣技术专家常驻塔穆兹原子中心,以加强监督。伊拉克则签 署了核不扩散条约,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的监督。 以色列一直认为,伊拉克的核反应堆很容易用于军事目的,指责法国听任伊拉 克有朝一日成为拥有原子弹的国家。1981 年5 月14 日,法国外交部的一份内部 文件也承认,这两座实验性反应堆有着三重危险:高度浓缩铀可以直接用于爆炸目 的;向伊拉克交付的总量达76 公斤的浓缩铀,足够制造原子弹;浓缩铀还可用于 制造钚等原子弹材料。况且,法国提供的反应堆功率达78 兆千瓦,超过和平利用 原子能研究的需要。考虑到这些危险因素,法国政府曾采取不少法律和技术上的预 防措施,但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有效。 密特朗当选后不久,对外关系部即向他提出书面报告,建议尽速采取有效措施, 解决上届总统遗留的问题。为了稳住以色列,密特朗就任伊始就指示外长谢松告知 以色列外长:法国将派遣专家向以方进行解释,并将以含能量较少的“焦糖”作为 燃料以代替浓缩铀。以色列不理睬法国的建议,趁社会党政权立足未稳,偷袭塔穆 兹中心,一座反应堆全部被摧毁,另一座严重损伤。使法国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谢松外长迅速作出反应,不仅对以色列轰炸进行谴责,而且宣称,以色列的行动将 引起严重后果,并将改变法、以关系。法国驻联合国常驻代表根据对外关系部的指 示,在发言中要求以色列赔偿培穆兹中心被毁的损失。以色列代表立即表示:“我 们一分钱也不给!”总统府秘书长皮埃尔·贝雷戈瓦电话告知谢松,总统同意他对 以色列的谴责,但是,总统希望在进行谴责的时候,至少在目前,不要带任何感情 色彩,也不要带有任何威胁的性质。言外之意,总统嫌外长的表态有点过火了。 总统对以色列轰炸的表态煞费苦心。如果谴责的调门过高,将会丧失把中东政 策从重阿轻以调整为阿以平衡的回旋余地;如果谴责软弱无力,就等于没有履行国 家元首维护法国利益的使命,会在全世界面前丢脸。再说,新任总统第一次处理国 际危机,如果处置不当,贻笑大方,后果不堪设想。密特朗表示,尽管法国对以色 列怀有良好的感情,也要谴责这种违反国际法的行为。法国要求联合国安理会谴责 以色列的空袭,指责以色列领导人的行为,但是,“我们不要求对以色列人民进行 制裁”。“我们仍然准备达成任何友好协议和任何和平解决,并在尊重重大原则的 基础上,取得有助于法国同以色列的良好关系的解决办法。”密特朗何以如此克制 呢?这是同社会党和密特朗对以色列的基本政策和传统关系分不开的。 法国老社会党具有亲以色列的传统。在社会党国际内,法国社会党人一直同以 色列工党保持密切关系,50 年代中期,老社会党领袖摩勒任总理期间,随着阿尔 及利亚战争的不断扩大,法国同阿拉伯国家关系恶化,而与以色列的关系日益密切, 成为以色列的主要军火供应国,法、以结成了事实上的联盟关系。法、英勾结以色 列发动苏伊士运河战争后,法、以在政治上、军事上的合作更加紧密。法国甚至为 以色列援建一座核反应堆和铀钚转化工厂,这个工厂是具有制造原子弹的潜力的。 老一代的社会党人往往对以色列怀有特殊感情。密特朗自称是“以色列的真正 朋友”。作为抵抗运动战士,他对以色列怀有友好情谊,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维希政 权迫害犹太人的事后补救和出自对纳粹残杀犹太人的恻隐之心。在野期间,他10 年内曾五次以私人身份访问以色列,最后一次是1980年12 月。 1967 年6 月5 —10 日,以色列向埃及、约旦、叙利亚发动进攻,在“六· 五战争”中,占领了西奈半岛、约旦河西岸和戈兰高地,总面积相当于以色列本土 的三倍。法国政府谴责以色列“重开战端”,决定对以色列实施军火禁运。戴高乐 宣布:“第五共和国已经摆脱了前政权建立起来的同以色列的特殊的、十分密切的 关系。”从此,法国的中东政策从亲以疏阿转向亲阿疏以,法、以关系趋于僵冷。 密特朗在1981 年竟选总统期间,曾公开指责过吉斯卡尔·德斯坦“引导法国 奉行反以色列路线”。他宣称:“我站在权利这一边,因此,也站在一个伟大人民 的权利一边。”意思是说,他站在受阿拉伯国家包围、为生存权利而斗争的以色列 一边。他曾许下诺言,他当选后首次国事访问将出访以色列。以色列总理贝京在祝 贺他当选的电文中发出访以邀请,密特朗在答谢电中表示接受邀请,“将在情况许 可时”访问以色列。 密特朗就职不久就对《纽约时报》记者表示:“我不会做任何有害于以色列生 存及其生存手段的事”,并积极准备早日出访以色列。密特朗一心想修复法、以关 系,以色列总理贝京却给他帮倒忙,来了轰炸塔穆兹核中心这一手。谢松外长断言, 这是对密特朗的一次打击,致使他对以色列领导人的理想主义的看法因而大大动摇 了。他认为,这是贝京背信弃义,从此,两人无法融洽相处了。 密特朗感到进退两难。他早已向以色列发出修复关系的信息, 公开宣布了首 先访问以色列的意向,如果按原定计划近期出访,不啻同意以色列对伊拉克的轰炸 ;如果取消访问,那就会恶化两国关系。经考虑再三,决定将以色列之行推迟到1982 年2 月。 可是,贝京还接二连三地给密特朗出难题。1981 年7 月,以色列大肆袭击黎 巴嫩南部的巴勒斯坦游击队基地和设在贝鲁特的巴解组织总部。12月14 日,以色 列议会通过一项法案,决定吞并在1967 年阿以战争中占领的叙利亚戈兰高地。密 特朗不得不一再推迟对以色列的访问。他只好把中东平衡术的顺序倒过来,先稳住 阿拉伯这一头,再实现以色列之行。他的首次国事访问是1981 年9 月26 日出访 沙特阿拉伯,而不是以色列。 不过,密特朗并不因此改变对以色列的既定方针。1982 年3 月3 —5 日,密 特朗终于对以色列进行了“历史性访问”。此前,谢松为总统的非同寻常的以色列 之行作准备,出访一些阿拉伯国家进行安抚。巴黎外交界都知道,谢松讲话容易 “走火”。其实,他并非信口开河。他往往一语道破总统政策的实质,只是说话的 时机和场合不对头。这回也是如此。他在阿布扎比宣称:“应该按照我们赞成的联 合国242 号决议,在以色列应该撤出的被占领土地上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这就 触动了以色列最敏感的神经。贝京总理强烈指责谢松的谈话,并且以讥讽的口气教 训法国:“不必为以色列的领土操心,还是忙科西嘉的自治去吧!”密特朗相当恼 火。他在2 月24 日内阁会议上作了长时间的讲话,不指名地狠狠批评了谢松: “显然,现在有人企图破坏我们的中东政策。有人害怕我们的政策,力图缩小其影 响。任何一句倾向阿拉伯的话,都会被看作是对以色列的敌视;任何一点支持以色 列的表现,都会被看作是对阿拉伯的背叛。……我要提醒大家,外交上用语是十分 重要的,哪怕改动一个字,甚至挪动一个逗点,都会被视为实质内容的变动。这就 是我之所以尽可能少讲话的原因,以免授人以柄,以免给人以指责我们出尔反尔的 口实。”他还告诫道:“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每块石头下面都有着一条蛇。不要 冒冒失失地去翻动石头。”“从现在到我动身去以色列之前,有人千方百计地挑衅, 以期使我不能成行。一星半点的话都会被人利用。因此,我宁愿什么也不说,即使 缄默本身也会被人作这样那样的解释。”谢松还不解总统之意,还想召见以色列驻 法大使,要求对贝京对他的指责作出解释。密特朗不耐烦地说: “算了,现在别管它了。”密特朗为了稳住阿拉伯国家,在访问以色列之前, 特意亲自向记者公开声明:“我将在耶路撤冷讲的话,就是我在利雅得(沙特阿拉 伯)讲过的,也是我在阿尔及尔、拉巴特(摩洛哥)和安曼(约旦)所讲的。我讲 相同的话,即以色列有生存的权利。这个国家得到联合国的承认,正如它的历史和 人民的勇气是举世公认的。”3 月3 日,密特朗离开巴黎前往以色列进行国事访问。 自1948 年以色列建国以来,法国总统访问以色列,这还是第一次。密特朗也是正 式访问以色列的第一位欧洲国家元首。追溯得更远些,自1251 年法国国王圣路易 访问圣地(耶路撒冷)以来,法国国家元首首次出访这座古城。这是一次举世瞩目 的外交行动。事隔11 年之后,密特朗回顾道:他上台之初,便决心“打破一种恶 性循环,一项似乎成为定规的原则: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可以访问世界上任何一个国 家,就是以色列去不得。”这次访问的高潮,是在以色列议会发表演说。这篇向120 位以色列议员发表的讲话,其实也是面对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这不啻是法国新总统 向以、阿冲突各方的“亮相”,全面阐明法国对中东问题的立场和主张。密特朗对 演讲槁一向有精雕细刻的习惯。这篇演说关系重大,更是反复推敲,字斟句酌,一 丝不苟。在飞往特拉维夫的总统专机上,密特朗埋头推敲讲话稿。抵达以色列后, 当天日程排得满满的。国宴很晚才散。密特朗几乎彻夜未眠,悉心修改讲稿。他同 总统特别顾问雅克·阿塔利一起,一直搞到凌晨3 时。 这时,由对外关系部起草、经总统府外交顾问审阅过的稿子已被改得面目全非, 原有语句竟所剩无几了。清晨5 时,密特朗又把谢松和阿塔利找来。他一边朗读讲 稿,一边随手涂涂改改。其中关键性的两句话,足足推敲了20分钟才算定槁: “比如说,以战士名义讲话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只要它拒绝承认以色列的主 要权利,即生存权和安全手段,它又怎能指望坐到谈判桌上来呢?对话意味着每一 方都能充分享有自己的权利,对巴勒斯坦人和对别人一样,到适当的时候,就意味 着一个国家。”这段拐弯抹角的话,用直截了当的语言来表达就是:巴勒斯坦解放 组织应当承认以色列的生存权和拥有卫护其生存的军事手段的权利;以色列应当承 认巴勒斯坦人拥有祖国的权利。对以、阿双方来说,这两句话触及最敏感最本质的 问题,正是密特朗全篇讲话的核心所在。 天已大亮,朝晖透进了贵宾的套房。同在野的工党领袖西蒙·佩雷斯共进早餐 的时间到了,密特朗只好放下手上的讲稿。整个上午,在日程安排的间隙,密特朗 还不时拿出讲稿作最后润色。在以色列议会发表演说的时间定在11 时35 分,讲 话槁连打清一遍的时间都没有。密特朗口袋里装着涂改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稿子上了 讲坛。记者们向总统助手索要讲话文本,总统新闻官员只好耸耸肩。 密特朗不紧不慢地戴上眼镜,这表明他不打算即席发挥,而是宣读那篇经过千 锤百炼的讲稿。字字句句都很有斟酌,抑扬顿挫都大有讲究。全场鸦雀无声。 “不可取消的生存权利”属于以色列人民。“这种权利也属于你们周围的人民。 我想到的当然是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为什么我希望约旦河西岸 和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拥有一个祖国呢?因为人们不能要求任何人放弃自己的特 性;也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别人回答特定的问题。应当由巴勒斯坦人自己决定自己 的命运。唯一的条件是:他们要把自己的权利同尊重别人的权利和尊重国际法结合 起来,要用对话代替暴力。”密特朗作为以色列和阿拉伯的“朋友”,而不是作为 “调解人”或“仲裁者”,全面阐明了法国对解决中东问题的主张:(一)按照联 合国242 号决议由阿、以双方直接谈判解决中东问题。(二)以色列享有在本国边 界内安全生存的权利;(三)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应该在相互承认的基础上对话; (四)巴勒斯坦问题不解决,中东将永无宁日;(五)巴勒斯坦人民享有自决权, 有权拥有一个祖国,在适当时候,这就意味着一个国家。(六)巴勒斯坦解放组织 作为战斗力量的代表,只有承认以色列的生存权和拥有安全手段的权利才能参加中 东和谈。 密特朗历来讲话只用法语,不用外语。这回却破了例。他用希伯来语喊了两句 口号结束他的法语演说:“以色列人民万岁!以色列各族人民万岁!”这后一句自 然包括居住在以色列境内的巴勒斯坦人。 从来没有一个外国政治家在以色列使用过巴勒斯坦国的字眼。密特朗犯了大忌。 坐在轮椅里的贝京总理怒不可遏。他不好直接指责贵宾,只好指桑骂槐,谴责谢松 外长不久前在阿布扎比的讲话。他强调;“法国和以色列达成深刻一致的主要障碍, 在于法国支持建立巴勒斯坦国的原则。”密特朗不动声色。 密特朗苦口婆心,并没有打动贝京。贝京在会谈中表示,法国主张建立一个巴 勒斯坦国,是一个“可怕的设想”,以色列绝不容许建立巴勒斯坦国。 贝京提出,愿向法国购买一套核设施;密特朗表示“将以重建塔穆兹核中心的 同样条件”予以研究。以色列之行并没有取得具体成果。不过,此行毕竟对修复冷 淡了15 年的法、以关系具有象征意义。 其实,密特朗并不指望此行取得多大具体成果。出访以色列,意在表明法国新 总统改变前几任总统重阿轻以的政策,标榜在阿、以之间不偏不倚。 “法国的阿拉伯政策现在不是反以色列的,将来也决不会反以色列的;法国的 以色列政策现在不是反阿拉伯的,将来也决不会反阿拉伯的。”以色列的生存权和 巴勒斯坦人拥有祖国的权利,则是密特朗玩弄阿以平衡的两大基点,使法国处于既 是以色列的忠实朋友,又是巴勒斯坦民族自决权的最有力的辩护士的特殊地位。密 特朗不仅明确提出巴勒斯坦拥有祖国的权利,而且第一次勾画出未来的巴勒斯坦国 疆界的轮廓,即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密特朗之所以在巴勒斯坦问题上比他的前 任走得更远,一方面,为的是使阿拉伯国家容忍法国同以色列的重新接近,另一方 面,在社会党内部,使同情巴勒斯坦事业的青年一代易于接受中东政策的调整。 密特朗玩弄阿以平衡本身并不是目的。对以色列的友情也不是无私的,而是积 极插手中东和平进程、恢复和加强法国在中东的存在的一种手段。谢松外长说得很 露骨:法国打算同以色列保持友好关系,“因为今后着手和平解决中东问题时,这 将是一张王牌”。法国的意图是取得在阿、以之间的中间人资格,成为唯一能同阿、 以双方都说得上话、都能施加影响的国家,从而在中东发挥两个超级大国所不能起 的特殊作用。这才是密特朗出访以色列的真正意图所在。 事态的发展表明,密特朗这一着是相当高明的。他既结束了1967 年第四次中 东战争以来法、以之间的僵冷状态,又没有得罪阿拉伯国家,反而扩大了法国在阿、 以间的回旋余地。密特朗对沙特阿拉伯国王哈立德说:“您十分重视荣誉,因而对 那些为了结交新朋友而否定老朋友的人不能不加以蔑视。”这位国王对密特朗不忘 老朋友表示赞赏。接着,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埃及、约旦等有影响的阿拉伯国家 首脑纷纷表示对法国中东政策的信任。密特朗既结好以色列,又拉住阿拉伯国家, 在阿、以间踩钢丝,显示了法国中东政策的新面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