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世界” 澄碧如练的邕江,蜿蜒地由西向东流过南宁市南郊一座小村子。村子不远的东 南边,耸立着碧嶂叠翠的青山和五秀岭。 1910 年1 月7 日(宣统元年己酉12 月17 日),我降生在邕江畔上这个风 景绮丽的村子——广西南宁市亭子村。 村里并没有一座亭台,为何叫做“亭子”呢? 传说宋朝仁宗年间,地处祖国边陲广南西路的广源州(宋属左江道)首领浓智 高起兵反宋,宋王朝派大将狄青率三军南征讨伐,并从山东押解数千名百姓南迁, 以开发南疆。这些被押解的百姓,长途跋涉,来到邕州南郊时,已是疲惫不堪,大 家躺倒在地,再也无力爬起来。狄青见此情景,遂生怜悯之情,加之他也看上这块 山青水秀的好地方,便下令“停止前进”。那些百姓,就在这块土地上落脚生根、 生息繁衍。后来人们为感谢狄青的恩德,便给该地取名为“停止”,并在村里建一 座狄武襄公祠,以志纪念。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演变成了“亭子”。 村名来历已无从考证。但据史书记载,公元1052 年,依智高举兵反宋,宋仁 宗命枢密院副使狄青大将率3 万大军南下征讨。狄青夺昆仑关,占邕州,依智高败 走云南。当时,确有不少士兵落籍在邕州附近一带,我的先祖,便在其中。 据家存的《莫氏族谱》载,我莫氏太祖文允公,其原籍为山东青州府寿光县白 马驿,于大宋皇祐五年(公元1053 年),随狄青“调戍而来”,落居邕江对岸 “平南村四团白沙之阳”,即今亭子村。从祖上传至我祖父,已有17 代。 我的祖父莫予双,号惟一,先开办怡和商店,后习武,中武举,任守备职,诰 授“武德骑尉”。但他不入公门,不理团务,仍在家继续经商。 我的父亲莫廷俊,号煦堂,身体魁梧,不愧武人之后。但他却喜诗文,其书房 称为“垂柳读书堂”,藏有很多线装古书。他的古诗文造诣较深,能诗能字,常邀 文友咏诗对句,遗有诗抄集传家。本来父亲想考秀才,因祖父过早去世,家庭负担 重,使他放弃功名的追求,只捐了个贡生,接替祖父从事经商。辛亥革命期间,父 亲参加反清斗争,后又参加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活动,曾被选为广西省参议员。但他 看到社会政治风云变幻无常,“你方唱罢我登台”,故不热衷仕途,也不愿去巴结 绅士名流。父亲老实本分,对人和气,能忍让,肯吃亏,他在《垂柳读书堂咏感》 一诗中有“从来富贵非关命,视作浮云万念空”之叹。他76 岁时,在自己的相片 上题写了这样的诗句:“尔眉太浓,尔目太小,一生货财,过手辄了。惟学吃亏, 忍气不少,差幸精神,老犹矫矫。”表露他一生谨慎求安的思想性格。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杀来杀去,地方不宁。父亲对动荡的社会优心忡忡,常 告诫我们不要到社会上闯祸。为了我们兄弟几个不受人欺侮,我5 岁那年,父亲还 请了拳师教我们三兄弟学打拳,练刀棍,以备防身。 我小时候家境还不错,家里有点田地,父亲在城里开了一个卖布的“苏杭铺”。 后来,家里人口多了,加之两个叔父都过早去世,生活的担子全落到父亲身上。当 时家中有19 口人吃饭,日子越过越难,慢慢衰落了。到1925年,父亲做生意破产, 布铺卖掉了,后来田地也卖掉了。1943 年,日军第二次侵占南宁前, 82 岁的父 亲因家中无人照顾,衣食无着而饿死。 我母亲黄婉卿,壮族,贫苦出身,是一位善良、勤劳、有志气的农村妇女。她 出生在越南一个靠近广西的木马村,14 岁时被人拐骗卖到我家。大娘死后,嫁给 了父亲。在旧家庭中,母亲是买来的丫头,又当继室,自然没有地位。母亲先生了 两个女孩,遭到家庭和族人的非议,很恼火,不知流了多少泪。以后她生了几个男 孩,地位才逐渐提高。 母亲除了料理家务外,经常熬夜织布,还到离家好几里路的地方种菜换一点钱, 来维持家中日趋衰落的困境。她很迷信,常受巫婆的剥削。母亲一共生了9 个孩子, 6 男3 女,大娘生了2 男1 女。我在男孩中排行第六。我7 岁上村里的蒙馆,后到 姓雷的一家私塾读书。当时,蒙馆属私塾的小班,是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的地方, 一般是由某家请来先生,招收附近的孩子来念书。开始学《三字经》、《五字经》、 《千字文》,后学《幼学琼林》、《韵对屑玉》等。老师只读不解,学生死记硬背。 父母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尤其是母亲总盼孩子念好书,将来有点出息。放学回家, 我有时贪玩,母亲经常手里拿着鞭子,坐在我的旁边,流着泪,看我读书写字, “望子成龙”。 那时已兴新学(办洋学堂),入私塾比较土气,上洋学堂吃得开。我的几个哥 哥都没有上过洋学堂。当我读了4 年私塾之后,母亲支持我上洋学堂,去外面读书, 闯世界。可父亲并不打算送我进城上学,他觉得孩子能认识一些字,会写信就行了。 父亲比较胆小守旧,总想把孩子拢在身边,生怕我们出去闯祸。为此,母亲与他吵 得很厉害,她曾说,我生了五个男孩子(八弟夭折了),要出去闯世界,总要闯出 一个来,干一番事业,就是去当兵,也不怕。母亲的话,给我印象颇深。在家境衰 落的情况下,让孩子出去闯一闯,这是她对改变困境的唯一冀盼,也是她对社会家 庭命运的抗争。 经过母亲多次力争,我14 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到城里考上了南宁市模范高等 小学,成了家里第一个上洋学堂的人。从此,我学名为莫万,字六琴。 学校离我家有七八里路,中间隔着一条邕江。每天天一亮便起床,急忙吃碗稀 饭,拿上父亲事先给准备好的4 个铜板去上学。往返摆渡过江用去两个铜板,剩下 两个铜板,中午在街摊上吃碗米粉充饥。早起晚归,每天上学还是很辛苦的。我知 道家里供我上学不容易,故读书不敢偷懒,成绩也不错。 4 年高小,算是扎扎实实地读了4 年书。我对英语比较爱好和用功。后来,我 住城里,晚上还参加校外的英文补习班。参加革命后,我也一直坚持学习英语,时 常读一些英文书籍和英文报刊。我喜爱运动,比较活跃,短跑和跨栏常得第一名。 对篮球也很喜欢,我被选为体育部长。 可能与父亲的影响有关,我还偏爱古文,对《古文观止》中的佳作名篇颇有兴 趣,能把《岳阳楼记》、《陋室铭》、《醉翁亭记》等名篇背诵下来。 外出读书,使我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也逐渐了解和认识了社会。 随着年龄增长,对家庭和社会上碰到的事情也开始有了思索,使我慢慢地懂得 了一些“人情世故”了。其中有几件事情对我刺激很大,印象尤深。 记得我家的邻居有一户姓雷的寡妇,她家有些田地,靠雇一长工来种。 雷寡妇有个16 岁的女儿,长得很漂亮,我喊她七姐。雷家雇的长工是个壮丁, 很能干活。可时间一长,这个长工和七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事情被发现后,可 闯下了大祸!有一天晚上,姓雷的家族聚集了上百人,由族里的头人带领,把姑娘 捉到母猪湾,硬逼七姐跳河自杀了!而她的母亲就在现场,含泪看着对女儿的“处 罚”。第二天我们兄弟才知道这件事,非常气愤,我心里便萌生了社会黑暗,宗法 吃人的朦胧意识。 那时父亲的一个胞妹家很穷,父亲为了帮助他们,让姑家的表哥到布店来当伙 计,以后又慢慢培养表哥管帐当师爷。后来,父亲为了让大哥文驹和表哥谋生自立, 就分出一部分家产给他俩,每人一份股金,合开了一个“宏章”布店,生意还不错。 可我大哥不争气,不到两年就把自己的股份花光了。 这时表哥就一脚把他踢了出去,布店全归表哥占有了。由于家里的日子越来越 难,父亲只好反过头来向表哥借钱,还要付利息,又过了几年,父亲做生意破产, 把布店和房屋都转卖给表哥了。父亲贫困了,表哥也不管他了。有一年除夕,我们 兄弟3 人(五兄文骢,七弟文骐和我)随父亲在市里过年,晚上我们做好了饭菜等 父亲回来,可等到7 点多钟还不见回来,我们非常着急。这时,表哥气呼呼地来找 我父亲。我们知道他是来讨债的,五兄非常生气,要打他,我说不要打,以免引起 别的事来。等了一阵他就走了。直到9 点多钟父亲才回来,他脸色阴沉,问我们表 哥是否来过,并说他在外面躲债到现在才回家。除夕之夜,万家灯火,远近的爆竹 声响成一片,我们却相对无语,默默地饮闷酒、吃年饭。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如纸 啊!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痛苦的印记。 每年雨季邕江涨水,英国军舰开到南宁,这些横行霸道的英国水兵,是我最早 看到的外国人。外国兵舰随便侵入我国内河来示威,这些印象同刚接触到的“列强”、 “帝国主义”等新名词一起装进了我脑海中。那时帝国主义的经济势力在南宁也很 大,当地一斤麦才值几分钱,可进来的大麦片一罐竟值一块钱;一张牛皮几块钱, 从香港进来的一个篮球要10 多元。洋货侵入,土货破产。南宁不少人家织土布, 我母亲也买了一架木制织布机,可家织土布比不上外来洋布,因而都蚀本破产。这 使我初步意识到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加重了中国人民的苦难。 军阀混战,列强入侵,封建压迫,家道中落,生活艰辛,激起心中的愤愤不平, 恨列强,恨军阀,要铲除世间不平之事,就是我在那个动荡年代萌发的最初想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