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天晚上,泰奥忧心忡忡,彻夜未眠。他在文森特的火车可能抵站时的两小时 前,便到里昂火车站了。若婀娜得在家看顾娃娃。她站在皮加勒区四楼的公寓露台 上,’透过遮掩屋前的巨大黑色树木的簇叶,向外望着。她热切地望着皮加勒区入 口处的每一辆从皮加勒路拐进来的车辆。 从里昂火车站到泰奥的公寓,路程很长。若婀娜似乎感到等待的时间长得没完 没了。她开始担心文森特在火车上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一辆敞篷的出租马车从皮 加勒路拐进来,两张愉快的脸向她点头,两只手挥动着。她拼命地朝文森特看。 皮加勒区是一条死巷,尽头被一个庭园和一幢石头房屋的凸角封住。在这条显 得兴旺体面的街两旁,只有两幢长长的建筑。泰奥住在八号,这幢房在巷底,由屋 内的一个小花园和私家便道截住。出租马车要不了几秒钟就拉到巨大的黑色树木和 入口处前。 文森特紧跟着泰奥跳上楼梯。若婀娜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病人,但张开双臂拥抱 她的人气色很健康,满脸笑容,神情坚定有力。 “他看上去好得很。显得比泰吴健康得多。”她的第一个想法。 但是她不忍对他的耳朵瞧一眼。 “哦,泰奥,”文森特大声说,握着若婀娜的手,赞赏地瞧着她,“你显然找 到了一个贤妻。” “谢谢,文森特,”泰奥笑着。 泰奥是按母亲的传统选择的。若婀娜的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睛,充满同情的亲切 眼神,与安娜·科妮莉妞一模一样。尽管她的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她身上已经显露 出一股淡淡的母亲味儿。她的容貌清秀端正,一张差不多纯椭圆形的脸,淡棕色的 浓发从高高的荷兰额头简单地向后流去。她对泰奥的爱情中,包括着文森特。 泰奥引文森特走进卧室,娃娃睡在摇篮里。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孩子,热泪盈眶。 若婀娜看出他们俩喜欢单独地呆一会儿,使路足向门走去。她刚把手按在门柄上, 文森特微笑地转过身来,指着覆在摇篮上的花边罩,说: “别用太多的花边盖住他,弟媳。” 若婀娜轻轻地把门在身后关上。文森特,再一次俯身看着娃娃,感觉到一个无 裔的人——他的肉体没有留下亲骨肉,他的死亡是永远的消灭——的可怕的痛苦。 泰奥看出了他的思想。 “你有的是时间,文森特。有朝一日你会找到一个爱你的、分担你生活困苦的 妻子。” “啊,不,泰奥,已经太晚了。” “不多几天前,我发现了一个完全适合于你的女人。” “不是真的吧!她是谁?” “屠格涅夫的《处女地》中的姑娘。记得她吗?” “你是指那个与虚无主义者一起活动,并带着和议文件越过国境的姑娘吗?” “对。你的妻子应该象那样的人,文森特,她能彻底地经受生活的苦难……” “……她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呢?一个独耳的人?” 小文森特醒了,抬眼望着他们,笑笑。泰奥把孩子从摇篮中抱起来,放在文森 特的怀抱里。 “又软又热,象个小布娃娃。”文着特说,感觉到娃娃贴着他的心口。 “哎,笨手笨脚的,别那样抱孩子呀。”“残怕我还是拿支画笔自在得多。” 泰奥接过孩子,靠肩抱着,他的头抚弄娃娃的棕色卷发。在文森特看来,他们俩就 好象是由一块石头雕出来的。 “晤,泰奥老弟,”他无可奈何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媒介物。你在有 生命的肉体中创造……我则将在绘画中创造。”“正是这样,文森特,正是这样。” 那天晚上,文森特的几个朋友到泰奥家来欢迎他的归来。第一个到的是奥里埃,一 个漂亮的年轻人,飘垂的卷发,下巴两边尽是胡须,但当中却是光光的。文森特领 他走进卧室,泰奥在房里挂着蒙蒂塞利的花卉。 “你在文章里说,奥里埃先生,我是唯一的用金属、宝石般的特质感知事物之 色彩的画家。请看这幅蒙蒂塞利。‘法达’在我来到巴黎之前早就有所成就了。” 一个钟点后,文森特放弃了说服奥里埃的企图,把一张圣雷米的丝柏油画送给 他,表示对他的文章的感谢。 图卢兹——洛特雷克突然来访,一扭一歪地走上六段楼梯,但象从前一样嘻嘻 哈哈,出言不逊。 “文森特,”他高声说,一面握手,“我在楼梯上碰到一个殡仪馆的跑街。他 是找你的还是找我的?” “找你洛特雷克!他做不到我的生意。” “我和你打个小赌,文森特。我保证在他的小本子上,你的名字写在我的前面。” “好吧。赌什么?” “雅典咖啡馆一顿晚饭,再到歌剧院看戏。’“我希望你们别把笑话说得那么 可怕。”泰奥说,微微一笑。 一个陌生人走进前门,看着洛特雷克,在老远的角落里的椅上坐下。人人都等 洛特雷克介绍那个人,可是他仍然游叨不停。 “你不想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文森特问。 “那不是我的朋友,”洛特雷克笑道,“是我的随护人。’一阵郁郁不乐的沉 默。 “你没听说,文森特?好几个月来,我一直没有说谎。他们说是因为酒喝得太 多了,所以现在我光喝牛奶。我将请你参加我的下一次聚会。有一张图画描绘我从 相反的一端挤牛奶!” 若婀娜传递点心。人人交谈不停,空气被烟草的烟弄得污浊不堪。这使文森特 回想起从前的巴黎时日。 “乔治·修技的近况怎么样?”文森特问洛特雷克。 “乔治!你是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吗?” “泰奥写信时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文森特说,“怎么啦?’“乔治得了肺病, 快死了。医生说他活不到他的三十一岁生日。” “肺病!哎呀,乔治的身体本来是很好的。怎么会……?” “工作过度,文森特,”泰奥说,“自从你见到他以来已经有两年啦?乔治象 恶魔似地逼迫自己。一天睡二、三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里挤命画画。即使他的慈善 的老母亲也救不了他。” “那末,乔治很快就要走了。”文森特沉思地说。 卢梭走进来,给文森特带来~袋家烘的小甜饼。唐居伊老爹,仍戴着那顶圆草 帽,送给文森特一张日本版画,说了一些他们是多么高兴地欢迎他回到巴黎来的动 人之词。 十点钟,文森特一定要下去买一公升青果。他分给每个人吃,连洛特雷克的随 护人也有。 “倘若你见过一次普罗旺斯的银绿色的橄榄树林,”他高声说,“你就会一辈 子好吃青果。” “说起青果,文森特,文森特,”洛特雷克说,“你觉得阿尔的娘儿们怎么样?”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替若婀娜把摇篮车搬到下面街上,让娃娃能在私家便道上 晒晒太阳。然后,文森特回进公寓,光穿一件衬衫,站着瞧望四壁。墙上挂满他的 画。餐室的壁炉台上方是e食土豆者》,起居室里是《阿尔风景》和《罗纳河夜景>, 卧室里是《鲜花盛开的果园》。 使若婀娜的女佣感到毫无办法的是,在床下、沙发下和食橱下,全塞满了大堆 的未装框的仰画,空房间里也堆得满满的。 文森特在泰奥的书桌里翻寻东西,偶然发现一大捆用粗绳扎好的信函。他惊奇 地看到这是自己写的信。自从二十年前文森特离开曾德特到海牙的古皮尔公司那天 以来,泰奥一直小心地保存着他兄长写给他的每一行字。总共有七百封信。文森特 感到奇怪,泰奥为什么要保藏这些信。 在书桌中,他还发现十年来寄给泰奥的素描,都按年月整理得好好的:博里纳 日时期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俯身向着他们的垃圾;埃顿附近田野里的锄地者和播 种者;海牙的老翁和老娘;吉斯特的掘上者;斯赫维宁根的渔民;纽南的食土豆者 和织布工人巴黎的饭店和街景;阿尔初期的向日葵和果园速写;圣雷米精神病院的 花园。 “我可以开一个个人展览会啦!”他大声说。 他把墙上的画全取下来,拆开一包包速写,把每件家具底下的未装框的油画技 出来。十分小心地将它们按时期分类。然后拣出那些抓住了他作画地方的精神的速 写和油画。从门厅进入的走廊里,他钉上了大约三十张他的第一批习作:博里纳日 人——走出矿井,俯身在他们的椭圆形火炉上,在他们的小茅舍里吃晚饭。 “这是木炭画陈列室。”他对自己宣布。 他看看其他的房间,决定把浴室作为第二个不太重要的地方。他站在一张椅上, 在四壁上成一条直线地钉上一排埃顿习作以及布拉邦特农民的习作。 “这间嘛,当然,是铅笔画陈列室。” 他的第三个选择是厨房。在这儿挂上海牙和斯赫维宁根速写;从窗口看出去的 堆放木材的院子、沙丘、拉上海滩的渔船。 “第三陈列室,”他说,“水彩画陈列室。” 在空着的小房间里,他挂上朋友们的画像:德·格罗特一家——《食土豆者》, 这是他充分表现了自己的第一张油画,在这幅画的四周,他针上数十张习作,有纽 南的织工、服丧的农民、他父亲的教堂后的墓地、纤细的圆锥形的尖塔。 在他自己的卧室里,他挂上巴黎时期的油画,这些画,在他赴阿尔的那天晚上, 曾挂在勒皮克路泰奥的公寓里。在起居室里,墙上挂满灿烂的阿尔的图画。在泰奥 的卧室里,他挂上在圣雷米精神病院中创作的图画。 他的工作做完了,他把地板打扫干净,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下四段楼梯, 在皮加勒区的阳光下推着他的同名者,与此同时,若婀娜挽着他的胳膊,用荷兰语 跟他交谈着。十二点过一点,泰奥从皮加勒路拐进来,高兴地向他们招手,奔过来, 用亲热的姿势把娃娃从摇篮车里抱出来。他们把摇篮车留在门房间里,走上楼梯, 欢谈着。当他们走到前门时,文森特把他们挡住。 “我带你of参观见·高展览会,泰奥和若,”他说,“要经得起这场严重的考 验。” “展览会,文森特?”泰奥问,“在哪儿?” “闭上你们的眼睛,”文森特说。 他把门打开,三个凡·高步入走廊。泰奥和若婀娜凝视四周,愕住了。 “当我住在埃顿的时候,”文森特说,“父亲曾说过,坏的当中长不出好的来。 我回答他,不仅可能,而且,在艺术中必定是这样。如果你们跟着我,我亲爱的弟 弟和弟媳,我将让你们看到这个过程:一个人象一个笨拙的孩子那样浅薄地开始, 经过十年的不断劳动,达到了……反正你们自己会得出结论。” 他领着他们,顺着年月的次序,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们象艺术陈列 馆中的三个参观者那样站着,观看这些画——一个人的一生。他们感觉到这位艺术 家的缓慢的痛苦的成长、向成熟的表现形式的摸索前进、在巴黎时所发生的升华、 他的有力的声音在阿尔的热情进发——它抓住了他数年来劳动的全部丝缕……然后…… 破碎……圣雷米图画……为保持创造的光辉而进行的艰苦奋斗,以及缓慢的衰落…… 衰落……衰落……衰落…… 他们以漫不经心的局外人眼睛观看这个展览会。在短短的半小时内,看到在他 们面前的,是一个人生活在世上的缩影。 若婀娜做了一顿典型的布拉邦特午饭。文森特高兴地再一次尝到荷兰食物。在 她收拾完毕后,弟兄俩点起烟斗,闲谈起来。 “你应该完全遵照加歇医生所吩咐的去做,文森特。” “好,泰奥,一定。” “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位精神病专家。如果你照他的医嘱去做,一定会恢复 健康。” “我答应。” “加歇也画画。他每年与‘独立沙龙’的画家们一起展出,用的是P·凡·吕塞 尔笔名。” “他的画可好,泰奥?” “不,我不应该说是好。然而他有那种认识天才的天才。他在二十岁时来到巴 黎学医,与库尔贝、米尔热、尚弗勒里和蒲鲁东成了朋友。他经常去新雅典咖啡馆, 后来很快与马奈、雷诺阿、德加、达朗以及克洛德·莫奈混得很熟。在还没有所谓 印象主义之前,多比尼和杜米埃曾在他的家里画画。” “没有的事吧!” “他的画几乎不是在花园里就是在起居室里画的。毕沙罗、吉约曼、西斯莱、 德拉克洛瓦,他们全到过奥弗,与加歇一块儿画画。你也会看到墙上挂着塞尚、洛 特雷克和修拉的画。告诉你,文森特,从本世纪中叶以来,没有一个重要的画家不 是加歇医生的朋友呢。”“嘿!等~等,泰奥,你在吓唬我。我并不属于这支优秀 的队伍。他看过我的画吗?” “你这白痴,你可曾想过,他怎么会这样热切地希望你到奥弗去吗?” “但愿我知道就好了。”“他认为上届‘独立沙龙’中,你的阿尔夜景是整个 展览会中最出色的作品。我向你发誓,当我把你为高更和黄民于所画的问日葵镶板 画给他看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他转身对我说: “凡·高先生,令兄是一位伟大的画家。在艺术史上还没有过象这些黄色的问 日葵画呢。单单这几幅画,先生,就能使令兄不朽。’”文森特搔搔头,嘻嘻地笑。 “晤,”他说,“要是加歇医生对我的向日葵是那样想的话,那末,他和我能 合得来。” 加歇医生到火车站迎接泰奥和文森特。他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兴奋的、容易冲 动的小个子,长着一双神情十分忧郁的眼睛。他热烈地使劲握着文森特的手。 “哦,哦,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画家的村子。你会喜欢这儿的。我看到你 带着画架。 你的颜料够吗?你必须立即开始工作。今天晚上请在寒舍便饭,好吗?你有没 有把你的新作带来?我怕你在这儿找不到阿尔的黄色,不过这儿有别的东西,对, 对,你会找到别的东西。 你一定要来我家画画。我把从多比尼到洛特雷克都画过的花瓶和桌子给你。你 觉得怎么样? 你的气色很好。你以为你会喜欢这儿吗?哦,哦,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将使 你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从火车月台上,文森特眺望一片树林,绿色的瓦兹河境蜒流过肥沃的峡谷,通 到林边。 他问旁边奔去,想看个清楚。泰奥低声地对加歇医生说: “我请你严密观察家兄,”他说,“你一看到他的不幸的征兆出现,就请马上 打电报给我。 我一定要在他身旁,当心……不能允许他……有人说……” “喷!喷!”加歇医生道,一面双脚轮流跳动,用自指着力地擦着山羊胡子。 “当然,他是疯的。不过你能怎么样呢?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的。那对他们是最好 不过了。我就喜欢他们那个样子。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变疯!‘没有一个杰出 的灵魂不是疯狂的混合体!’你知道是谁说的吗?亚里斯多德,是他说的。” “我知道,医生,”泰奥说,“不过他是个年轻人,还没过三十七岁。他一生 中最好的时光还在后头呢。”。 加歇医生一把抓脱他那顶可笑的帽子,多次地、毫无目的地把着头发。 “把他交给我好了。我知道怎么照顾画家。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使他变为一个 健康的人。我让他画画。那会医好他的病。我要他给我画张肖像。 马上就画。今天下午。我要使他的思想摆脱他的病,看吧。” 文森特回来了,大口大口吸着清新的乡村空气。 “你应该把若和小娃娃带到这儿来,泰奥。在城市养大孩子们是个罪过。” “对,对,你们应该在星期日来,与我们。一起过一天,”加歇嚷道。 “谢谢。我很高兴。我的火车来了。再见,加歇医生,感谢你照料家兄。文森 特,天天给我写信。” 加歇医生习惯于握着别人的手拐儿,把他们往他希望去的方向推去。他把文森 特推在他的面前,冲动而高声地讲个不停,毫不放松自己的话头,自问自答,向文 森特喷射叽叽咕咕的独白。 “那条是通向村子的路,”他说,“那长的一条,就在前面。不过,来,我领 你上山,让你好好看看。你背着画架走路不要紧吧? 左面是天主教堂。你有没有注意,天主教徒总是把他们的教堂造在山上,这样 好让人们抬头仰望他们?亲爱的,亲爱的,我一定是在老起来了,这斜坡一年比一 年陡了。那是可爱的麦田,是吗?奥弗四周全是麦田。改天你一定要来画这片田野。 当然它不象普罗旺斯的那么黄……对,右面是公墓。……我们把它放在这儿山顶上, 俯瞰河流和山谷……你认为对死人来说,葬在这儿或那儿会有多大不同吗卜…我们 把全瓦谷最可爱的地方给了他们……我们进去看看吗卜…从里面可以把河流的景色 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差不多能看到普安图瓦……是的,门开着,只要推一下…… 行啦……这儿不可爱吗卜……我们把墙筑很高高的挡风…我们不分天主教徒和新教 徒,都埋在这儿……”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卸下来,稍为走在加歇医生的前面一点,逃避他的滔滔不 绝的呼叨。 山顶上的公墓呈正方形。一部分沿着斜坡倾泻。文森特向后墙走去,从那儿可 以了望在脚一F展开的瓦谷全貌。冰凉的绿色河流,在青翠的堤岸间优美地境蜒流过。 右面可看到村子里的茅屋顶,不远的另一山坡顶上是一幢别墅。公墓里满溢着清新 的五月阳光,盛开着早春的鲜血净明的蓝空笼盖四野。这片完全而美丽的宁静,几 乎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加歇医生,”文森特说,“到南方去对我有好处。现在我看到北方 更好。你看,远处的河岸多紫呀,太阳还没有击中那儿的绿野。” “是呀,是呀,紫的;紫的,就是那样,紫……,”“多清新,”文森特喃喃 道,“多恬静。” 他们又盘旋下山,经过麦田和教堂,沿右侧的直路走向村子的中心。 “我很抱歉,没法让你住在寒舍,”加歇医生说,肝的!没有房间。我给你找 一个好旅馆,你每天可到敝舍来画画,请别客气。” 医生握住文森特的手时,把他往市府广场推去,向下几乎走到岸边,这儿有一 个避暑旅馆。加联对老板讲了几句话,他同意给文森特一个房间,膳宿六法郎一天。 “现在你可以安置一下,”加歇嚷道,“不过别忘记一点钟来吃午饭。把画架 带来。你一定要给我画张肖像。并给我看看你的近作。我们痛痛快快地畅谈一番, 好吗?” 医生一走,文森特就收拾起东西,快步走出前门。 “等一等,”老板说,“你上哪儿?” “我是做工的,”文森特说,“不是资本家。我付不起一天六法郎。”他走回 到市府广场,在广场的正对面找到一家名叫拉武的小咖啡馆,在这儿,膳宿费只需 三法郎半一天。 拉武咖啡馆是奥弗周围的农民和劳工的碰头场所。他走进去时,看到右边有个 小小的酒柜,一路走到昏暗的、索然无味的房间一端时,看到许多粗陋的桌凳。在 咖啡馆的后部,酒柜后面,放着一张弹子台,上面盖着肮脏的绿色破罩布。 这是拉武的骄傲和娱乐。底端的门通向后厨房,就在门外,有一段楼梯,弯弯 曲曲地通向楼上三个州、室。从他的房间的窗口,文森特能望见天主教堂的尖塔、 一小段公墓的围墙——柔和的奥弗阳光下的净明、清新的棕色。 他拿了画架、颜料、画笔和一张阿尔妇女肖像,走出去找加歇的家。从火车站 来的那条路,在拉武咖啡馆门口经过,悄悄地又在)三场的西边通出去,爬向另一 个斜度。稍走片刻,文森特来到三叉路口。他看到右侧的路通向山上,经过别墅, 左侧的路境蜒往穿过豆田,通往河岸。加歇告诉过他应走当中的一条路,此路继续 随着小山延伸。文森特慢慢地走着,揣想着这位受委托的医生。他注意到陈! 目的茅屋正被漂亮的别墅所替代,乡村的整个性质正在发生变化。 文森特拉动固装在高石墙上的铜捏手。加歇应铃声奔来。他引文森特走上三段 陡陡的石阶,到台地花园。房子三层楼,坚固,结构良好。医生弯过文森特的手臂, 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向后院,那儿饲养着鸭、兔、火鸡、孔雀和一大群乱七八糟 的猫。 “请到起居室,文森特。”加歇在介绍过院子里的各种家禽的源源本本的生活 史后说。 房子前部的起居室,宽敞,高高的天花板,但只有两扇朝向花园的小窗。尽管 房间大,但塞满了家具、古物和饰物,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够两个人挤向放在中央 的桌子去。由于窗小,房里光线很暗,文森特看到的件件东西都是墨黑一团。 加歇跑东跑西拾起东西,塞进文森特的手中,文森特还来不及看一眼,又被取 走了。 “看。看见墙上的那张花卉吗?德拉克洛瓦是用这一个瓶插花的。摸摸着。是 不是他画的那个瓶的感觉?看见那把椅子啦?库尔贝在窗边画花园的时候,坐的就 是这把椅子。这些盆子精巧妈?是德穆兰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克劳德·莫奈把这 一只画进了一张静物。那画在楼上。跟我来。我领你去看。” 在饭桌上,文森特见到加歇的儿子保罗,一个活泼的、漂亮的十五岁小青年。 患有消化不良症的加敬,准备了五道菜。文森特习惯于圣雷米的扁豆和黑面包,三 道菜一吃,就受不了,没法再吃了。 “现在我们该去工作啦,”医生嚷道,“你要给我画像,文森特,我就这样子 给你画,是吗?” “我怕我应该对你更为了解一点,医生,否则就不会是一幅传神的肖像。’ “也许你说得不错,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你一定会画出点名堂来的吧?能让我看 看你是怎样画画的吗?我很想看你画画。” “我看到了花园的景色,乐意画一画。” “好!好!我来坚画架。保罗,把文森特先生的画架搬到花园里来。你说放在 哪儿,我来告诉你,别的画家是否在你选择的地方画过。”文森特画的时候,医生 在他身旁打转,欢天喜地地、惊愕地、诧异地打着手势。他在文森特的肩头上不停 地提供意见,发出千百次尖产的感叹。 “对,对,这一次你抓住了。鲜红的湖。当心。你会把那棵树画糟了。啊,好, 好,现在画对了。不,不。别再加钻黄。这不是普罗旺斯。 暧,对了。对,对,了不起。当心。文森特在那朵花里放了一小块黄色。好, 好,正是这样。你把对象画活了。在你的笔下没有静心不动的生命。不,不,我请 求你。务必小心。别太多。啊,对,对,现在我看到了。妙极了!” 文森特尽量忍受医生的嘻嘻苏苏的独白。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手舞足蹈的加歇说: “我亲爱的朋友,你使自己这样兴奋,会不会损害你的健康呀?作为一个医生,你 该懂得保持冷静是多么重要的吧。” 可是,在别人画画的时候,加歇是冷静不下来的。 文森特结束写生,与加欧一起走进屋内,把随身带来的阿尔妇女肖像拿给他看。 医生匾牌一识眼睛,吹毛求疵地看着。对这张画的优缺点,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有 价值的自我辩论后,他爿’日宣称: “不,我没法接受。我完全没法接受。我看不出你想表达什么东西。” “我不想表达什么,”文森特回答,“她是阿尔妇女的典型,高兴的话可以这 样说。我只想用色彩来解释她的个性。” “哎哟,”医生惋惜地说,“我完全没法接受。” “我想看看你屋内的收藏品,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请随便看吧。我踉这位太太留在这儿,看看我到底能 不能接受她。” 文森特在屋内观看了一个小时,由彬彬有礼的保罗引领,从一个房间看到另一 个房间。 他发现一张吉约曼的画被随随便便地扔在角落里,那是一张躺在床上的裸体女 像。这张画显然被忽视了,并开始被裂。文森特正仔细瞧着这张画的时候,加歇医 生激动地奔来,提出了一连串关于阿尔妇女的问题。 “你是想告诉我,你一直把她看到现在吗?”文森特问。 “对,对,慢慢地来啦,慢慢地来啦,我开始认识她啦。” “请原谅我的冒昧,加歇医生,这可是一幅古约曼的精品。要是你不再配上画 框,就会糟蹋掉了。” 加歇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你说你在这张画中是仿的高更……我不同意……色彩的不调和……抹杀了她 女性的柔和……不,没有抹杀,不过……嗯,嗯我再去看看……她在逐渐地使我了 解……慢慢地…… 慢慢地……她正从画布中向我跳出来。” 在这长长的下午的其余时间里,加联在阿尔妇女身边团团转,问她指指点点, 挥舞手臂,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了数不尽的问题,怪态百出。夜幕降临,这女人完 完全全地征服了他的心。狂喜的沉默向他袭击。 “做到简洁是多么困难呀,”他评论道,站在肖像前,感到宁静的精疲力尽。 “对。” “她是美丽的,美丽的。如此深度的个性,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要是你 喜欢她,侄生,”文森特说,“那她就是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在花园中画的风景也 是你的了。” “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两张画给我呢,文森特?它们是贵重的。” “你很快就要照料我了。我没法付你钱。所以用画代替。”“不过我可不是为 了钱来医治你的,文森特。我这样做是出于友情。” “好吧!我把这些画送给你,也是友情。” 文森特又一次安居下来作画家。看过劳工们在拉武咖啡馆的暗淡灯光下打弹子 后,他在九点钟上床睡觉。他在五点钟起身。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山谷青翠。他 的周期性的疾病和在圣保罗的被迫的闲散告一段落,画笔又溜进了他的手。 他请泰奥寄给他六十张巴格的木发速写,以便临摹,因为他担心,如果不再学 习比例和裸体,他就会大大地落伍。他在奥弗四周找寻,看看能否弄一间小屋可供 他永久定居下来。 他在疑心,泰奥认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 这个想法到底对否。他摊开一些在圣雷米作的画,急于修改加工。 然而,这个骤然而来的活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身体内的疯病反应太强有力 了,不可能被消灭干净。 在精神病院里隐居了一个长时期后,对他来说,一天就好象一个星期。他不知 道怎样打发日子,因为没有力气老是画画。也役有这样的欲求。在阿尔的意外事故 发生之前,没有一天是长得使他能做完他的工作,可是现在的日子却显得没有个尽 头。 大自然中吸引他的景色比以前少了,当他真地开始作画时,感到奇特的冷漠, 几乎是无动于衷。一天二十四小时排命作画的热病似的激情已经消失。现在他以一 种对他来说是闲散的方式画着。如果到天黑还没有结束一张画……也不再是有关紧 要的了。 加歇医生是他在奥弗的唯一朋友。加歇在巴黎他的诊所内度过大部分的时光, 常常在晚上到拉武咖啡馆来看画。文森特对医生的那种绝然的伤感神情困惑不解。 “你怎么不高兴呀,加歇医生?”他问。 “啊,文森特,我辛苦了那么多年……可是成绩却小得可怜。医生看不到别的, 尽是痛苦,痛苦,痛苦。” “我倒情愿跟你交换个职业呢。”文森特说。 着迷的热望使加歇眼中的忧郁神情变得快活起来。 “啊,不,文森特,当一个画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我一生一直想成为 艺术家…… 可是我只能在这儿那儿地挤出一个小时,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我。” 加联医生跪下来,把文森特床下的一堆油画拖出来。举起一张强烈的黄色向日 葵。 “要是我能画出一张这样的画,文森特,我就认为我的生活没有虚度了。多少 年来我都在医治人们的痛苦……但是他们最终都死去了,不管怎么样…桥以那又有 什么要紧呢?你的这些向日葵……它们将医治人们心灵上的痛苦……它们将带给人 们喜悦…白世代代…哪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该是一个幸福的人 的道理”几天以后,文森特画了医生的肖像,头戴白帽,身穿蓝色大D礼服,衬着钻 蓝的背景。头部的色调很鲜明轻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让加歇靠着一张红色 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本黄色的书和一盆开紫色花朵的指顶花。画完后,他惊异地发 现,这张肖像与他的自画像——在阿尔,高更来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医生对 这张肖像喜欢得无以复加。文森特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多的赞誉。加歇一定要文森特 为他画一张副本。文森特答应后,医生的喜悦无法形容。 “你应该使用我顶楼中的印刷机,文森特,”他叫道,“我们到巴黎去,把你 所有的画拿来,制成石版画。这不要你花费一个生了,一个生了也不费。来,我领 你去看看我的工场。” 他们得爬上梯子,推开地板活门,才能进入顶楼。加歇的工作室里,高高地堆 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特还以为是掉进了中世纪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 下楼的时候,文森特看到吉约曼的裸体仍旧躺在那儿,无人理睬。 “加歇医生,”他说,“我一定要请你把这张画装进画框。你在糟蹋一张杰作。” “对,对,我要装柜。我们什么时候到巴黎去取价的画呢?你妥印多少石版画, 就印多少。我供给材料。”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静静地来到。文森特描绘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 点钟的时候,他感到厌倦了,甚至不想画完它。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打算描绘平 坦的麦田时,他的思想差不多已经钻进麦中Z他作了一张巨幅的多比尼太太住屋的油 画;另一张夜空下的树丛中的白屋,窗口逐出橙黄的灯光,暗色的树叶,暗玫瑰红 的色调;最后一张是黄昏景色,带黄的天空衬着两棵漆黑的梨树。 但是,意境已经从画中跑掉了。他凭习惯作画,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十年 来艰苦劳动的可怕势头把他推得更远了。曾经使他兴奋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 现在他却漠然视之,麻木不仁。 “我已经画过那么多次,”当他背着画架,沿路走去,寻找题材的时候,他会 喃喃自语,“我现在没有什么新的话要讲。我为什么要自己重复一遍呢?米勒老爹 说得好:‘如果我没法把自己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我宁可什么也不说。’”他对 大自然的热爱尚未消退,只不过不再感到有投身于景色之中,将它再创造一遍的那 种拼命的需要了。他已经被耗尽。在整个六月中,他只画了五张画。他疲乏,难以 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虚、枯竭、耗尽,就好象过去十年中,从他手中流出来的成 百上千幅图画的每一张,都摆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点火花。 最后,他之所以要继续画下去,仅仅是因为感到对泰奥欠下十年投资的债。每 当他画到半当中,意识到泰奥的房子里已经堆满了画,就是卖十辈子也卖不光的时 候,一阵微微的恶心就会涌上来,使他厌恶地推开画架。 他明白下一次发病该在七月——三个月的期末。他深怕发病的时候会做出无理 智的事情来,于是把自己隔绝在村子里。他离开巴黎时,未与泰奥商定具体的经济 安排,因此担心可以收到多少钱。加歇眼睛中的忽喜忽化的神情,天天使文森特恼 怒。 泰奥的孩子病了,事态发展到了顶峰。 为同名者的焦虑不安几乎弄得文森特发疯。他尽量忍耐着,终于乘火车赴巴黎。 他突然到达皮加勒区,加剧了纷乱。泰奥面色苍白,病容满脸。文森特尽力安慰他。 “我只是担心小的,文森特。”他终于承认道。 “还有什么,泰奥?” “还有瓦拉东。他威胁过我,要我辞职。” “怎么,泰奥,他不能这样做呀!你在古皮尔公司干了十六年!”“我知道。 但是他说我忽略了印象主义者的经常性销售。我卖去的印象主义不多,而且价格低 廉。瓦拉东声称我的店去年少赚了钱。” “可是他真的能辞退休吗?” “为什么不能?凡·高的股份已经完全卖掉了。” “那你怎么办呢,泰奥?自己开爿店吗?” “怎么能够呢?我积了一点钱,但在结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要是你没有把成千上万的法郎掼在我的身上……” “哦,文森特,请别这样讲。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但你怎么办呢, 泰奥?还有若和那小的。”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担心娃娃。” 文森特在巴黎耽搁了几天。他尽可能地不在公寓里,以免打扰娃娃。巴黎和他 的老朋友们使他兴奋。他感到一阵缓慢的、抓住不放的热病在他的体内升高起来。 当小文森特稍为好转一点后,他便乘火车回到奥弗的宁静中去。 然而,宁静于他徒然无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泰奥一旦失业,对他会发 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会被抛弃在街上,象个叫人讨厌的乞丐吗?对若和娃娃又会 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倘若娃娃死了,会怎么样呢?他明日泰奥的虚弱身体经受不 起这个打击。在泰奥找寻一个新工作的期间,谁来养活他们大家呢?泰奥又能从什 么地方找到力量来支持他寻找新工作呢? 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馆中呆坐了好几个小时。想起了充满走味的啤酒味儿和辛 辣的烟草味儿的拉马丁咖啡馆。他拿着弹律,漫无目的地东戳戳西戳戳,想去中褪 色的弹子。他无钱买饮料。无钱买颜料和画布。他不能在这万难的当口向泰奥伸手。 而且他极度担心七月份的发病期中,也许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促使可怜的 泰奥更为担忧和花钱的事情。 他想作画,可是徒劳无功。他已经把要画的东西全画了。他已经把要说的东西 全说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创造性的热情,他心里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经 死去了。 光阴在宏。七月中旬到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泰奥,他的脑袋快被瓦拉东劈 开,又被娃娃和医药费账单弄得心神不宁,还要设法挤出五十法郎寄给他的兄长。 文森特把这笔饯交给拉武。那可使他维持到月底左右。以后……怎么样?他无法再 期待泰奥寄钱给他。 在炎热的阳光下,地仰面躺在小公墓边的麦田里。他沿着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 嗅闻着河水的凉意和排列两岸的绿树的清香。他到加歇家吃午饭,把既辨不出味道 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里硬塞。医生兴奋地乱扯文森特的绘画的时候,文森特自言 自语: “他讲的不是我。他讲的那些画不可能是我的画。我从来没有画过画。我甚至 认不得画上自己的签名。我记不起来曾在那些画上扫过一笔。那一定是别人画的!” 躺在他房间的黑暗中,他对自己说:“假定泰奥没有失业。假定他仍旧能够每 月寄给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么样呢?我能够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过 来,是因为我必须画画,是因为我必须表述我心中燃烧的东西。但是,现在我心中 没有燃烧的东西了。我只成了一个空壳皮囊。难道我应该象圣保罗的那些可怜虫一 样继续活下去,等待某极意外事故把我从地球上除掉吗?” 在别的时间里,他为泰奥、若婀娜和娃娃担忧。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复,并要再画画。我怎能再问泰奥拿钱呢,他需要钱 养若和小娃娃?他不应该将钱花在我的身上。他该用钱把家送往乡村,他们在那儿 能变得健康强壮。他负担了我整整十年。还不够吗?我不应该走开点,给小文森特 一个机会吗?我要讲的都已经讲了,现在该是小娃娃讲讲了。’然而,根本问题却 是压倒一切的担惊受怕——不知道疯癫病最终会造成什么后果。现在他是清醒正常, 能够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许他的下一次发病会使他完全疯了。 也许在剧烈的发作下,他的头脑会开裂。也许会变成一个毫无希望的、浦口水的白 痴。到那时候,可怜的泰奥该怎么办呢?把他关进精神病院吗?” 他又送了两张画给加联医生,转弯抹角地向他探听。 “不会的,文森特,”医生说,“你每次发病都过来了。从现在起,你会感到 十分健康。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疯病都是那么幸运的。” “他们最后发生什么情况呢,医生?” “有时候,经过了几次危机后,他们就完全神经错乱。” “他们没有康复的可能吗产“没有。他们完蛋了。哦,他们也许还能在精神病 院里再拖上几年,但是决无可能恢复正常的理智。” “医生,能不能预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发病中度过危机,或神经就此错乱下去 少“没法知道,文森特。可是,我们干吗去讨论这些可怕的问题呢?我们上实验室 去刻几张版画吧。” 此后四天,文森特没有离开拉武咖啡馆的房间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给他送 饭。 “现在我恢复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煤煤不休地对自己说,“我现在是自 己命运的主人。但是下一次发病时……一旦崩碎我的脑壳……我又将失去理智。唤, 泰奥,泰奥,我应该怎么办呢产第四天下午,他到加歇家去。医生在起居室里。文 森特朝日前他放那张未装框的吉约曼裸体画的小房间走去。他捡起此画。 “我对你提过把这张画装上画框。”他说。 加歇医生惊异地瞧着他。 “我知道,文森特。下星期我将叫奥弗的细工木匠定制一个棍棒彩画框。” “现在就装框!今天!马上!” “怎么啦,文森特你在瞎讲些什么!” 文森特对医生瞪视了片刻,恐吓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中。加 歇医生觉得看到了文森特提着左轮手枪,顶着上衣,对准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从口袋中抽出手来,奔出 房子。 第二天,他带了画架和画布,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长路走去,上山经过天主教堂, 坐在黄色的麦田里,公墓的对面。 正午时刻,烈回直射他的头顶,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飞过。它们塞满了空气, 这暗了太阳,把文森特笼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飞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 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扑翅乌云中。 文森特画下去。他描绘黄色麦田上空的鸟群。他不知道挥笔了多长时间,当他 看到已经画完,便在画角上写下“麦田上的鸦群”,带着画架和画市回到拉武咖啡 馆,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市府广场。上山经过别墅。一个 农人看见他坐在树荫下。“不可能!”他听到文森特说,“不可能1”过了一会儿, 他从树前处上山,走进别墅后面的耕过的麦田。这一次是终局了。他第一次在阿尔 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尚不能断然决裂。 他要告别了。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个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说: “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现在,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帮 助他铸成他的生活的朋友们告别:向厄体技,她对他的轻蔑,促使他摆脱了庸俗的 生活,变成一个流浪汉;向芒德斯·达·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终能表达自己,而 且那个表达公证明他的生活是正当的;向凯·沃斯,她的“不,永远不!永远不!” 辛酸地铭写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内和亨利·德克拉克,他们帮助过 他热爱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们;向皮特森牧师,他的善意好心丝毫未受到文森 特的褴褛衣衫和粗鲁举止的影响;向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尽可能地爱过他;向克 里斯廷,命运看到这是宜赐福于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过他几个美好星 期的导师;向韦森市吕萍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画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 森特.扬、科内利厄斯·马里纳斯和斯特里克,他们给地贴上了几·高家族败家子 的签条;向玛戈特,曾经爱过他的唯一女人,为了那爱情而企图自尽响巴黎的所有 的朋友们: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关进精神病院,并在那儿去世;乔治·修拉, 因过度工作而在三十一岁时夭亡;保罗·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卢梭,在巴斯蒂 尔他的洞穴中腐烂;塞尚,埃克斯山顶上的辛辣的隐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鲁兰,他 们对地揭示了世上朴实无华的人们心中的智慧;向拉歇尔和雷伊医生,他们曾对他 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奥里埃和加联医生,世界上唯独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 家的两个人;最后,向他的好弟弟泰奥,长时期的受苦,长时期的手足之情,一切 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亲爱的兄弟。 但是言词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应该描绘告别。 一个人是无能描绘告别的。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 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四个小时后,他步履艰难地穿过咖啡馆的昏暗处。拉武太太跟着走到他的房间, 看到他衣服上的鲜血。她马上奔去请加歇医生。 “噢,文森特,文森特,你干了什么呀!”加歇踏进房间,哼道。“我看是没 打谁,你说呢?” 加歇检查伤口。 “噢,文森特,我可怜的老朋友,你这样做该是多么不幸呀;我怎么会事先不 知道呢? 我们大家都那么爱你的时候,你干吗要离开我们呢?想想你还得为世界画些美 丽的图画呀。” “劳驾把我背心口袋里的烟斗递给我。” “好,好,我的朋友。” 他把烟草装进烟斗,塞进文森特的嘴。 “请给我点个火,”文森特说。 “好,好,我的朋友。” 文森特平静地吸着烟斗。“文森特,今天是星期日,个弟不在店里。他家的地 址产“我不会给你的。”“不过,文森特,你一定要给拗我要立即跟他取得联系I” “泰奥的星朝天不应该受到干扰。他很辛苦,又有心事。他需要休息。” 怎么也无法说服文森特讲出皮加勒区的地址。加联医生耽在他的身边,直到半 夜,护理他的伤口。然后,他回家休息,让他的儿子看护文森特。 文森特整夜睁眼躺着,没有对保罗讲一句话。他不停地往烟斗里装烟草,不停 地吸着。 第二天早晨,泰奥到达古皮尔公司的时候,看到加歇的电报等着他。他搭头班 火车去蓬图瓦兹,换马车疾驰奥弗。 “晤,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跪在床边,象抱小孩似地把文森特抱在怀里。他讲不出话来。 医生来后,泰奥领他到外面的走廊上。加歇忧伤地摇摇头。 “毫无希望,我的朋友。我没法开刀取出子弹,因为他太虚弱。他要不是铁打 成的,老早就死在田里了。” 整整长长的一天,泰奥坐在文森特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夜色苍茫,房间里只 留下他们俩,他们开始平静地谈起在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 “你还记得里斯威克的磨坊吗,文森特?” “一所可爱的老磨坊,是吗,泰奥?” “我们常沿着河边的小径散步,计划我们的未来。” “当我们在高高的麦浪中、在仲夏的日子里游玩的时候,你老是拉着我的手, 就象现在一样。记得吗,泰奥?” “记得,文森特。” “我在阿尔的医院里时,常回忆起曾德特。我们有过可爱的童年。泰奥,你和 我。我们常在厨房后的花园中,在阿拉伯橡胶树荫下玩耍,妈妈给我们做乳酪烤面 包当午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文森特。” “…·对……嗯……生活是漫长的。泰奥,为了我,当心你自己。注意健康。 你要想到若和小娃娃。带他们到乡下去,那样他们就会健壮。别留在古皮尔公司, 泰奥。他们占去了你生活的全部…而你得到的回报却是零。” “我打算自己开一个小小的陈列馆,文森特。我的第一个展览会,将是一个个 人画展。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就象依在公寓里安排的那样…。··你亲 手安排的。” 阿,好呀!我的作品……我为此献出了我的生命……而我的理智差不多已经沉 没了。”奥弗夜晚的深沉的安温笼罩了房间。深夜一点钟过了一点,文森特转过脸 来,轻声说道。 “我希望我现在可以死了,泰奥。” 几分钟后,他闭上了双眼。泰奥感到他的兄长离开了他,永远,永远。 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和埃米尔·贝尔纳,从巴黎赶来参加葬礼。 拉武咖啡馆的门全关上了,百叶窗全拉了下来。黑马拉的黑板车停在门外。 他们把文森特的灵柩安放在弹子台上。 泰奥、加联医生、卢梭、唐居伊老爹、奥里埃、贝尔纳和拉武,一言不发地围 立着。他们无法相互对望一眼。 没有人想到去请教士。 枢车的驾车人敲响前门。 “时间到了,先生们。”他说。 “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走呀!”加歇喊道。 他把文森特房间里的画全撒了过来,又差地的儿子保罗奔回家去把他其余的画 也搬来。 六个人忙着把画全控在四壁上。 泰奥单独肃立在棺材旁。 文森特的阳光灿烂的图画,把那单调的、昏暗的咖啡馆变成了光辉的教堂。 人们又一次围立在弹子台边。只有加欧一人还能说话。 “让我们别绝望,我们——文森特的朋友们。文森特没有死。他永远不死。他 的爱、他的天才、他所创造的伟大的美,永远存在,丰富着我们的世界。每当我看 着他的画,我就发现画中蕴藏着一种新的信仰、生活的一种新的意义。他是一位巨 人…·:·一位伟大的画家…… 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作为热爱艺术的殉道者倒下了。” 泰奥想感谢他。 “……我……我……” 眼泪使他泣不成声。他讲不下去。 棺盖放上了文森特的灵柩。 他的六个朋友把灵柩从弹子台上抬起来,抬出小咖啡馆,轻轻地放上柜车。 他们跟在柜车后,沿着阳光普照的道路走去。经过草顶茅舍和小小的乡村别墅。 柜车在火车站向左拐弯,开始缓慢地爬上山坡。他们经过天主教堂,然后蜿蜒 穿过黄色的麦田。 黑色的柜车在公墓的大门前停下。 六个人抬着灵柩走向坟墓,泰奥跟在后面。 加歇医生选择了他们第一天站立眺望可爱的青翠的瓦谷的地方,作为文森特的 最后的安息处。泰奥又一次想讲几句话。但讲不出来。 帮手们把棺材往下放进墓穴。他们铲上泥土,把棺材盖在下面。七个人转身, 离开公墓,走下山去。过了几天,加歇医生回到公墓,在坟的周围种上向日葵。泰 奥回到皮加勒区的家里。兄长的失去,使他日日夜夜悲痛不已。 他的精神被紧张压垮T。 若婀娜送他进乌得勒支的精神病院,玛戈特在他之前已经过去了。 六个月清,差不多就在文森特死去的同~天,泰奥故世。他葬在乌得勒支。 过了一段时间,若婀娜在读《圣经》宽慰自己的时候,偶尔看到了《做母耳记》 中的一行; 他们身后永不分离。 她将泰奥的骸骨移往奥弗,安放在他兄长的旁边。 奥弗的烈日照耀着麦田里的小公墓的时候,泰奥舒畅地安息在文森特的向日葵 的华茂的花影之中。 读者也许会自问:“这个故事中有多少情节是真实的?”对话不得不重加想象; 只有偶尔的一节是纯粹的虚构,如马姓的一场,想必读者早已看出3在一、二个他方, 我添写了一些小小的情节——我相信那是可能有的,虽然我拿不出原始材料加以佐 证,例如:塞尚和几·高在巴黎的短时期的会晤;为了方便起见,我利用了某些手 段,如把法郎作为文森特旅游欧洲时的货币单位; 我删去了整个故事中的某些不重要的片断。除了这些写作技巧上的自由之外, 本书是完全真实的。我的主要来源是文森特·凡·高写给他弟弟泰奥的三卷书信 (霍顿·采夫林编,1927—1930)。更大部分的材料,是我循着文森特跨过荷兰、 比利时和法国的足迹发掘出来的。如果我在此不向几·高的朋友们和欧洲的几·高 崇拜者们——一他们毫不吝惜他们的时间和材料——表示谢意的话,耶将是忘息负 义:他们是哈格希州报》的科林·凡·奥斯和路易斯·布龙;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约 翰·特斯蒂化斯赫维宁根的安东·莫夫家族;小沃斯姆斯的让·巴普蒂斯特·德尼 夫妇;纽南的霍夫克斯家族;阿姆斯特丹的J·巴持·德·拉法耶;阿尔的费利克斯 ·雷伊医生:圣保罗陵的埃德加’勒鲁瓦医生Z奥弗一絮一瓦兹的保罗·加歇——一 他是文森特在欧洲的最忠实的朋友。 我还要感谢洛娜·莫斯克、艾丽斯·布朗、雷·C·B·布朗和琴·法克持在编 辑上给予的帮助。最后,我还希望对鲁恩·阿利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她第一个阅读 了本书的手稿。 欧·斯一九三四年六月六日译者后记方平师惠措原著,给予鼓励和各方面的详 尽指导,朱基师解答若干难题,赵清阁师过目手稿,在此敬谢。 译者才疏学浅,错译之处难免,如蒙指正,欢迎,感谢。 译者一九七六年除夕作者简介欧文·斯通是美国当代传记文学作家,一九O三年 七月十四日生于美国旧金山。他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将近四十年间,写了不下十 多部传记文学小说,享有很高的声誉。 一九三四年他发表了成名作《渴望生活》,奠定了他在美国文坛上的地位,此 后,他还写了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传记小说D。马背上的水手》、林肯夫妇的传记 小说。爱情是永恒的y(195)、D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米开兰基罗的传记 小说。痛苦和狂欢外1961)、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传记小说《思维的激情》 (1971)等。他最近的一部作品是英国伟大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传记小说《起源。19 80)。欧文·斯通的写作态度是认真严肃的。他每写一部传记小说,总是先要阅读 大量有关的文献资料,并且到传记对象的出生地和曾经待过的地方作一番调查研究, 然后进行构思创作。拿么渴望生活》来说,传记小说的主要材料来自见·高写给他 弟弟泰奥的三卷本书信集,他又循着几·高生前的踪迹,访问了法国、荷兰、比利 时等地,得到几·高的当时还在人间的亲友们,以及当地许多见·高的崇拜者的协 助;从他们的回忆和所提供的资料中发掘出好些传记材料。所议作者声明,(渴望 生活》中除了一些对话和个别细节——例如梵·高在巴黎和塞尚的短促的全面场景 (作者认为他们的全面有很大可能,虽然他未能找到文献根据)——之外,故事基 本上是真实的,是符合凡·高一生的历史的。斯通对于传记文学的要求高度真实性, 是值得我们对传记文学有兴趣的作家注意的。 读这一部几·高的传记小说,使我们感到,作者对于这位后期印象派大师,不 仅熟悉他的行状,而且对他的爱、他的痛苦和他的创作激情,有着深刻的理解,叙 述又生动亲切,所以这部小说受到世界各国读者的欢迎,至今已被译成八十多种文 字,行销数百万册。在斯通的其他传记小说的封面上,往往在作者名字下面,特地 加上“《渴望生活》的作者”的字样。 一九五六年,美国好莱坞根据《渴望生活》拍成了同名传记片,受到好评。 斯通是许多文化艺术团体的成员,曾多次获得文学奖。一九六八年,他和夫人 创立了“欧文·吉恩·斯通传记、历史小说奖”。 我国解放后,他的传记小说《马背上的水手》曾首先被介绍给我国的读者。 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