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叶浅予 结交全部漫画名家 我在1935年5月由北平到上海,创办《十日杂志》,因为内容是综合性,所以结 交多方面的作家,也有诗人、画家、影剧明星。那时中国漫画刚刚起飞,上海的报 刊多发表漫画。我向许多漫画家拉稿,后来都成为好友,与叶浅予、黄苗子往来最 密,苗子方当弱冠之年,传统诗做得极好,我与江南才子卢前(冀野)都十分器重 他,3人成为忘年之交。浅予天赋聪明,头脑灵活,热情而多豪气,他的长篇漫画 《王先生与小陈》,在销路最广的《申报》连载,风靡全国。还有漫画名家鲁少飞、 张正宇、张光宇兄弟,年轻的胡考、华君武、丁聪、廖冰兄。而张乐平、陆志庠二 人更是天真纯朴,如原木之未雕,什么都不懂,只对漫画无师自通,好像七窍六窍 皆闭塞,只有绘画的那一窍是开的。抗战胜利后,我们重逢匆匆,又一别半个世纪。 我在1988年第一次由台回大陆,到杭州的第二天即巧遇浅予,他同日由桐庐到杭州, 又相偕参加华君武50回顾展的酒会,昔日10多岁的小友,今日已是年近古稀的大名 家。(我曾专程到香港会晤黄苗子,他陪我去看杰出的大画家黄永玉,苗子告我永 玉也是当年的小友,只是我缘悭一面。)为程砚秋画像 60多年前我到上海不久,一天,一位“要人”返国,我在社中设宴招待,此公 喜好艺文,我邀请许多陪客,有作家、画家、诗人及影剧明星,筵开两桌,那天正 好是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自北平到上海演出的第二天,此公希望饭后能去看戏。 头一天演出程戏的黄金大戏院已经“拉铁门”(客满),第二天当然更买不到票。 黄金大戏院的老板是我所相识的黄金荣,我姑且打一个电话试试。我只说有位南京 来的客人想要看程老板的戏,黄金荣要我直接到戏院,他派人招呼。客人们听了这 个消息,都要做陪客,我只能说:“恐怕没有这么多座位。”他们都说:“没有座 位我们就不看。没关系。”于是大队到达戏院,在门外招呼的人我认识,大队一直 进去,一、二排的客人纷纷让座。招呼我的人说:“他们都是老大请来的自家人, 明朝还可以请他们来,弗要紧格。”于是全部20多人一齐入座。我又告诉戏院的管 事,我同程老板在北平相识,散戏后可否到后台去看他?回报:“程老板说欢迎。” 于是散戏后,我们走进后台,这位要人与程老板接谈几句。他回到南京,逢人夸说 我在上海如何吃得开。后来我告诉黄金荣另一娱乐事业“大世界”经理徐福生,他 说:“你正好遇到老大招待自己弟兄,不然哪能让出这许多座位来。就我所知,这 是从来没有的事。” 浅予给程砚秋画了一张像,不是夸张手法的漫画,而是正规的速写,归来并加 上彩色,非常传神。第二天我拿到程下榻的旅馆,他看了画,又知道画的人是大名 家,十分惊喜,笑说:“是不是送给我?”我说:“我要香花供养。”并请他题字, 表示他看过了,他想了一下说:“那我就写‘砚秋敬阅’4个字,合式吗?”在我极 口称赞之下,他规规矩矩地写了这4个字,又说:“我也学着写字画画,也有名家给 我刻的印章,可惜不在身边。”我说:“这4个字是您的亲笔,已经够名贵了,将来 再补章也可,留下这个题目,好来找您!”他浅笑说:“您来,还用着题目吗?” 他的言谈温馨亲切,我将这幅画裱成立轴,后来连同其他书画一并打包运渝,难逃 敌机轰炸之劫。 画茶壶与花瓶 一家瓷器公司邀我参观工厂,并在冠生园晚宴招待,我邀同冀野、苗子、浅予、 乐平等同往,老板见来了画王先生与画三毛的画家,更加高兴。我灵机一动,要他 取来尚未进窑的成品,请大家作画,大概一人画了两件,我得了三件,一个小小茶 壶是浅予所画猴子抱蟠桃,并题“齐天大圣偷吃蟠桃”,告我“因为你生肖属猴, 此壶为你而画”。另一个托壶的小碟子,是胡考所画,他的画风别具一格。另一高 约尺许的中型花瓶,方形四面,一面请浅予画王先生,一面请张乐平画三毛,一面 请张光宇作画,我在光宇家曾见壁挂了一幅他画的上海乡下来的年轻小老妈,别有 风情,十分妖娆,我请他照样画在瓶上。浅予、苗子都对我称道光宇的功力,光宇 自笑这张画比他家中的那一幅画更好。三面画画,尚有一面便请冀野题诗,冀野却 要我作打油诗一首,须将王先生、三毛、小老妈都要写进去,我仓促成诗: 才子相看也发愁,妖娆小妇太风流,王胡翘起三毛笑,拿了花瓶却打油。 王先生有两撇小胡子,故曰“王胡”,冀野有“江南才子”之名,故曰“才子”。 冀野对我说:“把你也写进去就更好了”,他写时改成“张弟庐兄共发愁”。大家 鼓掌。最后由张正宇为四面沿边画图案。 这一花瓶置于我的书桌之上,小小茶壶,时时在手,抗战中连同许多物件寄存 戚家,胜利后返港,皆已不见。此瓶如果尚在,当是异宝。 一天,浅予在我处饭后,随兴画了一张王先生逛街,小陈后随,鼻头上落了一 只苍蝇。在旁几位画家,分别画行道树、楼房、商店招牌。上海弄堂门口墙上常见 的“在此小便是为乌龟”,补了许多景,居然杂凑成章。我的表兄、时为《十日杂 志》编辑的杨祖植,作了一首七古长诗,重点在王先生鼻上的苍蝇,事情稀奇,诗 句极跳宕嬉笑之能事。我将此画以二页连接在《十日杂志》制版发表。 叶浅予师友艺术走路团 我是在1988年9月初,第一次回大陆,先飞北京,后飞上海,再乘火车到杭州。 当天就打听浅予的消息,一别逾半个世纪,他依旧是当年轮廓,只是小胡子已经白 了,一对炯炯有神的目光,瞪着我半天,然后第一句话,“我们还能见面!”然后 哈哈大笑,然后紧紧拥抱。 浅予是杭州邻县桐庐人,他将他的大部分画作捐给桐庐,县政府为他在富春江 畔的桐君山上盖了一幢小楼,他名之曰“富春画苑”,春秋住桐庐,冬夏住北京, 这次由桐庐来杭州,是因许多久已毕业的弟子到杭州来听他讲学。 浅予告我,他的高足们还要游绍兴及千岛湖,再到富春画苑,游富春江畔名胜。 组织了一个“叶浅予师生艺术旅行团”,邀我参加,还有来自香港的张麟玲(即是 过去著名影星钟情,改行画画)与艺术评论家黄蒙田,因而浅予将旅行团改名为 “叶浅予师友艺术走路团”。马上印了名片,第一名叶浅予,接着是我、华君武、 张麟玲、黄蒙田,然后是高足们,殿后的是热心服务的杨芳菲与浅予的女儿文玲, 我尚保留了这张纪念性的名片。 富春画苑浅予家 我到杭州的第二天,遇见浅予,第三天、第四天游绍兴,第五天预定游千岛湖, 因为风雨甚大,招待人员怕我不能走太多的路,劝我不要去,又因张麟玲、黄蒙田 也不去而径到浅予家,于是我们同行,仍附乘旅行团的大客车,到浅予家附近下车。 浅予家在有名的桐君山上,面对富春江,楼下正中一大间客厅,两旁是卧房, 楼上是浅予画室。长案之上一个陶制大瓶中,插了一把芦花,朴而雅。 在富春画苑一宿,第六天一早,浅予带我们到桐庐县城吃早点,县城在江那边, 我们走到山下江边渡口,有新油漆的木造渡船,中间客舱可坐二三十人。船行片刻 即到对岸,拾级而上,菜市占了好几条大街,人声鼎沸,乡下农民挑来的菜蔬水果, 鸡鸭鱼肉,也有日用品,大街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走过一家小棚,豆浆醇而浓,油 条香而脆。吃罢逛城隍庙,遇一人背负新猎得的野獐,重约二三十斤,喊价20元, 台北客看来实在太便宜了。浅予也未还价买下,他说今天晚上有20多人来吃饭,指 的是吉岛湖的一群。浅予的女儿文玲非常能干,在街上又买了鸡鱼蔬菜,回来后她 就下厨忙碌。大厅中摆了两张大桌,一群游饿了的年轻人,仍然吃不完丰富的菜。 饭后,浅予已请接待单位安排大队住于附近的观光旅馆,我们3人仍住富春画苑。 在浅予家,周思聪女士为我速写小像。浅予题其上:“富春画苑贵宾留影,浅 予记之。” 这是我们一别50余年最快乐的相逢,也是最后的相别,日月飞逝,人生无常, 可胜叹哉! (摘自《纵横》200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