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生于1900年2月(即旧历庚子年正月)。这年是清光绪二十六年,一个很不平 凡的年头:义和团反帝起义、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挟光绪帝逃往西安…… 我一生中经历了清朝晚期、辛亥革命、北洋军阀统治、“五四”运动、北伐战争、 十年内战、八年抗日战争,其中还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最后是解放战争胜利,成 立了新中国,经十年文革,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 自鸦片战争开始,几千年封建闭关自守的旧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 从此内忧外患、国弱民贫、天灾人祸、哀鸿遍野,农村更是千疮百孔。辛亥革命推 翻了清王朝,但又陷于连年军阀混战。从1912年至1928年,十七年间,中华民国如 走马灯似的共变换了十三届总统、四十六届总理。有的总统、总理仅当了几个月甚 至几天!袁世凯则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 1928年蒋介石军队到了华北,张学良在东北易帜,蒋介石在表面上统一了中国。 但又发生蒋、冯、阎混战,十年国共内战,八年抗日战争,祖国大地连年战火。在 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无数英烈舍身流血,经过三年解放战争,打败了蒋介石,推 翻了三座大山,才彻底结束了战乱。1949年10月1日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冉冉升起, 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庄严地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至 此中国人民才有了真正统一独立的国家!我则犹如一叶小小扁舟,随着风云激荡的 时代洪流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伟大的历史时代——新中国。 过去我总觉得个人生活的历史是无可称道的。故郭沫若老和《大公报》著名记 者、老友杨纪(真名张篷舟)热心地要为我代劳写回忆录,我均未同意,殊深抱歉! 1958年初秋,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张执一同志到沪来家探望时说:“徐冰同 志(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和大家早就要你写回忆录,待你把素材完成后,再请人 进行文字加工,此事由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负责。”他的口气似乎给我一 个任务,使我逐渐认识到,个人的命运与其所处的时代有所联系,客观上反映了社 会的演变。因此,我就很高兴地写起我的回忆录了。但我从未写过长篇文章,要理 顺浸透在泪水里的一把乱麻,确实感到是个棘手的难题。 1961年初,我从上海迁来北京,一时找不到合适房屋,暂住金鱼胡同和平宾馆。 这段时间较有闲暇,几经考虑,决心动笔试试,便开始草就了回忆录的一小部分。 此后,迁居王府大街报房胡同后又写了些,政协文史组认为满意,嘱我继续写下去。 到1963年全国政协三届四次会议后,由于形势的变化,以及“文化大革命”中横遭 入狱隔离审查五年余,到1973年5月才彻底“解放”。接着政治学习几年……总之, 客观的种种干扰和主观上身体不好,实无时间和精力再行执笔了。 以后见《革命史资料》第五期及《上海党史资料》第四期,张执一同志写的 《我所知道的中共中央上海局》的文章里,有关我的一节和田云樵同志(解放后上 海机电局党委书记)在《统战工作史料》选辑第四期里《奋斗一生的董竹君》一文 给我以很大的鼓舞,亲友们亦热诚勉励,使我体会到继续将自传体回忆录写成的必 要性,遂于1978年在北京香山居处及1981年在美国女儿家又写下了一部分。 由于我童年、青年时的遭遇,在我心灵中曾播下一颗种子:我恨世间贫富不公 平。我虽曾有过一段“荣华富贵”的生活,但是,我看到的始终是国内外劳苦大众 和苦难深重的双亲以及许多亲友们的悲惨生活。想为他们干些事,是我从青年时起 一直追求的目标。 我憎恨邪恶,同情弱小,反对压迫剥削,渴望平等自由,不断地追寻人生的价 值、意义和真理。我恨人们头脑里的“私心”,人类应该换上“公心”,同心同德 走向世界大同,齐心协力向大自然索取,以谋求人类真正的幸福生活!人间乐园并 非蜃楼,我憧憬着人类未来的美好世界,认识到应自我奋发图强。 以我一种美好的憧憬和个人倔强的个性,看到国家的内忧外患,以及“五四” 运动的影响启发和阅读了进步书刊,接触了进步人士等原因,使我能毅然摒弃荣华, 先后跳出两个火坑。其后阅读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作,认识到自己做人的信念和 人生追求是和共产主义的革命理论相吻合的。它激励我同情革命,趋向革命,支持 革命,参与革命,在革命浪潮中奋斗,强化自己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真理的信仰。 一生中运用唯物辩证法处理矛盾,从而能在复杂的事物面前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 有了克服困难的精神支柱。所以,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冷落而怀疑信 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步伐。 1927年国共第一次分裂,蒋介石发动“四·一二”事件时,我营救了四川成都 师范大学学生文兴哲。1930年秋至1935年我创办群益纱管厂、锦江川菜馆和茶室, 直至解放。在这段时期为党的事业出资、出力,开展了革命的地下工作。 1950年,上海市委和上海公安局,为了中央领导同志在刚解放的上海工作方便 及国际友人来访时有个安全的食宿场所,我就奉命将锦江餐馆和锦江茶室迁移扩大 为锦江饭店。1951年6月9日,我主持举行了正式扩大的开幕典礼。我任董事长兼经 理。 自从1930年在沪开始参与党的地下工作后,我对党的事业是忠心耿耿,即使在 “一二八”事件,在沪被捕入狱四个月及在十年浩劫身陷囹圄五年余,对党的信念 亦从未有过动摇。我的子女们与我血肉相连,患难与共,他们的爱国思想与我一脉 相通,也曾做过不少有益于人民的工作。 严格地说,几十年为党的事业所做的一切工作是微不足道的,它在革命的洪流 中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新中国成立后,我和子女们原想为振兴中华大干一 番,但因客观原因与个人能力所限,们心自问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初衷愿望呢? 春秋代序,九十余年的时光转瞬飞逝。回首自己过去的各个阶段:从幼年起, 自己像是在梦魇中度过。童年时代就失去了欢乐。尤其是青年时期,抚育后代、孝 养双亲的重担压在身上,真所谓历尽人间忧患了。当我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步步维 艰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晚年的岁月里坐下来从头至尾写下自己的一生。因此, 无论在革命工作或其他方面,就极少留存什么有助于写这份回忆的材料(原存照片、 少许资料、书、画都在“文革”中被抄走及烧掉了)。在十年浩劫中被强押入狱隔 离审查时,勒令我从有记忆力开始写到入狱为止,同样材料连写好几次,这逼使我 比较有系统地回忆自己以往走过的道路。我不得不靠自己残缺不全的记忆一点一滴 地把它记述下来。坏事变好事,它给我写这份回忆录大有帮助。这份回忆录断断续 续地总算勉强草成。由于外来事务的干扰和自己体弱多病,以致花费的时间不短, 但对于初出茅庐就写作长篇文字的我来说,自以为是竭尽心力了。 另外,为了叙述的方便,有些地方采取了对话,当时的遣词用语与我的记述难 免有出入,但我深信这样做是无损原意的。 执笔之初,我原想以批评的角度来回叙过去,一方面限于时间和精力,更主要 的是我考虑到还是首先应该把当时的想法和做法如实地记述下来较好。这样虽有它 的不足之处,但能看清楚我过去步履的痕迹。无论是对的或是错的,都是一生中的 实情。基于这理由,我就不愿放弃纪实的写法,因而就这样粗线条地写下去了。写 得极其粗糙,故这份自传体回忆录只能说是概括性的,并因事近百年,年迈体弱, 记忆力衰退,时序的前后,记错或遗漏的事情肯定是不少的。希望过去工作上有关 系的同志们及亲友们予以补充教正,使这份回忆渐臻完整,这是我诚恳的愿望。同 时我也深切地希望今日沐浴于阳光下的青年们,尤其是我的子孙后代,能从这份仅 如沧海之一粟的自传体回忆录中看出旧时代里国家不独立、民族不解放、人民无自 由、妇女更无起码的权益,中国人被称为东亚病夫,长期遭受剥削、蹂躏和旧社会 的魑魅搏人是多么狰狞可怕啊! 解放后,虽由于在一些重大政策问题上失误,影响了建设的速度,尤其是在 “文革”中,使精神物质两个文明大伤元气。但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改革开放为决 策后,国家建设逐步走上正轨,人民的生活能够温饱,渐次改善,农村更是面貌一 新。妇女亦得到彻底解放。在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下,全国进行着宏伟壮观的新建 设。国际地位日益提高。现在又深化改革扩大开放,并以经济建设为中枢的宏大决 策深入人心,全国的面貌更是一展新颜。因而希望同胞们,尤其是青年们通过今昔 对比,认识到今日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应更加自强不息,为振兴祖国,为建设有 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和为人类造福、为世界和平而努力奋斗,笔者将引 以为最大的欣慰! 回首往事抚今追昔、新旧对比,在我一生中的夕阳西下时刻,更坚定了自己对 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念。另外,承同志们和亲友们关心支持协助,在此致以真 诚的感谢! 董竹君 现年九十七岁 一九九七年春于北京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