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迫入青楼 一、只有这条出路 缠小脚 父亲大病以后,因为没有钱调补身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拉车 了。家里生活开支只好再尽量节省。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要给我缠小脚,我怕痛, 不肯缠。“看,你不把脚缠小点,就只是半截‘观音’,多可惜!”一天晚上,她 用白布做的脚带把我的脚缠起来,上床后,睡在被窝里两脚发热,痛的要死。我起 来偷偷地拿了剪刀,把它剪掉了。第二天,母亲边说边又给我缠上了,一边缠还一 边喷些烧酒在布上。她的意思是让我的感觉麻木一些,哪知道喷了烧酒更疼。我忍 不住,又用剪刀把它剪破,并且把脚带剪得粉碎。母亲非常生气地说:“看你那样 子,上面长得蛮好看,下面一双大脚板,难道不是半截‘观音’吗?”我说:“观 音菩萨是大脚,爸爸带我去庙里我看到的。”母亲侧头看我一眼说:“将来长大没 有人要你的。”父亲在旁就对母亲说:“何必一定要把脚缠小挨疼呢?让她去,没 有人要我养她一辈子!”我听了心里真高兴,因为疼得实在受不了。母亲就说: “好!好!那就随依你们吧!”我听完母亲的话,猜想,这下再也不会给我缠了。 我想:“不是说,推翻了满清改换民国,就不要再缠小脚了吗?为什么母亲还要我 缠小脚呢?”这次缠脚的经过使我初次感觉到女人就是比男人更受苦,除了受穷之 外,还有更多的苦恼。现在,回忆起来,虽然改朝换代,成立了户华民国,但几千 年来形成的封建意识和习俗太深了。尤其是妇女受种种旧礼教的束缚,“三从四德” 等等枷锁套在她们的脖子上,压得她们抬不起头来。让妇女缠小脚,仅是陈规陋俗 中的一种罢了。 家庭境况更加穷困了,连房租都付不起。我读书的费用也没有着落了。那时, 我才十二岁。 学唱京戏 1912年,有一天,母亲提出要我学唱京戏。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母 亲要我学唱京戏呢?我心里就怀疑:也许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事情。因为我们住在五 马路,靠东边那一带清和坊里弄和沿马路都是堂子,堂子里都是些做生意的姑娘。 到了晚上很热闹。平时晚间看见里面灯光明亮,从窗户里传出唱京戏、拉胡琴和猎 拳喝酒的声音。还看见姑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陪同娘姨坐在一部两旁挂有干电 石灯的包车上,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我经常听说有某个姑娘被卖到那些堂子里去 做生意了。做什么生意?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懂。我害怕,总感觉那里面不是一个好 地方。因此,我怎么也不肯学唱京戏。但是,母亲一定叫我去学,我就问她:“为 什么一定要学呢?学了又有什么用?还要花钱。读书都没有钱了,还要学唱?”母 亲叹着气说:“你学嘛!先别管。”她不讲明,每天叽哩咕噜的,我还是不肯。 隔了些日子,父亲也和我讲了。他说:“阿媛,你要晓得,京戏还是要学的。 我们家里这样苦,自从我生伤寒病以后,拉黄包车力气更不行了。你姆妈出去做娘 姨,她为了要照顾家里,人家就嫌她每天做工时间短,所以每个地方都做不长,她 只能做做零工,也还是做做停停的。我们欠了许多债,利钱很大,高利贷借来的。 你去学京戏,学会了把你送到五马路前面堂子里去抵押一个时期,三百块钱三年。 你晓得姆妈、爸爸就是你这么一个女儿,当然是舍不得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抵押的钱就可以还清欠的债,把押当的衣物赎些回来。并不是叫你一辈子在堂子里 面,因为你这个年龄只能在他们长三堂子里做‘小先生’‘清倌人’[注],不能做 ‘大先生’。你是去卖唱的,不是卖身,你年龄还小,卖身我和姆妈都是舍不得的。 阿媛,难道你愿意眼看我这么瘦,家里这么苦?你难道不愿意帮帮你娘和我的忙吗? 去到那里,又不是叫你做什么,只是卖卖唱。我想了很久很久了,实在没有别的办 法,只有这条路好走。”这番话,说得有情有理,我终于明白了,叫我停止读书去 唱京戏的原因和目的。可是,想前想后,我就大哭起来。父亲叫我不要哭,他又说: “三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并且一定只让你去做‘小先生’,你放心吧!期满就接 你回家。”我那时的伤感是难以形容的。但是,看到家里这样穷苦,我不能不答应。 同时,想到《二十四孝》、想到《孝经》上的故事,自己应该做孝顺父母的孩子, 我就答应了。双亲请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教师(姓名忘了),人还和蔼,我叫他 师父。——他教我学唱京戏里的“老生”,首先教我背熟台词,然后,打拍低声哼 唱。练习熟了,师父才拉开胡琴,我就配合胡琴拍子提高嗓子唱了。他隔天来家教 我。这时候我还边读书、边学唱。后来,在快进堂子的几个月,就不去上学了。虽 然,师父称赞我聪明,但我的心情是不愉快的。 二、顶用别人的姓名 记得在一个阴沉沉的冬天,有天整个上午父亲垂头丧气,母亲只是做活。家里 气氛寂静,像要出什么事了,我很担心—…叫临近黄昏,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个男 的,一个女的,女的手里拿着一副金镯子和一对耳环,还有一件灰色无花的绸面灰 鼠皮祆(那件皮袄相当大,我穿起来不合身的),一件紧胸白布背心(当时,女孩 子都要把胸部捆得紧紧的),一条黑缎裤,一双黑鞋和白洋布紧袜套。另外,还带 来一对红蜡烛,外面停了一顶一般的轿子。他们开始把我打扮起来,辫子梳的很漂 亮,用朱红粗丝线扎的辩根,还用刨花水把头发擦得发亮,额前给我留了剪刀口的 “前刘海”,脸上涂擦雪花膏,嘴唇点红,戴上金镯、耳环。把我打扮好以后,点 上那对红烛。我听来人吩咐,一声不响地流着眼泪,给父亲、母亲磕了头。父亲也 边哭边嘱咐:“阿媛,你放心好了,满三年就接你回家的。你乖点,你算是救了我 们喏,自己也要当心保重!”母亲哭着说:“阿媛,你出去受苦,我在家做活,今 后谁帮助我呀!但是,没有办法,你听你父亲的吩咐吧!”我只点点头,什么话都 说不出来。在那一刹那,心里只是想:唉!为了孝,我才答应去的。在私塾读书时 曾读过:“割股疗亲”、“卖身葬父”等,都是为孝。我就这么做吧,让两位老人 过点好日子吧!于是,听从堂子里派来的人把我引进了轿子,就这样和相依为命的 双亲分了手。那时,我才十三岁,正是民国二年(1913年)冬末春初。现在写此, 不觉黯然泪下。 轿子把我送到我们住房的马路东边的沿马路房子。当我下轿进门的时候,看见 门口放了一束用一条红纸扎着的稻草。他们用火点着后,叫我用左右脚在上面绕跨 一下,然后,才进门。意思是烧掉晦气,怕影响他们发财。我想:难道说穷人身上 有这样多倒霉气吗?我想不通,就噘着嘴。 这房子相当大,有东西厢房,还有二楼,是头等石库门房子。这时候,从这幢 房子的各个房间里跑出很多人来看我,派去接我的人一直把我带上二楼左厢房里去。 那里有前后间,是一整套,里面有五六个人都出来看我,倒茶给我喝,旁边好多人 围着,男男女女的。有一位说:“喏,就是这个小姑娘。她们家里姓东,这就是东 家的小孩子,她叫‘毛媛’。”有的说:“咦,这个姑娘倒生的满标致(漂亮)的, 就是脚太大了一点!”大家品头评足,七嘴八舌,我只噘起嘴巴,既不笑,也不作 声,有点害怕。我低着头,心里想:“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到底要我来做 什么呢?”乘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我就微微抬头用眼睛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过 后,我仍然低头板着面孔,不开口,而且动也不动。有人就问我:“小姑娘,你到 这地方来,开心不开心呀?”我对问话的人只是望两眼,也不回答她。她们说: “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当时有个女的,大概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穿得蛮干净,蛮 像样,皮肤很白,一双脚看上去是大脚,穿的是白布袜套头,把脚包得紧紧的,黑 缎子鞋上有一花结,黑缎子素面的裤子,上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灰鼠皮袄,头发往 两鬓梳下,掩盖了半个耳朵,成为半月式,头发梳得光光的,戴着一对贴紧耳朵的 金耳环,手腕上是水红花式的金镯[注],右手戴着一只金戒指。一口雪白的牙齿, 左边镶了一只金牙,可惜上唇有一点点突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满有条理的。从 说话里听得出她和其余那些人有些不同,人也长得秀气一些。她很斯文地走近红木 方桌,用桌上在当时流行的搪瓷脸盆一边洗脸、擦雪花膏,一边露出金牙微笑地开 口说:“我看,我们还是这样,杨兰春已经出嫁了,现在就叫她来顶杨兰春这个角。” 我一听,心想:“什么杨兰春出嫁了?”有人说:“我们叫她小杨兰春好了。”又 有些人说:“杨兰春已经出嫁了,我们应该替她另外取个名字嘛!”那个女的又说: “还是叫杨兰春好,因为大家都已晓得我们五马路这一带有个杨兰春,已经有了照 会,再换名字又要花钱去换照会。”我心想,杨兰春怎么有照会?为什么取个名字 还要照会?我当时弄不懂。后来,她们商量定了,还是用杨兰春这个名字。随后又 有人说:“杨兰春就是杨兰春,何必大呀小呀的。杨兰春虽然出嫁了,但是外面有 很多人还不晓得。这样,我们这方面的生意可以不脱掉。假使加了一个小字,客人 们就会知道原来那个杨兰春已经出嫁了,那么,这些户头就不会再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是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加了个“小”字,明明不是大先生,是小先生,有 些客人们是不喜欢小先生的,岂不是又要少掉些生意?”她们讲的这些,我简直不 懂,心想管你的,随便你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做满三年,我就走。她们最后决定, 还是让我顶替杨兰春的名字。过些日子,我才知道那位很有风度、干净漂亮的女人 就是出钱押我进来的人,就是在这大房子里租这一部分房间,开设堂子的老鸨。要 我叫她:“妈”,别人叫她“阿姨”。 这座房子门口点了一盏透亮的照明灯,灯下挂了很多牌子,上面写着这座房子 里面各个房间里的姑娘们的名字。因为那么大座房子有好多户人家。每户人家都有 一两位姑娘,这些姑娘都是做生意的,有的卖唱,有的卖身,有连唱带卖身。我们 住的是二楼左厢房,前房大,后房小些。后房的靠床上经常摆着擦得很亮的一副鸦 片烟盒。家具很阔气,都是红木制作的。 三、卖唱生涯 我被定了姓名以后,当天晚上就开始做卖唱生意了。唱一曲一元钱。第一天晚 上,我就接到许多局票[注](大概是她们宣传之故),把水牌都写满了,大约三十 几张。上面写着某某先生要杨兰春到某某地方去。大家都奇怪:从前的杨兰春生意 很清淡,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局票。都说:“啊哟!第一天晚上就有这么多‘堂差’! [注]不几天就会成‘名媛’啦”!有个女的陪着我先下楼,楼梯底转弯处有个账台, 是所谓账房间。有一位身材瘦瘦的,穿着深蓝色长衫,戴着瓜皮帽,戴副眼镜的账 房先生,一面指着木牌上的局票次序,一面把局票交给了陪我的“阿姨”。 我们拿了局票坐上一部两旁有一对长方形玻璃罩洋蜡烛灯的漂亮包车,[注]由 前面的车夫抓着车两旁的木车把跑。我们顺着局票次序一家家去跑,有时到别的堂 子里,有时是到餐馆里,有时也到做喜事的人家。每到一个地方,陪同我进去的阿 姨,看到她认识的客人,就叫我坐在客人身旁。拉胡琴的人就开始拉,我就开始唱。 假使遇到不认识的客人,她就很恭敬地问:“哪一位少爷先生叫的杨兰春堂差呀?” “是我,是我。”于是,她就对我说:“喏,你在那位先生身旁坐下。”在一桌上 坐下的人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别的地方叫来的好几个姑娘。在桌上,张三叫李四, 李四叫张三,大家唱唱、喝喝、吃吃。那天晚上,大家对我说:“咦!这个小姑娘 长得倒挺好看、挺标致的。喏,你姓什么?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你几时到这里面来 的?你几岁?”左问右问的,我真不高兴开口,也不笑。有些人说:“嘿!这个姑 娘脾气有些不大好啊!你怎么不说话呢?”有些人说:“嘿!这个姑娘好,我也补 一张局票,转过来,转过来。”有时,在一个台子上就转来转去,甚至转三四个人。 就是说,我原先在原来叫我的客人跟前唱,坐一会儿,又把凳子搬到另外一位要我 转过去的客人面前坐一坐,唱一唱,接二连三地应酬。有时候客人不说“转”,陪 同的阿姨便要问客人——某少爷、某先生,转不转?转一次就补一张局票,就多一 块钱。 我一开头就是这样,水牌上别的姑娘只有两三张局票,而我的水牌却写满了, 并且每天都增加,一直加到五十几、六十几张。天天晚上唱,喉咙有时都唱哑了, 幸亏有的客人只是转一转,并不唱,看我一眼罢了。我经常累得要死,而且到深夜 才睡。每天上下楼梯,不知跑多少路。她们觉得生意兴隆,很高兴。我却累得两腿 酸疼得下不了床。心想:那些有钱的人,大吃大喝,还要听唱、玩乐……不管别人 的死活,而我们这些姑娘,当着这些人的面,装出笑容,苦水往肚里咽,谁能知道 啊?唉!好在只押三年,还有个熬出头的日子。 四、孟阿姨谈底层女人惨事 有一位知书识礼、态度文雅的孟阿姨,她五十多岁,长得矮矮胖胖,走起路来 有些驼背,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从未看见她发过脾气。她每天给我梳头打扮, 并且经常在这时候给我讲故事。讲《三国》、《水浒》、《西游记》、《孝经》, 还讲《木兰从军》和《梁红玉击鼓退金兵》给我听。有一天,我追问她,这里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开始她不肯讲,有顾虑,只是说:“讲了你也不懂。”经过我再三 诚恳地请求,我一定要她说,她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切。她点着纸捻拿起水烟袋, 边吸边讲,记得她说:“这里现在叫长三堂子,在未改朝换代前原称青楼,指豪华 精致的楼房妓院,亦称书寓。当时书寓里的姑娘称校书,指有才学的女子,以后指 艺妓。校书的资格必须能琴、书、歌、曲者,才得称此名,因此住房名书寓。姑娘 一般卖艺不卖身,偶尔情投意合者,亦未尝不有暗中人幕者。长三堂子集中在云南 路福祥里、福州路会乐里、广西路杰余里、汕头路群玉坊。我们这里是清和坊。所 谓‘小先生’,另外有一个名称叫‘清倌人’,就是卖唱不卖身的姑娘的称呼。卖 淫的地方分几等:‘长三堂子’是最高等的,其次是‘幺二’,再则是‘野鸡’、 ‘咸肉庄’、还有‘花烟间’、还有‘咸水妹’。老鸨又称‘鸨母’,但是,不可 以当面对她这样称呼的。下等妓院称这种人为‘开门口的’又称‘老板娘’,长三 堂子称她为‘铺房间的’。长三堂子俗称‘长三’,也叫‘头等班子’,工部局执 照上也叫它‘书寓’;里面的姑娘叫‘生意娘’。‘长三’这名字,由来已久。原 来上海是一个县,没有‘头等班子’,鸦片战争后,上海成为都市,苏州的繁华逐 渐转移上海,上海才有了‘头等班子’。当初,江南的繁华中心在苏州,苏州有 ‘头等班子’,称‘书寓’,姑娘为‘女校书’。‘书寓’是达官、富商、地主老 爷、文人名士等富贵人喝酒打牌吟诗作赋、冶情作乐的场所,而不是像其它地方非 要姑娘卖身不可。有时家有喜事,也叫‘书寓’里的姑娘来唱唱。‘长三’这个名 字的来由是因为客人喝酒打牌每人要付份子钱三两银子,加上端午、中秋、年底三 节结账,也是三数,所以称‘长三’。太平天国以后,苏州‘书寓’大多搬到上海 营业。民国后,每人份子钱陆续加到六元到十二元。”孟阿姨喝一口茶,又接着告 诉我:“关于这点,历史上早有记载:苏小小、玉堂春、梁红玉、薛涛、陈圆圆、 董小宛、赛金花等都是‘书寓’出身。后来情况就有些变了。自洋人侵入,就越搅 越不像话,坏人也愈来愈多。‘长三堂子’的姑娘们虽然不愿卖身,但是大权在老 鸨手里。老鸨出钱买了或押进了姑娘,她们当中年纪大的便要做‘大先生’、年纪 小的做‘小先生’。客人要姑娘同房时,不和姑娘讲价钱而是去和老鸨讲。老鸨认 为客人摆花酒、打牌抽头,叫出堂差,花钱花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去劝姑娘随客 人的意。假使姑娘不肯听,她就要想出种种办法去逼她。‘小先生’只是卖唱,陪 陪客人清谈的,等她长大了,老鸨就要找那些喜欢她的客人敲竹杠。如果客人要求 和‘小先生’同第一次房,老鸨就和他讲价钱。看谁过去花过钱最多,并且这次谁 又肯用钱最多的,便答应他。因此客人为了讨好老鸨,讨姑娘的喜欢,便经常摆花 酒,请朋友来玩,拼命花钱。有时候,如果客人真的喜欢某姑娘,就可以出钱替她 赎身,带去做小老婆。这里的姑娘都要领照会,上捐税,就好像车子领了照会,才 能做生意一样。这就是长三堂子的大概情况。 “立二堂子的房子中间有大厅,大厅四周围有许多房间,厅上面二楼四周有栏 杆,围绕栏杆也都是房间,与长三堂子格调不同。去的都是小商人、小店员之类的 人。虽然,那里的姑娘也在大门上挂牌,也上捐税,但是,客人不用摆花酒、打麻 将、叫出堂差等等。客人一进门,在厅里就有一个男人用怪里怪气的声音大叫几声: ‘客人来了,客人来了。’全房子上上下下的姑娘都出来排列在下面大厅里,围着 客人,由客人自己挑选。选中了某姑娘,就由某姑娘旁边的娘姨带客人进房去,其 余的姑娘就退回。每晚有一定的价钱(大约二三十元,当时币值),姑娘们是得不 到钱的。是开门见山的做生意。客人接得越多的就越是红姑娘,无所谓‘大先生’、 ‘小先生’。如果生意不好,老鸨就要凶狠地打骂她们,那比长三堂子更厉害多了。” 讲到这里,孟阿姨说:“天快黑了,该准备去出堂差去了。下次再讲吧。” 过了几天,我偷空又让孟阿姨讲下去,她就一面扎着布鞋底,一面说:“‘野 鸡’一般是在晚上闹市的僻静角落里做生意,如四马路、五马路等地方便是她们活 动的场所。姑娘白娘姨陪着,站在僻静的角落里,娘姨则站在近马路中心的地方, 看见路人有东张西望的,她就走上去:‘先生,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吧!’一面拉拉 扯扯地说,‘我们那里的姑娘好,满漂亮的,到我们那儿去玩玩!’有时姑娘自己 也上来说:‘到我们那儿去玩玩吧!’”孟阿姨讲到这里,慢慢抬起头来,正视我 一下,深深地叹口气。从她那阴郁的脸上可看出,她为这些姑娘感到悲愤,同情她 们的遭遇,同时也为我担心。她接着说:“这样一来,有些客人就跟她们去了。这 些姑娘是在马路上拉客人的,她们没有上捐,所以叫‘野鸡’。因此,当巡捕走过 来的时候,她们就马上一溜而光,否则,巡捕看见了要打她们的。‘咸肉庄’里面 的姑娘,既不挂牌,又不上捐税,也是不领执照的私娼。有高低几种:高等的是不 公开的私娟,有各式各类的女人,甚至公馆里的小姐、姨太太们都有。这些小姐、 姨太太们有些是因为赌钱输了,有些是想找些零用钱,她们不让亲友们知道,暗中 卖淫。每宿三五十元不等。低级的‘咸肉庄’暗中也领执照,每宿三元,是客人到 她房子里去的。所以‘野鸡’和‘咸肉庄’是被人看不起的。连‘长三’、‘幺二’ 堂子里的人也看不起这一同行的,自以为还高她们一等。 “还有‘花烟间’,是鸦片烟馆,又是妓院,被人认为是最下等的场所。那里 的顾客大多数是码头或船上的水客与苦力,几角钱就可度一宿,多数集中在上海南 市十六铺一带。 “‘咸水妹’也是不挂牌的私娼,她们的对象是外国轮船到达上海码头时自己 上去兜揽水客[注]的生意。”说到这里,记得孟阿姨放下鞋底站起来,似乎有些感 触的神情,叹口气又说:“你还年轻啊!不会很懂,再过几年,你就明白了。” 听完孟阿姨讲了这么多内幕情况,我虽年幼,却恍然大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孟阿姨讲得颇详,因年久遗忘,只记住以上的大概情况。 孟阿姨颇有知识,她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工作,可惜我从未问过她的身世。 当时,我一阵辛酸泪下,心想这都是些什么鬼地方,又是什么世道啊?都是人, 为什么有这么多不知道的黑暗的事?女人吃这样的苦,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 命中注定吗?我开始对命运二字更加怀疑了。 后来,我才发觉这些客人里面什么人都有,而且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那些客人 总喜欢逗人。如:“嘿!你怎么不说话呢?”有的客人问我:“我们几时到你那里 打麻将,摆花酒去?”假如客人在我们那里摆花酒,到了开席的时候,我即使是出 堂差在外面,再忙也得赶回来,拿起酒壶代替请客的客人,请大家入座、敬酒,然 后,再出堂差去,弄得我又忙又累。他们看我从来不笑,就逗我笑,我就更不高兴。 我问孟阿姨这些客人是什么人,她告诉我,有清朝的王孙公子,有衙门的老爷,地 主、富商,也有革命党人。老老少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我暗想:这些人都不是 好人,好人怎么会到堂子里来呢?我看不起他们,总是以冰冷的态度去对待他们。 所以,他们有些人说我:“这是个不笑的姑娘,她从来不笑的。”我想:你们这些 坏坯子,嘴里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没有一个好心肠的。 生意都是在近黄昏后开始,姑娘们一直到深夜才能睡觉。我每天都累得上气不 接下气,感觉生活非常痛苦。大家同样是人,为什么我要为这些老爷们玩乐,忙得 团团转?堂子里的生活,正如孟阿姨所说的那样,老鸨押买了姑娘开堂子,逼她们 出卖青春,老鸨们却从中渔利。那个漂亮的女人——老鸨,她是一家之主,每天像 指挥官一样在那里指挥一切,大家都叫她“阿姨”。我们这个老鸨有个丈夫,但是, 互不来往。她另有个相好姓陈,是洋行里的买办。他来时,经常就在后房间,靠在 床上鸦片盘子旁边和她叽哩咕噜地谈话。因为我在那里生意好,赚钱多,所以,这 位阿姨不常对我板面孔,待我还不错,别的房里生意不好的姑娘,就常常受老鸨的 冷言冷语,甚至还要遭到辱骂。骂的话很难听,如“你晓得吃饭,养你像条死猪, 不会赚钱,不会做生意,弄你这种姑娘进来算我倒霉!”我听她们挨骂很难过,她 们和我是同一遭遇,都是陷进这火坑的可怜人。我就请孟阿姨偷偷地把我自己的局 票想法分点给她们。但是,孟阿姨说:“这是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