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见闻 一、爱听国事 那时候无论是出堂差、摆花酒,从有些客人当中常听见他们谈起孙中山先生的 名字,又说孙中山著书提倡“三民主义”。我爱听他们谈论国家大事。他们说,鸦 片战争后签订南京条约,列强要瓜分中国,老百姓越来越受苦等等……还谈论到太 平天国、农民起义、八国联军、义和团等情况。又说什么满清推翻了、宣统皇帝退 位,现在民国已经成立,按说国家应该开始走向正轨,但因腐败的清王朝在危急之 时,再度起用袁世凯,复任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玩弄两面手法,脚踩两只船的阴 谋,伪装赞成共和。孙中山先生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推荐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 革命党人准备以“责任内阁制”来限制袁的权力。而袁世凯接过政权后,就想做皇 帝。1913年(民国二年)3月,首先暗杀了极力主张“责任内阁制”的革命党领袖之 一宋教仁……其中有些情况曾听父亲讲过。我听了这些话后,觉得这些人中有的是 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有些在推翻满清时打过仗的,都是同盟会革命党人。经常听客 人谈论这些事,我虽不大懂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使我知道许多以前不知道的 事。原来还有这么多复杂的国家大事,这么多人为国家大事在忙忙碌碌。我听了这 些话,觉得这些人也许是好人,不像孟阿姨说的那些地主、老爷、坏蛋们那样,他 们可称得是爱国者。听起来,推翻宣统皇帝好像都是他们的功绩。我一面听他们讲, 一面观察他们,这些人和那些吃、喝、玩乐的老爷、王孙公子确实不同,他们到堂 子里来似乎不是为玩乐的。每次来,不是二人坐在炕床、茶几两边,面对面,便是 三五人围着茶桌,或是七八人围坐圆桌,边吃、边喝、边谈论国事。有时大概是谈 什么机密吧,声音很低,还不时掉头瞅瞅周围……看上去他们是做过大事的,是爱 国英雄。他们还谈到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兴旺情况,又说什么日本的风景很美,旅游 人不少,日本在这方面每年收入不少等等。又有人说:日本风景算什么,人工改修 的多,中国地大物博,自然风景区和古迹何止千万,当权者不爱国,不开辟,太可 惜了。 二、观察来客 因为我非常喜欢听他们谈论国事,也就很自然地注意观察他们的长相、穿着、 神采、举止谈吐等等。可惜我已记不清楚了,总的印象是个个相貌英俊,穿着朴素, 风度翩翩,谈吐高雅,但有时候也很激昂。看上去都不过三十岁左右,我很羡慕他 们去过日本念书,有学问,自己若能到那里读书该多好啊!又想到他们这些人这样 爱国,是否也同情我们这些穷人呢?根据他们议论的三民主义,觉得它是救国救民 的好主义,是包括穷人在内的。真的吗?还要看看今后的事情才能完全相信。又想: 这些人既然是爱国英雄,那就是好人,但是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又觉得奇怪了。 在这个时候,有几个人曾经表示真心喜欢我。其中有个苏州人,姓陈。他排行 第七,所以当他来的时候,大家就这样招呼:“啊!七少爷来了。”他是苏州有钱 人家的少爷,经常摆花酒、打麻雀牌,有时候,也来“打茶围”[注],约二十三四 岁。他长得清秀漂亮,身材瘦高,穿着一件深蓝色大花缎袍,外面套一件浅蓝色、 周围滚一道约半寸宽黑级子边的背心,头戴有红丝线结的瓜皮黑缎帽,话不多。我 倒满喜欢他的,但是又害怕和他说话。另外有个陕西人叫井勿幕,另一个湖南人叫 柳聘农。还有一个四川人叫夏之时(字亮工)。他们都是革命党人,都悄悄地在背 后说:“要等我做了大人。”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常常看见他们在和老鸨阿姨 谈话。我不理睬他们。虽然,当时我也羡慕他们中间有些人是打过仗的英雄豪杰, 但一想到这些人既是好人,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因此我又不高兴理他们了。那位姓 井的,每次看见我,不说话脸就红了。他曾好几次暗示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有 时还讨厌他。有一次我生病睡在床上,姓柳的跑到账子旁边来对我说:“嘿!你嫁 不嫁给我?不许给别人相好,你不嫁给我,我拿手枪打死你。”说着就把手枪拿出 来,我吓极了,马上灵机一动就说:“好!好!嫁给你,嫁给你!”然后我立刻翻 身起来,躲开他,到前面正打着麻雀牌的桌子旁边坐下来。他以为我讲的话是真心 的,就息了怒。过后,老鸨和阿姨们不知跟他讲了些什么,他此后就不问了,抱着 安心等待的态度。我当时心里边跳边想,这些人怎么这么野蛮,一定要人嫁给他, 不嫁他就要用手枪打死人?把手枪拿出来好吓人啊!在这个堂子里面多么危险啊! 这里不能久留。姓夏的那个人长得漂漂亮亮,高高大大,穿件灰色长袍,黑缎马褂, 不戴帽子,有时穿洋装,很英俊大方,年约计六七岁,堂子里人都叫他夏爷。他也 经常来摆花酒,打麻雀[注]。他和其他人有所不同,从来不和我开玩笑,我还比较 喜欢他。有时他反而和我讲:“听说你读过书的,有空时你应该好好看些书。你读 过几年书?你父母怎么样啊?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你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看你 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吃这碗饭的人。”本来我与任何客人都很少说话,看他问得这样 诚心诚意,我就讲给他听。说我从六岁读书一直到十二岁,因为父亲母亲没有钱还 债,所以才把我押到这里来的,押三年。总之,我把家境和押进堂子的经过都讲给 他听了。他说:“啊!原来是这样的。”他相当同情我,之后,我们也没有再说什 么其他的话。我总觉得这个人与众不同,好像真是个好人。我就从旁打听他是做什 么的。人们说:他早年留学日本,后投入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加入同盟会。当 武昌起义时,他起来响应,在四川成都龙泉驿带兵,一昼夜冲到重庆,将镇守使田 征葵活捉杀死。据人说把田家抄来的几箱金子送交银行充公。推翻满清后,被选为 四川省的副都督。后来四川有成渝两政府(成都是尹昌衡,当了都督,也成立军政 府),两政府合并后,夏之时辞去重庆蜀军军政府副都督职位,又任重庆镇抚府总 长,作为同盟会人在四川的阵地。但不久亦辞去,离开重庆东下,想再去日本留学 深造,报效民国。出川后来到上海曾向孙中山、黄兴汇报川局情报,共商大计。当 时正值各省革命党人共起讨袁,他便留在上海参与策划“二次革命”。 三、夏之时简述身世 从此,我就开始留心这个姓夏的人了。有一次我问他:“人家说你是四川的副 都督,你是怎么当都督的呢?”他说:“说来话长;我姓夏,原名有贵,人私塾读 书时改名之时,号亮工,四川省合江县虎头乡大官田人。我们的祖籍原是湖北省麻 城,在清朝时入川的,父亲夏德富、母亲袁氏,生冕昭和我。母亲去世早,继母刘 氏生畴五、西逵两弟,故亲兄弟共四人。务农为主,亦做些副业,可称小康之家。 最初我哥哥要我念书,我进了学馆,总是不好好念,哥哥就把我送乡下耕田,空闲 时候就学木工,后来我想这样反而更苦,还不如去念书的好,于是又进了学馆。在 学馆里经常听人讲清政府如何腐败;外国人如何侵犯中国主权;人民生活如何苦; 再下去将要亡国了。我听了这些话,闷在心头,很气愤,我立志救国,从此就专心 念书了。不久,我和一位同学商议去日本留学,哥哥不同意,我和同学俩就私自离 开学馆。跑到半途,哥哥也只好送来了去日本的路费和学费。我就这样到日本去了。 在日本考进了东斌学校步兵科。1905年8月20日,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在日本东 京成立,中山先生被推为总理,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 的革命纲领。”这时我插嘴问什么叫“鞑虏?”他解释说:“就是满清人。”“我 加入了同盟会,那时我积极参加革命运动,准备推翻清政府。我边读书边做革命工 作。在日本毕业以后,回到四川重庆。当时四川总督赵尔丰知道我是日本军官学校 毕业生,疑是革命分子,故意派我去西藏测量,企图把我害死。谁知道经过六个月 的艰苦工作,我完成测量任务回来了。这是赵尔丰意想不到的,但他并不奖励我, 仅仅在他所组织的新军里委任我为陆军十七镇骑炮标步兵排长。” “我测量西藏虽然成功了,但很辛苦的。多少夜不睡觉,有时一两个月不脱马 靴,因脱马靴好多蚤子就一起出来咬你,经常熬夜,所以两眼总是红肿的,家里有 照片。由于清政府腐败,辛亥革命爆发了。我配合各地起义军,在成都郊外龙泉驿 带兵起义。当时驻在龙泉驿的新军一二百人,卫戍司令魏楚藩,我把他枪决以后, 率领军队连夜绕道川北,途经简阳等地,直奔重庆。沿途参加响应者发展到七八百 人。到达重庆的时候,革命队伍扩大了,我们就冲进行门活捉了镇守使田征葵,把 他杀掉。在重庆成立了蜀军军政府,我被选为副都督,张培爵(号列五)为正都督。” (隐约记得他曾告诉我原选他为正都督,他自觉年轻,主动谦让给张培爵的。)我 问:“你那时几岁?”“二十四岁。”“你真勇敢。”我听了这番话和我从旁处听 来的一样,所以,觉得他真是个爱国英雄,我倒有点爱慕他了。但是英雄好人怎么 又跑到这个地方来呢?这个疑问又在我脑海中浮起,还是不要太相信他会真心喜欢 我,恐怕不过是拿姑娘来要耍罢了。在这段时期里,他总是对我非常好,关心我的 冷热、身体和将来。见他对我很好,于是我问他:“你们都是爱国英雄为什么到堂 子里来?”他回答说:“孙中山领导革命推翻了满清政府成立民国后,将政权交给 了袁世凯,袁世凯接过政权就叛变了。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1912年8月),发动二 次革命讨袁。谁知失败了。袁世凯下通缉令逮捕革命党人,因此我们借堂子掩护, 开会商议……”我这才明白他们常来长三堂子的原因。 他们几乎每天都来。为争夺我这个人,拼命互相多摆花酒,有时自己房间不够 用,还借用隔壁的房间。有人问我:“你这个小姑娘生意这么好,为什么还不开心?” 我想:生意好关我什么事,看不见我的爸爸妈妈,而且不能再读书,还有什么可开 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