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日本去四川 一、师友饯行 1917年秋(民国六年),我在家读完东京御茶之水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全部课 程后,本想预备补习法文,再到法国去求学,但接丈夫的电报,说他父亲病危,要 我立刻回四川合江老家。 我收到这份电报,内心很是矛盾。怎么办呢?犹豫、思考之后,感到丈夫在国 内努力干革命,为的是强国雪耻,我也该协助他为国家出力,这是我为国助夫的责 任。何况他父亲病危,我是他的妻子,理应回去。留法读书一事,以后再说。我遂 毅然回电,答应马上回国。 我的几位老师、朋友和东北的张女士突然听到我要离开他们回国的消息后,大 家愕然,心里都很难过。中、日老师及友人十几位:数学老师松田,物理、化学老 师林木,中文老师夏斧师,日文老师林木弟弟等(有些人都记不起姓名了)都要给 我饯行。因为都不是有钱人,上餐馆太贵。大家主张,约好日子,每人自己动手烧 菜,日本老师烧日本莱,中国朋友烧中国菜,在日本千驮谷我家里给我饯行,热闹 一番。平时大家有事,工作、读书、上课,我则还要管理家务,照顾孩子。所以, 除有些进步人士常来家谈论国事,讲些消息和老师们来给我上课外,朋友之间聚会 较少,家里经常是比较冷清沉寂。可是饯行的这天打破了常规,突然变得异常热闹 了。 日本矮桌坐不了几人,大家席地围坐,喝酒、谈笑、评菜。人人都称赞自己的 菜烧得好吃,松田老师却很沉默,只是饮酒不作声,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三岁的 国琼女儿,平时因邻居不让她们的孩子和她玩耍,一直独自在室内玩弄玩具和在小 院里玩玩沙土。但在饯行的这一天,她也非常开心,可爱的娃娃这间穿那间,楼上 到楼下跳跳蹦蹦。天真的孩于只晓得热闹好玩,哪知道师情、友情、人生别离之情? 哪知道被外国人称亡国奴的耻辱!诸师友给我饯行后的第三人,是我动身的日子。 这天清晨,秋高气爽,气候宜人。日本码头干净而有秩序。轮船从船顶一直到船栏 杆牵满了五色彩绳。启程人与送行人都表现出一种彼此依依难舍的心情。我也颇有 感触,俗谚云:“别时容易见时难。”我和夏家四小叔(夏西逵)、国琼女上船时 候,师友们都带着依依不舍的别情来送行。松田老师从人群中快步过来紧紧和我握 手不放,轻轻地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回国,舍不得你!”说完泪下,放手。松田 和林木老师一直称赞我很聪明,突然地分手我也难过。从此未再见过面! 船快开了,码头上、船廊上,大家招手,有些人还摇摆着手里的布片手帕,互 道珍重,互祝幸福……船的鸣笛声、人的嘈杂声交织成一首离别的交响乐,虽不甚 悦耳,却颇动人心弦!船慢慢地离岸渐远,人们也络绎散去。而松田老师仍然站在 码头盯住我们。船开得更远了,松田老师的身影也就消失了。我在船的甲板角上沉 醉于师友聚餐饯行送别时的情景里。师友们啊!别了! 我在日本住了几年,懂得了好些人间事和国家大事。在回国的途中心情颇为复 杂沉重,想到丈夫目前在做什么事?他比我大十二岁,他是否要我协助为国家做些 事?老家会不会喜欢我?因而没有来时那样高兴,对海上风光也无心欣赏,终日默 默无言。 二、听双亲叙别情 从日本东京乘轮船到达上海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名字忘了),趁此机会约双 亲、姨妈们来见面。她们都来了,母亲颇瘦,精神还好,动作依然敏捷。姨母大概 是吸鸦片烟之故很瘦弱。父亲显得老多了。大家泪水满面。母亲边哭边说:“天啊! 好容易见到你了。阿媛呀!几年不见了,一直不知道你的详细情况,我们是多么想 念你!”姨母说:“你母亲常常哭,你父亲经常叹气,大家都担心你,不知道你到 底怎么嘞。夏爷(她们还是叫他夏爷)待你好吗?他为什么不同你一起回国?”我 说:“他早已回国了,现在四川替国家做事。我是因为要在日本念书,现在他父亲 病重,叫我立刻回川。所以我们回国了,还要去四川老家。有时我汇给你们的生活 补贴有无收到?”母亲说:“幸亏你寄钱给我们,不然生活更困难了。”我向母亲 问起二叔、三叔、姨父们的情况,母亲说:“二叔夫妇全家还是在卖报。因为他们 总是准时送到各户,所以,订户越来越多,虽辛苦些,还够开支。三叔叔还是在推 独轮小车,有时推运货物,有时推送行人。不管是推货、推人,总要花很多力气, 赚的钱也不多。三叔是够苦的,年纪已不小了,还没有钱付老婆,我们自顾不暇, 也照顾不了他。这些事谈起来心酸。”姨母说:“你的姨父因身体不好吸上鸦片, 连我也带上了。纸扎店[注]的生意也不好,师傅的工钱经常付不出。”我又问: “马路街道还有叫花子讨饭的吗?”母亲姨母同声说:“怎么没有,缝穷[注]和带 着几个孩子讨饭的到处都有。有些叫花子不让去大餐馆,在小饭店门口等客人们散 了,进去向店主讨些汤汤水水。”我又问:“丢在街头路角家户门口的私生子还是 满多吗?”“当然还是经常有的。插根标签卖孩子的照样有。你还记得吗?有个讨 饭的穿一身破烂衣服,下身用几片破布围着,连裤子都没有一条,大家叫他阿憨, 多年来每天夜里总要在几条长三堂子弄里,转来跑去,放开嗓子,大声叫道:‘做 做好事,冷粥冷饭。’即使在严冬寒夜亦是这样叫喊。这人还活着嘞。”我听了母 亲、姨母的这番讲述,很难过。特别可怜阿憨,他的形象,他那凄凉的叫喊声,现 还萦绕耳际。啊!世上穷人何时能翻身?你去了日本几年,上海还是老样子,穷人 还是穷,富人还是有钱。我问:“外国人还欺负百姓吗?”姨母回答:“当然有, 像外国水兵坐了黄包车,不给钱或给少了,车夫当然要向他们讨的,水兵不但不添 分文,反而提起脚狠狠地踢车夫……”这是什么世道!老百姓总有一天会见光明! 我想。我们七拉八扯,父亲却眼眶润湿,沉默不言。四弟夏西逵在旁听而不语。国 琼女儿很老实,在她眼里都是些陌生人。我—一指点要她叫人,她只是紧贴在我身 旁,眼睛来回不停地注视着外婆她们。我们谈了一阵,吃过饭。饭后我对母亲说: “你放心,待我先去四川老家看看,慢慢一定接你们到四川去,那时候大家在一起 了,过些好日子吧。”我说完这句,母亲又淌泪了。姨母劝她:“不要再难过,有 希望了。”啊!我们在彼此的泪水中再次分离。 三、到达四川重庆 我带了孩子和四小叔乘长江轮船到达四川重庆。我们坐在轿子里,由临江门码 头从下而上约有一百多梯阶才到达坡上平地马路,轿夫满脸大汗,这是我到四川的 第一个不愉快的感觉。丈夫派了一位勤务兵和家里的两个丫头来接我。勤务兵叫卢 炳章,生得矮胖胖的,戴了一顶作为护国军标志的灰色红边帽子,穿一身灰色军服 和一双军用草鞋。这个人脾气很好,很忠厚。大丫头叫“麻子”,因为她生一脸细 麻子,所以得了这个名字,身材在女子中算是高大的,很健壮,约二十二三岁左右。 小丫头叫“梅香”,生得清秀玲珑,特别是双眼灵活,约十一二岁。这两个丫头是 侍候夏之时前妻的。 我们先住在丈夫老友黄家。房屋很大,黄家老太太中等身材,瘦瘦的,双目明 敏,整天手里拿着水烟袋,在里外房屋转来转去察看家务。她很喜欢我,特别对我 每晨起床必须洗冷水澡感到奇怪。她不喜欢国琼女,因琼儿像男孩,太顽皮。不久, 我们迁住丈夫的大哥夏冕昭的老友谭家,就是现在谭守仁医生(民革成员)家。他 的姐姐聪明有志向,擅长国画。谭医生去德国留学是他姐姐培养成材的。谭守仁和 我的子女算是世交关系。(谭守仁为人正直热情,解放后我们在北京的老少家人病 痛他总是热诚地诊看。我永谢不忘!)以后又搬到马蹄街六十号自己租的房屋住下。 此时丈夫将前妻亲生的儿子夏大谟(号述禹)和大哥之子夏大猷(号囗庚)送来重 庆,进依仁小学念书。这时我初次觉得对夏家要负担责任。 四、在重庆打抱不平 重庆住一段时候,因为我刚从国外回来,对于国内社会的许多混乱情况看不惯。 我生性爱打抱不平,见不合情理的事就要管,这类事情在我一生中是很多的。初到 重庆那段时间,有一次,我乘轿子到市场去买东西。勤务兵卢炳章照例戴了红边帽 子,穿了军服在轿子后跟着,我坐在轿子里,忽然听见前面哐啷一声,我揭开轿帘 一看,原来是一个小贩挑了两箩筐瓷碗,被前面一顶轿子撞倒了。那轿夫反而骂这 个挑担子的小贩:“你眼睛不睁开点!你路都不会走吗?”轿夫骂声不绝,这时候 我气愤极了,便马上下了轿。卢炳章也跟我三脚两步跑到前面。我叫前面轿子停下, 卢炳章接着就将他拉住。我说:“你这个官老爷有什么了不起?你的轿夫把人家一 个做小生意的撞倒了,一担碗都打碎了,还要臭骂人家,你在轿里一声不响。不行, 非赔钱不可!” 这时候两旁店铺的店员们都从柜台里面伸出身来,直着脖子,惊愕地呆看着我 们。市民们逐渐围拢来了。从人丛中,我听得有人叹口气说:“唉!走!走!走! 闲事少管。”这时候那个坐在轿子里的人不得已地说:“停下来!停下来!”他看 着我,又看看四周的人,只好说:“好!好!赔他钱!” 又有一次,谭家隔壁有个老婆婆,整天不停地打骂一个十几岁的童养媳。我在 谭家听得忍不住了,就跑过去,一把抓住老太婆的衣襟问她:“你为什么要天天打 骂她?你怎么这样狠心?从现在起,再也不许你打骂她,不然我就要送你去吃官司。” 以后在我住的那一段时期就再没有听见打骂的声音了。我觉得做了一件痛快事。想 到这些人太不像人了,凶恶残暴毫无人性。在日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自己的 国家也不像个国家。当时有人对我说:“夏太太,你真喜欢打抱不平,管闲事,亏 得你是有声势人家的太太,否则,真会惹出祸事来的。”心想,可气的事太多了, 有钱有势的人太可恨,穷苦的人太可怜,我不相信老是这样冷酷的日子! 五、丫头叙述夏家情况 卢炳章告诉我:“二太老爷的病情有好转了,现在合江老家大观因医治疗养。” 麻子、梅香两个丫头不和我讲话,老是偷偷地瞧着我,不时地呆望着我,很少 说话。但见我打抱不平很高兴。过了好几天,大概她们对我有所认识了,有一天, 麻子丫头开口把夏家的人事关系告诉了我。她说:“夏家是合江县虎头乡大观田人 (现亦叫大头场),原籍是湖北麻城,清朝时入川的。开始全家靠收田租过活。上 辈两房:大房夏德富与袁氏女儿结婚,生子夏冕昭,就是现在的大老爷。次子就是 我们老爷。袁老太太去世后,续弦是刘家的女儿,生了夏畴五和夏西逵。所以,上 辈大房兄弟共四人。上辈二房有大太太、姨太太,没有生子,二老太爷忠厚善良, 二姨婆为人极和蔼,脾气也好,大家都喜欢她。因为上辈二房没有生子,把我们老 爷过房给二房为长子,接香火传后代。继后二房生子名夏缄三和夏有文,于是上辈 两房各有三子。照大排行共有兄弟六人了。夏冕昭生于夏大猷、夏大勋,生女夏国 君、夏国殊。我们老爷和晏氏女结婚生一子叫夏大漠,他虚岁十二岁,现在合江老 家。太太,你就要抚养他了。还有姑太太几人,妯娌几人。大老爷的次子被土匪错 绑了,土匪畏惧夏氏门第,就把孩子三转四移,让给别的土匪,大老爷因赎票价越 来越高犹豫不决,后来知道土匪把夏大勋塞进阴沟洞里,撕了票(即整死了)。夏 国君聪明能干,可是为人和她母亲一样阴毒。姑太太们也很厉害。各房人都有自己 的男仆和丫头。夏冕昭是总管各房的当家人。”麻子丫头还说:“太太你绝对不能 回合江,你回去她们要整你的。她们已商量好,都准备在你到家的时候叫你‘新太 太’(意思是姨太太)。连亲友都关照好了。我们以前那位太太真可怜,就是被她 们气死的。因为她们对她说:我们老爷到日本念书不会回来了,就是回来也不会要 你这个乡下人,用这样那样的话刺激她,所以,她后来气得生了肺病。临死前她向 刘婆婆要两条活鲫鱼吃,她们都没有理睬。” 我听了这番话,又惊,又怕,又急。暗想:这简直是一个十足封建大家庭。我 出身在穷苦家庭,从未见过封建大家庭是什么样子。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我踌 躇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