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山穷水尽 一、遇翻戏党 翻戏党头子张云卿 群益厂被“—·二八”炮火轰炸,又经过我四个多月的入 狱和避祸杭州一年多,它瘫在那里,元气大伤。原有股东不愿增资,反而对我产生 怀疑,自己当时还不能公开露面,在这种情形下,只好设法另找门路。黄浦江边的 上海滩上,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光怪陆离,冒险家的乐园。如此复杂的社会,无 依无靠、孤军作战的我,此时此地何处求援?并且对于自己的处境来说,凡事只许 成功不可失败,在这情况下,怎能不焦急呢!恰好群益工厂的承包纱管原料本商 (宁波人,姓名忘了)来桃源村家告诉我:“有一位浙江绍兴人张云卿老先生,是 前清官府出身,七十多岁,他有个姨太太,年纪还轻,有十二岁和四岁的两个小儿 子,手里有些钱,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想投资实业,为他死后孩子和姨太太的生活 作些准备。我和他谈起你的群益工厂的事情,他颇愿意投资,很想和你见见面。你 的意思怎样?我觉得是个机会,你考虑考虑吧!” 我听到这个消息,如鱼得水,非常高兴。就和这位本商约好,第二天一同去见 他。我们到了蒲石路的一幢大石库门房子,进门过天井人客堂,我坐下等木商先去 打招呼。一会儿,这位张云卿先生出来了。相貌堂堂,看上去像是正派人物,身材 中等,目光炯炯有神,不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白白脸,有些胡须,头戴黑缎红丝 结瓜皮帽,身穿深紫色长袍,黑缎马褂,白洋袜,黑色双梁缎鞋。见了我拱手作揖, 态度很诚挚。他请我进入书房内厅。当他吩咐听差摆上茶点的一刹那间,我就眼扫 室内,看见陈设布置全是中国式,相当古雅。尽是古董、字画,家具和客堂里的一 样都是红木的,榻床上摆着一套鸦片灯具,烟具很漂亮,银盘、金镶绿玉头的烟枪。 我们彼此说了几句客套话。 受骗 这时候,进来一人,手里提着一只约有一尺五寸长的小皮箱。这人看上去 约三十多岁,戴一副黑眼镜,也是长衫马褂,颇有些公子哥派头,张老先生介绍说: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他是东北的一位高级军官的亲弟弟,因为哥哥去世很闷,刚 来上海游玩。”他又指着麻雀牌桌椅上的那一位,介绍说:“这是我的账房先生 (看样子有四十来岁),也姓张。”我和这两人也说了几句应酬话。张老先生就开 始问我群益纱管厂的情况,我就详细地叙述了一番。他们表示很尊重我,异口同声 地说:“一个女子能办工厂,真是了不起。”最后就约定参观群益的日子。第三天, 参观厂后,又被邀去他家商谈。他嘱我拟定一个计划,群益厂到底需要增添多少资 本才能初步恢复元气,至于扩充则第二步再谈。他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办一下, 使这个厂既能营利又可抵制日货。”他说话的态度很起劲、冲动,并顺手指着那位 东北公子说:“你也参加些股子好吗?”东北公子吸着鸦片点点头:“好!我也加 入一份。我参观后,觉得这个厂是值得办的。” 我听他们这样讲,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我按照他们的吩咐拟好一套计划送 去。经过几次三番的讨论,在这过程中我们的“友谊”也逐渐增加,后来就慢慢变 成像自己人一样了。每次去总是点心、茶饭,招待得很周到。我也很自然地和他的 姨太太、孩子们全家一起吃饭谈天,俨然家人一样。因为我与这些人交往的目的就 是要他们投资办厂,故在谈论之间很留神,不让他们看出我的政治倾向。如此来往 一个多月。有一天,他们派人来叫我立刻就去。我一到那里,见姨太太、账房先生 和经常在一起的两位朋友都在。他们大家都板着脸,只听张云卿老先生在那里指手 划脚、大发雷霆地说:“看到东北朋友来信,才知道那个东北小子简直是畜生,哥 哥去世分了他的财产不算,还要侵占嫂子,这还是人吗?” 他转过脸对我说:“这东北小子王八蛋,答应加入群益的一万元股子也黄牛[注] 了。每天去堂子里花天酒地,你所看见的一大皮箱现钞都买了钻石戒指、金玉手饰 送给姑娘们。这样乱花,不要多久会把分得的十万元财产都搞光,你们看好了。” 账房先生接着说:“他的哥哥既然是你的好朋友,并且还有个儿子,你该设法不让 他把钱都花光才是。”张说:“这有什么办法?”账房先生又说:“大家动动脑筋 吧!”接着视线转向我说:“我们大家想到办法后,就把这款子投资群益。一方面 办实业,一方面他将来有天做了‘瘪三’还可以救济救济他,并且为死者儿子留下 一份遗产,岂不三全齐美?”在座人听了账房先生这番话,都认为很对。我没有作 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对我说:“董先生,这事情对群益有利,又可帮助别人,难道 不是一举两得吗?”这时候,张老先生也接着说:“只要想得出办法,这倒是一件 好事。与其让他把钱花光,不如这样做为好,再说群益厂本来不在乎这小子投资不 投资。麻烦的是:前几天我接到东北朋友来信,在提到这小子荒唐事的同时,还告 诉我,我在东北投资的工厂今年营业不好亏了本,还要各股东增资支持。上海交易 所股票这几天偏偏跌价,要付出的现金很多,投资群益一事只好暂缓。在这种情况 下,这小子的钱如能弄到手投资群益,确是一件好事。”接着他们就商量办法。结 果确定用四门摊赌钱的办法来“抬轿子”,叫我也参加,还要请一位有钱人来一起 赌,才能使这小子自投圈套。 踌躇不决 当晚我回家,心里很矛盾,觉得这是整人的事情,怎么能做?但转 念想想,这事若能成功群益厂便会有出路。翻来覆去,整夜没有睡好。另外两个进 步朋友和骆介庵听我讲了这事,大家认为这种人的钱也未必是从正路得来的,完全 可以做,都兴奋得睡不着觉。钱还没影子,大家就商量办杂志,办这个,办那个, 好像这笔钱已经在手上似的。经过大家仔细考虑后,觉得张云卿他们说得有理,即 或不成自己也不损失什么。于是第二天我就鼓足勇气依约前去。 入圈套 我到时红木方台已安排好了,台上有一支筷子,一只饭碗,两盒黑白 围棋子。那位有钱人(是个商人,姓名忘了)和账房先生已先我到了,东北公子还 没来。他们趁此时候教会我如何做庄家,把围棋子放在饭碗内,以棋子的单双来标 志输赢。把筷子直搁在碗上,暗示双数,如果筷子横搁就暗示是单数,以便伙伴下 赌时胸中有数。 不一会儿,带着黑眼镜的东北公子来了。像上次一样,带着一小皮箱现钞。等 他吸过鸦片,大家讲好以五万元赌注为限。账房先生、东北公子和我都坐下,于是 骗局就开始了。张老先生坐在我旁边指挥,当时我内心噗噗跳,恍恍惚惚地当着庄 家,照嘱咐搞了几次。但是老弄错,明明放单数开出来是双数。明明是双数,开出 来是单数。结果第一场反而输了二千六百多,我急得头昏脑胀,浑身血液上涌,不 知如何是好。张老先生从中解围说:“明天午饭后再继续赌吧!今天先不结账。” 大家都同意了。东北公子走后,他们指责我不应该把双单弄错。明天再错怎么办? 我当时表示坚决不愿参加第二场了。账房先生说:“那怎么行呢?输了这么多?” 张老先生转弯说:“等明天我当庄,看输赢再说,不必着急。” 次日午饭后我再去时,账房先生对我说:“张先生当庄真灵,你输掉的二千六 百多元已赢回好多,相差不到五百元了。我们都以为第三次一定可以达到目的,谁 知这小子门槛精不愿再来了,口口声声说没有空,一定要先把这两场的帐结掉,等 有空时再来。你说倒霉不倒霉?”张老先生叹口气,吸着鸦片说:“算我倒霉,事 已至此,怎么办?只好和他结账保持信用,等待时机再搞他吧,好在他还不走哩!” 说着吩咐账房先生打张两百元支票,余数由我们大家想办法。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 对张先生感到很抱歉。为了群益,害得别人付这样多的钱,还有这三百元又怎么办 呢?我急得要命。 戳穿把戏 回家后,我反复思考这件事,想到上海滩什么“拆白党”、“翻戏 党”、“仙人跳”、“放白鸽”,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无恶不作。觉得里面有文 章,于是我就一面拖延付款日期,一面乘其不注意时间去观察他们的行动。 记得有天上午我穿着天蓝色府绸连衣裙,白丝线帽,白色高跟皮鞋,米色丝袜, 去到张宅。我看见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又一次,看到一个像捕房包探样子的家伙, 桌上放着一堆钞票,大家像在那里分赃似的,并且还有人在后房间哭泣。他们见我 突然进去,措手不及,非常慌张。这下我肯定这些人不是好人,其中必有把戏,很 可能是骗局。 我就在一天傍晚,在他们的鸦片烟灯旁,为了不伤害张云卿的脸面,轻言婉语 点破了他们的阴谋诡计。张云卿听了我的话,惊慌失色,不知所措。结果他只好承 认他们的确是想骗我的钱,他叹口气说:“我们原先打听得你是辛亥革命时四川夏 之时都督的夫人,想你目前虽然经济困难,但是根据你的社会关系,到不得已时, 几百块钱还是有办法的,所以才打你的主意。谁知你硬不愿意和你过去的社会关系 接触,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现在我们已看出你是个有骨气、意志坚强的女子。” 他说完后,便皱着眉头,求我不要声张,并表示今后有困难时他愿出力帮忙。他又 回忆他的过去,说他年轻时就失业,无可奈何只好走上这个行道,以养活一家老小 几口,干此行业已几十年了。他现在只有五十多岁,没有七十几岁,胡须也是假的。 账房先生是他的哥哥,黑眼镜东北公子是他的侄子,有钱人是伙伴,小皮箱内一迭 造的现钞是用报纸送起,外面纵横包上一些钞票,所以看上去活像都是真的。这行 业名叫“翻戏”,各地都有。以前他去东北干这行当,因为出了事,不得已逃到上 海。骗成一次,能到手一千、八百不等。每次骗局所得,先提成送给捕房、包探等 有关方面,然后弟兄伙伴平分,自己所得也无几,但风险全由自己担当。受骗的人 其中倾家荡产的也有。被骗后还觉得对不起他们,反而常和他们结成朋友的也有。 他还说:“我明知吃这碗饭害人不浅,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大家已经习惯这行, 要改行也不容易啊!” 我听完他的话,一方面恨他,一方面也有些同情他。觉得这些人固然是恶透了, 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受了不良的社会制度的影响所致。当然,由于本身的恶劣行为, 也使他们无法逃避社会的谴责。当时,我想趁此宣传些革命道理,让他们认识到社 会的本质,引起他们对社会的不满和愤恨。但几次试探,感到这些人,有时虽然慷 慨义气,但已经是朽木不可再雕。他们为了利益,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 我经过这次“翻戏”的骗局,使我更进一步认识到上海社会的复杂性,从而增 加了不少认识事物、对待事物的常识,且锻炼了自己。 二、失业、母亡、债逼、父病 群益纱管厂终于因市面不景气以及自己出狱后的行动不自由,无法公开活动找 投资人继续开工,而宣告清算结束。在此时期,张云卿介绍我去无锡他友人所办的 砖瓦厂担任经理。我做了几个月,因为股东意见不一致,资本也不雄厚,没有多大 前途就辞职回沪。从此又失业了。到此,我的处境正如俗话所谓:“屋漏偏遭连夜 雨,行船正遇打头风。” 失业后,为了节省开支,从桃源村搬到甘斯东路(现名加善路)甘村,分租了 一间房间。这时期我们的生活愈来愈困难。有钱的朋友我不愿去找,穷亲戚大家一 样,革命的朋友更是穷困。至于夏家的亲友则从不往来。我常想起幼时父亲的家训: “人穷志不穷”。这句话萦绕脑际,使我益发的不愿向有钱人伸手去求施舍。一家 老小七口,除二叔偶尔在紧急关头给予我们一些接济外,生活全靠典当变卖来维持。 房租连欠几个月付不出,挨房东骂,受邻居奚落。我先是连进出都觉得脸红,后来 也逐渐习惯了。在这种情况下,供养双亲的费用也只好减少。住在霞飞路(现名淮 海路)贫民窟的母亲每隔三两天总要来甘村看看我们。每次一进门就拿着布帚子四 面拍拍,打扫那些已经打扫过的房内杂物。嘴里总是叽哩咕嗜一大堆,边拍边说: “怎么办?这样的生活,携老带小,可怜你什么时候才有出头日子?我和你父亲俩 都已六十多岁了,苦了一辈子,到今天还没有出头,好容易盼到你嫁了个好丈夫, 我俩以为有了依靠,老来不会再吃苦头了,哪知又弄到这般地步。不离开四川多好, 大家少吃些苦。唉!不过话要说回来,你那个丈夫,表面上看待你满好,可是他的 脾气一来,那种压人的男人的神气,确也叫人难受。”她又接着叹口气说:“穷人 和有钱有势的人做夫妻总要受气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金簪子和他说你父亲偷 鸦片的事情。多么侮辱人啊!”有时她又说:“过去,你父亲拉黄包车,我做佣人, 你被押进堂子卖唱,弟弟妹妹因为没有钱治病,个个都死掉。开不出伙食只好挨饿, 付不出房租只好挨人骂,高利贷借来的钱三五天就加一倍,把人都要逼死,卖的卖 尽,当的当光,我们吃的这些苦头向谁讲?”母亲经常这样七说八说的借此发泄她 满腔的怨恨。我听得难过,从不去接她的话。某天,我从家里走出去办事路上,看 见骨瘦如柴的母亲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广东香云纱衫,低着头,驼着背,在对面马 路边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颠颠簸簸地向甘村家里走来。本来我想招呼她, 见她这副神情心里非常难过。但是转念又想到像母亲这样受苦难的人世上不知有多 少,难过有什么用处,只好让她去吧!我也就没有喊她。 第二天晚上,月色皎洁,大地被月光照射得像水晶宫一样。就在午夜时分,父 亲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门。我大吃一惊,父亲喘不过气来,我急得直问他 出了什么事,他好容易迸出这么一句:“你娘快要断气了!”我听了,马上拉着他 就跑。在路上边跑边问他,父亲哭着道:“前天你表兄张宝记去世,我们不是都去 吊孝的吗?你因为有事先走了,我俩就多留了一阵。当时我在外面忽然听到你娘在 灵后痛哭,愈哭愈厉害,哭得旁边人都问这位老太太和张宝记是什么关系?为什么 哭得这样伤心,这么大的岁数别哭坏了。我知道你娘是借孝堂哭自己,我怕她哭坏 了身体上去劝她。她把我推开,怎样也劝不住。昨天下午她从你这里回去,看她精 神还满好,我就放心了。今天晚饭后,她去收拾碗筷,我在院子里乘凉。她洗好澡 出来,已是9点多钟了。她对我说:‘你进去睡觉吧!让我在竹榻上乘乘凉,休息一 下。’快到11点了,她还没有进来睡觉。我在里面连叫好几声,她没有作声。我就 起来,想出去拉她进来。等我走近推她,已经只剩下一点热气了。”父亲说着说着, 又哭了。在这时候,我只好硬着心肠,眼泪往肚里吞。想起昨天在路上看见母亲那 可怜的神态,想起自己未上前招呼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悔恨。 父亲又继续哭着说道:“可怜你娘,前几天她向我要几个铜板买个香瓜吃,我 因为怕第二天小菜钱不够,竟没有给她。”我笔至此,能不泪流满面! 等我和父亲赶到的时候,院子里围着一大批人。有的说她是中风,有的说她是 发痧。我摸母亲的脉搏,已经停止跳动了。医生到时摇摇头就走了。这时候,我的 神经顿时麻木了,像木头人一样呆立在那里,望着母亲,欲哭无泪。猛然有人拍了 我一下肩膀,我回头一看,是刚从法国回来的钢琴教师张景卿。她说:“按一般习 俗,在室外露天过世的人,不可抬进屋去的。这么热的天气,还不快去想办法寻些 钱。现在已经1点多了,愈快收殓愈好,呆着有什么用?”我像梦醒似的!没时间给 自己伤心了,转身出外叫了部黄包车,四面奔跑借钱。但是,因平素来往的都是些 贫困的亲友,所得无几,最后在东来顺五金行的跑街严培馨先生的帮助下,总算凑 了二百多元。天亮回来已是亲友满堂。我急急忙忙买棺办丧事,中午大殓。这时, 我不禁抱棺嚎陶大哭!母亲逝世是在1933年夏。她享年六十五岁。啊!我没有更多 的勇气回忆了! 母亲离世后,因为债务累累,不得已把三女国瑛送去北平,暂交张景卿教师抚 养。在两吉女中读书。这时候,承“翻戏”张云卿慷慨借给我一张二百亩绍兴沙田 地契,我凭此向一位为人直爽热心的友人郑素因女医师抵押三百元,还付清了母亲 去世时的丧葬费,以及平时为生活所挪借的零星债务。张云卿还帮助了三个孩子的 一学期学费,使孩子们在那学期没有辍学。 郑素固的这笔款几次到期连利息都付不出,郑大怒,在她家里叫上海商人朱某 指着我鼻子逼我、骂我。父亲和孩子们当时为了这事,气得直掉泪。通过这件事, 我除了更体会到贫苦二字在穷人生活中的滋味外,无他感触,不过这是毕生中难忘 的一事,但我并不介意。 这笔债,在锦江开门后半年里才连本带利偿还清楚。在此以后,我反而免息借 给郑素因五百元支持她去日本留学,并在她留学期间,经常照顾她的母亲,按月送 给二十银元。从此,我们交往数十年。在此顺便提一件有趣的事:有一次,从家去 锦江,在路途感觉头昏,吩咐车夫转弯到郑素因家去休息一会儿。在她亭子间刚坐 下,只听得有人要上来,护士保姆拦阻的吵闹声。我估计捕房人以查吸大烟的人为 名敲竹杠。不好了,我立刻协助刚起床的郑素因把烟具分散藏妥,叫她赶快从阳台 越过邻居阳台逃跑(邻居阳台挨着郑家阳台)。说时迟那时快,准备完毕,我坐在 亭子间门口椅上。四五个流氓上楼,首先问郑医生在哪里?老妈妈回答出去了。遂 去前后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搜查烟具,突然在床底下查出一根烟枪,这下他们 高兴得跳起来,“人不在,有了证据还能逃脱?”开始凶恶地盘问郑素固的妈妈: “人在何处,快说!”这时,我走上前去:一弟兄们不必这样,有话好说,你们还 不是为了找点贴补家用生活费吗?不要吓坏了老太太。”大家嚷嚷:“你敢说话, 你是她的什么人?”“好朋友。”“郑素因拿出四根条子(金条每根十两),就毁 掉这根烟枪了事。”我见对方已表态,事情就好办了。我说:“好说,好说。”当 即嘱老妈妈快准备酒菜,让我们好好吃顿午饭。我们边吃边聊:“弟兄们,我叫董 竹君,是锦江菜馆的主人。大家见面不容易。”他们一听锦江主人,大家马上起立, 打个招呼。我接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们生活困难,想赚些额外钱,这完全 能理解的,不过郑素因医生确实是小小诊所,开销大,病人也不多,月人无几,自 己还要吸大烟。所以,钱少些我可替她代付,多了是没有办法。”我又说:“在上 海滩上大家交个朋友不是很好吗,来日方长,不要在这件事上太认真作绝。”他们 问:“那么你说吧。”结果三两金子解决,郑素因回来向我作揖感谢!上海小流氓 依靠大流氓主人的势力与上海捕房的人勾结,用这种手段向人勒索敲诈钱财是常事。 这亦是解放前上海社会阴暗的一角。我之所以不记旧恨,主要是因为我当初和她来 往时间不久,和她交情不深,她不了解我。居然能慷慨借给那么多钱救我燃眉之急, 这是很难得的。再者,当我被捕入狱,她曾一度给国琼女二十元开支伙食。我还不 出债是自己的过错,哪能见怪别人呢?虽然她做得也过分了些,但是也应该原谅她, 她到底还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所有这些都是我和她始终维持交往的原因。古训“人 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我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所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孩 子们经我开导后,对她也有所谅解,逢年过节总是去拜望她的。后来听说那姓朱的 流氓的大女儿曾告诉别人:她父亲对帮郑素因逼董先生还债一事很后悔。由此可见, 流氓有时候也多少有些是非之心,有些义气。 解放后,我力劝郑素因离开她在上海的恶劣社会关系,将自己的妇科专业为国 家建设、为人民服务,特由我和国瑛女陪同她去天津,由天津市长黄敬同志派专车 让我和她去天津市找一个自己认为满意的医院工作。她选定了天津市红十字医院, 也给了她聘书。她回沪后被坏友们七言人语,结果未去天津。她放弃了光荣的工作。 最后据闻她在沪吃尽骗光,告终于亭子间,旁无一人。我在京闻讯异常难过。再者, 如张云卿本是要坑害我的“翻戏党”,后来倒成了朋友,我困难时他还接济我。解 放初期,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上海生活困难(张已去世),我也曾多次帮助他们母子。 总的说来,如朱姓流氓和张云卿一伙人,都是趋炎附势的,是旧社会的渣滓。但他 们的罪恶,很大程度上是那个罪恶的旧社会所造成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因为孤寂,加以穷困,忧虑成疾,经常生病。我虽靠借卖尽 力给他医治,父亲结果还是病重卧床。当时又没有钱请医生来家医治,每次都只好 扶着他挣扎着出外就医。 有一次,我扶着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到霞飞路电车站候车的时候,父亲皱紧 双眉两手背着对我说:“阿媛!我只要能再多活五年就够了。”我没作声,心如刀 割。心想!好悲惨的人生啊!钱!钱!何处去找?夏之时方面,只有我回川他才愿 拿钱给父亲医病,这是交换条件。这,根本办不到!至于那些国民党内有声望有地 位的人,我又不愿向他们低头。今天还是靠典押才得到两元钱给他看病的,知道自 己再也无法凑钱来满足他这个可怜的、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我含着眼泪回头望了一 下父亲惨白的脸色,心痛欲裂。啊!五年!五年!在我心里这难以形容的镜头,多 少年来好像影子一样附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