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流亡菲律宾 一、到达马尼拉 我在极其复杂的心情下,到达了菲律宾马尼拉。抵码头时,看见在旁边木栅栏 内关进了好多看上去不像有钱的中国人。男女老少拥挤着,扒着栅栏伸着头颈向外 张望。据说,这些都是三等舱客人,因为护照来历不清楚,被当地移民局扣押在那 里的。有时候竟被剥夺自由十天半月的,甚至长达几个月,像犯人似的遭受着虐待。 事实上,这些乘客曾塞了不少钱给专门代客搞护照、伪造人口证的经纪人。结果, 不是由于移民局和经纪人分赃不均起了矛盾,就是由于想在这些乘客身上再敲一笔 竹杠,因此就把他们关起来。我看了非常不平,心想如果自己国家独立富强,中国 人怎会被外人欺侮、敲诈,受这种瘟气!我因为买的是二等船票,只是找人担保一 下就上了岸,没有碰到过分的麻烦和为难。有钱的方便,没钱的受罪,这种鲜明的 对比,是我踏进菲律宾国门所得到的第一个印象。 我到达马尼拉的晚上,住在国琼女苦心所租得的一间吊楼上。据她同学菲列浦 (菲律宾人)及丁景福(福建人)告知:“她本来住的是一间潮湿的汽车间,因为 妈妈来,她特地为你租下这间吊楼。这里社会人士都是拜金主义者,国琼贫穷。” 并告诉我:音乐团团长蔡某如何破坏国琼的名誉,诬蔑她是汉奸等等。他们说的和 桂华山在沪所说的同样一番话。我听完菲列浦的话,颇为气愤,可怜的国琼女遭此 诬蔑。 见国琼女生活困苦,形容消瘦。我一方面要改善她的生活,一方面要为她出口 气,故退租吊楼,在靠近海边培培儿饭店塔夫特马路某号向两位七十来岁的孀妇姐 妹(菲人,天主教徒)分租了一间房子,并让国琼女除进步的华侨中学课程不辞外, 七处家庭教琴工作以及在马尼拉有名的乐队里拉大提琴的工作统统辞掉(马尼拉有 个著名的交响乐队,该队指挥是位德国犹太人。国琼女在此乐队担任大提琴手工作 几年,并经常随乐队外出演奏。当国琼女钢琴独奏时,乐队亦为之伴奏),专在菲 律宾大学音乐院深造和调养身体。后来为了她上课方便起见,又与她的同学丁景福 和菲列浦共租同马路某弄内一幢相当新式的木板楼房(公寓),配备了适当的家具 住下。此时,社会人士对国琼女的看法就有所转变,再不以为她是穷光蛋了。 1941年春,国琇女放弃沪江大学两年多学业,也来到马尼拉,准备投考菲律宾 大学音乐院声乐系,同住此屋。 二、美丽的菲律宾 菲律宾地处亚热带,被称为“千岛之邦”。气候四季皆热,春季是雨季,终年 绿荫如盖,郁郁葱葱的岛屿宛如颗颗晶莹的翡翠,星罗棋布地镶嵌在大海之中。人 们称它为“东海明珠”。菲律宾有五十几座火山,其中十几座是活火山,常有一缕 一缕的白烟袅袅向天空升起,引人注目。菲律宾花木繁茂、水果丰富,最好的水果 有椰子、芒果、香蕉、木瓜等,大家称它为“太平洋的果盘”,又称它是“世界椰 王”。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椰子,据说每年产量一百五十亿只,占世界总产量三 分之一强(时隔几十年,现在不知了),供应世界市场需要量的百分之六十左右。 椰树周身是宝:如房屋、家具甚至扫帚都是椰子做成,还有椰纸、椰子纤维衣、椰 油。人民爱食椰子肉、椰汁,用椰油制成一切食用物品。椰壳有油质,人们用一只 脚踏着晒干的椰壳,在地板上来回蹬踩,把地板擦得雪亮雪亮,能见人影。 当地最通行的是三种语言:即菲语、英语、西班牙语。当地社会以能说英语为 时髦。上层阶级的菲律宾人士,一般都能说英语、西班牙语。未受过文化教育的菲 人,只会说菲语。 三、当年我所知的菲人和华侨 当时菲律宾是在美国统治下的有名无实的独立国家。它在1935年成立共和政府, 但事实上并未完全独立,仍受美国控制。直到1946年,才成立了共和国,取得了完 全独立。 尽管如此,菲律宾人民并未忘记1898年6月12日经过流血牺牲从西班牙殖民者手 中夺回的自由,至今还是以此年月日为独立日。但是同年美国和西班牙战争后,菲 由美统治。1946年7月4日再度独立。更未忘记美帝国主义在承继了西班牙殖民者的 衣体后,以加倍的残暴手段向仅仅持有陈旧武器的起义军进攻了两年,屠杀了约六 十万菲律宾人。他们知道,这血海深仇要向美帝和他庇护下的菲律宾统治者清算, 所以革命的火焰始终到处在燃烧着(我在的当时)。 菲律宾独立后的统治阶级政府,依然与违背人民意志的美帝勾结一起。在政治、 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实施剥夺和愚民政策。美货充塞全国市场,美国的文化侵略更 是无孔不入,因而部分人深受感染、同化,资产阶级思想异常浓厚,崇拜金钱、美 人,贪图物质享受,糊里糊涂地生活着。 当地有钱有势的菲律宾人,也有独霸一方的。菲律宾人民穷富悬殊很大:富有 的菲律宾人,每天吃、喝、玩、乐,尽情挥霍、享受尚嫌不够,还借死者作乐—— 他们和富贵的西班牙人、有钱的华侨一样,为死者建盖漂亮的坟墓,看上去都像一 幢幢华丽的大小洋房。每年大约在中国“清明节”时,美其名为扫墓节。在此节日, 墓区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大家借此吃吃喝喝、打麻雀牌、玩扑克牌……哈哈大笑, 热闹开心好几天,这已成为习俗。他们哪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菲 律宾虽无冻死骨,确有饿死人!最近报刊还登载前任总统马科斯的夫人仅“鞋”就 有三千多双,耸人听闻!这是超过历史上所有皇后的享受。 菲律宾因气候热,一般人民生活很简单。周年单衣单衫,贫穷人裹一块布片也 可度日。热带水果是他们的日常食品。像中国红焖鸡(菲名:ADUBO)、红烧肉那样 的菜,算是最上等的菜肴了,但这仅是富人们才得经常吃到。当地人民无文化。贫 穷的土人,吃饭时不用刀、叉、筷子,用手抓来吃(用手把饭捏成小团送进嘴里)。 穷苦人民所居住的房屋有的简单得只用几根木料和竹子扎成,像大型的轿子,也像 一座吊楼,谈不上有什么室内陈设布置。若要迁居,常常连这房子一道搬走。他们 由于终年处于酷热的气候下,加上贫苦和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于是渐次在某些人 身上形成一些恶习:懒、脏、偷东西,还爱腰藏小刀,有些人相当蛮横,常用矛枪、 小刀子杀人,故中国人很少敢随便上山,因为山上更甚。 菲律宾人性格比较直爽,蛮聪明,喜爱音乐、舞蹈,差不多都能弹、能唱、能 舞。到处都能听见琴声。在海边椰子树下,当月明风清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男女三 三俩俩抱着“吉他”弹弹唱唱,充满了南国情调。菲律宾人擅长西洋音乐,在东方 是有名的。 菲律宾人几乎人人都是教徒,以天主教为主。那些天主教徒,无论贫富,每天 拂晓、傍晚都要去教堂祈祷。甚至从教堂大门外就开始跪在地上,用腿、膝慢慢地 一步一步移进教堂,以此表示虔诚。我的一位菲律宾女友,大学教育系毕业,为了 祈求天主赐恩,释放在二次世界大战时被日本帝国主义者逮捕监禁的未婚夫,她每 天就这样在天主面前祈祷数小时,两个膝盖常常是鲜血淋漓。 在菲律宾的华侨,多数是福建人。他们的祖先,多是在几百年前,背个包袱, 拿把雨伞,从福建搭船,有的甚至当黄牛(不出船费偷渡)去那里当华工。这些人 当时赤手空拳,辛勤谋生,开始时做点小生意,冒风险,受闲气,甚至遭受山上当 地土人的杀害。一代一代的,经过了几十年、几百年,慢慢积下些钱,并在商业和 企业方面有所成就,才发展到他们现今在菲律宾的经济地位。有些华侨很有钱了。 如:当时社会上华侨界首屈一指的著名人物XX,他家的坟墓,简直就是一所相当大 的花园楼房,以便扫墓时表示阔气玩个痛快。 当时华侨分新旧两派。受过教育,有文化的属新派,比较开明,封建思想较少; 未受过教育的旧派则非常守旧,封建、狭隘。妇女们多数是无文化的,都在家里操 持家务。所谓上层华侨,一般都有几个太太,他们还喜欢买穷人家的儿子来当自己 的儿子,作为经营生意的助手。太太们为了想多得一份遗产,当然也乐意丈夫这样 做,相沿成习,形成了一种风气。有些华侨和菲人结婚后,子女逐渐菲化了。宗教 信仰方面,天主教、基督教、佛教均有。有些华侨的家庭,还保持着封建社会的五 世同堂传统。无论上下层的华侨,都承继了祖先刻苦持家的精神,非常勤俭,为着 经营生意,终日奔忙劳碌。有钱的华侨多半是经营本厂、烟厂、麻厂、布店、旅馆 或担任美国商品代理人及专利人。中产阶级的华侨,则多数是开设食品公司、餐馆、 洗衣店、杂货店。再下一层的,则充当菜贩和跑街掮客。华侨近百年来自己也办有 报馆和中、小学校。至于开办大学,则菲政府不准许的(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华 侨不论新旧派,对金钱看得很重,这是由于他们的历史条件和环境所致。当地华侨 只要有钱即有势。记得我有一位朋友,他是大木商,当他发财的时候,曾被选为商 会会长等职,后来生意失败,就没有人理睬他。他一气之下,请了几位专门以放火 为业的人,把木厂焚毁一半,获得一大笔保险费。于是所有有声势地位的人,就又 立刻前往道贺。那天他竟摆了好几桌酒席。这类事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菲律宾当局很排外,在那里的华侨是一直受气的。每当有一小部分华侨吸鸦片、 赌钱,或一些小商贩与菲贩竞争生意的时候,菲当局的排外行径就更为露骨。 关于华侨的政治思想。当我在那里的一段时期,有些人倾向于国民党;有些人 对政治则不闻不问,只想把生意做好,赚钱发财;也有些人头脑比较清楚,不满祖 国当前的政治现实,但因家庭束缚和环境关系,毅然投入革命者很少。但是他们都 热爱祖国,希望祖国有朝一日能独立富强起来,则他们虽身处异乡,寄人篱下,也 好扬眉吐气。这种心情和愿望,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附记:以上这几节情况是我在1945年回国后的忆记。 华侨捐献、琼女雪冤 抗日战争期间,侨胞们对祖国的命运是十分关怀的,发起 募捐、献金等。1941年春,马尼拉侨胞为支援抗日前方,举办了捐献音乐会。邀请 国琼女及当地著名华侨的女儿黄女士参加演出节目,国琼女担任演出李斯特的《匈 牙利幻想曲》钢琴独奏。国琼女的老师San diego(散蒂雅谷,音乐院院长)要请总 统府的乐队为国琼女伴奏,黄女士父亲闻讯大不高兴。音乐会主办人怕得罪他,遂 改由音乐院有名教授为她钢琴伴奏。音乐会结束后,次日当地报纸纷纷报道,特别 对国琼女演奏大加赞赏,报刊附照片登载,评语极佳,轰动全市。会后,国民党总 领事馆大加招待。有位华侨手执酒杯,从席桌前头走近国琼,特地和她含泪握手说: “夏女士,你的钢琴表演是这次音乐会节目中最精采的。华侨在这里几百年,遭人 歧视,你总算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气!”当国琼回来告诉我时,我们很高兴,亦很难 过。由此可见,当地政府和一部分菲律宾人,对华侨是怎样看待的;此事迄今记忆 犹新! 侨胞热爱祖国 华侨热爱祖国,有史可证;在中国整个革命历史过程中,华侨 们曾献出了无数的血汗换来的钱财,他们在中国革命史上是有着重大贡献的。尊敬 的华侨同胞们,亲眼看到祖国的解放和独立自主,并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则必能 逐步地富强起来而感到自豪自慰! 广大华侨同胞,多少年来侨居异国,饱受着种种压迫和剥削。特别是由于过去 国家软弱无能,使他们的生活、生存权益,得不到保障和支持。清朝有个时期,还 把华侨当做“化外之民”、“海外孤儿”。今天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华侨、港澳同 胞出力者不乏其人。据闻在福建、广东投资建设约有百分之八十是侨胞。因此,我 在此恳切地希望中国同胞们对侨胞回国旅游、观光、定居等的待遇,必须大大从优。 尤其是在服务态度上必须亲切、热诚地对待,给予快慰的感觉! 国琼女通过这次演奏会,过去慰问团团长对她的诬蔑、诽谤,从此彻底乌云消 散。当地华侨知道国琼不仅不是什么坏文人,还是一位艺术家。国琼在他们的心目 中的地位,至此转为好感尊敬。 四、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二三事 华侨陈清泉先生 华侨陈清泉先生在抗日战争期间,他连任四届菲律宾“DAVA O”(纳卯)华侨抗日战争后援会主席。 1941年10月,我在菲律宾马尼拉。珍珠港事变前一个月,陈清泉先生特从距马 尼拉有一星期路程的“DAVAO”(纳卯)省来看我们母女三人。我们交谈了一个星期, 他说:“我已经决心在明年(1942年)春离开天主教徒的妻子、儿女和职位,去苏 联观看后,回祖国工作。”大家谈的很投机。 在他启程回去的时候来电话说:“船快开了,我来不及去你家吃晚饭了,很抱 歉!横竖明年春天在上海见面,希望你们多多珍重!”我说:“我亦盼望你们善自 珍重!请安心!多看些对你有益的书刊。”“知道了,谢谢你!”他答。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当时日军占领南洋各地。占领菲律宾“DAVAO”(纳卯)省, 日军勒令陈清泉辞去抗日会长的职务,投降当汉奸。陈清泉严辞拒绝,他就在日本 侵略军的枪口下壮烈地牺牲了。电话里他的最后响亮的声音犹在耳际!陈清泉先生 是中华民族的杰出男儿,令人敬佩万分!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DAVAO”(纳卯)省的人士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 这是在1984年2月,我老友华侨卢玉质的女儿卢惠珍来玉石胡同家里探望我时告诉的, 并给我看了一本革命史书上记载有陈清泉烈士的事迹,令人悲痛、敬佩不已!啊! 他是一位可歌可泣的爱国志士! 筹办“锦江”分店 我到菲不久,就想在菲马尼拉开设锦江分店,使革命工作 多一据点。经过宣传,得到当地总统府人员中到过锦江的顾客们和华侨们的赞同、 协助,当地移民局亦同意发给锦江一部分人的入境执照。我正在为此准备一切时, 1941年11月初,上海银行菲律宾分行经理吕锡麟在电话里对我说时局紧张,再三邀 我一同返沪。我因放弃这锦江分店很可惜,想打听、打听时局情况。有天,我在马 尼拉海滨饭店(BAY VIEW HOTEL)旁的一家有名冰淇淋店和国琼女一起吃冰淇淋, 适遇菲总统府秘书长,我走过去悄悄地问他:“会不会打仗?”他用一种十分轻松 的口气说:“咳!你这位太太呀!日本人怎么敢打美国人!赶快把你的‘锦江’开 起来吧!”他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故未与吕锡麟同行回国。 船票 谁知过了两星期,局势就严重了。我母女商定:让我先行返国。遂订购 12月13日船票。殊不知12月9日晨,正在早餐的时候,原上海跑马厅总经理谭雅声太 太甘金翠来电话告诉我说:“你知道吗?打起来了。”我正惊讶之际,外面报贩喊 卖“号外”,我即速下楼买看,才知道8日夜日本飞机突然袭击了太平洋上的美国海 军基地——珍珠港,酝酿已久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我顿时一阵眼花,头昏目眩,心慌意乱,不知所从。我自言自语道:“太平洋 战争爆发可能四五年才会结束。我们怎能手无几文在此异乡长期旅居?何况菲律宾 是美国殖民地,必然会遭殃受害。今后的生活和遭遇将不堪设想,非立刻回国不可!” 我转身回楼,拿了皮包直奔轮船公司订票处。到了那里,只见该公司正在装门窗板 准备下班。我马上找经理说:“这次船票不但不退,还要请你增添两张。因为我女 儿要和我一道回去了。”该公司经理睁大眼睛盯着我说:“董先生,你怎么啦?日、 美已经打起仗来了,所有船只停开。哪里来的船给你们回国?上次你退票,这次你 倒要走了。你快回去休息,再做打算吧。”我和他争吵,他索性不理睬我,走往柜 台后面去了。这时,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旁边有人说:“这人精神有些错乱了,打仗 了还硬要买船票回国咧!”我垂头丧气地走出轮船公司。一路上思绪万千。我想这 次战争为时一定很长,不知要伤亡多少生命,损失多少财产,留下多少孤儿寡妇。 今后我母女生活怎样?何时回国?锦江怎样?国事如何?各种念头在脑海中彼起此 伏,不可遏止!急得我糊里糊涂。回到家时已是黄昏。自受此打击后,视力减退了 相当长一个时期。事后追想,当时因刺激过深,神经确是有些错乱了。 我母女和丁景福、菲列浦在一起商量,节省开支和在战争时期应有的准备步骤。 隔日见报载:我国国民政府已于12月9日正式发表对日、德、意三国宣战的文告,我 们兴奋地拿起酒瓶都喝了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