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绝意仕途 夏午诒的府第座落在城南的一个僻静处。 两扇朱红的大门前,一对石狮昂首屹立着。大门平日里关闭着,只是喜庆之日 或是要客来访才打开。所以,这一带的老百姓,往往能从夏宅这两扇大门的开关上, 知道夏家的活动。 今天,夏家不知又要迎接什么尊贵宾客。大门从中午开始就敞开着,不过没有 张灯结彩,比往昔要清静了许多。 夏午诒从清早起,就不断派人到大道上去张望。三天前,他接到白石的信,说 今天到达西安。郭葆生也接到内容同样的信。 他们找来了张仲飏。因为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仲飏与白石都师承王湘绮,过从 甚密。夏午诒虽然会过白石,不过毕竟不十分了解。仲飏告诉他,白石出身虽然贫 寒,但是胡沁园、王汀绮的得意门生,为人耿介傲岸,不亨权贵,要他们好好照顾, 不可怠慢。 夏午诒听了之后,暗暗钦佩白石的品格和他处世待人的态度。所以,对于白石 的到来,他亲自作了精心的安排。除了派家人四处去迎接外,午饭后,他约请郭葆 生、张仲飏,还有长沙的徐京立到家里等候。 郭葆生、张仲飏、徐京立在夏午诒的书房里下围棋。夏午诒坐在客厅里,张罗 迎接白石的到来。整整大半天过去了。还未见家人回来报告,他心里有些着急,信 步来到书房看他们对奕,前脚刚迈进屋,后脚还未提起,忽然门人急匆匆地跑来报 告: “老爷,先生到了,先生到了!” 夏午诒一听,急忙向客厅走去,郭葆生、张仲飏等人也枚下棋子,跟了出来。 只见派去联系的一个家人,挑着行箧,走进了客厅,热汗涔涔地放下担子说:“客 人马上就到,我先走了几步。” 四人一听,马上向门外走去。出门远望,只见西边的路上,风尘仆仆地走过来 一个身着深蓝色长衫,千层底鞋的中年人。仲飏一见,小跑步迎了上去,高兴地叫 了起来:“濒生,你到底来了。”夏午诒更是兴高彩烈,向白石深深一躬,谦虚地 说: “蒙先生不弃,远道而来,实不敢当。” 白石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终子到了西安,与朋友们相见,也十分振奋。他 们边谈着,边向客厅走去。 “你路上怎么走了这样长的时间。”张仲飏问。 “边走边画,走一路,有了兴致,停下来画,很自由。画了不少,时间就长了 点。”白石笑笑回答说。 更衣、洗脸之后,大家又在客厅里叙谈。夏午诒引导他的如夫人姚无双,款款 走来。白石一眼望去,夏夫人年约十八、九岁,修长的身材,仪态大方,十分俏丽。 夏午诒领着她走到白石前面介绍说: “这是姚无双。这位就是齐白石先生,是你的老师。” 姚无双满面春风,高兴地看了白石一眼,垂着头,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谢谢先生远道而来。” 白石慌忙离座答礼。 “这拜礼仪式明天进行吧。”夏午诒望着白石、仲飏,寻问着。 “不着急,不着急,休息几天再说。”张仲飏乐哈哈地说,姚无双慢慢地退了 出去。 丰盛的晚宴至深夜才尽兴而散。夜色沉沉,什么景物都看不见了。家人提着灯 在前面引路,大家陪同着白石,到一间夏午诒精心为白石布置的卧室休息。 这样,白石开始了在夏家教画、绘画的生涯。最初的日子里,姚无双每天上午 早饭后,来到白石卧室外屋的那间临时画室里,听取先生授课。姚无双有一定绘画 的基础,但毕竟未经过专门的严格的训练。所以,白石从笔、纸墨、砚、颜料、水 等基本画具的选择、使用开始,进行了比较系统的传授。每课后,给一些小品,主 要是线条方面,由姚无双去练习。下午时间,白石就将几个月旅途中所得到的感受, 逐步地画了下来。 姚无双十分聪颖,好学,闻一知十,学的十分认真,进步也快。这样,白石就 教她临摹。每两天,画一幅小品,或人物、或山水草虫、花卉禽兽,让姚无双去临。 他要求十分严格,对一点一划,一石、一树、一花、一叶,都要她眼看手追,反复 临摹,有时一张小品,她要临好几遍,尔后从中选择自己认为最满意的,给白石送 去品评、题字。 白石或三天,或五天,综合讲一次技法和存在的问题,从李复堂的“笔墨关键 在于水”,“画人难画手、画兽难画狗,画花难画叶,画树难画柳”,旋至“荷叶 皱”、“折带皱”,到“四君子”的章法、题字、用章,作了全面而深入的讲解和 指导。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即将年关了。一天早晨,白石推窗一看,到处是银装素裹, 远处的群山、田野、房宇,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到处是一片银的世界。 雪还在悄悄地飘落着。白石第一次见到雪,他静静地站在屋前的天井里,怀着 孩子般的喜悦心情注视着雪花落下,不时俯下身子,抓起一团团的雪,捏着、闻着。 “好看吧,一片银的世界。”夏午诒掖着貂皮大衣,站到白石的身边。 “美极了,把世界变了个模样。湖南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致的。”白石兴奋地说, 头也不回。 “雪景好画吗了”夏午诒问。 “万物都可以入画。”白石侧过脸,看着夏午诒,“关键在于选题的角度,用 墨的技巧。说不定用墨画雪,别有一番情趣。走,画一幅小品。” 两人来到了画室。夏午诒帮他拿纸、研墨。白石凝神片刻,挽起了袖子,提起 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勾勒了起来。那被雪覆盖着的群山,寒风中脱了叶子的树 权,小桥、茅屋,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咫尺之上。雪中还伫立着一个青年女子,身披 猩红色的披风,给这洁白的、银的世界,增添了热烈的气氛。 夏午诒全神贯注看他落笔、用墨、上色,暗暗称奇。画完之后,夏午诒亲自将 画挂在墙上,又找来了姚无双,细细地欣赏了起来。 “先生,这画实在太好了。我是否可以临一张?”姚无双兴奋地问。 “当然可以。不过,白纸上画白雪,不是很容易的。”白石说:“古时有不少 画家不敢画白雪,只好通过人物、鸟兽惧寒的形态来表现冬天,被人讥为‘干冷景’。 你敢画,这好。不过,不能用白粉。要以墨色为主,一定要把天空及水烘暗,你可 以试试。” 姚无双同夏午诒走后,白石又伏案画了第二幅雪景图。正在他勾勒江边小舟时, 午诒同仲飏带着一股寒气,推门进来了。 他们没有惊动他,让他静心作画。他也全身心进入了艺术创作的意境,似乎忘 掉了身边的一切。 他点缀完了乔树权上几只起落着的寒鸦,放下了笔,看着对面的夏午诒、张仲 飏说: “请坐,请坐。仲飏见这么大雪天来,一定有什么喜事?” “没有什么事。想到你一定会画雪景画的,特地赶来看看。” “午诒,还能找到一些古画看看吗?”白石问。 “家父收藏的,就这些了。有些,你在湘潭时,已经临过好几遍了。”午诒看 了一下张仲飏,“仲飏兄认识人多,你看谁那儿还有名画?” 仲飏沉吟了一下说:“论藏画,恐怕就是臬台樊樊山了。” “噢,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樊臬台那个‘青山居’藏书室,我是常去的。 有几个书柜是藏了不少的画。”夏午诒醒悟似的叫了起来。 “是那个湖北恩施人吗?”白石追问了一句。 “是的,就是他。”张仲飏说,“他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名增祥,号云门。 午诒何不同濒生去拜会拜会?” “好!这事包在我身上。”夏午诒拍了一下大腿,“濒生兄是否画几幅小品, 几方印章送去?” 白石没有马上回答,沉思了起来。臬台,是朝廷命官,为人到底如何?唐突前 去,人家会怎样看? 张仲飏看出了白石的心思,解释说: “这人虽为官,但为人谦和,重人才,没有架子,濒生不必多虑。” “那好吧,等我准备准备,再去找他。” 三天后,白石带着自己的几幅画和几方石章,信步来到臬台府第。原来夏午诒 要陪同他来,被他婉谢了。他认为还是自己独自来的好。 臬台府第前的门人,斜着眼看了一下白石:“你来干什么的?” “会一下臬台大人,烦你通报一下,就说湖南湘潭人齐濒生拜见。”白石不卑 不亢地站着。 那门人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白石,冷冷地说:“老爷是好随便见的。今天不 在,你回去吧!” 白石一见这情况,异常生气,但又不便发作,只好走了。 “你这人也是,衙门深似海,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不给‘门包’,他那里会给 你通报?”仲飏一听白石叙述刚才碰了钉子的情况,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平生是不沾官的,谁知道这些规矩!好了,好了,再也不去了。” “不要着急嘛,不要说是你,就是我去,如果不认识,还不同样的受气。”夏 午诒宽慰着,“这事也怨我,我应该先告诉一下臬台就好了。”说着夏午诒就起身 到臬台那里去了。 午诒拜访后,臬台向门人作了专门的交代。白石如约前去,门人十分热情地接 待了他。 樊樊山听说白石来了,特地在他的“静雅居室”接待了白石。落座之后,白石 将自己的画和几方印章送给樊樊山,他十分高兴,仔细地观赏了起来。他尤其喜欢 白石的那幅山水小品,认为有韵致、传神,赞不绝口。不一会儿,午诒、仲飏也被 臬台接来了。仲飏是第一次进臬台衙门,因此感到十分的新鲜和兴奋。臬台当着大 家的面,热情、诚恳地称赞白石的画与印,张仲飏暗暗地羡慕。 “臬台,何不将你的藏画,让濒生看看。”夏午诒看了白石一眼,提醒说。 “对了,对了,我收藏了一些。来,来,来,大家一起去。”臬台高兴地站起 来,嘱咐家人在“青山居”备茶后,就领着他们,穿过客厅,来到后庭院的一个十 分雅静的住房里,这就是樊樊山珍藏名字画的地方——“青山居”。 室内除了几把椅子,一张八仙桌外。就是依墙并排放着的三个大书柜。樊樊山 径直走到柜子前,从自己腰间取出钥匙,开肩了柜,把一轴轴包装得十分精致的画, 搬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幅幅地展开着,请白石品鉴、观赏。 李思训的《江山渔乐》、《春山图》,他早年师从胡沁园时,就临摹得熟透了。 但是。展子虔的《游春图》,他却是第一次见到。《历代名画记》里说过这幅画。 唐代张彦远评述展子虔的画是“触物百情,备皆妙绝”,“尤善台阁、人子、山川”。 赵佶也赞扬他“凡人所难写之状,子虔独易之”,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不过白石始 终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画。今天见到他的《游春图》,自然是喜出望外,十分振奋。 白石全神贯注地审视着《游春图》,图卷的首段,近处的一条倚山临水的斜径, 路随山转,曲折有致,直至妇人伫立的竹篱门前,才显得宽展起来。树木掩映,通 过小桥,又是平坡,……整个构图运营布局严谨而多变化,色泽丰富多样。 “濒生觉得这幅画如何?”樊樊山看着入了神的白石,轻声地问。 “名不虚传,果然是好画。”白石抬起头来,“古人说他的画,‘远近山川, 咫尺千里’,那是一点也不假。技巧上也有变化,你看这山石、树木,不用皱擦, 而用勾勒,艺术效果就非同凡响了。” 樊樊山仔细地听着,看着,不时点点头。他暗暗地感到这位客人,功力不凡。 于是,他又从一大捆的画轴里、挑出一轴用宣纸仔细包着的画,缓缓地打开。展现 在眼前的是朱耷的《溪山雨过图》。这幅画,白石不知临了多少遍了。他喜欢朱耷 的风格,劲发荒率,绝无媚色。但是,他不知道樊樊山为什么也喜欢朱耷的画,不 然为什么单独地包藏得这么仔细。 朱耷是个什么样的人,樊樊山清楚,他也清楚。他的那些画,没有一件不表现 他对祖国沦亡而产生的痛苦凄楚的心境。所以,他的山水画,尽是残山剩水,一片 荒凉,塑造了典型的山河破碎的意境,发泄了自己心中的沉郁与不平。 他静默地看着,不好再说什么。因为他毕竟不知道樊樊山只是艺术上喜欢朱耷 的风格,还是在思想上与朱耷也有共鸣之处。 白石看着,被前辈大师的艺术造诣所激起的创作激情,在加剧、在扩展,他要 作画了。 “有笔墨吗?”他问樊樊山,“小试一张。” 樊樊山等人见他要作画,很高兴,慌忙地张罗着,收起古画,准备文房四宝。 白石脱下长衫,提着笔,看了一下宣纸,挥洒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一幅“苍山 老鹰图”便生动地展现了出来。苍郁的群山,峋嶙山崖上仰首驻足的雄鹰,是那样 的生动、韵致,使樊樊山异常高兴,不断点头称赞。 樊樊山在白石画好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案上取出诗笺,提着笔,略沉思 了一下,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 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全。樊增祥。 他把笔一掷,亲手交给白石: “凭我这字条,你到哪里刻印卖画,都没有问题。” 白石没有想到臬台会如此的看重他,十分感激地说:“谢谢大人的提携了。” 夏午诒、张仲飏见樊樊山这样器重白石,都感到惊讶和高兴。因为樊樊山是当 代名士,诗文名噪一时。他从不轻易的夸奖人。 没过几天,樊樊山会见白石,并且亲笔书写了润格一事,就在西安传开了。于 是,当时在西安的湖南人中,不管是认识白石的,还是不认识的,都纷纷前来看望 白石,似乎因为自己和白石一样是湖南人,也享有一份荣誉。 张仲飏、郭葆生几乎是天天来到夏府,不是陪着白石论诗观画,就是约他去碑 林、雁塔坡、牛首山等处游玩。 今天是到华清池,樊樊山专程派桥送他们前去。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华清池是与唐明皇、杨贵妃那段爱情 故事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沿着白玉雕刻的栏栅,边走边谈着。由白居易的《长恨歌》 谈到唐王朝的盛衰,说到人生的追求与理想。张仲飏一直不明白,樊樊山如此厚待 白石,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而在白石那儿,却是淡淡的。他难道不 知道樊樊山的身价? “臬台这样看重你,机会难得,濒生何不作进身之阶?“张仲飏终于忍不住了, 打破了十多天来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 白石没有回答,很奇怪地看了仲飏一眼。 “象我们这样的出身,仕途也是一条道。你只要开一下口,臬台说句话就行了。 人家读了几十年的书,却得不到这个机会。” 白石依然默默地走着。仲飏的话语,他好象根本就没有听进去。 “你这人真怪。那天那么多同乡劝你,连郭葆生都来了,你什么也不说,谁知 道你怎么想的?”仲飏有些着急了,“你不便开口,午诒代替你转达一下就行了。” “你不要干这蠢事,午诒。”白石终于开口了,“官,我是不会当的。” “为什么呢?你知道那天来的那些人中,有几个人还是在这里候缺的呢!”仲 飏不解地说。 “你不了解我,对于官,我是淡薄的。”白石停了脚步,看了一下仲飏,又抬 头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