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困厄之中 南纸店的几幅山水、草虫画,已经挂出二十多天了,顾客只是随便看看,一掠 而过。而陈师曾、陈半丁等人的画,常常一挂出即被抢购一空,这与他在湖南时的 景况,适成鲜明、强烈的对照,不能不在白石的心灵深处引起巨大的震撼。 自二十七岁迈上绘画艺术的创作道路,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个春秋,遭遇这样 冷落、惨淡的境况,他,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 湖南,有家不能归,北京,有画卖不出。 一个星期前。白石去南纸店,将润格压得很低。一个扇面,只定价两元银币, 比起别的画家的价码,便宜了一半。可是,今天下午去那儿一看,依然无人问津。 原先他靠刻印生活,因为只有一个人,尚能维持生计。如今增加了8个人,有了 一个家,小孩还在上学,一年下来,各方面的开销也是十分可观的。 昨晚,宝珠见他愁闷苦想,一筹莫展,怕他弄坏了身子。沽了半斤酒,与他解 解闷。他也想借酒解愁,沉醉入眠,好好睡一觉。谁知只迷糊了一、二个时辰,就 怎么也睡不着了。 已经是子夜时分。月有些西斜,刚好把它那皎洁的清辉,透过临窗的树枝、叶 隙,斑斓地倾泻在画案上。 他披衣起床,点着了灯,走到画案前。纸已经铺好了,上方压着铜镇尺。 这是宝珠为他理的纸。在短短的这段时间里,她把自己全部的爱恋、希望和生 命,统统奉献给了白石。他比她大四十岁,他们的结合,和旧式的千百年延续下来 的习俗一样,没有罗曼蒂克的恋爱史,只是由于偶然的机遇,才走到一块来了。她 对这样情况的唯一解释是命运。她只是希望家庭和顺,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她最初是怀着一种对于自己命运无可奈何的心境,惴惴不安地来到北京,去同 一个她从来见过面、年纪比她大得多的人结合的。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生活,她暗暗 庆幸自己,这位由木匠出身的画家,依然保持着农家人质朴、善良、刚直的品格。 他爱她。这种开始于蜜月里的恋情,随着岁月的推移,愈益深沉、浓烈。她是 他的妻子,而他更多的把她看作小孩,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关怀她。这种含情脉脉、 充满人生乐趣的家庭生活,使他们忘却了年龄上的差距。 每次他外出作画或是宴饮,宝珠都静静地在家等他。白石一进门,她忙着接过 他的衣帽,尔后端上一盆热热的洗面水,湖上可口的茶。而他作的第一件事,就是 把娇妻搂在怀里。…… 他作画,她展纸,静静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一张洁白的纸,怎样在那神工般的 手腕下,绽出了一朵朵美丽的花,出现青绿的树,绵延的群山,以及山脚下水边泛 舟的渔夫…… 她知道他常常夜间起来作画。每天睡前,她就在画案上为他理好纸。 白石一般用生宣纸作画。尤其爱用生宣纸中最薄的、吸水吃墨很利害的“料半”。 这种纸最容易展现笔痕,显现笔墨技法,但是,没有一定的艺术功力,很难掌握与 驾驭。因为它渗水太快,不易掌握,下笔运笔之中,稍有迟疑、停顿。就会在墨线 中出现疙瘩,无法修改。 他能娴熟地驾驭这种技法。他炉火纯青的笔墨技法,只有在这种特殊的纸上, 得到了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的展现。寥寥几笔下来,无论是小鸡、飞蝶,还是一汪 清塘,几枝残荷,笔墨无多,形神兼备。 ……他静默了一会儿,挥笔画了一幅山水,杂以花草。尔后换了一枝小楷,在 左上首题款: 未工招著先招笔, 画到如今不值钱, 秀管有灵空变化, 忽然花草忽山川。 这画,这诗,寄寓他怎样的一种心境!三十多年来,他下了很大的功夫学习八 大山人,并有所开拓、发展,但在这繁华的京城之中,却吃不开,除了陈师曾外, 真正懂得他的画,了解他的艺术的理想与风格的,有几人? 记得第二次进京时,他遇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是在郭葆生的一次宴饮中, 来宾中除了他熟知的朋友外,还有些他第一次见面的文士、画师。 经过清末民初那段风云变幻的岁月,夏午诒、樊樊山、张仲飏、郭葆生都是五 十多岁的人了。宦海浮沉,仕途艰辛,使他们无所事事,整日里借酒浇愁,谈诗论 画,打发时日。这次聚会由郭葆生出面主持,傍晚时分,夏午诒、张仲飏等陆续来 了。陈师曾来的比较晚。在这些朋友中,算起来,陈师曾年纪最小,但名气最大。 原来他先有约会,一位日本友人约他去画画。接到请柬后,他回了郭葆生一封信, 说自己先有约会,可能来不了,争取来,但时间迟一点。他的突然出现,郭葆生自 是十分高兴。 “师曾兄来,是赏脸了。”郭葆生接过他的衣帽,交给家人,高兴地说。 “哪里,哪里。我应该来,只是耽搁了些时间,实在对不起。”他还着礼,谦 虚地说。张仲飏、夏午诒也围了上来,互致问候。 “听说夫人的画画得不错!”陈师曾笑着问夏午诒。 夏午诒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先生怎么知道的?妇道人家,闲时随便画画, 拿不到桌面上来。” 陈师曾连连摇手,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你这是旧观念,现在是民国了,大家 思想都开通了。在日本,女子学画,成为名画家的不在少数。闺房出秀才,我们历 史上出了不少。只是先生不要垄断,只是自我欣赏哟。” “这样吧,由师曾贤弟作主,办一个女画展如何?”仲飏插上了话:“还有这 位老兄的夫人,也是画家。”说着,他拍了一下郭葆生的肩。 “噢,”陈师曾叫了一声,“原来在座的各位夫人都是画家啊,跟谁学的?” “齐大山人,齐白石。”郭葆生不假思索地说:“夏午诒的夫人也是拜在齐家 门下。” 陈师曾这才发现白石不在场,急问:“怎么白石兄没有来?” “还能少了他。他是我们湖南的骄傲。”仲飏环视了一下四周,也疑惑了起来, “怎么今天姗姗来迟?” “一个木匠,肚里没有一点墨水,画得俗不可耐,还骄傲?”一个骄横之声从 后面传来,刚才热烈的议论戛然而止。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那位 李先生。 李先生个头不高,消瘦的脸上依稀有几根胡须。脸色灰而黄,没有一丝血色, 眉宇间有一股自命不凡的神色。他时常自命科榜的名士,也不顾现在是民国之年, 这一套已经吃不开了。他能诗能画,没有职业。清朝倒台后,仕途不通了,就靠祖 上一点产业过日子。 他在背后议论、中伤白石的话,陈师曾、樊樊山已经听过不止一次,并且与他 有过激烈的争论。今天,他又在这里,在白石的许多同乡、朋友面前说这样的话, 师曾感到十分不快,便冷冷地问; “俗与不俗,先生有什么标准?” 那李先生一听,来了精神,走到张仲飏为他腾出的一个位置上,对着师曾,笑 了笑: “这问题,陈先生比我清楚。街头摆摊换几个铜板的小品,怎能同有墨味的真 品相比较?” “白石的画,是街摊上的小品?”陈师曾严肃地反问了一句。 “我看也差不了多少。木匠出身,诗、赋、骚、词,读了多少?有王维、吴道 子、顾恺之的功力,”他说完,仰起头,呈现出令人厌恶的卑夷的神色。 陈师曾看看周围人不平的神色,坚定地说:“你这看法,实在无知。历代画苑 有多少名家出自寒门。自古寒门多名士,先生不是不知道的。不过,一些纨绔子弟, 倒是只知灯红酒绿,最后功名两空。” 李先生象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重重刺了一下,搭讪地解嘲说; “那么,依先生高见,你说他的花鸟好在哪儿?” 陈师曾突然仰头,高声大笑:“无知何以论短长!你看过他画的兰花吗?”师 曾摆出挑战的姿态:“喜气写兰,这是古人的审美追求。所以,兰的叶子,画得极 为飘逸。花朵姿势舒展,花蕊吐露,令人欢悦。但是,白石的兰花不同。叶子粗而 健,花朵大而厚,在健爽、厚重之中,使人感受到蓬勃的生命的力。这是神化了的 兰,脱了前人臼窠的一种创新。而不是那种就着画谱画些‘鲫头’、‘鼠尾’、 ‘破风眼’、“螳螂肚’之类。” 这后一句话,陈师曾说得很重,并且斜了李先生一眼。 李先生知道陈师曾话中有话,是对着上次他在一位友人那儿,即席作兰花图而 发的。他不理会这一套,继续说: “不过,可惜的是,楚人送璞,无人识宝啊。一幅小品一个银币也无人问津。” 夏午诒觉得他太不象话了,插了一句:“口味不同嘛。湖南人爱吃辣,北方人 好吃面。濒生的画,在我们湖南价码很高,一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南派北宗,自不 是一路,岂能以市侩的目光论优劣!”他说得很激愤,顾不得对方接受得了,接受 不了。 “照夏先生高见,艺术就没有客观标准了?” “标准?”夏午诒重复了一句:“当然有。那就是历史的尺度。真正的艺术珍 品,终究会流传下去的。历史上有多少被当时一些人看不上眼的名作流传下来,而 那些时髦一时的货却常常湮没无闻。” 大家都赞许地点点头。 李先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都为他辩护。连樊樊 山先生也为他的诗作序。他的诗就那么好?合格律、平仄吗?樊先生一代名士,对 这样没有一点文才的人这样吹捧,实在让人不好理解。” 樊樊山显得很平静,淡淡地说:“只有懂诗的人才能真正懂得他的诗。当然罗, 我们不只是为他辩护,而是为这种勇于创一个新的艺术风格辩护。” “你说的对。”陈师曾站了起来,“明清以来,画坛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崇尚 仿古,脱离现实,陈陈相因,玩弄笔墨,毫无生气。这一点,‘四王’是有责任的。 白石好,好在于他放开拓,脱了窠臼。” 说到这里,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忽然发现齐白石早已坐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 平静而自如。陈师曾一见,高兴地叫了起来: “哎哟,我们的齐大山人来了。” 白石站了起来,坚毅的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看了大家一下,从容不 迫地走了过来,与大家见礼。 他来了很久了。刚进门时就听到这里在激烈地争论他。这些意见,都是他平时 很难听得到的。他在窗外静听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悄悄地进来,刚坐定,就被师曾 看见了。 李先生见白石来了,心想他一定听到他刚才的发言,让这个木匠听听也不错。 刚才的唇枪舌剑,已经被现在丰盛的宴席所取代。菜是地道的湖南风味。郭葆 生举杯逐个地敬酒。当他走到李先生面前,开玩笑地说: “李先生吃得惯吗?这是地道的湖南菜,南北不同宗啊!”大家哈哈大笑了起 来。 李先生也笑了笑,自负地说:“人各有好恶,原是不能强求一的。不过,这和 画不一样。”他瞟了白石一眼,“画要有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书底子,画出来 的东西,俗气熏人,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讲到诗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 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的人装点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 ‘天籁’的诗家?” 陈师曾一听,脸色变得铁青,感到这李先生太不自量,一点面子也不给,待要 发作,驳他几句,忽然觉得脚被谁踩了一下。只见身边的白石朝他笑了笑,递了个 眼色,他才压住了怒火。 白石知道他话中有话。而且在不同的场合,他听过好多次了。“文人相轻,自 古而然。”他看过这位自诩科榜名士的诗与画,极为平常。至于自己的诗与画好不 好,百年之后,自有公论,何必现在去争个高低、显得气度不大! 晚宴后,余兴未尽,郭葆生邀请各位到他的书房作画、赋诗。 白石请师曾先试笔,师曾看着白石说:“今天应该你来画。” 白石一听,毫不客气地走到画案前,边调色,边思索,接着,挥笔画了一幅秋 天残荷。墨色浓淡相宜,艳丽与苍色相衬,活现出白石心中的富丽秋色,没有一点 颓废、衰败的景象,给人一种气高秋爽的情趣。 笔一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画得这样的随心所欲、淋漓尽致,酣畅圆润。陈师曾赞不绝口,提 笔在左上方题了款。 ………… 这是几年前的一柱小事,但是,在他一生的事业中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坚信自己的艺术道路没有错,也自认为几十年的艺术实践是扎实、丰厚的。 不过为什么在北京受到这样的冷落?除了地域性的群众趣味、喜好外,也许自己对 于艺术还应该有新的追求、使自己的画更加完美。 他并没有消沉。他知道他的画,迟早会被社会所认识、为世人所喜爱。他在一 位门人的一幅画上,题诗言志: 雕虫岂易世都知, 百载公论自有期, 我到九原无愧色, 诗名未播画名低。 天已经亮了,雄鸡的报晓声,把他从回忆中召唤了回来。 宝珠送孩子去上学前,把早点端到白石的画室。早餐十分简朴,一大碗大米粥 ——这是他爱吃的,一小碟咸菜,一小碟辣椒。宝珠看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终日 不倦地伏案作画,会弄坏身子,因之,想每天早上做两个鸡蛋,给白石补补身子, 但是,被白石拒绝了。 “粗茶淡饭,延年益寿。”白石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你知道和尚为什么 长寿,是菩萨保佑?我看不是。主要是饮食有节制,粗茶淡饭。你信不信?” 宝珠用食指轻轻地指着他的鼻子; “你都有道理。引经据典。我没读书,说不过你,反正,身体不能坏了。” 白石把她拉在自己的怀里。她细细地看了一下白石,怜爱地说:“这胡子一天 天变白了,你要注意一下身体,也替我想想。”这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很低,但 很清楚。 白石沉默了。他知道她话的含义,她对他一片深沉的爱。他正处在一个几十年 来未有过的艰难时刻,只有她了解他,带给他以温暖和希望。他不能使她失望。 “我不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正是为了活得更长、更好吗?”白石注视着 她,反问了一句。 “我看不一定,”宝珠说,“没有一点营养,身体能行?前几天,葆生他们来 这里,讲了一大堆养生之道,我觉得有道理。到了老年,就不要勉强,你说是不?” “当然是。不过,你信不信,别看我这样,一定活得比他们长。” “那算你命好,八字好。”宝珠高兴起来了,笑得满脸红晕,神形飞扬。忽然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 “哎哟,差点忘了,炉子上煎着药。” “什么药?谁的?”白石不解地问。 “你还不知道啊!是杨皙子送的人参,东北带来的。”说完,宝珠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端出了一碗人参汤:“你喝了吧,人家一片心意。” 白石接过碗,慢慢地吹着、喝着。 “这杨皙子也真是,湖南回不得,在这里,身无一文,多苦。应该帮帮他。” 宝珠关切地说着,叹了一口气。 “墙倒众人推。这世风坏到了极点。我看他还不错,为人正直,爱国。”白石 说着,转头问宝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准备几个菜,请他过来聊聊。他还要跟 我学画呢!” “东西都是现成的。”宝珠高兴地答道:“就是要割几斤肉。等下我去办。今 天来吗?” 白石沉吟了一下,说:“今天就不必了,后天吧。今天我要赶几张画,明天陈 师曾约我去,我一定得去。后天请他来,做几道我们湖南菜,多放些辣椒。这皙子, 吃上辣,就什么都忘了。”说着,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