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岁寒三友 白石见这个女人出语不凡,便试探地问:“你是哪里人氏,似乎对画很有研究。” 那女人一听打听她的身世,脸色顿时暗淡了下来,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白石不好再问。提笔很经意地画了一幅墨竹,尔后盖上印章,送给那女人。 她自始至终看着白石运腕作画,全神贯注,一直到画完,才接过画,小心翼翼 地收藏好,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了。 白石与宝珠都感到这女人有些来历,可是为什么沦落到这,地步,作古玩买卖, 十分纳闷。两人正谈论着,齐如山闯了进来,高声地说: “你让人好找啊,昨晚到哪里去了?一台好戏没看成。” 宝珠慌忙站起来,为齐如山让坐、沏茶,忙个不停。 “你不是说要看梅兰芳的戏吗?”齐如山慢慢地品着茶,“昨晚他主演《贵妃 醉酒》,十分精彩,可惜你没眼福。” “今天晚上还有吗?”白石不无惋惜地问。 “他连演三天。你还看不看啦?” “看,怎么不看!”白石回答说:“我是没时间去排队买票。” 是的,他是没有时间去买票,因为他年事渐高,自己去买,确实不易,何况, 他每天治印、作画,十分紧张,抽不出一点空闲时间。同时,梅兰芳的舞台艺术, 誉满京城,当时很难买到票。所以,梅兰芳的戏,他是听到的比看到的多。 齐如山见白石这样高兴,也沉醉在昨晚戏园的兴奋之中,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冷,在那广宗宫,哎哎哎,广寒宫。……”唱着, 他站了起来,两手抱肩,装扮出嫦娥在月宫里的那副孤单、冷清的情景。 完了,他突然跳到白石面前,俯下身子问:“如何?象不象?” 白石一见他这滑稽的样子,推了他一下,哈哈地笑了起来:“去你的。这唱得 还不错,表演倒有点象孙猴子,什么嫦娥。说说,买到票了没有?” “没有票,就不到你这儿来了。” “什么拆子?” “当然是《贵妃醉酒》。我是百看不厌。”齐如山说:“晚上大点半,我来接 你。”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块怀表,仔细看了一下,起身告辞了。 宝珠见他要听戏,难得松松脑子,很高兴,早早做好了饭,侍。奉他吃了。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十分喜欢音乐。他有一个好朋友会吹一口十分动听、悦 耳的萧与笛,劳动之余,就耐心地教白石学吹。白石聪颖好学,没过多久,就学会 了吹、拉、弹、唱。傍晚时分,两人相邀为伴,来到杏子坞的一处景致优美的去处, 望着美丽的晚霞,吹奏着深沉、凄婉的曲调,常常吸引来了好多乡邻来看他们的 “演出”,度过劳动之余的美好时光。 那时节,花鼓戏是乡中父老十分喜爱的、唯一的艺术享受。逢年过节,这里常 常有从城里来的戏班演出。白石是百看不厌,而且一进场看,就要从头看到尾。后 来到了北京,接触了京剧艺术,使他耳目一新,看到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他想, 绘画又何偿不是这样呢? 艺术有许多共通之处。他看戏时,十分注重舞台艺术形象,那别样的服饰与装 扮,勾勒出人物个性与身份的面部造型与色彩,那一招一式的表演与舞蹈动作,…… 这些都给他以新的启迪,使他兴奋,使他陶醉。 齐如山按时随着骡车来接白石。白石出门一看,只见高大的骡子后面,拉着一 辆上回下方、两旁有窗的,油漆得十分漂亮的车厢。门前的车帘是浅蓝色的亮纱, 装饰得十分雅致。 白石知道这是一辆叫“后挡车”的骡车。在清代,那是专供王府贵妇乘坐的。 当时,坐车也有“品级”,不能随便乱坐。民国了,倒是破了这森严的等级。到这 时,汽车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一般人家,坐的还是这类车。 齐如山扶着白石上了车,放下了亮纱。车在骡子“的、的”的清脆声中,走了, 直向广和楼奔去。 广和楼,又叫月明楼,查家茶楼。据说是清康熙年间就有的戏馆子。人世沧桑, 几经改造,这时的广和楼,已经不是白石原来见到的那个样子了。不过,舞台的样 式没有多少变化。方形的戏台,前后有两个大柱子,台前的柱子上挂着一副木刻的 楹联,不知是哪家名人的手笔。 今晚来的人很多,热闹非常。齐如山领着白石,走到前面三排的一个位子上坐 下不久,开场锣鼓便敲开了,喧闹、嘈杂的戏场便静了下来。 《贵妃醉酒》原是路三宝先生的拿手好戏。梅兰芳是在翊文社搭班时,限路三 宝学的。剧情很简单,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约好在百花亭摆宴。可是,唐明皇爽 约了,改往梅妃宫去了。杨玉环只好独自痛饮,发泄内心的郁郁不欢之情。喝着、 喝着,酩酊大辞,说了许多醉话,做了许多醉态。夜阈人静,她才带着满腔的怨恨, 回宫去了。 舞台上,梅兰芳以他特有的魅力把贵夫人“奉旨侍宴”的欢悦心情,和她突然 听到“驾转西宫”后的抑郁怨恨的情感,对比强烈地做了淋漓尽致的表演。将近两 个小时,白石再次领略了梅兰芳高超的京剧表演艺术,以致在齐如山送他返回住所 的途中,还沉醉在刚才激起的情感的旋涡之中。 齐如山见他一路不说话,不知他在想什么,也默默地坐着,渐渐快到家门口了, 才忍不住地问: “怎么样?不错吧!有时间咱们去他家玩玩。”他知道白石不仕权贵,不慕名 家的个性,担心他不愿去,又赶紧接着说:“人家对你也是挺敬重的。” “能去结识、结识,当然是好的罗,”白石高兴地说,“不过,去拜访他的人, “定很多吧!” “那还少得了,都不是一般人物。不过,那有什么呢?人家找你的,不也挺多 的吗!”齐如山说。 “好吧,请你定个日子,告诉我。”白石话音来落,车停住了,已经到了家门 口。他请齐如山到家里喝杯茶,一齐如山看看夜已经很深了,说了句“就这么定了”, 跳上了车,走了。 齐如山是梅兰芳家的常客。梅兰芳认识齐白石是从一幅梅图开始的。那是十多 年前,他去南纸店玩时,看到一幅梅图,笔法不凡,超然脱俗,用的全是没骨法。 于是,他买下了这幅画。后来从齐如山的口中,他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齐白石由木匠 而成为当今一位杰出画家的事迹,很想一会其人,但始终没能如愿。 他酷爱表演艺术,为之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对于丹青之精妙,也如痴如狂。繁 忙的演出之余,他就在宁静的、古色古香的书斋“缀玉轩”里,精心地临摹前人的 名画。 对于画家,他是敬重的。尤其是象白石这样品格很高、造诣根深的画家,他更 是敬重。所以,齐如山约定今天白石来家造访,他十分高兴,推辞了一切约会,在 家等候这位老画家的到来。 原来,在齐如山同他谈了齐白石的意愿后,梅兰芳一再坚持要先去白石府上拜 访。但是,白石坚持要先来。最后,达成了妥协的办法,他委托齐如山驱车前去接 白石。 他静静坐在书斋里看《千金一笑》的戏文。忽然听到齐如山的喊叫声。他知道 白石来了,便匆匆地迎了出去。 他看见站在齐如山右边的一位穿着皂色长衫的老者,银须飘逸,站在五彩缤纷 的牵牛花丛中。 他知道这就是齐白石,立即迎上前,深深一躬:“晚辈在这里给先生敬礼。实 在是久仰了。” 白石慌忙伸出手,扶起梅兰芳:“我可不是久仰,而是一再看了你满台生辉的 表演。实在是美啊!今天见到你,也是三生有幸。” 梅兰芳很兴奋,搀扶着老人朝书斋缓步走去。走了几步。白石停住了脚步,他 一个眼神地看着这五彩缤纷的牵牛花,看得仔细而专注。 梅兰芳从他的眼神里,知道白石被这花吸引住了,他停住脚步,默默地陪着他 看。 “你还喜欢这种花?”白石转过头问梅兰芳。 “他是花神。”齐如山抢着介绍说:“冬养腊梅盆景,秋养菊,春是海棠、芍 药和牡丹,夏天就是这牵牛花了。这牵牛花是他最爱的花。” 说着,齐如山神秘地看了梅兰芳一看。 “为什么呢?”白石不解地问。 “你问他吧!”齐如山笑了笑。 梅兰芳略作沉思,回答说:“我喜欢。” “还不如我直说了呢!”齐如山接着说:“这牵牛花,俗名‘勤娘子’。顾名 思义,你就知道这种花不是懒惰的人所能养的。物以明志。你画画不也一样,心中 有郁结、有块垒,就拿画来舒情达意,对不对?”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石笑得更是开怀,头微微向后仰着。 “还是到屋里慢慢谈吧!”梅兰芳再一次邀请白石到书房去。 “缀玉轩”富儿明净,从宽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得满屋生辉。墙上 悬挂着名人字画,案头上摆着文库四宝,还有不少书籍,一切都是那样简朴、典雅、 古色古香的。 白石在窗前的一张软椅上坐下,品着梅兰芳送上来的一杯飘着清香的茶,环视 了一下左右,抬头问道: “梅先生倒是喜欢画。” “喜欢,尤其是你老人家的作品。”梅兰芳回答着,从书架上取下白石早年的 一幅工笔画洛神图,慢慢地展在白石的面前。 “您看,这洛神多有生气!”梅兰芳指划着画上人物的体态、服饰的线条变化 说:“这飘动的衣服,更显得体态轻盈,似神、似人,妙不可言。” 白石仔细地看了一下,说:“这是我早年的作品,现在这种画不画了。” 说到这,他转而又问:“你自己还画画吗?” 梅兰芳看了坐在对面的齐如山一眼,抿笑不语。 白石又追问了一句:“顾不过来啦!这丹青笔墨,也实在费神费时,很难说有 一个止境。好象登山,爬着爬着,累得满头大汗,似乎到了峰顶了,抬头一看,还 在山腰上。于是又爬呀,爬的。恐怕这辈子还到不了顶峰。”他不无感慨地说,转 身问齐如山: “你说呢?” “您已经不简单了,‘南吴北齐’,在当代杰出的画家中,您是当之无愧的。” 梅兰芳恭敬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白石一听,直摇手:“不敢当。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太实了,就俗媚,不 能传神。中国历代画家,尽管风格各异,但却抓住了神韵这一点。简洁的几笔,把 景物的神态、作者以物言态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比方说,”他指着墙上的 一幅花鸟画,“这幅画上的鸟,它的神气全在于眼睛。西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那是一点也不假。你看过雪个笔下的鸟,象八哥、鹰,那眼睛夸张得奇特。有时, 他就把眼画成方形,眼珠子点得又黑又大,往往顶在眼眶的近上角,显出‘白眼看 青天’的神情。至于是否生动,那要看嘴与爪子了。形式、姿态、羽毛的颜色,我 以为还是比较次要的。” 梅兰芳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着头。 共同的、对于艺术真谛的追求,使他们一见面就十分亲切。白石今天因为高兴, 所以话也多。而且象梅兰芳这样一位名倾中外的艺术家,没有一点架子,性情温和, 礼貌十分周到,而且谈论诗画,也十分在行。这使老人深深地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朋友的友情,融洽、欢悦的交谈,启发了他的灵感。 齐如山知道他要作画了,丢给梅兰芳一个眼色,还未等梅兰芳动手,白石笑盈 盈地说: “借用梅先生的纸、笔,画几张作纪念,如何?” 梅兰芳高兴地跳了起来,连连点头说: “那实在是求之不得,老先生这样抬举我,无以报答啊!” 说着,他敏捷地理纸、取颜料、磨墨。 白石见梅兰芳理好了纸,从笔筒里抓起了一把笔,仔细看了看,都是上等的好 笔。他取出一支,饱蘸着墨,提在空中,凝视画纸片刻,便悬肘运腕,姿肆自如地 挥洒了起来。于是美艳的牡丹、墨叶荷花、紫色的辛夷,枝头上落着的蝉、蜻蜓…… 一一跃动于纸面之上。 他画得笔墨酣畅,一连画了好几张。 梅兰芳第一次看到他作画。白石那雄健的笔法,工笔细描的功力,造意巧妙的 画面布局,以及别具一格的设色、题识,都使他惊叹不已,禁不住地连连叫起好来。 白石掷笔落座之后,舒舒地长出了一口气。梅兰芳赶忙敬上一杯茶,双手捧到 白石的面前,崇敬地说: “老先生实在是国手、神笔。今天使我开了眼界。我无以报答,这样吧!”他 想了一下,接着说:“我为你清唱一段《贵妃醉酒》,不知喜欢不喜欢?” 白石放下已经送到嘴边的茶杯,说: “最好,最好,我就爱听你唱。” 齐如山赶忙搬开了一些椅子,腾出了一块空间,自己取了一把椅子,挨着白石 坐了下来,看梅兰芳的即兴表演。 梅兰芳整了一下衣服,酝酿着感情,然后以轻盈的舞姿,装着醉态,唱道: 这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驾为何情,啊啊啊为何情…… 唱得凄婉、动人,使白石喜逐颜开,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打着拍子。 第二天午休起床之后,白石洗了一下脸,觉得清醒、爽意。 昨晚他睡得很迟,因为赶刻几枚印章。尤其是送给梅兰芳的那一方,刻了几次, 乃未尽意。他磨了,昨晚再刻,采取了别样的构局,这才心满意足,刻好已经三更 之时了。 这是他多年来的老习惯,夜间刻印,白天绘画。上午已经画了三幅草虫,挂了 起来,他看了半天,除了那只小鸡的脚需要修改一下外,其他都很满意。 现在修改不行了,时间不允许。三点钟,他要到一个大官家参加新婚盛宴,对 于白石来说,这是不得不去的应酬。 车已经准备好了。他喝完了茶,更了衣服,便匆匆上路。 白石好象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他陌生的、阔人的世界。相形之下,他感到自 己的服装是有点不那么讲究。深褐色的长衫是他最爱穿的,洗浆得十分整洁,不过 在这些阔人眼中,就显得十分寒酸了。他感到他们投向他的不是鄙夷的目光,就是 惊叹的神色。他发觉,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谁都不理会他。他窘迫地坐在旁边的一 张桌子上。 他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贸然地到这地方来,不如在家画画,或是找陈师曾、梅兰 芳去。 走嘛,又不好,毕竟是喜庆的盛会;不走吧,实在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他觉 得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他静默地坐着。突然看见人们都把眼光投向了门口,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 谁来了?一定是个大官儿或大名人来了。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看个究竟。噢, 梅兰芳,他来了,大家热情地、献媚似地走上去同他握手、谈话。 梅兰芳跨进门,与人们应酬着。他扫了一下人群,忽然看见齐白石孤单地端坐 在那儿,便拨开人们伸出的热情的手,径直朝白石走来,深深躬了一个礼,恭敬地 说: “您老先生也来了,实在难得,实在难得。”说着,亲切地搀扶白石坐下。 梅兰芳的举动,引起了来宾们的震惊。人们打听着、议论着,这才弄清了这位 衣着有点寒酸的老人,是当代杰出的画家齐白石,怪不得象梅兰芳这样的人都那么 敬重他。于是,人们纷纷拥了过来,亲切地同白石寒暄、叙谈,将白石紧紧地围在 了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