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光绪载湉(1871—1908)(8) 瀛台起居注五则 瀛台为南海子中一小岛,三面临湖,一面有桥可通出入。当戊戌政变事泄后, 太后即诱帝至其处,谓赦尔一命,可居此中,不得与闻外事。一面派心腹侍卫严密 防守,凡一举一动俱有人报告于太后。且最酷者,虽实际上与以幽禁,而仍每日须 用其木偶之身,使之临朝召见臣工。其苦正逾锢闭独处者百倍。因既置之大庭广厦 之上,则声音笑貌无一而可也。维时帝乃如颠、如、如聋、如哑。人亦以颠聋 哑目之。谓帝果无统治之才而已。八月八日,大集朝臣,帝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礼, 恳请太后训政。此皆逼迫而为之。帝欲保其生命则不得不屈从也。帝盖自幼孱弱, 胆力不足,内虽明白,终不敢出以冒险。且一次失败,则神丧胆裂,视天下事皆可 畏之境。太后如虎如狼,宁自屈抑勿撄其锋。所谓达心而懦者是。是日下午,荣禄 以兵一队护送帝往月坛致祷。自是帝遂成一高等之祭司。传曰:“政由宁氏,祭则 寡人。”帝之谓欤。慈禧又恐舆论讥其残忍,乃令太监于茶店中播为风说,传帝种 种昏庸不道,无端迷信西法,谋杀太后。舆论乃翕然,以帝为非,以太后之再训政 为是。外人使馆中亦信是说。帝遂益处于孤立地位矣。帝于一身外,虽皇后不敢与 之道一密切语,何况他人。故此小岛中之日月,虽玉步未改,宫廷如故,左右侍奉 之尊严表面丝毫未损,而实则无形之独夫,高贵之流囚而已。较之鲁滨孙之寂处孤 岛,精神上之苦痛,突过百倍。异哉。此众叛亲离之皇帝,绝非才德之问题,而权 利之问题也。顾其时外人亦腾一种强硬之抗论,为太后之箝制。为帝之生命苟不保, 外国政府必起而干涉,太后颇以为恨。此即端刚崇信拳匪之言,所由乘间而入也。 未几,太后乃以帝病诏告中外,一方面延请名医,以证实其事,亦弥缝再起训政之 一术耳。 慈禧以帝名义降谕,谓:“自四月以来,朕即觉违和,至今日病势未能轻减。” 云云。各省乃纷纷应诏求医。江苏巡抚乃送名医陈莲舫入都,陈到京后数日,即由 军机处带领上殿。叩称毕,跪于下,太后与皇帝对坐,中置一矮几,皇帝面苍白不 华有倦容,头似发热,喉间有疮,形容瘦弱,鼻如鹰钩。据陈意颇类一西人。太后 威仪严整,一望而知为有权力之人。似极以皇帝之病为虑,小心看护貌若慈母。故 事医官不得问病,太后乃代述病状,皇帝时时颔首或说一二字,以证实之。殿庭之 上惟闻太后语音。陈则以目视地,不敢仰首。闻太后命诊脉,陈始举手切帝脉。身 仍跪地上。据言实茫然未知脉象,虚以手按之而已。诊毕,太后又接述病情,言帝 舌苔若何,口中喉中生疮若何,但既不能亲视,则亦姑妄听之而已。太后语毕,陈 遂叩头谢恩而退。又以病案及其治理调护之法,上呈军机处转奏于帝。陈所开案先 言帝之气体热度等,又述呼吸器病已十余年,又言发热则由于身虚心劳之故。方药 则系饮片数种及调养身心之故。亦不知皇帝果服与否也。陈既以年迈不甘受拜跪之 苦,且如此诊治,毫无把握,乃急欲出京回籍。惟官差重大,不得进退自由。后以 法行贿于太监,自陈年老多病不能留京之故。太后亦不问也。盖当时各省延医甚多, 留京者尚有十余人,去一陈未必动宫廷之疑。但不行贿,则内监等势将挑拨,令太 后动问,则恐生变耳。故陈知其窍,行贿而免,决无后患也。是时,慈禧实有废立 之意,风示各省督抚,使之赞同。而两江刘坤一、两湖张之洞皆上奏反对其事,上 海公民推经元善为领袖,上书激切言不可废立之事。太后震怒,命捕经治罪,经逃 之涛门以免。 慈禧又以帝名义降谕,罢免新政。谕谓朝廷振兴商务,筹办一切新政,原为当 此时局,冀为国家图富强,为吾民筹生计,并非好为变法,弃旧如遗,此朕不得已 之苦衷,当为臣民所共谅,乃体察近日民情颇觉惶惑,总缘有司奉行不善,未能仰 体朕意,以致无识之徒妄相揣测议论纷腾。即如裁并官缺一事,本为淘汰冗员,而 外间不察,遂有以大更制度为请者。举此类推,将以讹传讹,伊于胡底。若不开诚 宣示,诚恐胥动浮言,民气因之不靖,殊失朕力图自强之本意。所有现行新政中栽 撤之詹事府等衙门原议将应办之事,分别归并以省繁冗。现在详察情形,此减彼增 转多周折,不若悉仍其旧,著将詹事府通政使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等衙门,照 常设立,毋用栽并。其各省应行栽并局所冗员,仍著各督抚认真栽汰。至开办时务 官报,及准令士民上书,原以寓明目达聪之用,惟现在朝廷广开言路,内外臣工条 陈时政者,言苟可采,无不立见施行。而奏章竞进,辄多摭拾浮词,雷同附和,甚 至语涉荒诞,殊多庞杂。嗣后凡有言责之员,自当各抒谠论,以达民隐而宣国是, 其余不应奏事人员,概不准擅递封章,以符定制。时务官报无裨政体,徒惑人心, 并著即行栽撤。大学堂为培植人才之地,除京师及各省会业已次第兴办外,其各府 州县议设之小学堂。著该地方察酌情形听民自便。其各省祠庙不在祭典者,苟非淫 祀一仍其旧,毋用改为学堂,致于民情不便。此外业经议行及现在交议各事,如通 商惠工重农育材,以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亟当切实次第举行。 其无裨时政而害治体者,均毋庸置议。著六部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详加核议,据实 奏明,分别办理。方今时事艰难,一切兴革事宜总须斟酌尽善,期于毫无流弊。朕 执两用中,不存成见。尔大小臣工等,务当善体朕心,共矢公忠,实事求是,以副 朝廷厉精求治不厌求详之至意。将此通谕知之。于是帝所经营百日间新政,一切推 翻,而凄凉寂寞之小岛中,黯然无色矣。 瀛台本为帝后避暑之所,戊戌政变后,太后驱帝于此,无分冬夏皆居之,每日 朝罢,即赐一藤椅,置台中,令帝据其上,中宫及妃嫔皆隔绝,不许通闻问。苟离 藤椅,则左右监视之太监必报知,若动笔墨及阅视书籍,尤悬为厉禁。帝遂借痴 孩气,以自韬晦。一日,帝见海子中,水鸟飞翔,伫立良久,忽顾命太监,欲得弹 弓取中,以为消遣取乐地。盖内监中恒有此器,帝固见之熟也。一小太监不知利害, 闻帝有命,欣然往室中取出以授帝,帝援弓发丸,果得中二小鸟。正娱乐间,不知 已有他监报于太后,太后命监问讯,孰敢以弹弓献帝,导为淫乐。小太监闻之色变, 知不免乃自投于海子中以死。太后闻之,犹罚其他监视者数人,或笞或苦差,无一 免者。自是帝有所命,内监充耳不闻矣。 日本某军官,庚子联军入京时,曾任军事,驻京数月者也。自言管领乾清宫一 带地,捕获一内监,拘禁之。询以连年太后待帝情状。能举一事者,予以银币一枚, 否则杀无赦。内监乃曰:“宫内承值,向分班次,数月或数日一易。予辈固不能常 帝后之侧也。故予自戊戌冬季至己亥秋间,仅入值五次,又以位分卑,不能窥见个 中真相,然有二事常映于脑中者,至今犹耿耿不忘。”一日大雪,太后方居慈宁宫, 帝在瀛台,约日禺中时,太后忽命内监携狐裘一袭赐帝。谕曰:“尔可为帝言,老 佛爷念万岁爷寒冷,得此裘当温暖。今日虽大雪,正吉日也。此裘钮扣皆系金者, 乞万岁爷注意。”又曰:“下二语须继续言之,俟帝答何语,归以报予。”内监领 命以裘进,如太后旨。帝曰:“吾知之。”内监仍续言不已,至于十数,帝怒曰: “吾已知之,尔可归报太后,太后欲吾自死耶,此必不能也。朕得裘方庆温暖,钮 扣金则金耳,于朕何与!”某复命。太后闻之色顿变,意不怡者累日,自是见上色 愈厉,防闲愈密矣。此一事也。…… 己亥冬,太后与左右密谋废立,意既定,遂先以溥醷为穆宗嗣,谕军机草诏进。 后在慈宁宫,召帝入,以诏示之。盛气谓曰:“汝意若何?”帝叩首曰:“此素愿 也。”太后曰:“汝既愿之,曷缮此诏。”行将发布,言已,命内侍以朱笔进,嘱 帝照录一通。诏曰:“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 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 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室至重,前已吁恳皇 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 仰见深宫宵干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制缔造之艰难,深恐 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 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 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 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鯭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 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此等伤心之文,为历史所仅见。谕中不 独使自言甘心引退,且以其死刑明告于众,惨何如也!且又不得不谢圣母之恩。慈 禧徒以一念之私,遂不惜加害于帝身,以期达其志。亦云忍矣。相传帝以朱笔勉录 一过,色沮手颤,屡搁屡起,始能竣事。忽咯血不止,几晕仆于地,后恻然曰: “汝宜保重。”盖此时后亦良心发现,不复能举其傲狠之盛气以临之。向之刘季逑 之幽唐昭宗,陈敬则之逼齐末帝。殆又有过。虽无属毛离裹之亲,而名分上乃系母 子,亦觉良心上太过不去。呜呼,忍哉!旋太后命内侍以藤椅至,亲为整理枕褥。 扶令上舆,若不胜其慈爱者。此皆慈禧诡诈欺人之术,掩饰愚人耳目者。及帝既回 瀛台,而太后之颜色复变矣。翌日,立嗣之诏遂下。 《十叶野闻》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