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班生活 旧时入科班学戏被称为“七年大狱”,那种又苦又累的科班生活是普通学校的 学生所无法想象的。当然,像有的文学或艺术作品那样把科班生活刻画得一片黑暗, 其中充满了恐怖与愚昧,其实也未能反映科班的真相。实际上,在旧式科班中,大 约是文明与愚昧相邻、欢乐与痛苦共存的,每个学生就在这既充满了重负,又孕育 着希望的生活漩涡中坚持着、搏击着。 裘盛戎入科后很快就适应了科班的生活规律。一般他总是早六点就和同学们一 道起床了,起床后就进入中院的罩棚下练毯子功,踢腿、下腰、拿顶、过跟头等项 目都在教师的带领下与大家一起进行。好在裘盛戎从小在家有一定功底,所以对练 武功这一项他并不陌生。当然,在练毯子功时被看功的教师打一棍儿、两棍儿的事 情也是常有的。有一次练打“飞脚”,同学们排好队一个一个地往前跑着打“飞脚”, 过桌子。轮到裘盛戎过了,他“飞脚”起得低些,一下没过去,搁在桌子上了。看 功的教师抬手就是一刀坯子,“啪”地一声打在裘盛戎的后背上。然后告诉他,起 “飞脚”时必须提气,提了气才能过得去。于是,裘盛戎顾不得后背疼痛,重新卯 足了劲提气起“飞脚”,这次果然顺利地越过了桌子。练到上午八点钟左右,同学 们纷纷按行当分开,有学文戏的、有学武戏的。裘盛戎就开始吊嗓子学花脸戏了。 有时由裘桂仙给他和几个学花脸的同学说铜锤戏,有时他则跟着孙盛文师兄等学戏, 如全部《连环套》的窦尔敦就是由孙盛文教的。学到将近中午时,就开始“搭桌台” 吃饭了。所谓“搭桌台”,就是在练功的罩棚下,迅速搭起三个长条饭桌,桌旁摆 好长凳。然后大家在这里坐下吃饭。饭食只有馒头和白菜汤,但并不限数,饭量大 的可以多吃馒头。饭后,裘盛戎就随队步行上馆子演戏。 散戏后又步行回社。晚饭则可吃到米饭。晚饭后又继续到老师屋内学戏或排戏。 至晚十点左右才能回宿舍睡觉。每天的生活总的说可以得到温饱,当然又是十分清 苦的。裘盛戎每天可领到一点“饽饽钱”(也称“小份”),是为了买早点用的, 但他常常把这笔钱攒起来,遇到晚上有夜场戏,又困又累、饥肠辘辘的时候,就用 这个钱买点褡裢火烧或大饼捲酱肉什么的给自己来个加餐,以便能把繁重的演出任 务顶下来。 说到演出任务的繁重,那可不是一般的繁重,而是带有大大超负荷性质的繁重。 随着富连成科班事业的兴旺发达,演出的叫座儿力也日益提高。本来只演白天戏, 后来又时常加演夜戏,白天在广和楼演,晚上又赶到吉祥戏院或哈尔飞戏院演是常 有的事。如果遇到又应了某处的连演二十四小时的堂会,那就更要开足马力连轴转 了。遇到这种情况,像裘盛戎这些骨干演员就要在一昼夜之内,时而剧场,时而堂 会;时而演配角,时而演主角;时而在东城,时而又要赶到西城,演戏不止了。比 裘盛戎入科较晚的袁世海在回忆那段生活时说过,有一次在一天当中他一直在不停 地勾脸、演戏、卸脸、赶路、再勾脸、再出场、再卸脸……竟一共演了十三个角色, 以至于嗓子累得哑不成声,多次勾脸和洗脸把脸也洗“翻”了(即脸上已感到疼痛), 当他走回科班时一路边走边睡,等一回到宿舍,头一碰到枕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这同一天中,裘盛戎也是同样的劳累,一会儿在吉样戏院演《刺王僚》,一 会儿又赶到什刹海的堂会去演《双包案》,一天演了多少个角色,简直连他自己也 记不清楚了。本来就比较瘦弱的身体显得更瘦了,到了睡觉的时候浑身连一丝一毫 的力气似乎都用尽了。 在如此清苦而紧张的生活中,裘盛戎保持着一股坚韧的劲头。 当时在富连成科班搭有罩棚的院子里,北房前的走廊上钉着两块大牌子,上面 写的是科班的“训词”和“梨园规约”。裘盛戎凭着自己能认一些字,有时抽空就 去看看这两块神圣的牌子上的话。他入科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这些训词上的话的亲 切和有用。有时在练功时受了老师的责罚,或在演戏中累得几乎支持不住,训词上 所说的有些话就在他的脑中响起:“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 须有一技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何 况尔诸小子,都非蠢笨愚蒙。 并且所授功课,又非勉强而行。此刻不务正业,将来老大无成。若听外人煽惑, 终久荒废一生。尔等父母兄弟,谁不盼尔成名?况值讲求自立,正是寰宇竞争。” 于是,他又联想到了父母对自己的期望,想到了将来自己的前途全都系于今日的努 力。这么一想,不论遇到什么困苦,他都咬牙去努力克服。 当他在演出中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为老师争了气,为科班争了光的时候, 自己的心中也常有自鸣得意的感情油然而生,好像自己已经大功成就了似的。这时, 他又往往想到训词上说的:“我的本领好,定然人人说起,都要夸奖,某人某人的 本领真好。不论是作哪一行儿,人家越夸我好,我是越要比人还得好。这叫作精益 求精。千万不可人家一夸我好,我自己觉得我的本领是真好,某人某人他不如我。 你尽想不如你的那些人啦,你就没想想,比你好的人还多的多哪。你们必须明白, 学本领没有个完的时候……”一想到这些娓娓而谈似的朴素话语,他稍微有点发胀 的头脑立刻冷静下来。只有这时,他才能最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优势有几分和弱点在 哪里,并在行动上去做进一步的奋斗。裘盛戎从小就是个话比较少的人,但他的思 维活动可不少,当他越是感到自己的优势主要表现在嗓子和唱工方面时,他就越是 决心广开戏路,全面发展。因而,他在行动上对于练功和做戏就更加注重,遇到有 演架子花脸和武花脸的角色的机会就越觉得特别珍贵,必欲一演而后快。 自从袁世海入科后,裘盛戎和袁世海这两位昔日在大槐树下露天舞台唱戏玩的 小伙伴很快就成了富连成的花脸尖子人才,只不过裘盛戎侧重铜锤,而袁世海则专 攻架子。在《取金陵》这出戏中,袁世海扮演赤福寿,他已演了不止一次,演得越 来越好,成了他的得意之作。后来裘盛戎也学了这出戏,也演赤福寿。由于在赤福 寿的表演中有唱、有念、有做、有打,正好与裘盛戎要在架子和武花脸的戏上多下 功夫、广开戏路的愿望相符合,所以他对演赤福寿格外有兴趣。科班里派戏时,如 果少派他一出铜锤唱工戏他没什么意见,但如演《取金陵》不派他演赤福寿,他的 心里就会觉得非常遗憾。派戏的先主看到裘盛戎、袁世海都愿演赤福寿,而且都能 演得好,所以有时就让他们自己商量着决定,谁演都行。裘盛戎和袁世海在生活上 是互相关心的,在演戏上也是互相支持的,不过唯独到了演赤福寿时,却都当仁不 让,谁也想抓住这个机会,恨不能连着多演几次才高兴。这次又安排了《取金陵》 这个戏码,明天就要在广和楼演出了,谁来演赤福寿呢?裘盛戎与袁世海谁也不说 不演,意思就是想演,有的师兄弟就来给他们出主意。 “盛戎、世海,过来过来,你们不是都想演赤福寿吗? 干脆来个‘石头、剪子、布’,谁赢谁演,你们看怎么样?”一位师兄弟撺掇 他们说。 “行啊,我们出手势比输赢,你给看着。”袁世海快人快语抢先表示同意。 “谁要输了可不能不算数。”裘盛戎不言而喻也是同意这个办法的。 “那当然,快开始吧。”袁世海催促道。 “石头!剪子!布!”二人同时有节奏地叫着,然后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势。 裘盛戎攥着右手的拳头伸了出去——他出的是“石头”;袁世海也伸出了右手, 他把食指和中指分开伸直一他出的是“剪子”。剪子剪不动石头,这次裘盛戎赢了。 “噢!赤福寿是我的啦!”裘盛戎一改平时沉静的举止,高兴得连喊带跳。 “好,这回让你演,祝你演出成功。”袁世海虽有点失望,但是既然有言在先, 也就爽快地拱手相让了。 第二天《取金陵》在广和楼戏院演出了。这出戏演的是元末朱元璋率红巾军攻 打金陵的故事。金陵守将为元朝驸马赤福寿和元将曹良臣。在战斗中红巾元帅徐达 收降曹良臣,而赤福寿则骁勇难制。游侠伍福帮助徐达迫赤福寿归降。赤福寿知伍 福武艺高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遂自刎阵前。赤福寿之妻凤吉公主领兵为夫报仇, 终因实力不足,也自刎阵前。于是红巾军占取金陵,大获全胜。这本是一出以凤吉 公主为主角的武旦戏,但赤福寿在戏中有唱有打,非常露功夫,也是一个重要角色。 观众们都知道富连成的裘盛戎是裘桂仙的儿子,是个很不错的铜锤花脸。这次 却见他演起了武花脸赤福寿,都想见识见识他演这路戏的本领到底如何。裘盛戎脸 上勾着红三块瓦的脸谱,头戴扎巾额子,扎巾上还插着雉鸡翎,身后佩带白色狐尾, 身穿红靠,黑色长髯飘洒胸前,脚上穿着厚底靴。 他出场后一亮相,就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一般武花脸演员往往只长于武 打和翻扑,对于唱念则由于嗓音的限制只能勉强应付。裘盛戎可不是这样,他演的 赤福寿,不论出场时唱[点绛唇],还是分量不轻的唱念,都以龙音虎音互相搭配 的嗓音念得一丝不苟,唱得句句悦耳;同时,在与常遇春等徐达手下的大将开打和 耍“大刀下场”时. 又能打得法度严整,快而不乱,渲染出一派刀沉力猛、勇往无 前的劲头,而毫不弱于专攻武花脸者。尤其是在赤福寿的最后一场,裘盛戎从闷帘 唱[西皮导板]“战马不住连声吼”开始,就“卯”上了,出来接唱[快板],更 是拿出唱《锁五龙》等戏的看家本领,唱得流畅而饱满,在赤福寿与伍福的对白与 对唱中则把赤福寿身陷重围的情景和顽抗到底的心理演得层次分明,有声有色。观 众们看了裘盛戎的赤福寿都感到很满意,纷纷评论说:“没想到裘盛戎不光唱得有 味,打得还这么‘冲’(chòng)啊!”裘盛戎为什么要争演赤福寿这个角色呢? 难道只是出于少年人的好奇心理吗?并不尽然。他正是要在这常常是超负荷运转的 科班生活中,有意识地为自己出难题、攀险峰,用自己的行动去实践那“艺不压身” 和“艺无止境”的古老哲理。容易满足现状而没有开拓精神的人成不了真正的艺术 家。而裘盛戎具有开拓进取精神这一特点从他在坐科时争演赤福寿这件事上,可以 说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