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号“傻子”的由来 坐科学戏的这些年轻人本来大都是贫寒出身,在科班里虽然吃不上什么太好的 饭食,但馒头米饭还是能管饱的,所以,生活的清苦他们是可以忍受的;练功和演 戏的确又苦又累,从早到晚没有一点闲空,整天为了一个“戏”字奔忙劳碌。然而, 凡是来学戏的,大多对戏有瘾,所以尽管又苦又累,毕竟苦中有甜,因而他们对于 这种生活的紧张和艰辛也是能够咬住牙坚持下去的;而最让他们觉得痛苦和不好忍 受的是什么呢?就是没有行动自由,就是不许离开科班一步,人们把坐科形容为 “七年大狱”,也正是主要从这一点来说的。对于富连成科班的学生来说,平时不 仅不许回家,而且不许擅自出门,甚至连前院都不能过。前院是师父呆的地方,如 果有谁从练功的中院打算往前院走走,管练功的老师看到了只咳嗽一声,赶紧就得 收住脚步。今天的中、小学的同学们在放学以后可以跟随家长或自己单独去看演出、 看电影、看球赛,也可以去商场、去公园、去书店,还可以滑冰、游泳、串亲访友 和到外地旅游。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对于当年的科 班学生来说,连随意回一次家的自由也是没有的,他们怎能不感到像是小鸟被关在 笼子里那样的苦恼呢?他们怎能不渴望到笼子外面飞一飞,即使能在外面飞一圈再 赶紧回到笼子里来也好啊! 在艺术上,当时的科班也都采取封闭的办学方法。科班教戏有自己的路子,与 社会上各家各派及其不同艺术风格的戏路子有所不同。科班不仅不提倡学生通过观 摩、广采博收而获取教益,而且严禁学生到外面看戏,唯恐学生受到外面的各家各 派的演法的吸引,从而乱了科班自己的戏路子。然而,对于那些自幼年开始就崭露 了艺术才华的小演员们来说,当他们知道有许许多多京剧名家正在剧场演出,展现 着他们的绝技的时候,他们是多么想去一睹为快啊!应该说,他们的这一要求和愿 望是完全合理的和有益的,就像一个大学生想听校外著名学者作有关本专业的学术 报告,就像一个足球运动员想看世界著名球星的比赛那样,是人之常情,并且是无 可指责的。不过,科班的学生却没有这个自由。 裘盛戎作为一个有着艺术灵性的小演员,他一方面扎扎实实地向科班的老师们 学,循规蹈矩地在舞台上演,另一方面他还强烈地盼望能够像海绵吸水那样从科班 以外的广阔天地里汲取艺术营养,借以开阔眼界,广泛学习。 当外面剧场的演出所产生的艺术吸引力大大超过了对于怕挨打的恐惧感时,裘 盛戎终于像小鸟冲出鸟笼一样,偷偷地擅自跑到剧场去看戏了。他与他的同窗好友 袁世海志趣相投,因而每当他溜出科班到外面看戏时也往往与世海同行。师兄弟们 知道他们是因看戏而偷着外出,也都寄以同情,并尽可能给他们打掩护。譬如把偷 着去看夜戏者的被窝用衣服填好,装成有人蒙头而睡的样子,就是应付查铺老师的 一种对策。 不过,小鸟私自飞出笼子的次数太多了,怎么可能永远不被人发现呢? 事情是这样的: 裘盛戎与袁世海已偷着去观摩了不少京剧名演员的演出,这一次是鼎鼎大名的 麒麟童(即周信芳)到北京来演出,当然更是机会难得,非看不可了。 于是他们连着看了不少场麒派戏。麒麟童艺术风格的特色很鲜明,真实、生动、 节奏感强烈,他既演单出的传统戏,也演带大型布景的连台本戏,他的演唱和表演 使裘盛戎和袁世海感到新颖好看,大过戏瘾,并自然而然地手舞足蹈地模仿起来。 有一天早晨,裘盛戎和袁世海到后院上厕所时,突然想起了麒麟童演的《屯土 山》,他们技痒难耐,就在后院演起了麟派的《屯土山》。裘盛戎演关公,袁世海 在一旁给念着锣鼓点。麒派锣鼓与众不同,不但节奏强烈,调门也高,所用的锣是 一种高音锣,这在当时北方的京剧演出中是没有人用的,所以谁要是用嘴一学那种 既高亢又有劲的“亢、亢、亢……”的锣鼓声,不用问就知道是麒派戏。只见裘盛 戎学着麒麒童的身段,时而“趟马”,时而“圆场”,时而踩着“四击头”的锣鼓 点做出上土山的身段。他演得认真,袁世海打得有劲,他们都陶醉在麒派艺术特有 的韵律中。这时。凡是到后院来上厕所的同学都被他们的演出吸引住了,人越聚越 多,表演者的情绪也更加高涨。一位负责教功的姓郝的师兄发现练功的学生越走越 少,他也找到了后院。等戏演完,裘盛戎和袁世海还沉浸在一种美感享受之中,这 位姓郝的师兄却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他从那高音锣的锣鼓声的模拟中发现了秘密, 他知道那是麒派的标志。裘盛戎与袁世海能演麒派戏是他们偷着出去听麒麟童的暴 露,于是他以卫道者的身份出现了。 “你过来!”他向裘盛戎说。 “唉。”裘盛戎顺从地走了过来。 “你学的谁?”“麒麟童。”裘盛戎低声地回答着。 “谁让你去听的?你跟谁请假了?”“嗯……”裘盛戎支吾着。 “我问你,班规规定,私自外出打几板?”“十板。”“好,那就快走吧!” 裘盛戎知道分辩是没有用的,只得随着大家走到罩棚下,搬过来板凳,往板凳上一 趴,咬住牙挨了十板。他被打得鲜血淋漓,疼痛异常,不禁流下了眼泪。当板子打 到第三板时,就已经见血了,然后又往皮破血流的伤口上再打七板,又怎么能不疼 呢?他又怎么能不哭呢?要知道这时的裘盛戎还只是相当于一个初中生那样年龄的 孩子啊! “说,还有谁去了?”那位郝师兄还不想收兵,还要扩大战果。 “就我去。”裘盛戎边哭边说。 “说不说?不说我也知道!”郝师兄又举起了竹板。 “还有袁世海。”于是,袁世海也挨了十板。 上午挨了打,下午还要上馆子演戏。那天裘盛戎的戏码是《二进宫》,演徐彦 昭;袁世海的戏码是《临江会》,演关羽。那种带伤登台的滋味大概只有这二位当 事人才能真正体会吧,然而这就是他们热爱艺术、追求艺术所付的代价。 事后袁世海埋怨裘盛戎不该把他供出来,裘盛戎说:“郝师兄说了,我不说他 也知道。”袁世海苦笑着说:“他那是诈你,你真是个傻子!”从此,裘盛戎有了 一个外号——“傻子”。这个外号一直跟随了他一生。 这个外号所以能被大家所认同,其实倒不仅仅是由于这次偷着出去听麒麟童的 事件,而是凡跟裘盛戎接触过的人都有的一个共同感觉——待人憨厚,醉心艺术。 为了艺术,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自然显得“傻”。在旧时, 许多京剧演员都有外号,如著名武生俞菊笙,因为性子暴躁,外号就叫“俞毛包”, 形容他一肚子毛草,不能近火。著名青衣陈德霖的外号是“老夫子”,以之表明他 的德高望重。还有名丑王长林外号叫“王栓子”,名净董俊峰外号叫“董麻子”… …他们的这些外号不仅内行知道,外行也知道,大家都这么叫。裘盛戎的情况与他 们有所不同,他的外号主要是在内行中无人不知,而在观众中却很少有人知道。人 们看到的舞台上的裘盛戎是那样神采奕奕,灵气四射,有谁能把这位杰出的艺术家 与“傻”这个概念联系在一起呢?然而裘盛戎在台上的“精”、“巧”、“绝”、 “妙”,也许正是以他在台下的“傻”为前提条件的吧。是的,裘盛戎在台下练功 时是那么肯于吃苦,琢磨戏情戏理时好像神仙附体,活现出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 待人接物中又是那么拙于言词,憨厚有礼。为了追求艺术真理则表现出毫无顾忌的 作风,这些不是都在说明着他确实是一个“傻子”吗?正因如此,只有梨园行的人 才以“裘傻子”称之,而广大观众则很少有人知道。在我国艺术史上,晋代顾恺之 为“画痴”,宋代的米芾叫作“米颠”,梁楷号称“梁疯子”,元代倪瓒则叫“倪 迂”,后来还有号称“扬州八怪”的一批画家。 应该说裘盛戎外号叫作“裘傻子”,确实不是偶然的,他与我国历朝历代某些 被称为痴、癫、疯、怪的那些艺术家不无相同之处,他的“傻”实质上是一种痴迷 于艺术的艺术家特有素质的体现。为了听一场戏而不惜被当众打得皮破血流,这种 傻事不是人人都会去干的。事实上,裘盛戎与袁世海这两位未来的京剧艺术家在这 回挨打以后,并没有改弦更张,还是不断地偷偷溜出去看戏,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单 纯地为了去玩玩,而是为他们今后的腾飞在一点一滴地积累着、准备着,如饥似渴 地汲取着、拼搏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