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心探求 即使是在生活困顿、事业也不顺心的日子里,裘盛戎也没有停止过对表演艺术 的潜心探求。他的目标是要做一个像父亲裘桂仙那样的大演员,甚至要做一个青出 于蓝而胜于蓝的超越前辈名角儿的大演员。不过,他最看不起那种光说不练的天桥 把式,所以他甘当班底,也不说大话,而只是在私下里用功,不停地往艺术的深处 冲刺,不断地积蓄着自己的艺术实力。 每当裘盛戎与其他著名演员同台演出时,他都尽可能地注意观摩人家的戏,从 而举一反三,努力思考,逐步登上深识艺术三昧的台阶。在三十年代中期,有一次 他搭上了武生宗师杨小楼的班,这使他感到十分荣幸。他不但全力以赴地认真演戏, 而且聚精会神地观赏与研究前辈演员裘盛戎青年时期留影的表演艺术,把这次搭班 演戏看成是极其宝贵的学习深造的机会。有一次杨小楼和著名武花脸钱金福合作演 《落马湖》,杨小楼扮演主角黄天霸,钱金福扮演落马湖寨主李佩。钱金福已经年 过七旬,平时在台下已显得有些老态龙钟,而这次他却依然演出武戏,在这出《落 马湖》中还要与黄天霸等开打。裘盛戎在前场戏中有活儿,下场后就在后台观赏这 出《落马湖》。不仅杨小楼先生的表演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而且钱金福扮演李佩的 表演也使他终生难忘。 有一天,裘盛戎在家里和他的好友高盛麟谈起了这次看戏的体会。 “盛鳞,别看钱先生在后台连走道都有点不利索,可一到了台上还挺精神。他 的这个《落马湖》的李佩从开头的坐寨,到最后的水擒,不但念得好,身上的工架 还是那么漂亮,七十多岁可真不易啊!”裘盛戎以赞佩的语气提到钱金福。 “要说也是,这么大岁数,要能把水擒那场顶下来确实不易。”高盛麟附和着 说,他是想引导盛戎把钱老在开打时的表演多说几句。 “水擒那场真好。开打时李佩不是要从‘滚堂’的武行的身上跳过去,‘垛泥 ’亮相吗?看戏的时候我还是真替钱老攥把汗。你想啊,开打时台上人再多,招数 是死的,人是活的,尺寸快慢有个照顾,而正在‘滚堂’的人可照顾不了从自己身 上蹦过去的李佩。如果钱老一下子跳不利索,踩在人身上,或者蹦过去站不稳,绊 倒在台上,不但把戏唱砸了,还怕要摔出个好歹来啊!”裘盛戎提到开打中的“滚 堂”,也就是指交战的士兵在地上滚动时,穿着高底靴的李佩需要从正在滚动的人 的身上跳过去这个动作。 “嗯。”高盛麟一下子就被盛戎的话吸引住了,好像他也在为钱金福老先生担 着心似的。 “钱先生这手真绝,你猜怎么着,他根本没蹦!”裘盛戎继续津津有味地叙述 着。 “不蹦怎么过去?”高盛麟不解地问。 “钱先生不是蹦过去的,是‘迈’过去的。”裘盛戎至此才说出了谜底。 “迈?迈过去的效果能好吗?”高盛麟急于想听听钱金福到底是怎么“迈”过 去的。 “只见钱先生把手中的双锏一按地,借着双锏之力很快地迈过滚堂的武行,然 后双锏展开,左高举,右平放,两腿是左腿前弓,右腿后箭,亮了个矮相。亮相时 头微昂,眼侧视,立腰挺胸,加上一口黪满(指黑白相间的满髯胡须)飘洒而不乱, 整个身段非常漂亮,这个亮相简直就跟一尊塑像似的,又稳又美。当时得了个满堂 彩。我站在后台台帘旁边也忍不住直叫好。”裘盛戎描述得很具体。 “这就是老先生的火候啊!我听了很受启发。”高盛麟一边点头,一边赞扬着。 “对,这里边确实有个火候问题。表面看没有蹦,没有垛泥,只是迈了过去, 难度小了,但是只要火候掌握得好,动作的劲头和尺寸恰到好处,同样能演出美的 感觉来,同样能得到彩声。”裘盛戎同意盛麟的意见,并作了发挥。他接着又说道 :“你说你受到启发,其实我受的启发也不小。咱哥儿俩经常在一起合演全部《连 环套》,我的功底你最了解,我的右腿还不错,左腿就踢不高,这样在窦尔敦‘趟 马’时,原来的那个在‘三加鞭’前跨右腿踢左腿的动作,过去就总是走得不够理 想。这回看了钱先生的李佩,我灵机一动,索性把窦尔敦的跨右腿后的踢左腿改成 了跨左腿。这么一改,虽然动作的难度小了,可是由于我在跨腿的尺寸上下了功夫, 这么演了几回,效果还满不错呢。”裘盛戎把自己学以致用的情况也向好友做了介 绍。 “这么看起来,主要的还在于身段得圆,圆就能美。”高盛麟顺着盛戎的思路 又向前做了延伸。 “对,是这么回事,与其难而不圆,不如圆而不难。咱们还拿钱先生的李佩来 说吧,拿着双锏从滚堂的武行身上迈过去一亮相,说起来好像多么容易似的,不过 就在这一按地、一迈步、一起身、一俯腰之间,就在这急如流星的一眨眼的功夫, 用以铜按地的矮衬托举起兵刃之高,又用弯腰之小陪衬立身挺胸之大,把整个身段 动作做得多么圆啊!要说难,这才是真正的难啊!”裘盛戎又把话题拉到看钱金福 的表演上来。 “这就叫难中有易,易中有难吧。”高盛麒及时地做了归纳。 就这样,裘盛戎经常把演戏与看戏结合起来,他认为不会看戏也就不会演戏, 他总是把看戏中的体会巧妙地运用到自己的表演中来,把别人的经验尽可能地变成 自己的经验,丰富自己的表演。他看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看周信芳、盖叫天,看 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无不择善而从,化为己用。 裘盛戎的表演艺术不断走向成熟,以至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与他在出科 后的努力奋斗中肯于动脑,肯于做深层次的思考是分不开的。没有正确的艺术观念, 没有辩证的艺术思考,又怎么能创造出真正卓越不凡的表演艺术呢? 裘盛戎潜心探求的主要目标在一个“唱”字上。当初,他在黄金戏院因误场而 受辱的那天晚上,因为那蛮横的后台经理欺侮他时,翁偶虹先生声援了他,所以那 天散戏后他特意找到了翁先生。 “翁先生,今天的事,多亏您在场,太谢谢啦!”裘盛戎边说边向翁偶虹拱手 致谢。 “盛戎,今天的事过去了,不必再说它了。不过,我倒想给足下提个建议。” 翁偶虹把话题岔开了。 “请您赐教。”翁偶虹比裘盛戎大五岁,又是一位深得梨园行尊重的文人,所 以裘盛戎以非常敬重的语气说。 “你嗓子有底,唱法有根,腰腿有功夫,台上有台风,何不咬一咬牙,辞了这 个班底,回北平苦干几年,也走走金少山的路子!”翁偶虹不愧是裘盛戎的知音, 他以爱护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翁先生,不瞒您说,我没有把自己看成班底,我现在正练一种立音,我有些 在唱工上的想法,要在这个立音上实现。”裘盛戎看到翁偶虹对自己这么理解和关 心,心里很受感动,所以把自己绝不轻易泄露的秘密也向翁偶虹公开后来裘派艺术 的创立与发展证明,这种“裘盛戎式的立音”的确是形成裘派艺术风格的一个重要 因素,也可以说是裘盛戎之所以能够以强大的艺术魅力征服观众的一个秘密武器。 那么到底什么是裘盛戎式的立音呢?那就是与以往的许多名净主要是追求实大声宏 的嗓音不同,与有的名净喜欢使一种小巧而近俗的单纯鼻音也不同,而是追求一种 通过对胸腔、口腔、鼻腔、脑腔等不同共鸣位置的综合使用,在特别善于运用气口 的条件下,而构成的一种刚柔相济的既响堂又富于韵味的独特嗓音,而且即使在演 唱高腔时也能做到醇厚悦耳、不尖不薄,从而具有异彩惊人的效果。在裘盛戎努力 研磨他的裘式立音时,他实际上是在追求一种符合时代审美需求的新的美。 不仅在嗓音上裘盛戎有自己的追求,而且在演唱技巧上裘盛戎也在潜心研求着 一些新的东西。在四十年代他与翁偶虹另一次的交谈中,他就曾讲出了他的又一个 秘密。 “翁先生,我在刚出科时,常跟着我大哥振奎上北平西单商场里的民生茶社听 清唱,有时自己在那儿也吊两段。我就是在那儿认识您的。您还记得吗?”裘盛戎 回忆起往事。 “是啊,那一阵我也常去那儿。有位座上客李翰翔,他是奎派老生李吉甫的儿 子。我常和他合唱一段《群英会》‘定计’、《取洛阳》‘闹帐’什么的,我唱花 脸,他唱小生。这位李翰翔先生还有个特长,就是精通音律。”翁偶虹沉浸在对往 事的回忆中。 “对,我在民生茶社还特意向李翰翔先生请教过什么是五音、什么是四等这些 音韵学上的事呐。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才特别注意研求音律的。”裘盛戎讲到了 自己对音律的追求是从很早就开始的。 “大家都说你唱的有味,除去你的嗓音听着就挂味以外,大概就是得力于你注 重音律吧?”翁偶虹很有兴味地说着,他希望听听裘盛戎到底是怎么注意于研求音 律的。 “您说得不错,有个时期在上海演出,我常常能见到上海曲友,听他们讲说昆 曲里的那些‘抗、坠、吞、吐、豁、滑,颠、擞’的技法,这些东西我一听就很入 耳,一边听一边记在心里。然后我就试验着用在自己的唱念之中,逐渐形成了我自 己的‘带着唱’、‘甩着唱’、‘摔着唱’、‘ 着唱’等一套唱法,这么一唱还 真出味。”裘盛戎说出了自己的秘诀,原来他唱得有韵味一个重要原因是来自对昆 曲演唱技巧的借鉴与发挥。 “噢,原来如此,不过为什么这么一唱就能出味呢?”翁偶虹把谈话又向深里 引了一步。 “您想啊,我运用了这些演唱技巧,在用嗓运腔的时候,就不能那么平滑地直 出直放了不是?这些方法能辖制着嗓音,不由你不拐弯抹角地转悠;敢情转悠来、 转悠去,就出了味啦!同时,我和老生演员同场演出的时候,觉得有些老生唱腔也 可以适当地用到花脸唱腔里,一实验似乎也很自然。”裘盛戎在这里讲的实际上是 通过对形式因素的难度的加大而增强其艺术表现力的原理。 “当然啦,这一切都得合乎人物的身份,什么地方刚多柔少,什么地方柔多刚 少,哪句词甩着唱,哪句词摔着唱,也都不是任意的,总之什么人物得有什么味, 窦尔敦得有窦尔敦的味,姚期得有姚期的味,您说对不对?”裘盛戎又补充道。 裘盛戎是一位何等聪明的艺术家啊!他的形体比较瘦小,与花脸角色的需要不 太符合,但他把握了以圆求美的原则,把握了逢大必小的艺术辩证法,终于使他塑 造的人物形象显得和谐完美,从而没有人再去苛求他形体瘦小的问题。如果走传统 的实大声宏的路子,以裘盛戎的条件,他恐怕永远不会超过前辈名净,而当他通过 另辟蹊径,走上一条追求韵味的新路,并通过刻苦而深入的探求达到了目标以后, 他就成为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一代名净。 裘盛戎年轻时在旧的社会条件下所经历的种种坎坷与不幸,从反面激励他去拼 争,去赢得应有的艺术地位和尊严,他在艺术上的潜心探求又为他的崛起准备了必 要的条件和实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