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金老板碰碰 在四十年代中期,金少山所率班社应上海皇后戏院之约到上海演出。金少山特 约裘盛戎参加此次演出。裘盛戎与金少山的这一期的同台合作演出,对于裘盛戎的 成长具有重大意义。 当裘盛戎听到金少山约他去上海,请他陪金少山扮演二路花脸角色的消息时, 心里很高兴,而同时又有些犹豫不决,因为给金少山这位金霸王配戏毕竟不是轻而 易举的事情啊。不用说出什么纰漏,如果自己的表演在金少山的强大的光环下稍稍 显得黯然失色,对自己的声誉及今后的前途也是颇为不利呀;因而是否接受这个约 请竟一时决定不下来。碰巧这时裘盛戎遇到了翁偶虹,于是他就向翁偶虹征求意见。 “翁先生,前两天金少山金老板约我陪他在皇后唱一期,现在我还有点犹豫, 您看这个事我去好还是不去好?”裘盛戎直接向翁偶虹提出征询。 “要我看还是去好。你能同金少山合作演一期,对他有利,对你也有利,两全 其美,何乐而不为?”翁偶虹明确地亮明了自己的看法。 “您说得对,我和金老板同台演出,可以就近看他的戏,这的确是个难得的学 习机会。”裘盛戎同意地说着。 “说到学习,我倒可以把金少山告诉我的一个秘密转告给你,他说他的用嗓行 腔,是把他师爷何桂山、他父亲金秀山的宏厚凝重的路子与刘寿峰、郎德山的高亮 玲珑的路子结合而用。你这次和他同台,正好观摩熏陶,也变变你的路子。不妨在 你们合演的《刺王僚》、《草桥关》、《白良关》里和他碰碰。”翁偶虹把他的独 得之秘讲给了裘盛戎,这对于裘盛戎是很有帮助的。裘盛戎和大家一样早就感到了 金少山的戏是继承了何桂山、金秀山的风格,同时又是有了自己的发展的,然而知 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经翁偶虹讲出了金少山的秘密,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 顿觉豁然开朗。 “好,翁先生,我接受您的意见,和金老板碰碰。”裘盛戎终于下了决心,也 增强了信心。 在金、裘合作中,演《草桥关》时金少山演姚期,由裘盛戎配演马武;演《刺 王僚》时金少山演姬僚,由裘盛戎配演专诸,而裘盛戎在扮演马武和专诸时在场上 与金少山直接交流的情景并不多,戏的分量较重、直接交流机会较多的戏还是要算 《白良关》了。在《白良关》中尉迟恭(金饰)和尉迟宝林(裘饰)有许多对唱、 对念和对打的场面,因此对裘盛戎来说还是必须认真准备这出戏,力争比几年前的 演出更上一层楼,演得更圆满。前几年裘盛戎和金少山同台演这出戏时,他出科还 没几年,观众对他要求较低,所以要取得观众的满意也比较容易。现在则不同,现 在随着裘盛戎知名度的不断提高,观众要郑重其事地拿他和金少山比一比的心理已 大为增强,所以这就要求裘盛戎不仅在个别环节上能要彩,而且在整体上也必须与 金霸王能相颉颃了。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裘盛戎在演出的前夜,在床铺上盘腿而坐,闭 目而思,整个脑筋都围绕着怎样演好《白良关》而运转着。他认为: 金老板个头儿比自己高得多,自己明摆着干吃亏。老黑和小黑同场并立的场面 又那么多,这也没法回避呀。怎么办呢?我只有这样:凡是与金老板同场时,自己 尽可能地站得离他远点,在站的位置上再尽可能地往台口多跨个一步半步的,自己 离观众近了,不就会显得高点了吗?每到亮相时,自己别忘了暗暗抢前半步,再加 上伸腰、挺胸和略欠脚跟,不是也能起到一些弥补作用吗?过去看侯喜瑞同杨小楼 一块唱《连环套》,看奚啸伯同金少山一起唱《二进宫》,侯、奚二位个头都比较 矮,他们不就是采取了类似的办法而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吗?当然,更主要的,自己 还得把小黑的神气演出来,神气越足,观众越注意看,这样个头略矮的问题人家就 不那么注意了。再有,金老板的嗓子那是绝了,又宽、又亮,虎音、炸音、立音、 浑厚音样样都好,就凭他这条嗓子就能控制观众,征服观众,他什么时候让观众叫 好,观众就得给他叫好,真是没挡儿了。自己的嗓音现在虽然已经恢复变好了,不 过要与金老板的嗓子比,显然没他那么“冲”,看来自己绝不能和他比谁的嗓子冲。 金老板的嗓子冲是冲,但他的唱法较为平直,韵味不足,自己只要能在唱腔的韵味 上讨俏,就必然可以化险为夷。这样一来,尽管自己在个头儿和嗓音上都占不了上 风,也能给观众一种各有千秋的感觉吧。 裘盛戎虽然想出了许多策略,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办法多少带有一些消极应付的 味道,是没办法的办法,所以还是有点不放心。于是,他又一转念,忽然想到了老 前辈们常说的一句话:“角色无大小,全当正戏唱。”对啊,小黑这个角色在《白 良关》里怎么说也是个配角,自己要把他当成一个一般的配角来演自然演不好,对! 我当正戏唱,不把角色演水,这样还怕演不出光彩来吗?想到这儿,裘盛戎就把整 出戏从头至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句腔怎么使,哪个身段怎么来,又都仔细推敲 了一番。这样一来,他虽然费了脑子,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演出那天,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裘盛戎扮演的尉迟宝林在[急急风]的锣鼓声中出场,上来就唱[二黄散板] :“正在后帐演刀枪,忽听前帐闹嚷嚷。迈步且进牛皮帐,……着什么急来着什么 忙。”他唱得满宫满调,开口不凡,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观众的注意力。与尉迟恭阵 前相会一场,尉迟恭唱“胯下一骑乌骓马,打将的钢鞭在手中拿,来到了贼营高声 骂……”金少山把这几句唱得从容平稳、大气磅礴。尉迟宝林接唱“后边又来小豪 家,无有盔来无有甲,皂罗袍上绣团花。 问声老将名和姓哪啊?”裘盛戎把前几句唱得紧而不散,在唱“问声老将名和 姓”一句时,他在“名和”二字与“姓”字之间巧妙而自然地饱吸了一大口气,然 后在唱“姓哪啊”几个音节时,气息饱满地倾喉一放,同时采用脑腔共鸣,充分展 现出他特有的弘润醇厚的音色,于是立即得一满堂好。金少山接唱下句“你老爷尉 迟敬德保唐家”,则唱得悠然平稳而又声震屋瓦,也得到了全场彩声。二人刚刚碰 在一起,就立即碰出了火花,碰出了美感,使剧场气氛立即大大升温。“见母”一 场,裘盛戎也同样全力以赴地去演,并不因这不是与金少山同台的场子而掉以轻心。 他把尉迟宝林突闻自己身世真相时的迷惑、警惕、愤怒、暂时忍受等不断变化的心 理活动演得层次分明,神气十分生动。当尉迟宝林的母亲梅秀英唱到“……回头我 对孩儿论,为娘言来听分明,刘国桢不是儿的亲……”时,裘盛戎扮演的尉迟宝林 忙念“禁声”二字,然后警惕地做出掏翎子、迈左腿、跨步,与梅秀英一起一望、 两望的身段。由于裘盛戎在做这一组身段时双眼传神、动作边式、节奏鲜明,所以 这个普通的程式动作居然也得到了掌声。这充分说明了裘盛戎把这个配角也当正戏 来唱,一招一式都不懈怠的指导思想是完全正确的。观众不仅为他与金少山互相配 合的表演鼓掌,也为他单独表演的场面叫绝。当戏演到父子柳林相会时,金少山的 嗓子就越唱越宏亮,裘盛戎云遮月般的嗓音也越唱越有味。金少山在唱“钢鞭挑起 亲生子”时,使了一个低婉的腔,堪称声情并茂;裘盛戎接唱“翻身上了马能行”, 又把节奏催了上去,用声音形象地绘出动作的感觉;裘盛戎在唱“假战三合败了阵” 时,使旋律往下一落;金少山接唱“钢鞭一举晓三军”,又由低转高唱了一个挺拔 奔放的高腔,获得雷鸣般的掌声,使全剧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这次金少山与裘盛 戎这两条华夏金嗓子此起彼伏,互相配合,在上海皇后大戏院的引吭高歌,实为京 剧演出史上的一件盛事。 金少山对今天裘盛戎严丝合缝的配合及其出色的表演十分满意,他感到盛戎的 演技较五六年前变得更成熟、更精到了。他还觉得自己与盛戎同台演戏,在艺术上 有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的快感。所以,他虽然唱出了一身汗,但心里挺高兴, 卸装时就把盛戎叫了过来。 “盛戎,你觉得今天的戏怎么样?”金少山先问了一句。 “我觉得您的嗓子真痛快。”裘盛戎答道。 “光我的嗓子好,也是孤掌难鸣。今天的戏好就好在咱们俩配合得好。 行,你小子够聪明!”金少山以前辈的语气由衷地夸奖着。 “您太夸我啦!”裘盛戎谦虚地说。他心里非常高兴,看来自己为演小黑所做 的充分准备没有白费劲,能得到金老板的夸奖不容易啊! “不,我说的是实话,你好好干,将来前途远大。”金少山是真正的大行家, 尤其是他对唱花脸这一行的不易更是深有体会,所以他对裘盛戎的实力与潜力比一 般人看得更清楚,也更深入。 裘盛戎这次与金少山合作演出不仅圆满完成任务,而且在艺术上也得到启发。 他细致地观察和反复地体味金少山的金派唱法。事实印证了翁偶虹所说的金少山的 “秘密”的确是扼要之谈,金少山的成功在于把宏厚凝重与高亮玲珑的两种风格糅 在了一起,从而创出自己的演唱特点。这一发现使得裘盛戎自己在多年探求中所遵 循的原则由模糊变得明朗了,由谨慎从事变得坚定不移了。那就是把不相同的艺术 因素糅在一起,譬如把“裘门本派”的苍老有味与金秀山、金少山父子的宏亮爽朗 糅在一起,把净行的刚健与生行的柔韧糅在一起,把京派表演风格的严格的程式性 与海派表演风格的生动的真实性糅在一起,并使之在自己的表演中达到和谐圆美的 效果。经过这样的一个实践与思考相结合的过程,裘盛戎增强了创造自己独特风格 的自觉性,加快了创立裘派的步伐,许多体现其艺术个性的表演特色由萌芽状态迅 速地成长,终于显现出独特而完美的风姿。 在京剧发展史上,有一个永远使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那就是金少山与裘盛戎的 对比。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们有着极强的可比性。他们不仅都是京剧花脸演 员,而且成名以后的戏路子与代表作也很相近。《探阴山》、《刺王僚》、《铡美 案》、《草桥关》、《连环套》、《白良关》、《御果园》等戏,不仅是金少山的 拿手戏,同样也是裘盛戎的拿手戏。而与此同时,他们的风格又是那么明显的各有 特色,互有区别,真是既非常相同又非常不同。人们在对比中就能更好地把握他们 各自的艺术特色,这本身也是一种有趣的艺术欣赏过程。我们随便从他们的戏中剪 取任何一个小的片断,放在一起加以对照,都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地看出二者的差 异。就拿《铡美案》包拯所唱的[西皮导板]来说吧。金少山唱“包拯打坐在开封 府”,他从第一个“包”字即用强大的力度来唱,可谓先声夺人;“包拯打坐”四 字连续唱出,中间没过门,唱得简洁明快;“在开封府”的“开”字仍然用力唱出, 直腔直调,不加修饰,“开”、“封”二字中间断开,“封”字也唱得较为简率只 略有擞味,唱到“府”字则更有力的一喷,确有声似金钟之感。裘盛戎唱“包龙图 打坐在开封府”在唱法上则别开生面,别有风味。他把“包龙图”三字唱得饱满而 含蓄,然后不立即连唱“打坐”,而是让胡琴拉一点过门,显出从容的意味。“打 坐”二字的“打”字甩个腔,仍然是为了显出从容的意味。“在开封府”的“开” 字唱出一种渐弱感来,收音于“衣”音,“开”字后面留一气口,继续显出从容的 意味,“封”字继“开”字之后又用延长音,并耍个似擞非擞的小腔,从而带出一 点老生的味道,显得文气、俏皮。在做了以上多次显示从容意味的基础上,才用全 力以苍劲浑厚之音喷出“府”字。他使用细腻的演唱技巧,一次又一次地蓄势,从 而在最后的“府”字上唱出了至刚至强的力感。全句唱得既符合包拯先礼后兵的心 态,又有鲜明的威慑感。 金少山的演唱风格可用大刀阔斧、声如金石来形容,而裘盛戎的演唱风格则是 精雕细刻,以柔衬刚。至于谁高谁低,历来有不同意见。崇金者总是强调金少山的 声宏气足,气势磅礴,认为裘盛戎在气势上未免略逊一筹。尊裘者则对于裘盛戎的 柔弱胜刚强的演法倍加推崇,认为在韵味浓郁方面裘遥遥领先。实际上,裘盛戎在 某些方面显然并未超越金少山的水平,像《霸王别姬》的霸王、《李七长亭》的李 七,裘盛戎也唱了,但是演出效果并未达到金少山的水平便可作为证明。然而裘盛 戎在某些方面又确实超越了金少山的水平,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不用说他后来在许 多新编历史戏和现代戏中取得的成就,只从对传统铜锤戏的表演来看,他塑造的姚 期、包拯等人物形象显然已超越了金少山对相同人物的塑造。如果综合来看,若问 二者到底谁的成就更大?那么翁偶虹先生在《裘盛戎论》中所说的裘盛戎的表演艺 术“韵味浓郁,凌越前人”,“裘盛戎的天赋条件逊于金少山,他的成就反超于金 少山。”(见《翁偶虹戏曲论文集》第372 页、第369 页)这些言语则是如实地反 映了客观情况的。 诚然如此,在京剧净行发展史上,金少山是一座高山,而继起的裘盛戎则是一 座更高的高山。 本章着重记述了金少山与裘盛戎在上海皇后戏院合演《白良关》的情况。 对于这次演出,当时的观众作何评论、有何印象呢?对于这个问题,还是让我 们听一听对当时的情况了如指掌的翁偶虹先生是怎么说的吧: ……合演《白良关》,金(少山)演大黑(尉迟敬德),裘演小黑(尉迟宝林)。 论扮相的魁伟,嗓音的宏亮,裘之于金,当然是小巫之见大巫。 但裘盛戎毕竟是家学渊源,天才纵溢,根据自己的身体条件,极会运用嗓音。 当他与金少山对口唱时(如《白良关》中“柳林相会”一场),金少山固然是 声震屋瓦,而裘盛戎却韵溢弦外。有些懂戏的观众,窃窃私议,都说裘盛戎的唱比 金少山还有“味儿”。这种皮里阳秋,在金少山驰骋艺坛,睥睨一世之际,虽未公 之于世,而“裘盛戎唱得有味儿”已深深地印在许多观众的心目中,打下了裘盛戎 自己“挑梁”的基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