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戏路真宽 在本书第二章记述了正在富连成科班学戏的少年裘盛戎曾经为了观摩周信芳的 麒派戏而犯了班规,并因此挨了打。这件事在裘盛戎脑海中所留下的不愉快的印象 很快地风流云散,不复存在;而麒派艺术特有的情调与韵味却从此像种子一样深深 地埋进裘盛戎的心底,无论听到多少对麒派艺术有意贬低、奚落的言辞,都不能抹 去麒派艺术在他心目中留下的美好的印象。 在任何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的艺术风格形成过程中,往往会受到某些其他艺术 家艺风艺道的影响,他们从别人那里汲取营养,滋育本体,从而在自己的艺术风格 中或隐或显地留下那些艺术家的某些气韵风神。在对于裘派艺术的形成影响最大的 几家几派中,周信芳先生及其麒派艺术占据着突出的位置,也可以说麒派艺术的某 些神髓与技巧的融入是构成裘派艺术独特风貌的一个重要因素。 麒派艺术之所以能融进裘派艺术当中去,那当然与裘盛戎本人对麒艺具有诚挚 的景仰之情与深刻的理解密不可分,同时与慧眼识人的周信芳对裘盛戎的器重与扶 植,及其乐于与裘盛戎同台合作,从而为裘盛戎提供了深入把握麒派艺术的实践机 会也密不可分。 周信芳比裘盛戎整整年长二十岁。艺术的缘分把这两位年龄相差悬殊的不同行 当的杰出的京剧艺术家联系在一起,使他们结成了感情真挚的忘年交。据说周信芳 有个特点,不肯轻易地赞扬人,然而在他文集中却把裘盛戎与梅兰芳同时加以赞扬, 指出裘盛戎“突破了铜锤花脸重唱不重做、架子花脸重做不重唱的局限,唱做并重, 才使他扮演的人物性格更加鲜明。”(见《周信芳文集》第377 页)裘盛戎也曾多 次在谈话与文章中公开表示,在他的表演艺术中有“麒老牌”的东西,麒派风格给 了他很大影响。 是啊!“唱做并重”,这是一条在京剧舞台上有利于刻画人物的现实主义的艺 术准则。没有唱做并重这一条,也就没有人物性格的真实性和鲜明性。 周信芳以唱做并重论及裘盛戎的表演艺术,可谓扼要之谈。实际上,这个唱做 并重的特点也正是麒派艺术的优势和长处。如果说“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那么 这个“唱做并重”就是周信芳与裘盛戎的共识,也是他们惺惺相惜、交深谊厚的交 汇点。 一提到裘盛戎与周信芳这个题目,人们就会感到有许多理论的内涵值得探讨, 诸如京剧行当的相隔与相通、京剧京派与海派的特点与关系、京剧表演的韵味与节 奏等等,然而还是让我们战胜这种理论的诱惑回到生活中来吧。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我国当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然而全国人民群众发扬革 命乐观主义精神,团结奋斗,国家的形势是安定的,经济情况也在逐步好转,人们 的情绪是蓬勃向上的。在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这个时期的京剧舞台上,也仍然 在不断出新戏,出好戏。梅兰芳的《穆桂英挂帅》,周信芳的《义责王魁》、《海 瑞上疏》,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的《赵氏孤儿》,马连良、谭富英、 裘盛戎的《官渡之战》,马连良、裘盛戎的《海瑞罢官》,张君秋的《状元媒》等 戏就都是在这几年中出现在舞台上的。梅兰芳先生于一九六一年病逝,这使人们深 为震动和哀悼,同时也使人们对健在的老艺术家更加珍重。一九六一年十二月,文 化部在北京举办“周信芳演剧生活六十年纪念活动”。首都文艺界隆重举行了纪念 会,田汉同志在会上以《向周信芳的战斗精神学习》为题致辞。周信芳本人以《五 个十二年》为题讲了话。他在讲话中说: 剧种不是凭空产生的,以京剧来说,就是集昆剧、徽剧、汉剧、梆子之大成, 而逐渐形成起来的。许多艺术流派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只有一股水,不能成为大海。 至于我个人,也是由于受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夏氏弟兄、潘月樵诸位前辈的 熏陶、启发,又由于观摩学习了本剧种各个行当的长处,以及各兄弟剧种的长处, 我才能取得这点微小成绩。 在解放前,“同行是冤家”,剧种、流派之间,往往门户之见很深;而现在, 大家打破了门户之见,交流学习,取长补短,共同前进。 裘盛戎出席了这次隆重的纪念会,他对周信芳的讲话感触根深。在纪念活动期 间,周信芳演出了《四进士》、《乌龙院》、《义责王魁》等戏,裘盛戎积极观摩, 虚心学习。在观摩《义责王魁》那天,他还与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一起,在演 出结束后登上舞台向周先生表示热烈的祝贺。他看到周信芳的表演更加精炼,炉火 纯青,使他几天来一直沉浸在一片麒派艺术的氤氲气氛当中。 这一天几个徒弟和团里的几个青年演员到裘盛戎家来看望他,谈话自然而然地 集中到周信芳先生和麒派戏上。大家知道裘盛戎与周信芳很有交情,就不约而同地 引逗着他多谈对周信芳的印象,以广见闻。 裘盛戎怀着敬仰的语气说:“周先生的戏路真宽哪!你们光知道他演《追韩信 》、《跑城》、《乌龙院》这些戏,实际上他演的戏可多啦!”“听说周信芳先生 还能演关公戏呢!”有个青年人插了一句。 “是啊。”裘盛戎接着说下去,“《华容道》、《单刀会》这些关戏他都演, 还有自编自演的《文天祥》、《徽钦二帝》,这位老先生真是做到了文武昆乱不挡!” “师父,您和周先生都合演过哪些戏呢?”一个徒弟向老师提问。 “我和周先生合演过的戏那也不少。在《连环套》里周先生演黄天霸,我演窦 尔敦,在《乌龙院》里周先生演宋江,我演刘唐,在《群英会》里他演鲁肃,我演 黄盖,也演过曹操,还合演过许多,还有一出戏你们可能想不到……”裘盛戎说到 这儿,停了一下。 “哪出戏?请您告诉我们,也让我们长点见识。”青年们都希望裘盛戎多说点。 “哪出啊?——《二进宫》!你们没想到吧?周先生演杨波,我演徐彦昭。” 裘盛戎看了看大家接着说道,“现在大家只知道周先生演一些偏重做工的戏,其实 许多唱工戏他也演。”“周先生演过《四郎探母》吗?”一个青年好奇地问。 “怎么没演过!我记得有一次他演的还是双出呢!前边演全部《黑驴告状》, 他演范仲禹;后边演全部《四郎探母》,由‘坐宫,到‘回令’,他扮演杨四郎, 一人顶到底。那才真是叫繁重啊。”裘盛戎一边说,一边回想着当年在上海时所看 到过的周信芳的那些戏。 “您还看过周先生的哪些戏?”大家见裘盛戎越说越多,所以又抓紧叮问了一 句。 “还看过哪些……这么跟你们说吧,周先生不只唱这些大家都唱的戏,有些冷 得没人动的戏他也能唱,像《取荥阳》、《剑峰山》、《忠孝全》这些戏他都演, 《忠孝全》这出戏也叫《斩秦洪》,周先生就演的是秦洪。他演过的戏是太多太多, 一时简直说不完、也想不全的。”裘盛戎说的这些戏,有的年轻人连戏名也没听到 过,所以他们越听越爱听。 “周先生不仅会得多,而且演得好。不管演的戏多么繁重,他总是唱得那么苍 劲动听,在做工上连许多小地方他都做得很见功夫。”裘盛戎喝着徒弟端来的茶, 接着说:“你们知道麒派最突出的一点是什么吗?”“做工好。”……“唱得有味 道。”……“戏路子宽。”“演得抓人。”——大家众说不一。 “要我看哪,麒派的最突出的地方就是演人物演得好,演谁像谁,各有其妙。 他对许多老前辈的艺术经验的继承也好,他自己在艺术上的革新创造也好,他打破 行当的界线,把不同行当的东西融合在一起也好,都是围绕着一个中心,就是演人 物,就是刻画人物的特点。”裘盛戎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为麒派艺术做了个总结。 这些年轻人都觉得裘盛戎说的很中肯,也很深入,在思想上得到不少启发。 “周先生还有个值得学习的地方,”裘盛戎又继续说,“那就是他爱动脑子, 肯于刻苦钻研。你们听他在这回纪念会上的讲话,讲得多好:只有一股水,成不了 大海。的确是这样啊,要想演好戏,就得广泛地学习,逮着谁学谁,也就是要把人 家的好东西化成自己的。你们说对不对?”“师父,今天您给我们上的这一课太好 了。您晚上还有戏,我们走啦!”人们向裘盛戎告辞。 “我不累,你们再坐会儿。”裘盛戎一贯好客,每当客人要走时,他总是热情 地挽留。 “不啦,您快休息会儿吧。”人们告辞而去。 裘盛戎和几个青年聊了半天对麒派艺术的印象,使他的思绪不觉飞到了三十几 年前和十几年前的上海,飞到了他当年饱饫麒派戏时的岁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