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与困惑 北京京剧团的《杜鹃山》在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的演出,不仅得到了 在场观众的热烈欢迎,而且也得到了戏曲评论界的好评。在《杜鹃山》演了刚刚几 天后,著名的京剧研究家陶君起便在《大公报》上发表了题为《风云荟萃杜鹃山》 的评论文章。他对整个演出给予了肯定,他写道:“北京京剧团改编演出的《杜鹃 山,在话剧剧本的基础上,结合京剧的艺术特点,作了一些新的处理,它保留了话 剧的重要情节,但有所提炼和剪裁。几个主要人物如乌豆、贺湘、石匠李等的性格, 有所丰富,特别是着重描写了乌豆的成长。在这出戏中北京京剧团的演员,不论老 年、中年、青年都荟萃一台,不论是第一次演现代戏或者是演过现代戏的,他们都 以严肃认真的态度,从人物出发,在导演的统一构思之下,努力完成自己的角色任 务,构成了一出大型的表现现代生活的群戏,可以说,这也是京剧界的一个盛举。” 在这篇评论中还专门用一段文字评论了裘盛戎扮演乌豆的表演。因为这是当时刚刚 看了现场演出而及时作出的评论,所以更具有值得保存的史料价值,兹摘引如下: 裘盛戎在这出戏中,相当成功地刻画了乌豆这一英雄人物的形象,他的剽悍、 莽撞的性格中,又有向往红军的革命热情,特别是在党代表贺湘的帮助、教育之下 的思想成长,展示得比较清楚,从自发的嫉恶如仇,到有了阶级觉悟,都能通过有 分寸的形体动作和富有感情的唱腔,表现出来。比如: 乌豆一出场砸镣铐的动作,他就不是随便套用传统戏《白水滩》青面虎的一些 身段,而是认真地结合环境、人物另行创造,使人看来有新鲜之感。又如在唱腔上, 裘盛戎也是从人物感情出发,当他听了郑老万献计,决定抢救贺湘,唱“抢一个共 产党掌舵行舟”一句,在挺拔嘹亮的腔调中,表现出他向往红军的满腔热情和信心。 乌豆责备贺湘不该放走商人,不该替长工讲话时的唱腔,又唱出自以为是的固执心 理。在下山不下山问题上和贺湘争论的对口唱,以及思考时的汉调唱腔,都是有创 造性的。 此外,武汉市京剧团的名武生高盛麟也在一九六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认真继承传统、大胆突破传统》的文章,这篇文章虽不是专 门评论《杜鹃山》的演出,却以主要篇幅评论了北京京剧团演出的《杜鹃山》,对 于裘盛戎扮演乌豆的表演更做了着重的评介,现亦扼要摘录如下: 裘盛戎扮演的乌豆是成功的,塑造了一个怀有与封建地主阶级不共戴天之仇的 典型的农民革命英雄形象。盛戎同志对乌豆钻得深,演得细,他演的不是一个草莽 英雄,从本质上区别于老戏花脸里的山大王,演员对人物的刻画紧紧抓住了他革命 性的本质一面,抓住了他善良、纯朴、敦厚的一面,抓住了他的阶级本质的特性, 但同时也恰当地体现了他那粗野的性格和狭隘的复仇思想,因此,人物形象生龙活 虎,真实可信。 马连良、裘盛戎等同志所创造的人物形象之所以较为鲜明感人,正是固为他们 首先考虑的是现代戏,是具体的戏,是戏中具体的形象,在人物的要求下大胆地继 承传统,大胆突破传统,以京剧的特有手段来创造人物形象。……盛戎的表演,我 认为是以裘派艺术演乌豆,从而发展了裘派艺术,使它与革命现代戏的人物结合起 来。由于他们从生活、从人物出发,严肃地考虑传统形式,精心地设计表演手段, 才达到感人的效果。他们的艺术创造给我最突出的启发,就是敢于批判地继承传统 的科学精神。 这篇文章的作者高盛麟本身也是一位名演员,他对裘盛戎此次演出的评论具有 代表性,应该说也是很有价值的。裘盛戎塑造的乌豆形象是一个成功的京剧艺术形 象。裘盛戎扮演乌豆的表演具有很大艺术魅力。他这次取得成功的主要经验,一是 演出了艺术个性。他较好地完成了从人物出发的表演原则与体现自己独特艺术风格 的统一。乌豆生动形象的塑造是借助裘派风格的发扬实现的,同时裘派风格又是透 过乌豆形象的塑造而在京剧现代戏这个新的领域中得到了保持与发展;二是演出了 韵昧。韵味产生于对人物精神气质的把握与表演者自身审美趣味及表演技巧的融会。 裘盛戎在扮演乌豆的过程中使观众享受到浓郁的韵味,正是他对人物的内心世界具 有深入体验以及充分调动和运用自己艺术才华的结果;三是演出了整体美。裘盛戎 注重演唱、念白、做工、表情等多种艺术手段的综合运用,而不是只偏重某一个方 面,因而他塑造的乌豆的形象就显得丰满而完整。裘盛戎的成功是坚持从人物出发 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成果,也是解放思想,大胆创造,既敢于继承传统又敢于突 破传统的成果。 北京京剧团这次演出的《杜鹃山》与后来被封为样板戏的某些现代戏相比,由 于反复推敲的时间较短,确有其比较粗糙和不够精练的一面,但如果我们从裘盛戎 等艺术家演出《杜鹃山》时所具有的那种表演上的艺术魅力来看,恐怕又是某些样 板戏所未必能赶上的了。 裘盛戎在这次现代戏会演当中,连演数场《杜鹃山》,而且这个戏的分量是那 么繁重,的确使他感到相当劳累。然而,那剧场中的座无虚席的热烈场面,演出中 那暴风雨般的掌声,内外行观众一致给予的好评,报纸上评论文章所做的积极的评 价,都使他感到如饮甘泉般的甜美,他通过废寝忘食的艰苦创造所塑造的人物形象 终于在京剧舞台上站立起来了,而这就是对他的最好的报偿啊!他虽然累在身上, 却喜在心头,他仿佛看到在自己的面前又走出了一条新路。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裘盛戎在心情兴奋的同时,也不时有一缕困惑的思绪从心 头滑过。社会上在点名批判一些戏和电影,而且“上纲”上得很高,这使他感到不 理解。有一天他看到一张《人民日报》,在一篇报道这次现代戏会演的文章中,他 发现其中竟假借工人的口气登载了这样一段话:“很多工人说:‘过去我们下了班 一回到家里,收音机里唱的尽是《李慧娘》、《秦香莲》,要不就是《三不愿意》、 《柜中缘》,我们上班时炼钢,搞的是社会主义建设,学的是雷锋,下了班听的尽 是封建的玩艺儿,不是皇上娘娘,就是公子小姐,要不就是鬼神,太不相称!’” 裘盛戎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好几遍。他心中暗想:“这是《人民日报》啊!这样的言 论能够公开登出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李慧娘》怎么啦?宣扬的是正义,惩 治的是贾似道这样的恶人,难道不对吗?即使退一步说,借口这是一出鬼戏,不许 演还有点道理的话,那《秦香莲》怎么啦?秦香莲既不是皇上娘娘、也不是公子小 姐,只是个受害的贫妇,怎么也点名啦?这样一来,我的《铡美案》还怎么唱!如 果连《铡美案》这类的戏也演不成,那还有哪出传统戏能演呢?过去演《铡美案》 时,观众热烈欢迎的场面不是就在眼前吗?难道那么多观众里没有工农兵?怎么连 《三不愿意》、《柜中缘》这样的小戏也都有了问题,都成了‘封建的玩艺儿’?!” 想着想着,裘盛戎似有所悟:“要是按照这个说法,也许将来所有传统戏都会被说 成‘封建的玩艺儿’而不能演了吧! 真要是这样,那么三并举的方针还算数不算数呢?这不成了不问青红皂白、好 的坏的一锅煮了吗?这篇文章居然能在《人民日报》上登出来,也不会是偶然的呀 ……”他越想越觉得对当前的文艺形势不好理解,心里好像堵上了一团乱麻,大有 扯不断、理还乱之势。在一九六四年以后的一个很长的时期里,裘盛戎每遇见朋友 就常常说道:“现在有些事我不大明白……”裘盛戎哪里会料到,在两年以后的一 九六六年,当“文革”的灾难席卷神州大地的时候,他通过扮演乌豆而成功地走出 的“第一步”也便成了他整个艺术生涯的最后一步。 -------- 泉石书库